阿耆尼

2024-05-01 13:22张玲玲
花城 2024年2期

张玲玲

1

罗道生年轻时在南宁体校打水球,他带去的家当总会隔三岔五地莫名少掉:腊肠、袜子、手套……去了两个月不到,东西快丢光了。他跑去跟教练汇报,说队里出了个惯偷。教练桂林人,听完双手一摊,说没办法,谁都在丢,谁都在喊,可能不止一个贼吧,或者说,贼喊抓贼。见上头推事,罗道生大为窝火,决定自行查个明白。观察数日后,他认为玉林人很可疑,到得早,回得晚,每天训练结束,摸到最后才肯走。他挑了个周五,候在更衣室,看着玉林人窸窸窣窣磨蹭到最后。趁着对方锁柜子时,罗道生摁住铁门,扇了他一巴掌,从他脖子上拽下钥匙,打开柜子,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找到。罗道生愣了片刻,很快镇定下来,丢还钥匙,扬长而去。玉林人告到教练那边,说罗道生胡乱打人,教练把他叫到办公室,提醒他别搞内部矛盾。他说这不是他的错,随后他说他要离队,要离开这个贼窝。教练问他想清楚没,他说是的,早想透了。教练不再说什么,他便收拾收拾,回了老家。

进队之前,他想过打进全运会,但体能和技术的瓶颈都很显著,他知道自己作为运动员的生涯巅峰期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还以为会在家里干躺几个月,静思人生走向,没想到机会主动招了招手。镇上发通告说,即将成立交警大队,对外开放公招名额,学历不限,要求是体能好,形象佳。他跳起去报了名,面试结束,没等出门,他就知道稳了。主要是高。他一米七八,比所有人都高半头。一周后,交警队公布名单,他果然名在其列。

罗道生在交警队如鱼得水,许多同事包括他自己都认为继续做下去队长是囊中之物。但他不争气地染上了酒瘾。以前他在体校,烟偷着抽了不少,酒却没怎么碰过,去了交警队,有了同事,喝过几回酒,发现自己酒量大得惊人。之后的几年,他的酒量越来越大,瘾也越来越重,白天喝晚上喝,喝到好几回去值勤脚底都打着飘。他跟着同事查酒驾,嘴里的酒气比驾驶者还大。他想过戒,但越是想戒,喝得越凶。有次酒驾查到一半,他自己从车上软瘫下来,倒在地上,酣然睡去,醒来发现人还躺在路边,夕光照着路面,他全身沾满尘土。他爬起身,暗骂那帮同事都不是东西,蓦然记起配枪,心下一凛,手探入怀中。还好,东西还在。他松了口气。

事情没能就此过去,没多久,传闻飘进了上级的耳朵,上头责令严查,罗道生因此被撤了职。在家边看电视边痛悔时,他再次想到戒酒,但没能熬上一周,瘾又来了。他跨上摩托车,开到镇上买酒,酒贩告诉了他一件事:他在交警队的同事邓晓双打死了一个姓胡的香菇小贩。小贩在路边摆摊,邓要求其离马路至少两尺,小贩不肯,两人起了争论,他掏出配枪,抵在小贩额头上,以作恐吓,未料枪支走火,子弹打进了对方的脑袋。事发地点就在桥头马路上,许多村民都看见了。

出事之后,警方将尸体抬去了镇医院的太平间,小贩的妻子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叫了几个族人,强行带回了尸体,并去冰库租了只冷柜,将之冰冻了起来,一行人将冷柜抬至镇政府门口,要求政府主持正义。镇干部对此焦头烂额又束手无策。上访一事闹了小半年,最终由市里出面调解,赔偿了事。经此意外,交警大队取消了配枪制,对外也不再招收社会闲杂人员,一概要求正规院校毕业。

罗道生舅舅在县教育局做科员,一回到罗家吃饭,聊起这件事,先说幸亏走得早,“不然出事的就是你”,又说镇中学刚走了个体育老师,那老师原先就是学散打的,现在去了柳州市一家私人学校教武术,也算专业对口了。舅舅和校长有私交,可以帮忙打个招呼。罗道生说,试试也行。

学校好几年没补进青年教师了,校长在球场让罗道生踢了一刻钟球,觉得不错,微点下颌,且算录用。罗道生就此做了个初中老师,每天带着一群毛头小子跑圈、踢球、跳绳,运动多了,他自觉身心舒畅,酒瘾也淡了。同年冬天,他被母亲余银香叫去给小侄子庆生,桌上男孩皱眉挑出所有炒菜中的肉类,专注于舀喝面前的木薯甜羹,谁叫也不搭理。他不禁想起,刚回县城时小侄子才出生,如今已经六岁,冷眼看着周围大人,自己仍浑浑噩噩,不免有点心情阴郁。此时已是1990年。回去的路上,母亲说,差不多是时候了,得成家了。他没说话。她说,你要再没想法,我就自行安排了。他想了想,说没问题,余银香便介绍了马淑琼。

马家和罗家有点师徒渊源。罗道生祖父过去是个篾匠,马保生叔叔跟其做过几天学徒。但他劈的竹子青白不分,粗细不匀,做了几天,师父和他自己都觉得很痛苦。他便转而去了酒坊,学习酿酒,见面的时候,他仍叫罗道生祖父为师父。罗道生小时候见过几次马淑琼,印象不深,相亲再见时他却很不满意。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但他清楚,和长相无关。

相到一半,他借口太闷,去院里抽了根烟。媒婆陪马淑琼在中堂干坐,他母亲提着水瓶给客人面前的搪瓷杯挨个儿添水,添完挟着水瓶追到院中,问他觉得如何。罗道生拒不回答。余银香道,没什么好挑的,人实在,也本分,真结婚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管了,想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了。他抽完烟,想了想,回到中堂,继续相了下去。

他顺从了父母。办酒前余银香找到一位姓杜的瞎子算了个日期,但罗道生一个小娘刚病卒,为了避煞,罗家自作主张换了日子,提前了十一天。杜瞎子听说后,跑到罗家恳切劝说他们换个时间,“当日不宜纳吉”。劝告并未被采纳,婚礼如期推进。时至四月底,过了中午,天气忽然一改清晨的阴冷潮湿,变得炎热不堪。从东面吹来一股南风,热坏了前来赴宴、毫无准备的宾客们。这也使得他们对结婚当天的意外记忆犹新,他们不约而同地记得新娘进门时,梳妆台上的圆镜猝然裂成了两半。

罗道生在婚礼当天就把自己灌醉了,之后越发觉得结婚是桩不可饶恕的错误。學校这时有了教工宿舍,他一到周五住宿舍。原以为一周只见两次,尚可接受,但两人见面即冲撞不断。吵多了他开始打。每次一挨打她就跑回娘家。前几次由罗桂良接回,第四次马保生亲自押送。他带上了糖酒肉烟,决意将事情就此了结。到罗家后,他先呵斥女儿去干活,剩下两人时,他向亲家道歉,说女儿是个怪脾气,“但是,”他舔了舔刚才就捏在手里的烟纸,在矮桌上飞快地滚一圈,合住烟丝,攥紧烟嘴,为下面的转折铺垫,“已经有了小的,凑合过吧。”

他不肯留下吃饭,放下东西便走了。

罗道生从没和马淑琼同过房,听时他不动声色,待岳丈一走,他就卸下了皮带,要求妻子跪下。到底怎么回事?说着就是一鞭。和你干那事的是谁?说着又是一鞭。到底是谁?说着再来一鞭。她报不出任何名字,无论怎么挨打,她都说不出什么。罗桂良也被吵醒了,忍无可忍,披衣起床,喝住儿子。罗道生审得精疲力竭,父亲既来劝说,便脱去鞋子,躺到床上,很快睡去,睡得很熟,直到凌晨被一泡急尿憋醒。去完茅厕,他清醒了些,发现人不见了,不在床上,也没跪在地上。他未当回事。清晨他下楼吃早饭,没看见马淑琼,钻进鸡舍查看了一番,没找到人,猜她又跑回了娘家。这天周一,他剃净胡须,换了衣服,开摩托车去了学校,将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

周三下午,马保生忽然跑到了罗家,并捎来了四条腊肉。罗桂良略感意外。接过腊肉,他问儿媳打算在家住几天。马保生说,一时半会儿没打算回去。张望四周,问淑琼呢。罗桂良很快反应过来,推说跟老婆去县城赶圩了。马保生点点头,寒暄几句后离去。等他身影消失在马路,罗桂良迅速跨上自行车,奔去学校,把儿子从宿舍楼叫了出来。

罗道生那天左眼长了个麦粒肿,罗桂良干瘦矮小的身影穿过操场,自下午的光线中缓慢浮现的时候,他恍惚间以为是过世的祖父穿着那件旧黑布衫,用力地推开某扇门的厚重的门闩向其走来。听完父亲的讲述,他说,是没脸见人跑了吧。然后他和父亲说了审问前后,推测她眼下正在哪个表姐家待着。

过了一天,马保生的两个儿子,即马淑琼的大哥及二哥,带棍上了门,要求罗家交人。“人要交不出来,叫姓罗的拿命还。”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在,都说不知情,两个哥哥骂骂咧咧地走了,走前用木棍砸烂了水缸,挑翻了竹篾及竹筐。罗道生正在上课,他边吹口哨,对着几个跑得落后的学生怒吼“快点,快点”,一个同村的跑来说,快回去吧,你家被抄了。他冲回家里,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当即就抄起铁锹,想去拼命,所幸罗桂良拼命劝住。罗道生扔下铁锹,愤愤骂道,操他妈的,自己人跑了,还有脸找我们要。

但这是一个提醒。静下心后他开始仔细翻看衣柜,发现她部分衣物不见了。包括他俩第一次见面时所穿的那件蓝绿绣花连衣裙,以及她很喜欢的橘红色粗纺呢绒夹克。此外,他记得的那些鞋子都在,不算确定,但她不可能光脚离开。他找到马家,说起马淑琼承认偷人,且不见了部分衣服,他怀疑他是找奸夫去了。马保生听后面色顿时变得苍白,抽完一筒烟后他说,怀孕一事是自己胡诌的,马淑琼不可能有奸夫。马母在楼上听到了消息,冲到楼下,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他明白了,岳父母确实没有欺瞒他,他们也不知道马淑琼去哪儿了。

他找到交通队的几个旧友,粗略形容了下马的样貌,再三嘱咐如果看见,务必通知他。马氏兄弟把罗家砸了个稀巴烂,等他找到那个贱货,必须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已至七月,天气越发酷热难耐,五个人坐在西南角的一家本地饭店,看着店主满头大汗地站在煤气灶前炒菜,汗水不断滴入铁锅,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日光灼射路面,马路滚烫变形,沥青褪色融化,他们如坐针毡,没等菜上齐,答应会多留意,就借口有事走了。

转眼进了八月,人没找到,石龙河内却发现了一具女尸。

石龙是个很小的村子,上接贵州,下连贺州,村子沿国道而建,总共不过十余户,走十里山路未必能见到一户人家。以石龙河为轴,划分东西,中心为镇戒毒所。戒毒所建得极深、极偏,入口堆满垃圾,一入夏季,恶臭数里。东面第一户住着一位姓阳的神婆,身量酷似小孩儿,一头银发,肤色雪白,镇里县里常有人摸去问事解厄,据说很灵验。七月二十九日,是其办事的日子,镇上去了几个人,三男一女,他们花十块钱搭了一辆小巴。车子只到戒毒所,得贴国道走一公里才到。三人沿路徐行,道旁杂生着无数果树,女人停脚,摘下一个黄色的、杏子一般的果实,嗔问前面的某个人这果子能不能吃。对方答道,试了你不就知道了,吃得好我们就能抬着你走了,说完他和周围人嘲笑了女人几句,继续往前。女人将果实在衣襟上擦了擦,放进口袋,想做个纪念。就在此时,一只蝴蝶擦过她脸庞,她抬头看去,发现蝴蝶个头极大,主色为黑,翅膀饰白,白斑形状酷似蝙蝠。蝴蝶飞飞停停,仿佛在指引她看什么。她随着蝴蝶的起落望去,看见它不假思索地飞向了河流。她就这样看见了那些遗落在河畔的衣物,其中一条裙子半浸在水里,一只袖子搭在岩石上,被水流冲得高高举起,仿佛里面藏着一只看不见的胳膊,正在和人快乐地打着招呼。

蝴蝶并未停下,它另有目的。

她大声叫住走在前面的男人,他们此时已经离她很远了。

他们停下脚步,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清了裙子,以及裙子旁边的白色物体。他们同时领悟到,今天的事情办不成了。

警方带走了尸体。他们询问附近的村民,是否有谁失踪,是否见过一些可疑的外来者。他们都说没有。警方调取了那段时间收到的所有失踪报告,除一名六旬老人在县小学附近被报走失及莫氏家族的寻亲事宜(其族人已寻亲半年以上)外,并无其他案例。

负责该案的警察姓肖。报案的女人告诉他,自己原本打算找神婆问问婚姻,肖警官盯着她那张大嘴,有些忍俊不禁。她也明白,羞涩解释说,去过的都说有用,且阴人阳人都能问。几轮问询结束,肖警官一无所获,忽然记起女人说,死者的事情也能问,决定去找神婆问问情况。去前他按照女人建议,带去了一把香、一斤米。他这年三十二岁,曾有过一个哥哥,两岁即因白喉早夭,故此他备受父母宠爱。五岁时,他生了场麻疹,差点没能熬过去。家人按照某个道医的指示,费力弄来一个胎盘,洗净血污,煮给他吃了。他病好了,犹记得嘴里的血腥味。他对这类事的总体感受就像幼年吃胎盘的记忆一样,在起效的同时总有什么提醒着他嘴中的血腥味。

肖警官去的那天并沒什么别的问事者,神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嘱咐得在堂屋等会儿。他理解为办事前的基本程序。坐在堂屋的竹长榻上,他抬头看着屋顶,那里瓦片被掀走了三块,露出防雨的塑料薄膜。光穿过薄膜,暧昧地落在木桌上。桌上放着一只大号不锈钢盆,盆内是数十个烧得焦黑的、用来治疗小儿感冒的鸡蛋——夏天反而是感冒多发的季节——悬在顶上的旧风扇呼呼吹着,吹得他后颈发凉。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起身摸到墙上的拉绳,把风扇关了。

他等了一刻钟,觉得有些百无聊赖,加之室内浓烈的香火,便起身走到院中透气。这里搭了个防雨棚,棚顶除了太阳能热水器、电灯等,还有一处红点持续闪耀。他回头发现老人站在门口,悄无声息地观察着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片刻后她说:你可以进去了。他将带去的米并入木榻上的米堆里,看见矮桌上的神龛供着他所知的全部神祇:关公、财神、观音、弥勒,还有个他从未见过、周身火焰、骑乘青牛的四臂怪神。屋内木梁在经年熏缭下近于碳化。他接過香火,拜了两拜,从钱包抽出十块钱,从神像前的铁盘内拨出三枚硬币,压平纸钞卷翘的角。老人换好绣鞋,披上红布,问他想知道些什么。他问了三个最想知道的问题,老人点点头,闭起眼睛,周身颤搐,开始唱诵,停下后她说,女人上过花(已婚),不是本地人,不是意外溺水。但她接下来说的跟案件毫无关系。肖略感失望,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普通白化病患者,伎俩拙劣,骗骗乡妇愚夫还差不多。她问他要不要顺便问问财运或是事业,他本想拒绝,思忖片刻后说,那问问事业吧。之前“平平过”,女人说,但接下来,要注意身后。

肖把这次不同寻常的问卜经历作为一个玩笑,讲给了自己的同事听。五年后,他在红楼酒店缉毒时,被其中一名吸毒者刺中了脊椎。酒店前台刚满十九岁,听见喧哗后,她躲进了柜台下面,透过门板缝隙,她见肖背上插着那把断刀,从后门一直爬到前门,没等爬到阶旁,就断了气。此事之后,她常做噩梦,第二年的七月,她再次目睹父亲被叔叔枪杀在家里。

马家坚称女尸即为马淑琼,判断依据是女尸小腹上有一道七厘米长的刀疤,而马淑琼十九岁时曾割过阑尾。但女尸没有头发,且偏胖偏高,不过此时尸体之腐之坏,已经失去了体形判断的价值。警方抓捕了罗道生,将其关进了看守所。没过几天,马家兄弟带了三四个族人来到罗家,将罗桂良夫妇绑在门前的樟树上,从河里打了两桶水,将两人浇得湿透,勒令他们必须交代妹妹的下落。此时已经入冬,两人冻得直打哆嗦,但无论怎么被逼问,都坚称毫不知情。马氏兄弟见此,闯入房内,搜出鸡鸭油面,装上车辆,又搬出桌椅柜筐,堆起四堆木柴,放火烧掉。火焰从柴木中心开始扩散,窜出巨大的烟雾,呛得人咳嗽不止。

马氏兄弟走后,一旁围观的村民将两个老人从树上解了下来。罗桂良左臂骨折,余银香左掌断裂,病痛伴随了他们的余生。罗道生十四岁的小妹则一直躲在茅厕草垛没有出来。几年后她等不及成年便逃去了广东,再没与家人联系。

尸检结果显示,女尸年龄在三十至四十之间,有生育痕迹,马淑琼未曾怀过孕,故此难以对应。警方以缺乏证据、疑点过多为由,释放了罗道生。但学校却觉得影响过坏,商议过后,校长出面,劝他主动离职,给双方都留点颜面。罗道生找至警局,要求给个说法。当日肖警官不在,接待者是他一个年轻的同事,在罗道生陈述时,对方多次粗暴打断。罗道生遏住怒火,一再表示,希望警方公告其无罪,对方拒绝,声称只是目前无法定罪,绝非彻底排除嫌疑。罗道生提起马家打人、侵夺私产一事,对方合上文件夹,厉声叫他回去等消息:“不然还想要我们干吗?”

一个月后,警方出具了最终意见:在未查清马淑琼的下落前,侵占财产一事不予追究。拿到通知的当天,罗道生再次检查了遍父母的伤势,对着空空落落的厅堂发了会儿呆,之后阴沉着脸,骑着摩托车,去到三岔口的加油站买了三升柴油、六箱烟花。回到家后,他找出一只搪瓷浅盘,拆开烟花的纸筒,搜集起火药。卧病在床的罗桂良听到了车子进门的马达声,也嗅到了那股浓重的柴油味。他立马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不顾体弱,蹒跚爬下床,奋力劝住了儿子,这才免除了一场灾难。

至于女尸,一说马家带回了家,并予以安葬,另一说已被警方火化、处理。有好事者攀访过马家墓地,发现并无墓碑痕迹。

罗道生歇了小半年后,在父亲建议下,做起打孔业务。打孔无须技术,只要力气,本地市场太小,师傅又多,他决定去川贵一带碰碰运气。在贵州做了一年后,他却连黄了好几单生意。每每临到出门,主顾忽然打电话来,说不用去了。起先他未太在意,等到第五、第六单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同乡来了,人来了,还捎来了他的故事。他想起手擒玉林人的旧事,打电话给父亲罗桂良,说他信不过那些吃官饭的,从现在开始,他决定自查,查清为止。

“如果人真死了呢?”

“除非死了。”

“死了我妈×的也得给她掘出来。”他又说。

他本想回镇,踌躇之后却选了大良。大良临近新建的高速,村民以种植金橘为生,比县民有钱。二十世纪四十至八十年代,附近有座铅矿,内含宿舍楼、子弟小学、矿业中学、卫生所、泳池、炮楼、礼堂、瀑布等。矿产枯竭后,老的搬到了大良,年轻的则去了县城或是干脆离开了县城。矿区全然弃用,学校宿舍或坍或废,仅余石棋桌一张,刻线清晰如昨。

去大良前发生了一件小事:日本一家名为玛鲁哈日鲁的渔业公司来本地招收渔民,工作地在北海道,工作内容是养殖蓝鳍金枪鱼及鲱鱼。罗桂良问罗道生要不要去试试看,罗不以为然地说,去了就回不来了,随后拒绝了父亲的提议。但后来的几十年,他一直反复提及此事,意思是他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的人生,即在异国的东北做渔民。

其后五年,大良及县城发生了三起较为轰动的案子,除肖警官被刺案外,还有另外两件。第一件案子里的饭店老板年前批发了十多箱烟花想春节时倒卖。小年夜蒸扣肉时,灶台火苗溅至后厨堆存的烟花上,导致连环爆炸,除老人外,一家五口全部罹难,包括他正上大学、回来过寒假的孙女。考虑到老人年事已高,地方法院最终判了三年,缓刑一年。政府为此禁销了烟花,规定除政府会议和大型庆典外,原则上都不允许私售私放,违者重罚。另一案件的双方本是朋友关系,因琐事争执不下,其中一人返至家中,取了一把自制土枪,前往朋友家,彬彬有礼地叩门,彬彬有礼地打招呼(“阿秉在楼上?”“在睡觉”),上楼,打穿朋友头骨,下楼,跟朋友父亲告别(“阿叔再见”)。这两件事跟罗道生没有关系,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似乎也并非如此。

时间流逝,传闻减少,罗道生的生活也渐归正常。闲时他喜欢去废弃的矿区走几圈。那里林木参天蔽日,夏季阴凉,冬季矿洞余温尚存,不冷反热。他回忆起矿区只有事故,没有案件。这是个自成一体的社区,即便有案件也在内部消化。春秋季他在树下与自己对弈,注意到树下那堆钢筋、铁丝、木条有增无减,猜测也许来此地的不止自己。某天他听到有人在旁说,“走马嘛,走你”,回头看见一个小老头背手而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乐了:那你来嘛,我俩来一局。

老头是矿区的看门人。两人晴天在树下对弈,阴天在保安室对弈。小屋有风扇、电灯、取暖器和桌椅,木门边的挂钩拴着一大把钥匙。没事的时候,罗道生饶有兴趣地钻进那些废弃的矮楼,摩挲残存的领袖画像、光荣军人证、三好家庭牌、三好学生奖状,探究朽烂倾斜的木柜、干涸堵塞的下水道、锈迹斑斑的厨房。他注意到部分阳台留有枯死的盆栽,仿佛搬迁极为仓促,无法将其带离。石缝遍生杂草,墙壁覆满青藤,自然正夺回它们原本的领地,一反于人们对它的刬夺,它慢条斯理,从容不迫。

他问看门人为什么仍然留在这里,是否矿储尚未采尽,看门人含糊其词。老人向来寡言。他也是。两人静心手谈。

过了一年,看门人的女儿卢静回家探望父亲。她比罗道生小七岁,读过一年高中,曾在南宁服装店打过两年杂工,回来后她在县城一家名为“金太阳”的电器行做销售。第二次见面,她即大胆问他是否杀了老婆,他说,说不是你信不信?信,她说。停了会儿,她又说,是的话,也没什么。

后来她每次回来看望父亲,都会顺道拐至水电铺。好几次她来时显然刚洗过头,湿漉漉的发梢落在肩上,的确良衬衫薄可见光。他注意到她戴了一副白色乳罩,乳罩带子没有捋平。

半年后两人结了婚。婚后她辞去电器行工作,开始为其打理水电铺。未多久,看门人去世。卢静告诉他,父亲早已不领薪水,“他只是喜欢待在那边”。

罗道生失去了棋友,他在乡村如野草般滋长的流动赌场内找到了新趣味。不少牌友听过他的往事,开玩笑要他讲讲为什么杀了老婆。跟你们一样,话太多,他说。众人大笑,心满意足。五月底,一位朋友带来了一位新牌友,名叫孙振开,曾在外闯荡过几年,做过不少生意,去过天津、河北、河南、内蒙古及甘肃,他声称某年曾在河南见过一个女人,跟罗的描述接近。罗道生从手机调出马淑琼的模拟画像,问孙是否为同一人。孙接过手机,端详数分钟,口气笃定:是的,就她,没跑。

罗道生斟酌了几日,带着三千块钱去了河南。最开始他去的是郑州,转悠完所有街道后,他一无所获,辗转去了南阳。他带去的钱在三个月后就用得差不多了。饿了两天后,他在路口看见一家本地饭店,一桌客人刚刚离去,留下一盘几乎未曾动过的红烧鲤鱼,店里只有一个服务员,忙于料理其他几桌,店主则在后厨炒菜,没人注意到他。他迟疑数秒,钻进店里,坐在桌旁,迅速吃尽。他发现只需胆大、皮厚,被发现的概率并不比他想象的更多。

他剩下的钱不够住店,常得在树下、公园将就一夜,或是缩进马路旁的水泥排水管过渡,冷则冷矣,却可防雨。他现在看去跟一个普通乞丐差不多。过去他方脸、大眼、宽颧骨、暗嘴唇,像个退伍兵,现在他胡子长了,头发少了,看去更瘦,像个逃兵或罪犯。一天中午,他头枕尼龙袋,躺在石凳上假寐,有人拍了下他肩膀,起来,兄弟,别睡了,会感冒的。他没作声,抬眼看对方长相。大头宽脸,嘴唇暗紫,穿着一身黑夹克,推着一辆旧自行车,他掏出烟盒,抖出香烟,递给他一根:你的鞋子不能走了。

鞋胶已大半脱落,勉强还搭着点边,罗道生没说话。对方将烟叼在嘴中,展开食指和拇指,丈量鞋底尺寸,转头望了眼身后,我给你买双鞋吧,你这到处走,鞋都烂成这样了怎么成。说完他进了店铺,出来时提了只鞋盒,里头装了一双黑皮胶鞋。罗道生套上鞋子,竖起脚尖,展示给他看。挺合适的,那人说,正好一脚,估得很准。

他靠这双鞋又走了两个月。他始终猜不出那人的目的与身份。后来,大概半个月后,他还见过那人一次。这次那人没骑车,而是手插在裤兜,准备过天桥,桥上有几个老太太在桥上摆摊售卖布鞋及黄桷兰等小物。罗道生掉转方向,低头快步离开。

罗道生出门半年,水电铺生意全面停滞,大小开支落在了卢静身上。她压力巨大,不堪折磨,恳求他别再找了,“恩怨再大,也都过去吧”。罗道生拒绝表态。你要继续,我就自杀,她说。

在他另一次长达三个月的离家未返之后,她果断吞了安眠药。药是她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从药房攒来的,每罐六十片,三罐共一百八十片。罗道生到家后,发现她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薄毯,毯上、地面有白色呕吐残渣。床头柜和地上歪着几个空罐。他把她送去医院洗胃,她大呕后苏醒,问他是否继续寻找,他说不了,再也不找了。

但他并未真正消停,而是降低了搜寻的频率。方式也更为隐蔽。吞药事件半年后,卢静再次割了腕,偏巧她一位女友上门,再次将她救下。第三次她尝试自缢,被罗道生发现。他守在家里,蹲足一个月。她拒绝开口,他也不主动。半個月后她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呢,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这样没法过的,要么说说吧,以后咋办。他默不作声。她说,要没想法,那就离吧。

一年后,卢静嫁给了一名水电工,几个月后,生下一个儿子,过了一年,生了第二个。罗道生听到消息不觉妒忌,但想到她这一辈子始终没绕过几根电线,略感遗憾。他在婚姻中习惯忽视她一切建议,离异后却反复思量,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

就在罗道生打算重整精神、好好生活时,他忽然认识了一位名叫曹立忠的私人侦探。

曹的侦探社位于柳江区,一栋办公楼的地下室。此时内地刚刚流行起查私生子、婚外情等业务,这种私人小侦探社陆续冒出数十家,口耳相传,生意都还不错。主理人的历史可疑,成分复杂,曹正是其中之一。他三十来岁,个头不高,爱戴皮礼帽。夏季着保罗衫,秋冬穿西服三件套,有时换成风衣或皮外套。在潮湿的南方,皮子很不实用,因为很难保养,但曹立忠的牛皮油光水滑,于小事上可见一斑——罗道生不由得暗赞其护理精心。保险起见,他只说前妻失踪,隐去其他细节。曹立忠听完笑道,动手了吧。他承认,嗯,打过。曹立忠道,下手不轻?他说,也没多重。曹立忠说,嗯,没打死都不算重。罗道生听出嘲讽,闭嘴不答,研究起曹立忠桌上的烟斗摆件。曹立忠说,要是没死,自己跑掉的概率不大。罗道生说,我就住在她娘家村里。曹立忠说,怎样?他说,没见她家有什么动静。曹立忠问,你在那住多久了?他说,好几年了,七八年。曹立忠说,还需要时间。再等等吧。一般来说,一个女的,没有任何人帮她,自己不声不响地跑掉是很难的。她走时没拿钱是吧。罗道生“嗯”了一声,说家里给没给就不知道了,以前靠卖鸡蛋得点收入。曹立忠说,是啊,所以还得找马家。罗道生点点头,不无好奇地伸手摸摸那柄烟斗,确定是电镀的而非纯铜的,便松开摆件,将双手插回腿间:你还办过类似的案子没?曹立忠将摆件拨正,淡道,经手的案子不少,但你这样的,从未遇过。

此时的马保生是一名新晋鳏夫,在镇石料厂打着零工。和早年的罗道生一样,马保生也是酒篓子,丧妻之后变本加厉。曹立忠去石料厂干了几天,请马保生喝了几回,两人日渐熟络起来,开始以朋友相称。

罗道生离婚后在水电铺后门搭了张床铺,门一关他就在那做饭、洗漱、睡觉。有电视,七寸大小,架在薄木条上,但很少看,打开也只是为听个声响。曹立忠住镇上的红枫宾馆,周末去他那喝两杯。有次曹立忠说,马保生提到过家中有两个儿子,一个去了云南,一个留在本地做瓷砖批发生意,夏季兼做夜宵档(烧烤),“都不会赚钱,还要老的贴”,他不提女儿,“但我知道那女的还活着”。

罗道生问为什么,曹立忠说,人提到死人和活人,口气是不一样的。不过老头嘴很严,问什么都不说。不过你别急,还有办法。我办的案子多了去了。罗道生便问他之前办过什么案子。

哦,曹立忠笑道,我可以说说以前做的买卖。

罗道生这才知道他过去是个人贩子。有个同伴,女性,比他大五岁。很多人贩子是夫妻,但他和她是同村。他们喜欢对那些长相普通、性格温顺的小孩下手。温顺的小孩相对迟钝,也容易存在智力或视力缺陷。这点微瑕可以通过价格来调剂。他经手的47个小孩,每个他都记得长相、年龄、诱拐时间和地点。他不贩妇女。他对女人兴趣不大,认为难以控制,容易暴露。他至今仍独自生活。一九九五年,他们在四川阿坝诱拐一个四岁男孩时,小孩父母忽然回来了,女伴当场被抓。他们打瘸她右腿,扭送至派出所,而他侥幸逃脱,跑进山林,躲了一年才敢出来。

罗道生对他先前的勾当十分鄙夷,但不得不承认,曹很有自己的办法。相处日久,马保生与之越发熟悉,甚至主动邀曹立忠去家中喝酒。曹立忠带去两瓶三花白酒,将马保生灌到酩酊大醉。趁他酣睡不醒,罗道生钻进卧室,从木桌抽屉内翻出一本开裂的电话簿,仔细地从头翻到尾,发现其中一个头四位为0392的号码名字处写着零。

马保生读过成人扫盲班,识得少量汉字,不会拼音。这本电话簿除少数为简写、误写,如舅写为九外,多数号码有名有姓。

零是什么意思?罗道生问。

经查,号码隶属于河南省鹤壁浚县一个村庄,罗道生再次赶赴河南,自称为寻找失踪多年的表姐而来。他询问村内是否有带南方口音的陌生女人。村民十分戒备,他频频碰壁。其中一户只有一个妇人在家,短发,宽脸,宽眼距,靠坐在门槛上。他问她讨碗水喝。妇人从灶台拿了只碗,从身边水缸内舀了一碗递给他。他喝完水,还掉碗,连说谢谢,妇人忽道,村尾有户姓彭的,老婆没有身份证。他大感兴趣,追问年龄、样貌、身高,女人说,差不多,跟我差不多。他询问口音、到村时间,她却一句都不再说了。他大失所望,拿起包裹,准备离去,女人又叫住了他:人在腌菜厂,厂在村东头。

他找到了腌菜厂。院中坐着十来个工人,但很快地,他认出了她。虽然胖了也老了,但旧时轮廓仍依稀可辨。他和记忆拼命角力后剩下的那点残影和轮廓就在那里,和院中其他人一样,扎着一方白头巾,戴着乳黄橡胶手套,坐在板凳上,面无表情地、缓慢地清洗着菜叶,抹上食盐,叠进塑料桶内。他对此大为震动,但他震动的不是她的变化,而是对峙这一刻,居然会比梦境更像梦境,是梦境里的人居然比想象的更老,透过那只眼睛,他悚然地看见自己也老了。

他走出阴影,朝她走去。她也见到了他,认出了他。她起身踢开椅子,飞快跑入小巷。他追了几十米,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近乎一致的土色平房后,呆立片刻,然后徒步前往警局,出示了所有的证件,说明来由,最后告诉他们,自己找到了那个号称死去的受害者。

可能故事太离奇,也可能跨度太长——足足二十年。他们听完,过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他在说什么,他们答应把那女人叫来问一问,“你等等消息”。

他坚持留在警局。午时一个姓王的年轻警官找到了他,说人叫来问了,是马淑琼。没错。她换了名字。她否认自己和父母还有联系,罗被诬告一事她声称毫不知情。

她怎么走出那里的?

哦,那个晚上。她拿了些衣物,走出了屋子。她想过回家,但一想到可能会被再次送回,以及更加猛烈的暴打,她更换了方向。走到国道边,她发现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也没任何地方可以容身。

她抬头望向夜空,意外地发现星辰正照亮阒暗,阳光转至暗面的时刻,这一侧的天空也自有其明亮。那片看似混沌的藍里蕴含无数层次,它们正被不同的星丛燃亮。还有清澈的白。一弯镜面在黑暗中闪耀,是河流——肆意生长的灌木挡住了它,但透过纠缠浓密的枝蔓,仍可见一条小径蜿蜒而下。

一定常有人在此洗衣或是捕鱼,否则怎会存在那条道路?

她欣喜起来,借着星光,抓住欹倾的草根,沿小径慢慢往下。坡道舒缓,但并非没有障碍。她小心保持平衡,不让自己陷入软泥内。她听见林木沙沙振动,形如劝诫,河水冰凉清澈,饱含抚慰。水流不停地冲刷,将一切粗粝打磨成浑圆,它们也将一视同仁地冲刷她的尸体,直到剥去皮肉,露出亮白的骨头吧。一块碎石绊倒了她,她爬起哭了一会儿,哭完忽然清醒起来,发现鞋子已经浸到了水里,脚趾冻得发木。这点冰冷越发提醒了她的处境。她仓皇起身,穿过树林,回到路边,坐在栏上,直到眼睛被投照过来的强光刺痛。

她抬手挡住。有车经过。一辆卡车开着远光灯正无限接近。事不宜迟。她抛出包裹,扔到车前,然后冲到路心,挥手大叫。司机紧急制动刹车,摇下玻璃,破口大骂:“操你妈,不想活了是不是?”

她紧紧抓住门把手,问他要去哪儿,“终点是哪儿?”他说鹤壁,一座小城,在河南。她从未听过这个地名,也不知道那两字该怎么写,但哪里都行,哪里都可以。她请求他带上自己。

他迟疑后顺从了。车门一打开她就迅速地爬进副驾驶位。冻僵的身体在充满汽油味、脚臭及霉味的车厢内,渐渐恢复了知觉。一只“袖珍刺猬”悄悄抓挠着她的大腿,她低头发现是从河边拈来的苍耳,它们正急不可耐地钻入她肉里。她撕开那些带倒钩的圆球,捏碎后抛掷窗外,这才想起衣物还丢在河边。

她运气不错,一般开长途得两人,但这次司机的伙伴病了,多出了一个位置。他不到三十岁,驾龄却很长。他熟悉每一个坑洞与拐弯,了解每一处山洼与裂缝,他知道怎么避开收费,如何轻巧超速。他不问她是哪里人,为什么要去鹤壁,他只是沉默地开着,饿了、累了,他就停在路边,找一处饭店,或一处旅店。他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他睡哪里,她也一样。

第四个晚上,他在路旁旅社开了房,从床底摸出一只粉色塑料面盆,叫她去打水,“洗洗下面”。她心有不安,却还是照做了。等她回到房间,他迫近她,将她逼至墙角。她咬紧牙根,抬臂挡住,感到脚底渗出汗液,紧粘那双可疑宽大的男士塑胶拖鞋。他贴近一寸,又半寸,鼻尖嗅探上她的脸。她体内忽然涌起一股力气,将他推倒在床。两人僵立片刻。他悻悻坐起,卷起被子蒙在头上。睡了。

没人提起这件事。他们行车,吃饭,休息。她在路上见过那类女人,站在路边招徕生意,她想他第一次可能把她和她们混在一起了。

现在她倒希望他碰她了,可他再也没那么做。到鹤壁后,他在十字路口停下,拉开车门,叫她下车,到地方了,他说。她怅然若失,问能否跟着他回家。司机答说,他有老婆了。然后,他从袋里掏出几张十块纸钞,去找找工作吧,他说,看看能不能留下。

但她只能也只敢去向偏僻的地方:城郊、镇子、村庄。最开始她在市政做保洁,有个上了年纪的本地女人对她颇为照顾,有天女人对她说,没结婚的话,给你介绍个对象吧。她同意了。见面后才发现对方不会说话,但脾气还好。婚后她生下一个儿子,男孩一切正常。他老家就在村内,曾在石雕厂上班。两人开过一家小吃店,五年后店铺关门。之后他去了村食品加工厂。加工厂倒闭后,他又回到石雕厂,没几年就生了场大病,据说跟粉尘有关。他辞掉工作,身体每况愈下,她在村腌菜厂找了份工作,开始养家。她坦白说,自己曾结过婚,对方摆摆手,她没明白什么意思,是没什么、不必再提,还是压根没听懂?

起先为了他,后来为了儿子,她改了名字,用了他的姓。在家没人叫她名字,连她自己也快忘了。生命被时空切割成好几个互不相关的处所,早年之事从栅栏溜去,回忆起来恍如隔世。她从执拗多话渐渐变得沉默而温顺。从她逃走的那刻起,某些部分就彻底死了。

“她不想见你,我们也没权力要求她非见不可。但是我们采了毛发和血样,以跟馬保生做比对。结果出了就通知你。”

他回去了。一宿未眠。第二天早上五点便迫不及待起身前往腌菜厂,爬上砖砌围墙。有那么一会儿,他担心她不会出现,跟二十年前一样,连夜逃跑。但七点一刻,她准时出现在大门外,混在一群面目模糊的村民里,继续上班。

她也见到了他。这次她不躲了,径直向他走来。我们去那边,她说。他跟在她身后,好奇地看着她将自己引入一片深静的林地。他发现北方的林木虽则不像在南方那么高大,那么浓密,却似曾相识。这种似曾相识,将他带至芜杂又清晰的从前。一只黄狗走到他脚边,嗅一嗅鞋面又走了,他忽然想起她以前说过的一件旧事。她说小时候家里养了只白狗,狗怀孕了,生下一窝小狗,足有五六只。谁都养不了那么多。她父亲便把那些刚出生的小狗装在簸箕里,丢弃到野外。她抗争过,哀求过,大哭过,但没什么用。父亲推开她,坚决地走下坡道,将那些还在蠕动的柔软的粉白毛团扔进水里。河水涌上来,迅速将它们吞噬,连一声呼救也没留下。这么多年她总能听到遥远、凄凉的犬哭。故事讲完了,他想起那个零,他想起那些轨迹,他想,见鬼了,我一个字也不信。

他回到了广西。他给县里递了几张状纸,要求追查马家侵占财产罪、诬告罪。他胜诉了,拿到了政府的赔款。但他还在诉讼,他会一直诉讼下去。到死。

2

二〇〇八年,杨奇在广州,与女友小满合住在石牌村一栋民居三楼的一个单间,房间二十二平方米,每月租金五百。后来的一年里,他们都住在那里,没再迁动过。小区对面有家按摩店,甫一入夜,店内即亮起粉色暖光。杨奇坐在旁边的士多店里,边喝汽水,边看那道PVC门帘不断掀起,不断有人进入。白天他们是普通的一家三口,男人做饭,女人洗衣,男孩在简易折叠桌上做作业。饭做好了,三人一起吃,头挨着头,看去很亲昵。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是姐弟而不是夫妻。一天他坐在客厅吃饭,随手打开电视,电视正放着一档相亲节目,他惊讶地发现那期嘉宾之一就是按摩店的女人。她讲述了自己如何从贵州乡下来到广州,又如何被一个男人欺骗、抛弃的经历。她弟弟也露面了,总结了姐姐历年的不幸。最后,主持人代表她,对外呼唤一段全新的关系,呼唤一个诚实、可靠的对象。节目总长约四十分钟,她全程没提及她的儿子,没提及她的真实生活。她声称自己刚满三十,杨奇觉得那数字并不真实,至少隐瞒了五岁。她化了妆,但在摄影棚的白光中,在摄影机的凝视下,她比他过去任何时刻所见的都要衰老。

节目播完没多久,店里来了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弟弟走了,他在这儿住了下来。铺子的粉色灯光换成了白光,女人做饭,陪男孩写作业。半年之后,毫无征兆地,男人走了,她继续她的皮肉生意,灯光的颜色又变了回来,再没换过。她待得最久,杨奇他们离开时她还在。

在城中村,除按摩店,杨奇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小笼包店。店铺开张是在他们搬入的半年后。刚开业时蒸笼高企,灶头火旺,第二个月开始,灶头就常暗着了。再后来,店主在里面和朋友们喝大酒、下象棋,有人要买,他才打火加热一下。味道自然好不了。客人越来越少,常常只有他们,因为够便宜。一笼八只,售价不过三块,买一笼,可以吃一天。

杨奇始终记得那包子店,他在店主身上看见了自己:曾经满怀希望,火苗遍地,然后不知怎的,忽然衰微了下去,尽管偶尔打起精神,但也不过把变冷的东西回锅加热,滋味早与最初不同,他当然也记得那女人,但对他来说,只是一段有趣但无意义的插曲罢了。

小满新疆人,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她在广美读的大学,与雕塑系的一位老师有过一段私情。大三这年,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位独立乐队的鼓手,由此中断了学业,随他去了北京,住在朝阳区的一间地下室内。乐队共四人,演出机会不多,去得最多的是朝阳区亚运村的无名高地,三四个乐队拼演一场,一场演完,门票分摊后的收入,还不够单个队员打车。没演出时他们四散接活,演一次,四小时,一百块,多在后海的 “男孩女孩”“Say you say me”等酒吧。小满也会跟去,在台下干坐,见过年轻的、尚且籍籍无名的杨坤、张淇以及黄海冰,记得他们有时会走下台,与客人喝上几杯。

没有演出时男友情绪很糟,最糟的时候他会动手,对此她选择忍耐。她意识到自己的恋情模式相当一致,最开始那些人都想拯救她,但慢慢地,他们却成了她密不透风的困境。一天,乐队成员来家里排练,喝酒,在她男友默许下,一个队友在她酒里下了药,让她熟睡的药,他们也都吃了药,某种致幻剂一类的吧,随后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轮奸了她。她醒来,发现自己裸身躺在地上,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男友和他的朋友们连同乐器一起消失,留给她狼藉的床单、踩扁的罐头及待缴的房租,她的卡里这时只剩下一百块钱。三天后的下午,她翻出男友留下的乐谱,整齐地垫在地上,解开裙子的腰带,系住阳台的晾衣绳,站上书堆,头伸进绳圈,想试下是否够结实。就在她试第三下时,书籍忽然滑开,散成了一摊,她跌坐在地,大哭了起来。

她决意自救。她在网上寻找救兵。她混迹于论坛,四处寻找救兵。那是互联网刚刚兴起的年代,人们尚不知戒备为何物,面对屏幕只有无尽的遐想与好奇。她给喜欢的作者发私信,她发了许多,杨奇正是其一。他也在北京,处于相似的穷途之中,所以他回复了她,或许是回复者中最为热情的一个。他跟她说自己的故事,说高中毕业之后,不想再读,于是歇了一年,游荡了一段时间。一年后却觉得懊悔,重新复读,并考上了浙江的一所传媒学院。填志愿时,他梦想成为一名演员,通知书寄来,他却反悔了,撕毁了纸单,欺骗父母说,没能考上,随后要走了一千块钱,和一位武汉朋友跑到了北京,合租在通州区一栋新建小区的顶层。

他和这位朋友相识于那一年的游荡岁月,两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一岁,同样退了学,同样想发财。朋友的计划是做家独立出版社,做套全新的百科全书。因为缺乏启动资金,他找了本黄页,按照字母排序,逐个给人打去电话,大谈自己的计划。最后,一位建材商人给了他三万块,让他一试。其中一万被他们拿去支付了半年房租,一万作为生活费,剩下的一万是流动资金。他们在网上招募了一个人,内蒙古人,很瘦,热衷健身,他在楼梯过道里装了一只吊环,一只沙袋,每天傍晚,都穿着运动背心训练自己的肱二头肌。半年之后,这笔钱差不多已经花完了,但他们连一页词条都没编完。内蒙古男生走了,去了上海,做起了药品推销。剩下他们两个,终于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决定找份工作。但两人都没找工作的经验,胡乱写了一份简历,开始四处投递,然后凑钱在夜市买来了套西服,轮流穿去面试。一家位于海淀区的出版社看起来最有诚意,他们隶属农业部,主要编纂各类惠农信息。起先聊得不错,直到说起薪水。负责人跨过一堆堆用麻绳扎起的期刊,走到桌旁,掌心摁住纸页,再次看了眼他的简历。可以的,他说,上班没问题,就是有个小小的问题。工资按年计算,可以吗?他说没问题,年薪制可以的,负责人说,不,我是说,我们的薪水一年一结。

已经夏天了,外面很热,他将脱下的西服搭在左肘,笑着出了门。建筑外墙攀满常春藤,站在院中看,出版社的窗口紧闭,像一只蒙翳的眼睛,嵌于绿墙之上,感觉极不真实。他也感觉自己极不真实,仿佛实体留在了屋内,影子行走于街上,被日光晒得褪色。他跟朋友讲了面试的故事,朋友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说自己想离开北京了,回老家看看有没有其他机会。他也第一次和杨奇说了自己的事情:父亲过去是练拳击的,曾拿过全国季军,退役后开了间拳馆,他没什么营商天赋,拳馆不过惨淡维持。徒弟们问他为什么不多做宣传,扩大规模,父亲不愿意,认定自己的手艺,能教好几个人就不错了。做得大不如做得久,安心等着,说不定哪天机会就來了。

我父亲是四十五走的,朋友说,那时候我就在想,没什么是能等来的,想做什么一定要尽快。可说真的,他自嘲道,我又做出了什么呢?

两天后,朋友走了。杨奇留了下来,他还没想好做什么。在这里最重要的事情是让自己活下来。或许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做做服装批发,药品推销?遇到她在他的计划之外,他的计划还只关乎生计。两人线上聊了几天,之后约在她住所附近的一家羊蝎子火锅店见。出现时她略显憔悴,但仍年轻、美丽,像一只洁白脆弱的天鹅。她讲了自己的故事。他问她接下来想怎么办,她说她想去广州,她母亲在那里。

她隐瞒了一些事实。她母亲与比自己小七岁的情人同居在棠下。她之前找过她母亲,但母亲只能打点钱来,却辟不出空间接纳他们。到广州后他才明白这点。还好有个朋友在石牌住过,给他们推荐了一处住所。他们开始共同生活,却未曾想到,这是另一场不幸的开端。

她有过好的时候。最开始,两人情感正浓的时刻。转折是后来。他跟朋友借了笔钱,租了间屋子,想开家日式简餐店。她设计了店铺,他垒砌了吧台,又从旧货市场购入几套桌椅,重新打磨上漆。餐厅开张了,但不大挣钱。他叫来朋友捧场。朋友的到来对生意毫无帮助,甚至加剧了餐厅的入不敷出。她在洗菜及算账上表现出的一贯笨拙也让他大动肝火。八个月后餐厅倒闭,他们没挣到钱,反而欠下不少债务。他只能再找工作。一位朋友介绍了自己所在的杂志社。杂志刊发各类青春小说及言情小说,在世纪初曾风靡一时。编辑都很年轻,主编年龄也不大,性格开明,玩性未脱。她留下了杨奇,给了他一份工作。

现在就小满一个人了,他出门时她还躺在床上,回去后她仍躺在床上。垃圾与食物留在原处,动也未动。有时在单位编稿晚了,他和几个年轻人到附近餐厅对付着吃一顿,然后打包些饭菜带回家。她不吃,坐在桌边哭泣。

他跟主编提出想把稿子拿回去写,因为家人需要照顾。他称她为“家里人”,却从未想跟她结婚。主编说,坐不坐班,问题不大,但要记得准时开会,准时交稿。他说不会忘掉。可在家也做不了什么。她发出的丁点声响都是对他的莫大干扰。

他很好奇她在家到底做什么,一个人不可能长时间躺着,总得起身走动吧。他认为她在家待得太久,力劝她找份工作。她同意了,但连打电话或投送简历的勇气也没有,好不容易获得面试,面对提问,又说不出一句。她在回去的公交上哭,她在楼下的花坛哭。他劝慰过,责骂过,毫无效果。有次她出门找工作,走到天河被人拦下,对方说,你形象不错,个子也高,可以做模特。试试吧,拍张照就行。她心有所动,随他转过天桥,去到一座看似半废弃的办公楼。电梯坏了,他们走楼梯,连爬了三层。走廊逼仄窄小,似乎比正常大厦更矮,刷着一米高的绿色,嵌满铁色矮门,其中一扇门被推开后是一个简陋摄影棚,棚旁衣架挂满各种颜色的衬衣,若说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无一例外的旧且脏。她换了衣服,拍下照片。他们叫她尽可能地笑笑。拍完他们说很好,让她选一张,我们送给广告公司看看,选中了的话通知你,拍一次广告拿四百。她挑了一张,对方要了一百块劳务费。她交了钱,那是他们近一周的伙食费。

当然不会有什么电话过来。她守了几天,毫无音信,只能坦白。他愤怒异常,逼她去经纪公司讨回欠款,可经此挫折,她连家门都无法走出,更别说下楼、乘车,再指认那条街道了。无论他如何质问,她都说记不清了。他在大街上甩开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不管她是否跟得上。

那天晚上她睡着后,他躺在她身侧看稿,无意瞥向她的脸,震惊地发现它正起着某种变化:起先皮肤变得粉白细腻,面容摄人心魄,随后急遽衰老,干瘪皱缩,形如老妪。数分钟后她的模样再度改变,幻化成青色兽面。数秒后,兽面消失,她的模样恢复寻常。她睡得很熟,对发生的种种一无察觉。

他可以确定那是真实发生,而非梦境或幻觉,但他猜不出命运想通过这一幕向其揭示何种意义。一定不是红粉枯骨那类。不是那些,不是他能想到的任何,直到今天,他也没想明白。

他不再劝她工作或散步了,他学会了漠视她,专注自己的生活及秩序:上班,工作,编稿,在她缄默时也不主动说话。他尽力做好两餐饭:早餐和晚餐,至于她吃或不吃则随便。他洗衣,拖地,整理,尽力照料,但情感褪去,变成义务。义务令人生厌。他寻衅挑刺儿,她沉默忍耐,她越忍耐,他越恣肆。他发现自己习惯也擅长冷暴力,他坚信是她催生、激发了他这一面——她具备此种特质。

如果回去得早,又或是周末,他不想和她一起枯坐家中,于是去楼下的士多店买瓶沙士,在店口的高凳坐上一会儿。最开始只是想打发时间,慢慢地,每天都得喝上一瓶,否则会觉得一天完全熬不下去。他坐在路边,看着那些铺面,那个女人,人群、树木、江流板车,沉闷地等着一天过去。晚霞隐现,晚霞遁去,夕阳一寸寸收回光线,夜色一步步攀上天际。

他就这样染上了沙示瘾。那是一种以梅叶冬青为原料的本地汽水。汽水最早产自墨西哥,以当地一种名为Sarsaparilla(墨西哥菝葜)的植物为主要调味料,1930年,广州作为一个港口城市,引进了这种墨西哥饮料。1946年亚洲汽水厂成立,将沙示当中的南美植物换成了梅叶冬青,又混入碳酸,开始量产。1993年后,沙示被收购后雪藏;2002年脱离百事,九年后又重新包装上市。梅叶冬青性寒,吃多容易腹泻。他后来怀疑自己身体总是发冷跟喝了太多沙示有关。他在广州的时间是2007年至2009年,街头的士多店这样的汽水尚且有售。那时候他很瘦(接近于历史最低体重),穿二十九码的裤子,头发剪得很短,鬓角两侧全都剃光,后脑勺全都不留。他用推子给自己理发,在地摊上买廉价衣物,在线上浏览买不起的球鞋、T恤与外贸夹克。他常问自己,就这样了吗,这一生?仅就如此了吗?几年后他回忆起这段在广州的生涯,意识到当时仿佛有几次可以改变处境的机会,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没选,或是在选择的途中就放弃了。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应该想点办法。一天他说,要么你回家,要么我走开。她没说话。走吧,他说,我们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会双双耗死在这儿。她仍不说话。他满心绝望,求你了,我们走吧。她抬头说不,你走吧。他坚持,一起走,她仍说不:“我想自己待一段时间。”

那天早上他在右肩骤痛中醒来,伸手向身侧摸去,发现床铺空空。她不在那里。他叫她的名字。她走进卧室,站在床边,微笑着注视他,手里攥著一把刀,他刚想坐起,刀光一闪,劈向他心脏。

那是他们开餐厅时买入的一把三德刀,十八厘米长,未经打磨,不算锋利,但灵巧轻便,她用起来很趁手。他惊出一身冷汗,钳住她手腕,捉住刀柄,想顺势夺下。他震惊她的力气之大,一定是决意要跟他同归于尽,才用了这样大的力气。他好不容易夺下刀具,她扑去,咬住他脖子、头皮,之后攻击了他的胳膊、胸口、大腿及下阴。他扣住她的手腕,问她到底要做什么。

杀了你,她说。

为什么?

不知道,问你自己。

他惊骇莫名,哭了起来。她盘腿坐在地上,双臂垂在腿前,沉静地看着他,腕上隐现指纹大小的瘀青。他有些负疚,但她似乎也觉不出疼。等他哭完,她心情似乎好了些,起身去浴室,拿毛巾给他擦脸。他推开她的手。她甩下毛巾,将碗碟、罐头、台灯逐一推至地上,液体从玻璃绽裂处流泻出来,结疤翘皮的地板上渐渐积聚起刺鼻清亮的水洼。

他不反抗了,冷静下来,接过毛巾,扶她坐回椅上,发现她的手冰如死人。他扫去残渣,捡起碎片,将地面拖净。

还早,不到七点。窗帘拉着,早晨也如傍晚,铅灰阴郁,暮气沉沉。这是二〇〇九年的夏季,广州潮湿闷热的夏季。冰箱的氟利昂不够了,公司发的福利雪糕得抓紧吃完,否则会迅速融化。有次正碰到她经期前夕,两人拼命吃,但只吃掉一半。事后她痛了好几天,连床都爬不起来。

这会儿她看去正常了些。他得走了,去上班。这是他仅有的维持正常的机会。他担心她再出事,出门前拿走了厨房里的两把刀。他坐在工位,和过去一样,招呼同事,回答主编,想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至书稿,但他无法集中。他不断想起自己忘了检查柜中药物,也没来得及收起绳索和皮带。他曾在网上读到过一些冷门的自杀方式,祈祷她对此一无所知。挨到下午四点,他坐上了回家的公车,下车时见车站旁有人在卖甜品,他迟疑了会儿,还是给她买了一碗清补凉,为不弄洒,过马路时差点被一辆途经的摩托车剐到。到家后他发现她在睡觉,不知睡了多久。他跑回客厅,飞快检查柜子:还好,没有动过的痕迹。准备将药物扔进垃圾堆时,他迟疑了,停下手,放回柜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犯一个严重的错误。

她还好,穿着旧拖鞋,走起路来右腿微跛,他记不清自己制止她时是否伤到了那里。但她除眼睛和脸颊略微红肿外,看起来还好,至少比早上好。她默然吃尽糖水,重回卧室休息。他不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等他。但他迟迟没回大床,而是斜倚在沙发上看稿,并很快睡去。醒来已是早上,蒙眬中他看见她坐在桌边,发着呆。他草草洗了把脸,换了件衣服就去上班,迟至十二点才回家,顺理成章地睡在沙发。

他们平和了一段时间。她完全放弃了做饭与梳洗,他则尽可能避免与之见面,并将衣物和书籍分批寄回了家。她见到了他打好的包裹,表情捉摸不定。他略觉紧张,但她冷淡看完就走过了。什么也没说。

一个月后她求他离开:“我不想再见你了。”他问她是否确定,她说是的。我走了你会好吗?是的。你能照顾好自己吗?我不知道,不一定,可能比现在好。你确定?

她停了片刻:是的。

他不说话了,转身去卧室找她书包。客厅与卧室一帘相隔,沙发与矮柜在客厅,卧室仅一张席梦思、一个布衣柜。生活其中倒也还好,但从一个离去者的眼光来看,它仓促简陋,简直难以容忍。他从柜底找到了包,从内袋抽出银行卡,找来纸笔,快速抄下卡号,然后收拾起简单的衣物。简单,却没遗留下任何。他知道自己想抹去一切,分毫不留。

全程她一直坐在沙发,安静地看着地面,一眼也不看他。他收拾完行李,坐到她身旁。早点离开吧,他说,看看你妈妈,或回新疆,看看你妹妹。不,她说。去看看吧,她们一定也想见见你。不了,她说,我不想见她们,你走吧,别回来了。他还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于是起身、离去。关上门的那刻,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离开广州后他回到了老家,四个月后,他在线上认识了一个新人。早年的写作尝试使得他擅用語言表达心意,女孩深为所动,追到他老家,反复表达想跟他结婚的心愿。他被她的狂热吓到了,让父母宣称自己不在家。女孩在街上徘徊了三天,失望离去。过了半年,他又认识了一个女孩。这次是他追到了她的城市,两人同居了小半年,以他退回小城而告终。他自觉疲惫,短暂停止了寻情狩爱,直到能量与欲望再次积蓄。

但是,和她分开后的整整两年,每个月的开始,他都会给那个卡号打去三百,经济好的时候打去五百。不多,但她开销也不大,或可用于应急。他不想细究房租、水电等开支。自我安慰说,要实在撑不下去,她一定能找到办法。他不打电话,不发消息,只在汇款中附言,叫她早点回家。直到那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知道她怎样了。是否收到了那些汇款?是否仍滞留广州?一切都还好吗?迟疑后他打去电话。一开始未能打通,系统提示该号码欠费,他充了一百,充完才想到号码可能早已停用。过了一会儿,电话还是回了过来。通了,却哑然不言,他开口说“喂”。

是我,电话那端说,你能借我十块钱吗?

是她,她的声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可以清楚地将它与其他声音区别开来。她还活着,那想必她也收到了汇款。也许都花掉了,否则不会开口索要。那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但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按捺不了。十块钱。为什么是十块?换作一百还好些,他也不至于如此愤慨。

不。不要。他感到了愚弄和欺骗。他挂掉电话。将那张写着卡号的纸张撕碎。撕碎,抛向空中。将她整个人也抛开,抛到空中。让它们变轻,变得无足轻重。纸片坠落,落在地上,与枯叶、垃圾混在一处,被骤然蹿出的地下烈焰烧尽。包括它们所代表的亏欠、期待与爱,也一并烧尽了。

她回家了吗?后来怎样了?

回去了吧,我不知道。可能结婚了,她一个人过不了。她就是那样的人。

不管怎样,我希望她过得好。

二〇一二年春,我同前男友还在一起。他和杨奇是朋友,两人相识于广州,都有过一段漂泊无定的生活。他常在我面前提起杨奇,说他 “有趣、古怪、不同凡响”,这使得我对杨奇颇感好奇。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某次三人聚会上,餐毕我和杨奇交换了联系方式。未多久,我向男友坦承爱上了杨奇,向其提出分手。他原以为我坚贞羞涩,此刻才知错谬甚深。分开后,他写来许多书信,有些不无指责、满含怨怼,有些却仅是宽宥与谅解。他写了大半年,在其中一封的末尾,他写道,你可能很难理解,一个人,一天之内,会在爱恨两极间反复摇荡,而痛苦清澈分明,长久不逝。我没回信,但我理解且感同身受,并会在不算久远的将来被此前犯下的罪行反噬。

我和杨奇同居时正值我新旧工作的交替期,我的情感转折与工作转折常发生于同时,仿佛遵循一种我迄今也未能勘破的隐秘法则。当时杨奇就职于闸北区一家还算出名的地产公司,我在静安一家小型影视公司,一年以后辞了职,他则做了多年。最开始我们租在上海郊区的一套两室回迁房,离三林镇约四公里。周末我们的一大闲暇即徒步去三林镇。那里以本帮菜发源地而闻名。民国时期,镇上发生过一桩轰动一时的投毒弑父案,后被改编成电影,于1922年上映。因尺度惊人,众人观影后反应强烈,掩面离去甚而呕吐不止者不在少数,在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彭允彝的干预下,影片未上映多时即遭禁。

寻找历史和当代的叠影是我们不断去往三林的动力之一,我们热衷时间所致的并置。譬如受害者的墓地崇福道院,譬如验尸之所在,淞沪铁路附近的郊区荒地,若要细究,还得去一趟虹口商丘。当时凶手张欣生躲进租界,以为万事无忧,孰料司法厅跟租界打了个招呼,派出一名西探、三名华探,摸至其藏身处,将之逮捕。

百年后大多遗迹已杳然难寻,被夷平、被覆盖,徒具残骸或分毫不剩,像记忆或历史本身。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每次站在那里,好像都能透过泛黄的空气凸镜,将那些累积在现代蜃景上的灰尘逐一掸去,清楚看见一张重新涂色的现场照片。但这仍不是我们迷恋于此的理由。坦白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猜我们只是尝试着在一条幽暗古旧、深不见底的隧道寻找并楔入自身的位置,还得再过几年,我才能明白,所谓位置也不过是虚妄的想象。

为减少通勤时间,一年后我们搬离了三林,对历史故事的兴趣并未减淡。所幸上海是被档案和逸闻填充的城市,从不匮乏传说与幽灵。我们后来所租住的公寓位于襄阳公园附近。公寓建于1927年,旧称大小培福里,原先设有维其克俄文学校,1941年,16号门口曾发生过一起轰动沪上的银业劫案。如今漫步弄堂,行于狭道,旧闻传说业已远去,建筑空壳残留驻守。俄文学校仅存招牌一枚,保存完好的红砖山墙与帕拉第奥式窗洞,被长短不一的各色窗帘草草覆盖。住客晾晒的被褥衣物夹带樟脑尘味翻涌而来。左为商场云布、林荫遍吻的瑰丽大街,右侧是蟑鼠藏身、污水横流的腥臭秽堆。前排陡坡顶洋房是鬼佬访沪的临时居所,也是富人闲暇的度假别墅。后排突兀架起一列逼仄棚屋,挤满都市贫民——他们瑟缩于低矮的檐廊、板房下,对于居于此地的多数人来说,他们并不存在。若深入公寓内部,可见楼梯摇摇欲坠,悬吊在岌岌可危、脆弱惊险的屋梁下,电线纠结缠绕,燕巢一般托住暗黄电灯。过道暗如蝠穴。镶木地板一经踏去,尘埃四起。我们熟视无睹,我们无视那些破损与虫蛀。我们在此安顿,也在此战争。屋子没有餐客厅,只有厨房、卧室及浴室,他在阳台摆下一张樱桃木桌,将其切为餐厅。为与三米五高的天花板相应,木桌也造得宽大异常。周末午后或周中傍晚,我们在桌边长坐、喝茶、聊天,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完的烟蒂扔进桌下的空饼干桶内,丛丛如焚后的树林。我有时读书,但更多时候,什么都不做。

那张桌子是我们搬入新居后购置的第一件家具。为了等其到来,我们不惜坐在地上吃饭,如此过了三个月。我常将它的到来作为新生活开始的标志,但这样想,显然只会收获交替而至的失望。没有新生活。至少对我们这个年纪这个境遇的人来说正是如此——陋习因循陋习,模式套嵌模式,如此而已,即便想奋力改变,变化总是微乎其微。

那段时间他忽然迷恋起卡纳提克音乐,我们没有音箱。他用手机公放。听去十分怪异。楼下的住客是个五十来岁的本地妇人,她此前一直生活在美国,五十岁时从父亲处接手了这间屋子。她习惯了独居和安静,对这些音乐——毋宁说噪声——不堪其扰,反复上楼来,恳请小声些,他当面答应,回头却照放不误,他对我说,你知道吗,每次听见这些曲子,我都想哭,像回到了故乡。

我从未真正理解此一说法,就像他的其他说法一样。很难说清他因何吸引我——太陌生,太怪异,太难界定——我们相遇时,其經济较之前宽裕,但用度方式仍残留旧日痕迹。他对人冷漠,缺乏热忱,却对动物、无生命的死物满怀柔情;他相信勤奋,口称善意,确实也较之常人更勤奋、更善意,捡起一块蕉皮,拾起一枚烟蒂,于其再自然不过,但他做好事如同储蓄善意,如同敲敲罐子,存入一枚好运硬币。他痛恨复杂,强调简洁,鄙视愚钝,信任聪明,但其行动却是宣言的反面。他满脑袋怪诞创想,也自称历经真实奇遇,常说要写写它,但说完即过,悉数埋葬。他语气决绝,行事拖沓——也未必,取决于具体事项——可快速补好旧衣、破鞋、烂墙、老屋,却无法收拾好眼前杂物。他认定生命会被环伺的无用之物不断耗损,也相信物品与人耳鬓厮磨,亲热相依,年深岁久,终成护翼。他仇视暴力,却也一再越界,成为施暴者,如果他越界,你有两种选择,承纳,或成为施暴者本身。他善于欺骗、织造谎言,却勒你坦白。他总是做出与你沟通的姿势,实际沟通无法成立。他以一己之躯,容纳多种全然对立、冲突的逻辑,随便择出一套即可自圆其说。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反驳。他让我好奇,也让我挫败,尤其在我认清对其缺乏性吸引力的事实之后——有很长时间,我们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他拒绝碰我,与我靠近。得到后来,很后来,我才明白并非性向问题,只是缺乏兴趣——过去的多数时间,我还算理智,但一见他,却言辞匮乏,信心垮塌,历年自我教育毁于一旦,但倘若换到他的立场,我给他的感受或许差不多。

我是他的第五还是第六任,又或是第七任?永远也问不清了。他喜欢绕过真相再做解答,非为隐瞒,而是某些记忆确已陨失,或者我们对关系的定义有别——什么可被承认,什么又不可以,宜从履历尽快拔除。我尽力理解,相处日久,也渐能从其行为里预判推演,但不得不承认,我们截然不同,无法真正置换。可在许多做法上,我们又如出一辙,譬如谎言,譬如背叛,谎言错误,一如顽墙,横亘中间,无法移除,亦难抹消。这让我想到,一个人不仅无法全然了解另一个人,我们对自身也所知甚少,人所遭遇的最强大、最狡猾的敌人正是自己。

我很难轻捷脱身,但也未曾将这些焚煎折磨的心绪混淆为爱。可以视为不甘、愤懑、病态,但绝非我理解的、我欲求的理想之爱。我争辩、澄清、否认、罗列,辨析我能辨析的一切;我观察、阅读、思考、行动,尝试我能尝试的一切。但我仍头脑时好时坏,理智仍时有时无。于是我忍耐、留下,祈祷某天完全清醒、离去。

在我们关系的末期,每次他说话时,我都会拿着笔记本,草草记下。他问我在写什么,我告诉他,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想法,“随便写写,胡乱涂画而已”。

确实微不足道,确是胡乱涂画。我以笔记替代思考,写下所知所想的一切,以期成为一块浮标、一座灯塔,标注转瞬即逝的时间与记忆。我听着写着,贪婪且不倦,却未曾料到,这么做正是关系终结的标志。

可当时我全无察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讲讲过去的那些事吧。他问,哪些?我说,过去的事。他问,哪一件?我说,哪件都行。

他不虞故事,也善于讲述,同一故事的细节会随处境、时间有所变化,而一个细节的改变甚至会颠覆你此前对故事的全部印象。

“我舅舅过去是个交警……”

“我有个打拳的朋友,我们曾经想编一套全新的百科全书……”

“有一年我在广州染上了沙示瘾。”

他叫她小满,实际上她姓刘,名字里有个芳。他向我讲述他们游历的地点,共度的岁月;她的疾病、他的两难,她的决定、他的永憾。他讲述他记忆里的那些年,那座城,它的旧厝、巷道、楠木、驳船,从未歇息的江波逐浪,永远模糊的四季嬗变,人们在此短暂交会,终至离别。年轻时我们待过的城市会长进我们的身体,成为我们的血肉,与我们相携相行,再难脱离。而我想说的是,如果他再次回去,城市的变化或会令其大吃一惊。

他短暂驻足的城市如此之多,恰如他短暂驻足的那些女性,城和人共同构成他生命的郁郁根基与庞大荫翳。我很难公允看待,因为她们与杨奇相关,故此也与我相关,它们以一种隐微但强韧的方式贴近我、渗透我、刺入我、混淆我、改变我。但那个时刻,我并不这样想,我只是聆听。

生活,当然不止那些情爱,它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年轻时你会误以为,一切都与之相关,它们是我们的全部,甚至可以为之赴死。慢慢地,它不再重要,曾经喧嚣激烈、炙热涌动的情感,也不再为我们所珍视,过往经历会惭于承认,敏锐感知会化归为无,这种难以逆转的衰退,或比情爱中的丧失更让我惋惜。

迟早有一天,我会拿走它们,我说,我会拿走这些故事。

好吧,随便,他说,其实我没读过你写的东西。

别看,我说,永远别看。

责任编辑 许阳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