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发生

2024-05-01 13:22于建新
花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小吃店

于建新

王一平回到档案室,刚刚坐定,电话响了,是局长打来的,要他手头工作结束后,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搁下电话,王一平根本没去想电话的事情,先喝水,一直喝到打嗝,往椅背上一靠,摇摇头,摸摸肚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舒服。

这一下午!

一周前,家住东园新村121-101的夏伯海和他的妻子,被人殺死在家中。这夏伯海在县城,也算是个名人,都叫他夏瞎子,也有人叫他夏半仙。今年七十多岁,无儿无女,打卦算命一辈子,钱多得用不完。接警后,局里派出了最强的人员,组成专案组,力争早日破案。现场很干净,没有一点搏斗的迹象,人是被勒死的,没有挣扎的痕迹。家用和摆设都没有被翻动过。只有一条,夏伯海的钱和支票去向不明。据调查,在他生前,附近的建设银行,都是隔三五天上门,把钱办成支票,再交给他,至于他如何保存他的钱和支票,就成了一个秘密。大概情况就是如此。县局上报了市局和省厅,今天上午,市里和省里的公安系统,都派了专家下来,王一平就被派去做服务工作。

王一平在县局,是一名档案管理员,归办公室管理。为人随和,不事张扬。所以日常的一些琐碎的杂事,都是他做。譬如领导来检查工作,他是摄像和记录。开大会,他是布置,包括写标语、做姓名牌、倒水等。搞活动、搞宣传啊,他写稿子,领导修改,然后打印、分发、鼓动。总之,局里一切大小事情,你都可以叫他,他都会完成得高高兴兴。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他的档案室里,看看书,练练字,写他的工作日志,从不串岗。他从部队复员,分到县局,就有这记工作日志的习惯。一开始是为了工作需要,简单地写几个字,记记流水账,以便领导问到某些问题时,可以很快地得到答案。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有时也写几句感慨之类的话。

说是服务,其实就是帮着买烟,买饮料,买点心,在生活上照顾好专家,名义上却和刑侦队员一样,叫出现场。今天也是。跑前跑后地,十几趟。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出现场,感觉很怪异,进了屋就觉得有一股阴气围着自己转。那门也特别,除了大门,屋里所有的门,都是弹簧的,不要用手,用脚一踢就开,人一进门就关上了,也没锁。

市里和省里的专家们,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倾听汇报,勘查现场,也没有得出一个倾向性的结论。最后就在现场开的总结会,一致认为,是流窜作案,未及劫财,仓皇逃窜。王一平做的记录,写成报告,存到了档案室里。随后,专家们就被小车接走,去潇洒了。王一平和几个刑侦员,再次给现场做了保护性的措施,忙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这才有回到档案室的那一幕。

王一平看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想起局长的话,起身,关门的瞬间,想起了下午看到的门,隐隐的一种不安袭来,全身一阵战栗,听得门“咔嚓”响起,人才恢复原样。

局长找王一平的事情,还不是件小事。

今年,局里进行人事制度改革试点,各个科室实行岗位末位淘汰制:被淘汰的人,先集训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内,自己找科室;一个月之后没有科室需要,就回去歇着。前三个月发全工资,后三个月发一半工资,半年后下岗。

王一平的档案室,归办公室管辖,共五个人。淘汰的名额,落在做得最多的王一平身上。

局长找他谈话,是做做他的工作。明天开始集训,要把手头的工作先办个移交。

话说完了,就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王一平很委屈。

局长也知道他很委屈。

在办公室,王一平最勤快。勤能补拙,但勤不能补缺,缺就是没有。他们有后台,怎么能说呢?

电话响了,从对话中可以知道,是省市的专家们,在等着局长去开席呢。王一平很自觉地站起来,只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这帮炳生!

王一平推上自行车,汇入了下班的人流。夏去秋来的傍晚,天黑得很快,王一平的心,也随着天色的渐黑,而愈加沉重。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心里发堵,有一种走到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当然是人生的十字路口。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天已经全黑了,可街上的行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来愈多。汽车的鸣笛声、人群的哄闹声、街边的音响店里肆无忌惮的流行歌曲声,加上色彩缤纷的灯光,把街市衬托得白昼一样。王一平减慢了骑车的速度,第一次带着心,去观察周围的生活,才知道,自己真的落伍了。记得“文革”时,“四人帮”有一句话,是批判知识分子的,说他们只知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对照对照,说的就是现在的自己。这十几年,王一平只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是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理想的圈子,跟别人毫不相干。按他的话就是,人活着容易啊,一天三顿吃饱,衣服裤子穿暖,晚上一觉到天亮,还想求什么啊!现在呢,生活要被打破了,圈子也就要被打破了,怎么办?王一平想起,前不久,在某个电视节目上,有个嘉宾说的一句话: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当时他还不以为然呢。现在这句话,却成了王一平心情的最好的注解。

关键的关键是,回去怎么跟瞿燕说?

瞿燕是他的妻子,去年下的岗,一直没找到工作,心情难免不愉快,每当此时,王一平安慰她,用的那句话是:“不是有我么!”

现在,“我”也没有了。

快进新村的大门时,就听得后面有人大声地喊叫:“换煤气啊!换煤气啊!”

王一平忙躲到一边,后面的电动三轮车,呼的一声,从身边飞过,骑车的人根本不管这些,飞快地骑车,大声地叫喊:“煤气换吧!煤气换吧!”

每天晚上,每个新村,每隔个十几分钟,都能听到这样的叫喊声。都是一些下岗工人,找不到工作,只好挣一份辛苦钱,为的就是那一口到嘴的饭。

看着他消失在暗夜中,王一平忽地心情开朗起来了,想什么想啊,炳生啊!大不了换煤气好了!再说了,不是还有半年时间么?他决定先瞒着,不跟瞿燕说,哼着歌就回了家。

这才是日常状态的王一平。

晚上的工作日志上,王一平写了几个字:末位淘汰,下岗。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夏伯海的门。

一个月的集训,明天就要结束了,仍然没有哪个科室和王一平签上岗协议。也难怪,他会做的事情,别人都会做,只是以前不肯做而已。现在不同了,只要能保住饭碗,什么都抢着去做了。

这个晚上,王一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往事没来由地,突现到了眼前。

十几年前,和王一平一起从老家到省城当兵的人,共有十来个,都留在了省城,就王一平回了老家。回家的理由,就是为了瞿燕。那时的瞿燕,在本城的家具厂做设计。小小巧巧,笑容可掬,神态迷人,讲话细气柔和。王一平与她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见之下他就被迷住了。记得那时她还有个对象在谈,是她的同学,叫周什么生的,因为自己的军人身份,也因为自己的诚心和自己的牺牲,才愿意跟了自己。回老家前,战友们都劝他,不要回家,小地方没有前途。王一平犟嘴,说老婆是个好人,不容易找到。本来我们就是小人物,有什么前途可言,吃饱穿暖就行。战友们都笑,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呢,吃饱穿暖成问题了,怎么办?

王一平又翻了个身,心想,这么好的老婆,要跟着自己吃苦了,怎么对得起她啊!

王一平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梦中,王一平好像置身于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两扇门,一前一后,在晃荡着,一刻也不停。一个没面目的人,在对自己说话,不清楚内容,像是在替自己算命。王一平心里掙扎:我不信命的!醒了。长出一口气,奇怪,在暗夜中,面前有两颗眼泪,在发着幽幽的蓝光,至天明才散。

集训结束的那天下午,王一平来到档案室,整理一下私人物品。公安局有两幢大楼:旧楼在后,是七十年代的杰作,像炉灶;新楼在前,是九十年代的大手笔,像麻将。档案室在旧楼的一楼,最西面,是炉灶的脚了。东西都归置好了,正要锁门,办公室的小周急急跑来:“快点,你老婆和局长吵架了。”

王一平根本不信!

瞿燕是个从无高声的人,和自己结婚至今,从来没有吵过架。况且,这十几年,她到局里也就两三次吧,都是局里到年底,组织职工家属来聚餐,发慰问金,才来的。她与局长么,只远远地照过面,也许敬过酒,怎么会吵架呢?

局长的办公室在新楼,三楼最东面。王一平爬上三楼,到了楼梯口,真的听到了老婆的声音,很锐利,是十几年的总和:“我家王一平哪点不好啊?到局里十几年了,最好的年纪都送给了你们,做不动了,就一脚踢走,还有没有良心啊!你们想想,我们夫妻两个,都下岗,儿子读书怎么办?我们的生活怎么办?你们摸着良心想想!我就晓得,我家王一平不是事情做不好,而是事情做得太好了,抢了你们的风头。他嘴是笨,心又不坏。你们这样,对得起哪个啊?”

王一平站在楼梯口,脚是挪不动了,心也停跳了一般。没想到老婆这样理解自己。这不是吵架,也不是摆功,全是实话,眼泪都要掉了。王一平一刹那,觉得时间不属于自己了。自己已经飞升成仙,能看见自己美好的未来了。

当晚,王一平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周星驰的《少林足球》。他最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一部也没落过。瞿燕很响地洗碗、拖地,王一平只当不知道。看完上床睡觉了,王一平想想白天的事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喂喂,瞿炳生,看不出来呀,还会吵架了。你怎么知道的?”

瞿燕狠狠地用手掐了王一平一把,把他掐得叫疼,才松手:“你个王炳生啊,一直瞒住我,挺有本事呀。还笑得出来?你就不担心?”

这里的炳生有个出处。

王一平和瞿燕,都是县城东面的汤庄人。集镇上有个精神病人,破衣褴褛,疯疯癫癫,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和岁数,只知道他叫炳生。十几年前,两人刚谈恋爱的时候,极熟之后,相互开玩笑,就称对方为炳生,沿用至今。现在的含义更加宽泛了。高兴也叫,吵架也用。做事情得体也搬来夸,做坏了事情也挪来霉。但有一点,只有他们夫妻之间才用。

“我本来担心的,今天听你跟我们局长一吵架啊,我倒不担心了。几十年都过来了,想想有什么没经历过啊。再难也不会难过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吧,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再说了,不是还有半年的时间么?还有,我们一起下岗也好,搭个帮做做小生意总可以的吧。你以前一个人,不是想开个小饭店么,现在有我做下手,不是好事么?”

确有此事。

去年瞿燕刚下岗,失落感极强,天天起早摸黑地去找工作;一个月下来,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又吵吵着要自己开个小吃店,因为老丈人是厨子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对付个小吃店绰绰有余。

“开小吃店?你做下手?你会做什么?算了算了,跟你十几年了,你的狗脾气我不晓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往好处想。一点也不晓得愁愁。万一小吃店搞不好呢?儿子就要上高中了,要几万块钱呢。”

“没有万一的。就是真的有万一,也要等万一来了再说啊!你看着好了,说不定我下岗,还有好事情等着我呢!”

“好处?乖乖!难不成天上掉钱给你!你就不再到局里想想办法?再找找局长么。都怪你个臭炳生,平时就是闷嘴葫芦一个,只晓得死做,一点光光漂漂的话都不会说。现在怪谁?”

“你才是臭炳生呢!我又没怪你,”王一平身体一转,“我就不信找不到工作!”

两个炳生背靠背睡了一晚。

第二天,王一平独自一人,把所有的中介机构、招工单位,以及自己认为可以一试的地方,都跑遍了,才知道太乐观了。就一条,年龄。都要三十五以下的,自己四十出头了,全卡住了。再有能力也不要。

这下心虚了。

瞿燕其实也没闲着,第二天,背着王一平,又去局里找局长了。这回不是吵架,是哀求。别说哀求,哭求也没有用了,局长很客气地说着话,但意思很不客气——不行!

真的要被逼着开小吃店了。

小吃店么,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要看什么人来做的。早晨么,浇头面和稀饭,再包点馄饨充充数,早饭就能对付了。中午和晚上,弄几个特色小炒,要别的小吃店没有的。瞿燕有,她有拿手菜,像五香素鸡、猪爪汤、红烧大肠、鲫鱼炖蛋,都做得不错。在小吃店,可以拿得出手的。再会几个素菜,客人就可以满足了。

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来了。

开在什么地方呢?店面是很重要的!小吃店,没有市口,早市就先没了。最好呢,在新村附近,或者是大单位的附近;最好呢,没有别的店在;最好呢……

夫妻两人结伴而行,一个新村一个新村去转。在最老的虹桥新村的南门,找到了门面。二十几年前,虹桥刚建的时候,算是在小城的郊区了,现在啊,已经是城中心的小区了。南门一排门面房,是物业公司搞的,对外包租,十四个平方,一年一万二。王一平看中的,是紧靠大门的那一间,位置不错,马路对面还有个职校,能赚到学生的钱。一进大门,就是住户,非常理想。交了定金,定了。九月二号,“燕燕小吃店”正式开业。

还真就不错!

主要是瞿燕的手艺不错。

早饭,职校的学生,喜欢来喝豆浆,自己磨的,原汁原味。有咸的,有甜的,还可以冰镇,再弄根油条,费时费事,别的小店没有。菜肉包的馄饨,汤是大骨头煨出来的,成本高,别的小店舍不得。面的浇头就更精致了,别的小店是常见的雪菜肉丝、青椒肉丝,瞿燕做的是茭白肉丝和藕片肉丝。别的小店牛肉用边角料,瞿燕都用牛肘子。别的小店肉丸是肉一半面一半,瞿燕做的是全肉丸子。再说她的几个拿手菜。像五香素鸡,素鸡要紧扎,才有嚼头。走油锅要菜油,色拉油没香味。放的葵香是大葵香,不是小葵香——小葵香有藥味,影响素鸡的味道。煨素鸡的汤是肉汤和骨头汤,用水煨就差远了。这么一来,燕燕的素鸡就与众不同了。其他如大肠,别家用洗洁净洗,把大肠本身的鲜味和肉香洗没了,燕燕都是用石碱慢慢打,既干净,也不影响大肠的味道。譬如猪爪,一定要先过一遍水,爪前面的甲一定要去掉,不然会有猪屎味。放冷水小火慢煨,最后烂了要放点菜油,既美观,引起食欲,又能去腥。总之,燕燕的菜啊,在细节上多下功夫,只一个月,就在所有的小吃店中小有名气了。引得各路吃客纷纷登门,点名要吃。瞿燕就忙不过来了。王一平这辈子,这双手,握过枪,拿过笔,扛过摄像机,抱过孩子,还洗过衣服,就是没有拿过锅铲。只会洗洗菜,洗洗碗,还老洗不干净。只好雇个下手,叫小陆,一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王一平就显得没事做了。

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天阴着,云像黑雾,在高高的天上,飘啊,荡啊,魂不守舍的样子。夫妻两个忙完早饭,小陆在洗碗。二人都没食欲,王一平喝着咸豆浆,瞿燕喝粥。王一平忽然闻到一阵香味,是香水的那种香,凑到瞿燕身边,是她身上的。

王一平奇怪了:“你买的?”

瞿燕:“买的。不好吗?”

王一平:“不是,就是不习惯。我不记得你用过。”

瞿燕:“上灶,去去腥;萎了,闻闻,去去乏。别人也惬意,自己也精神。”

王一平:“我就是奇怪。”

瞿燕:“你要不想我就不用。”

王一平抬起头,又看到了口红,心想:真怪。

嘴里却是:“你用吧。”

看着怪。

心里说。

两个人都看见了,来了一辆大卡车,装着满满的家具,像是搬家。车进了新村的大门,是新来的住户。看着卡车一转身,就停在大门的旁边,是紧靠大门的11-101,来了新住户。隔着围墙,跟燕燕小吃店平行。小吃店的后窗,正对着这家的门。王一平喜欢看热闹,职业病,就绕了过去,看着工人们搬家,想看看来住的到底是什么人。

从驾驶室里,下来一老人,有六十五岁左右,头昂得很高,像是始终在倾听什么。头发板板,戴着墨镜,酷酷的造型。左手拄一根粗粗的拐,磨得很亮了,像多年的用品。王一平想,是盲人?搀他的是驾驶员,跟他低声地说着什么。他拽着驾驶员,在一步一步丈量着什么,从门口走到台阶,再从台阶走到大门。老人边走边在嘴里数,走了一遍,老人笑了。那笑只能意会,脸上的肌肉也不见动,只是嘴瘪了一瘪,很难看。老人进了大门,回了自己的家。王一平看明白了,真是个盲人。

生活在继续。生意在继续。都很不错。现在的生意,就是生活。

王一平刚下岗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不管做什么都要赚钱,要比在公安局挣得多。要让他们后悔,让他们羡慕。现在,每个月挣的钱啊,是在局里的两倍还不止。但王一平反而失落了。王一平到局里去拿工资,穿着以前不敢想的名牌,头啊,鞋啊,连袜子都是新的。看着原先的战友们忙得脚不沾地,刮风一样地走路,放炮一样地说话,心情就旧了下来。是旧有的心情占据了心间,跟全身的新形成了对比。人,在一个环境中,生活的时间长了,像被这个环境磁化了一样,重新换环境,有个去磁化的过程。而回到旧的环境,又会再次被磁化吸引,是不由自主的。王一平回到家,决定下个月的工资自己不去拿了,免得伤感。

小吃店从开业起,买菜都是王一平包。没有别的原因,他有个同学在工商局,就管虹桥菜场。王一平去得多了,跟他下面的协管员都熟了,每天去,把要买的荤菜报个斤数,都由他们去买,素菜自己采购。不仅质量好,也省钱省事。

每天一早,五点左右,夫妻俩一起出门,王一平叫辆三轮车直奔菜场,瞿燕是骑着自行车往店里去。瞿燕把炉子生好,水烧滚,浇头炒好,面团好,要到六点半左右。这时吃早饭的也来了,王一平买完菜也到店了,可以帮着端端面,收收钱。再下去就没他的事情了。这天,王一平买好菜,正遇到老同学来。他一般不会那么早来的,都有协管员忙,这天是上级要来,检查食品卫生和环境卫生,所以起早来转转。两个人,就坐在他的办公室,聊起了许多的往事。一聊就没了时间。等想起来要回去了,已经八点了。王一平心想:完了,回去又挨一顿批。自从开了店,他在家里的地位就变了。战争时期,枪杆子里出政权;和平时代,锅铲头里出政权。

王一平不停地催着三轮车,快啊!快啊!嘎的一声,三轮车一个急刹,停在了门前。王一平心里早做好了准备,候着瞿燕那一大嗓子。怪了!没出声。王一平斜着头,往店里望去,一个男人的背影挡住了视线,只听到瞿燕在笑,笑得很媚很腻。那笑啊,和原汁的蜜一样,黏人心啊,从空中划过,能黏得住飞来飞去的小蝇虫。王一平的心就曾经被黏过,但有七八年没被黏了。今天是谁啊?

王一平故意高声,跟三轮车车夫讨价还价。笑停了。王一平的心才舒服。瞿燕出来了,拿出钱付了车费,嘴里嫌王一平烦。真少见!放在从前,都是她烦车夫,从三块烦到两块。进了门,瞿燕笑语盈盈,指着那男人:“老同学,周宏生,就在对面的职业学校做老师,来吃面的。”

周宏生!

王一平曾经在心里蔑视过的一个名字。是十几年前的,怎么说,情敌?

但现在,王一平敏感地意识到,在周宏生的潜意识里,只怕自己的名字,将要成为被蔑视的对象。因为他能使瞿燕发出黏人的笑,而王一平,现在不能了。而这笑如果黏人,那么,他们之间的见面,肯定不是第一次。王一平一下都想起来了:口红、香水、每天的梳妆、妩媚的神情、黏人的笑声。即使是结婚的时候,瞿燕也没有把属于女人的一切媚态,展现出来。当然,她那时还不是十足的女人,是王一平把她变成了十足的女人。但结果是,她把属于女人的十足的媚态,展示给别人看了。

王一平是有头脑的人,进门后,主动跟周宏生打招呼:“应该称呼周老师?”

“这是——”周宏生面向瞿燕,“王督察?”

“什么督察啊,他又不是警察,小职工而已。”

“那应该称呼王工啰。”

“还王工呢,都下岗了。哪像你做老师的,金饭碗啊!”

王一平敷衍地握了一下周宏生的手指,也不理会瞿燕的话,更不去想瞿燕的表情,帮着小陆去洗菜了。这是自己的事情。每天都是在这个时间里自己该做的事情。不让时间因为事件发生变化,那么也就是不让心情因为事件发生变化。王一平,现在能做的,就是客观上让一切,没有变化。

当晚,王一平翻出已经落灰的工作日志。还是下岗集训结束的前一晚写的。没有工作了,当然也就不用写工作日志了。王一平翻开日记本,先写了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再添了一句:女人心,海底针。

随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王一平像从前一样,做自己该做的,想自己该想的。王一平对自己说,不要有心理负担。他们,没做什么事情。老同学嘛,聊天而已。至于那属于瞿燕的媚,那是她的心情使然,也说明,跟着我王一平,过得不错。

王一平自欺欺人地释然了。

但是,连洗菜的小陆都看出来了。王一平有负担。

负担是什么?看得见的一副担子,你能扛起来,它就是你的负担;你扛不起来,落脚在地上,它就不是你的负担。而看不见的担子,就正好相反。在你心里,你能扛起来,它就不是负担;而你扛不起来,落脚在你心里,它就是你的负担。最怕是落脚在心里,还生根了,那就是一辈子的负担了。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被现实的担子压住了,心里往往落不下担子。一旦生活给你减了负,那么心里就自然而然地负了重。王一平,也不例外。

每天的日子还是一样地过,周宏生也一样地来,总是一碗肉丸面,瞿燕还是一样地笑。王一平呢,上午,买菜,洗菜;中午,端盘子,收钱;下午,泡浴室,睡觉;晚上,端盘子,收钱。忙完了,喝点小酒,买份报纸,每字每句地看,很晚才肯回家,都要下半夜的三点左右,回去也睡不着。有时在工作日志上,写一句:难得糊涂。有时候写的是:不思八九,多想一二。还有就是:能屈能伸大丈夫。瞿燕,在那时已经睡得很死了。王一平呢,故意不去关心她的行止了。

冬天来了,小吃店的生意一样很红火。这天早晨,王一平和小陆蹲在门前洗菜,先听见“笃笃笃”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过来,等声音到了近前,先看到一根拐杖的脚,像树的根,盘根错节,须发怒张,戳到了王一平的面前。王一平抬起头,是一张戴着墨镜的脸,像在笑,只能意会。来人嘴瘪了一瘪,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老板,来一碗大肠面。”

是住在对面的那个盲老人。

王一平忙搀着他进了门,落好座,帮他拿好筷子,盲老人一口的感谢,普通话讲得很地道,听着受用:“多谢了!大哥!我搬过来就听说‘燕燕的面不错,老想着来尝尝,也没个机会。今天终于有时间了,我来尝尝。多少年了,也没吃家乡的面了。”

瞿燕听了这话,越发要现手段。盲老人在北方待的时间长,口味重,要辣和咸,面要稍硬。但又是老年人,浇头要烂。老年人,味重可以,口清爽,忌油。这样一调整,这碗面没话说了。盲老人边吃边叫好。面吃完了,叫好声也没停。

盲老人付了钱,想了半天,瘪了瘪嘴:“不错!难得的美味。我想麻烦老板一件事,不知能不能说。”

王一平和瞿燕异口同声:“没关系。说吧。”

盲老人说:“我想麻烦你们,每天早上八点半,送一碗面到我家,就省了我老瞎子跑了。送餐的钱,我出。”

王一平说:“钱不用的,就几步路,每天就我来吧。从明天开始,好吗?”

盲老人站起来:“我就知道。只有人品好的人,才会有如此的手艺。厨品也是人品啊。”

王一平一直把盲老人搀到大门口,盲老人说:“好了。”

王一平说:“好吧。”

王一平回到店里,瞿燕拉着脸:“就你嘴快,送餐钱是他提出来的,你拽什么,嫌钱多啊?”

王一平怔怔地看着瞿燕,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奇怪: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快呢?像陌生人了,才半年不到啊。以前,不,就去年下岗的时候,也没如此地看重钱啊?王一平觉得,真的很有必要,跟瞿燕谈一次心了。

这一晚,瞿燕似乎知道王一平的心思,早早地关了门,早早地回了家,還不许王一平喝酒。两人早早地上了床,瞿燕像从前一样,忽着王一平的身体,也不说话,手不老实。

王一平右手抓住瞿燕的右手,在被子里上下搏斗了一会儿,还是投降,她的手依然放到了两个人都觉得该放的地方。

“炳生哦,不想啊!”

“你才是炳生!我就不想!”

“臭炳生!你以为我变了,是吧?”

王一平一阵心酸,无语。

“我是觉得我没变。你以为的变,简单得很,这半年多,我比以前更了解这个社会了。以前在厂里,跟图纸打交道,哪里能面对面看到这么多的人跟人的面孔,看到这么多的人跟人的心啊。你再看看,现在的人,是怎样地看重钱,我的做法,跟别人比,差得远啊。我不偷工减料,不以次充好,凭本事吃饭,寻我该寻的钱,我变了?”

王一平抽抽鼻子,欲言又止。

“我晓得你还要讲什么。我喷香水、搽口红、涂胭脂,你肯定要不舒服了,以为我是做给别人看的。你们做男人的,氣量真比芝麻小。周宏生是我老同学,我跟他的事情,不都跟你讲过了?他现在日子过得不舒坦,老婆生肝炎好几年了,心里闷,碰到了,跟我讲讲,我劝劝他,不应该啊?告诉你,我打扮,才不是为了你们呢。我为自己。四十岁的人,不打扮,到六十岁就来不及了。我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手上有了钱,我还苦我自己?你么,总是自以为是。男人,总以为……”

王一平怎么也没想到,瞿燕居然能这样滔滔不绝,他像失了脚,从高处跌下一样,心不在心窝里了,晕啊!再一次感觉到了心,是从低处爬起来了,全是心酸。人一转,背一弓,睡吧。

瞿燕却来了兴致,嘴里嗯啊嗯地哄着,手呢上下左右地拨着,王一平哪里挡得住呢。只做作了一小会儿,就乖乖地发起了阻击战,几上几下,终于占领了山头。真是别有滋味。唉!总归是自己老婆,不见她气了。从此开始,放弃以为,渐近投降。

好像是为了印证瞿燕的话,第二天,周宏生就没来,而瞿燕的笑声依然如故。香水也像笑声一样甜腻了。黏人啊。王一平的头更低了,端着面往盲老人家去,像走在梦境里,脚下忽高忽低,是心情有高低。

王一平来到门前,要敲门,顺着抬起的手,看见了门上的红纸黑字,不是对联,横着贴了两幅,上面一幅,从左到右,写的是:命里有时终须有。下面一幅,也是从左到右,写的是:命里无时莫强求。

王一平手缩了回来。

谁能先知道,什么是自己命里有的,什么是自己命里没有的呢?

王一平刚要再抬手,门开了。

盲老人笑着站在门里:“我听到您的脚步声了。在看门上的字吧?”

王一平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我在看字呢?来不及想就进了门。

一进门,王一平就像飘进了梦境一样。这地方,他梦里来过。似是非是,半真半假,所有的色彩都看不透彻,所有的存在都摸不真切。

“你当过兵吧?”

一句话,把王一平拽回到了现在。心说:他会看相啊。不对啊,他是盲人啊。那就是说会算命。对了,门上的横联。轰!王一平想,来过的。夏伯海!

他的客厅就是这样的布置。

王一平放下碗,想了半天,还是问了,他心实,不藏话:“你怎么知道我当过兵?”

盲老人端起面,闻了闻,瘪了瘪嘴:“真香啊。你坐吧。”

也不理王一平,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连汤都见底了,盲老人一放碗,才说:“你走路的频率比一般人快,而且,脚点跟脚点之间的时间差,基本一样。脚点也重,只有当过兵的人才会这样的。”

王一平不知道,盲人的视觉没有了,听觉就会代偿性地发达一些。

王一平的嘴张得很大,半天才闭上。

当晚的日志,王一平写道:千万别和女人讲道理。

后面一句是:夏伯海的门。可能吗?

此后的每一天,王一平又多了一件事情,就是给盲老人送面。第一个礼拜,王一平都不敢多耽搁,也不敢多说话,总觉得盲老人家里的气氛很怪,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盲老人雇了一个保姆,每天来帮着烧两顿饭,洗洗衣服。盲老人每天从九点开始,给人算命,到十二点结束,一天工作三个小时。王一平帮着心算过,半个小时一个人,一天就六个人,每人收费一百元,就六百。纯收入啊!瞿燕的小吃店,再忙,一天的纯收入也没有六百啊。王一平就开始留心这个盲老人了。

盲老人给人算命,与众不同。他没有高声,人坐在他面前,他就靠得很近,问清了姓名、出生年份、属相,他就用手去摸对方的额头、下巴、双手。他沉思,第一句话,必定是:你的命已经在了,不可改变的。我只是先一步告诉你而已。不论是谁,人的一生总有些关卡,我也能先告诉你,但我没办法给你解,你还想算吗?

听了这话,越是有头脑的人,越想听下去。欲擒故纵的手法。只要对方点了头,下面的话,王一平是听不到的。盲老人会起身,带算命的人进里屋。门是弹簧门,不用手开,用脚一推,进去后,门自动关上,很严实。王一平就联想起夏伯海家的门,也是如此的结构。难道所有的盲人,都这样吗?

整个冬天,王一平送面到盲老人家,先搭讪几句,什么都说,天南地北,中东北美,家国天下,掌故传奇。王一平是没事喜欢看报纸,盲老人是每天下午听收音机。话题永远存在。男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喜欢谈与己无关,但与天下有关的大事情。它是一种远见和智慧的展现,也是内心张力的较量。

春天来了。

王一平正式下岗了。

当晚的日志,王一平写道:人到中年万事休。休!

王一平和盲老人的关系,不即不离:一是盲老人很忙,去送面的时间里,他总是全神贯注地吃面,头也不抬,坐在一旁的王一平,不好意思主动说话;二是,盲老人的戒心很重,谈国可以,谈家就免了。所以,从冬到春,王一平唯一知道的是,盲老人叫何仲天,六十七了,就这么多。还有,他每天都赚很多钱,让王一平都眼红心热。王一平自己不知道。

瞿燕还是那样忙,改变还是那样快。香水换成了名牌,香味由浓转淡;口红换成了名牌,颜色由红转浅;春天才来,她就开始试穿夏装了,是前卫还是先锋?歇下来会哼歌,或是发呆,难得用正眼看王一平。王一平要想看得清楚,那双眼睛,白天,白多黑少,晚上,全部紧闭。除了晚上身下的叫喊,让王一平知道,那是瞿燕的声音;其他的时间里,王一平已经很难听到瞿燕的说话声了。更不能从瞿燕的眼里,看出她想什么。他自己呢?在瞿燕面前,也变得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得体的说话,只好不说。

王一平工作了十几年,除了同事,并没有朋友,和他的个性有关。在他的记忆里,除了同事在一起聚聚,就没有其他的人了。业余时间,都是给家磨掉的。现在有空了,时间多了,王一平能去的,也就是单位。他一去,都叫他王老板,闹着请酒,王一平就把一帮兄弟们,带到自己的小吃店,闹酒闹菜闹饭,自己每次都大醉,醉后胡说八道,被人看不起啊,活得没自尊啊,之类的话。醒来后忘得无影无踪,但瞿燕记得很牢,在心里扎了根,就不高兴了,闹了几次矛盾,冷战了很长时间。王一平叹叹气,歇,收心,觉得自己像一只飞虫,还是伤了翅膀的飞虫,没有目标,在这偌大的城市森林里,找不到可以落脚的那片叶子。

这一天,王一平端着面,一进新村的门,觉得有什么东西,拂在脸上,痒兮兮,又很舒服,退后一步,看清楚了,是新发的杨柳枝,已经垂到了自己的臉面了。算算阴历,三月出头了,难怪,春天真的来了。

进了门,何仲天吃面,王一平看着他出神,突然冒出一个问题,盲人知不知道什么是春天的颜色?知道什么是绿色吗?

面很快就吃完了,王一平拿过碗,边洗边想着刚才的问题,就漏了嘴:“何仙啊,你见过颜色吗?”

仙在当地的土语里,有先生的意思,而何仲天又会算命,又算是另一种仙,叫他何仙,有两层含义在内。

话一出口,王一平就后悔了,会伤自尊的。

何仙点起烟,猛抽了几口,才抬起头,想了半天:“我不是先天瞎子,我是八岁生病瞎的眼睛,穷,没钱看。我见过绿色,也见过美丽的事物。唉,见到就会生贪心,眼见是一切贪婪的根源。眼不见是真净。”

太出乎意料了。

王一平洗着碗,心里一震,觉得这世界真残酷。

本想再问几句,再看何仙,他已经收起了刚才瞬间的神往,恢复了平静。

王一平怕这样的场景,就随口说:“何仙啊,我给你送了几个月的面了,帮我算一回,钱我照样出。”

何仙仰起头,笑笑,那笑只能意会,也就是嘴瘪了一瘪:“一平老弟,我叫你老弟了,你啊,就要翻身了,就在今年,多的话我不能说。”

说完,顿顿,何仙又开口了:“一平老弟,你是个好人,我会帮你翻身的。”

这话让王一平目瞪口呆。

当一个人自己都觉得一切无望的时候,一个盲人随便的几句话,却让一个健全的人,心灵产生震荡,内心出现希望,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一平从那天开始,心情就越来越稳定了。

生活,就在王一平稳定心情的注释下,继续着——看上去一样,而王一平以为不一样的生活。其实在内心,在潜意识里,王一平一直在想,将要发生什么,能帮助自己翻身呢?他不明白,正是这样的期待和盼望,在鼓动着他,在挑唆着他,在牵引着他,用行动去翻开每一天。平凡的人,都希望有不平凡的东西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从而证明自己也可以是不平凡的。尤其现在的王一平,他要让瞿燕,再一次,对他发出黏人的笑。

这真的很重要!

王一平的日志里,当晚多了一句话:砖头瓦片也有翻身日。

但是,整个春天都要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倒是那个周宏生,还一如既往地来,他老婆死了,肝硬化并发上消化道出血。他自由了!王一平心里想,但没敢说出来。每天早晨,只要没课,他都来坐坐,吃完面也不走,东搭葫芦西搭瓢,把所有的陈年旧事都翻出来,根本就无视自己的存在。是他周宏生无视自己,还是王一平自己无视自己,王一平也辨不真切。他们做过同学啊,往事特多,瞿燕只要听到好笑的地方,就会笑得抖抖的,是一身的肉都在抖啊,露在外面的就抖得更凶。骚婆娘!王一平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词。

不过,王一平相信,不管如何,瞿燕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所以,王一平想,随她去,总归是我的老婆,况且,每隔几天的“家庭作业”,自己做得越来越好,她也配合得比以前更好。

事实如此,生活就该由一切的事实组成。

事实是,何瞎子讲的翻身,王一平内心的奇迹,还没有发生,夏天就来了。

城市的夏天,来得凶猛,水叽叽的,像进了蒸笼,皮肤永远没有干爽的时候。王一平买菜回来,先喝一大杯自来水,再冲个冷水澡,面是吃不下的,来碗大麦粥,就去给何仲天送面。

敲门,再敲门,没有声音。王一平急了。从来没有的事情啊。更加用力,门还是没人来开。会不会又像夏伯海一样?王一平突然冒出了这个很坏的念头。想也没想,就去打了110。来的人都熟,不用多话,就开了门。一进门,没有想象中的场景,再进那扇自动门,发现何仲天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萎靡,床上一片潮湿,发出难闻的臭味。

是生病了,急性的肠道感染,腹泻了一个晚上,重度失水,虚脱了,爬不起来了。难怪。

王一平没有多想,立刻走过去,把何仲天背起来,上了110,正要吩咐开车,何仲天抬抬身,指指家的方向:“我的手杖,手杖。”

王一平再回去,找到放在床头角落里的那根手杖,一拿,还很沉,心想:这何瞎子的手劲还蛮大的。

车到医院,王一平谢了110的人,背着何仲天,挂号,看急诊。医生一看,说要住院,先去办住院手续。麻烦了,来得急,没带钱,又是夏天,也没口袋放钱啊。王一平恳求,说不行,这是医院的规定。王一平急得也要虚脱了。坐在一旁的何仲天说话了:“我带了,帮我个忙,来,你用劲,把手杖的弯头向外拧。对了,再拧,好了,给我吧。”

大开眼界。

难怪何瞎子手杖从不离手,有机关的。拧开弯头,就是一个中空的洞,里面全是支票。

电光石火一样,王一平一下就想到了什么。可又不确切,等稳稳神,捉不到了,飞走了。

先忙住院的事情吧。

住了好几天,何仲天到底年纪大了,不容易恢复。白天有保姆来看护,晚上就是王一平来陪。何仲天没有子女,没有亲戚。王一平到了晚上,也不想回家,正好是个理由。说起来,王一平晚上不想回家的理由是,他怕了每晚瞿燕的火热的“战斗热情”。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如金钱豹。想到还有豹子在等着自己,王一平觉得未来太具体了。

陪护的第一晚,何仲天觉得稍微好了点,对正在看报纸的王一平说:“说说话。”

王一平靠近床头,给他喂水:“你没好,别说话。要静养的。”

何仲天不理王一平的拒绝:“我八岁瞎了眼,那个年代啊,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学算命,算是正道;不然就要去学要饭,那是邪道。父母亲专门为我拜了师,他们说啊,他们总算为我找到一条路了。他们死了也放心了。”

说完这几句话,何仲天就喘粗气了。王一平为他拍拍背,他很快就睡着了。

王一平看看表,才九点多,想着小吃店正是最忙的时候,就想回去帮忙,又一想,算了,今晚是第一晚,全陪吧。也别打电话,瞿燕为自己的举动正生气呢,认为他多管闲事。

别人的生命在她的眼里,也是闲事了。

什么是正事?

第二个夜晚,何仲天好多了。

何仲天对王一平说:“我进门时,有个师哥,有个师姐。师姐是师父的女儿,她不是瞎子。她也不学算命。她照顾我们三个人的起居。”

“师哥是先天的瞎子,我不是。”

“我看见过美好的事物,看见过美丽的女人。”

“我从心里不服气我的命运。”

“我比我师哥聪明,但我没他专一。”

专一!

现代人有专一的概念吗?

家庭需要专一,事业需要专一,感情需要专一,婚姻需要专一,说穿了说全了,生活需要专一。

我的生活专一吗?

读书,当兵,回家,工作,结婚,我是专一的。

但专一的结果呢?

下岗。

我的感情专一吗?

专一的,我就是为了瞿燕,才回家的。

但专一的结果呢?

瞿燕每天,在向别的男人,展示她的十足女人味。

王一平在这样的思想中,睡着了。

第三个晚上,何仲天已经能起床了,能喝流质的东西,坐在床上,瞪着前面不知名的地方,王一平感觉他在瞪眼:“我们一起长大,都喜欢上了师姐。”

老套的故事,才可以永远老套地重演。

王一平说:“我都能算出来,师姐不喜欢你。喜欢你师哥。”

何仲天不动声色:“你说说原因。”

王一平说:“你自己给过答案了,你不专一,你太急,你太浮躁,心不定。”

何仲天说:“对啊。师父说,这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忌。”

浮躁啊,已经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病了。

王一平就想到了自己和瞿燕的经历,才大半年啊,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何仲天说:“我急,我心不定,我心浮气躁,是因为,我看见过原本可以属于我的一切美好。而我师哥,他没见过啊。他根本不知道,美丽的女人,是怎样动人。他有什么权利占有她?她该属于我!”

那么,我也是因为看到了瞿燕,看到了美好,所以才有回家的选择,才有今天的结果,这就是看得见的因果吗?

如果我当时看不见呢?

王一平突然有了打个电话给瞿燕的冲动,想问一问瞿燕,如果王一平不是选择瞿燕,那将是怎样的结果呢?

拿起电话,心里笑了,傻了吧,问也是这样,不问也是这样。生活可以是多选题吗?

不是。

第四天一早,王一平菜买好,坐着三轮,来到小吃店,居然没有开门,小陆也在等。有半个小时,瞿燕才赶到。开了门,就发火:“你每天晚上去医院,陪那个不知道死活的老东西,我晚上一个人,忙得失了火一样,一睡就失了时,你还想冲我发火,是吧?你说话啊。”

王一平当然没话说。也不想说。

他喝了一大杯自来水,冲了个凉,喝了一碗大麦粥,开始洗菜。

刚洗好菜,手机响了,医院来的,保姆打的。

医生的表情很怪,反复问王一平的身份,等王一平反复强调了几遍,才把实情说了出来,说何仲天来住院,他们就觉得不是一般的肠道感染,做了另外的辅助检查,得出的结果是结肠癌,已经转移,估计时间不长了。

王一平想起何瞎子,不,是何仙,肯讲他的过去,那他一定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是何仙啊!

他从来没问过自己的病情。

难怪啊。

晚上,王一平一如既往,来陪护何仙。

何仲天的精神,看上去不错。王一平以前,从来不敢细看何仲天的脸,今天因为特殊的原因,就细細地看了看,这才发现,是瘦多了。

何仲天说:“我们继续说?”

王一平说:“好啊。”

何仲天说:“师父后来也说了,你们别闹,谁做了我女婿,就跟我在这里立根;另外一个人,必须远走他乡,自立门户。”

王一平接:“你就走了?”

何仲天说:“师父有了规定,当然不能违背。况且,没有师父,也没有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啊。”

远走高飞,未必是坏事。

生活么,该逃避就逃避。

退一步海阔天空。

王一平问:“你到了哪里?”

何仲天说:“我到的地方多了。到处跑,到解放后的那几年,我到了东北,就定了下来。一晃啊,四十多年。”

王一平问:“一直没回过家乡?”

何仲天说:“我回来做什么呢?师父说过的,师哥比我强,算得比我准。我回来,哪有饭吃呢?一山容不得二虎啊!”

王一平问:“这算得准不准,真有说法吗?我觉得你们就是骗人的。”

何仲天说:“里面的学问太深,说不清,也不好说。”

王一平突然想起何仙给自己的话,欲言又止。

何仲天说:“你一定在想,我上次说的话,怎么还没兑现,是不是?”

王一平真的要佩服了。

何仲天道:“别急。”

沉默半天,何仲天笑了。

王一平问:“笑什么?笑我吗?”

何仲天说:“我笑我师哥。”

王一平问:“你笑他什么?”

何仲天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王一平静等了片刻,发现何仲天已经含着笑意,睡着了。

王一平想,是该回趟家了,换换衣服吧。

到了门口,才发现,钥匙落在医院了。

轻轻地敲敲门。

重重地敲敲门。

狠狠地敲敲门。

没有回声。

王一平拿出手机,打瞿燕的手机,关了。不会吧,才十点啊,小吃店还在忙啊?怎么会关机呢?他打车就往小吃店去。

黑灯瞎火,真的关门了。

不用再想了。

王一平像从高处跌落一般,没了方向和位置。面前两颗眼泪,发着幽幽的蓝光,至天明才散。

王一平坐在酒瓶堆里,半梦半醒,想起了何仙的一句话,看得见是一切贪婪的根源。

瞿燕,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生活,看到了生活中的人,看到了人的真实的面目,难道是这一切,反而让瞿燕失去了生活真正的目标?

真正的生活,成了理想的生活的罪恶的根源,让生活在理想中的人,变得自私、贪恋和占有。

第五天一早,医生跟王一平商量,要转到肿瘤科去做化疗,王一平说他做不了主,要跟何仙商量。

何仙就一句话,回家。

王一平搀着何仲天,往家里走去。别人看上去,他比何仙,更像个肿瘤病人。

来到小吃店,门半掩着,没有生气。

王一平进了门,瞿燕正眼巴巴地等着,一脸的讨好。

没有了口红,没有了香水,也没有了前卫的穿着,让王一平感觉不出来,是这一个是瞿燕,还是另一个是瞿燕。

瞿燕照例喝粥,王一平照例喝咸豆浆,瞿燕忽地惊叫:“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

王一平摸摸脸,真的,就一夜脸就瘦得露骨了,照照镜子,是难看,黄僵僵的,像黄疸肝炎病人。心里明白,王一平却只说了句:“何仙得了肿瘤,急得几夜都没睡好。可怜的人啊。”

王一平一碗豆浆下肚,身体恢复了,思维也恢复了,他呆呆地想了半天,霍地一起身,把大家吓了一跳,他嘴里嘀咕了一句:“手杖。”

瞿燕诧异:“手杖?什么手杖?”

王一平跑出几步了,才回头:“我去看看档案里的手杖。”

瞿燕赶出门:“我去买菜,叫你的同事们来喝酒。”

当晚的日志,王一平写道:盲人看不见,明眼也看不见。翻身了。何仙啊何仙!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手杖找到了。

一周之后,天气突然变凉了,王一平一早买好菜,没喝自来水,没有冲凉,吃了一碗牛肉面,端了一碗肉丸面,给何仲天送去。

坐定,看何仙吃得很香,也很吃力,每吃一口都要擦擦汗,王一平拿过一把扇子,在一旁扇着。何仙很怪,再热的天,不用电扇,更不用空调,就是一把蒲扇。

他说,从来就没觉得这世界热过。

吃完了,王一平洗碗,何仲天扇着扇子,其实不热。

还是他先开口:“你知道我师哥的名字了吧?”

王一平机械地洗着那只早已干净的碗:“是的。”

何仲天笑了,那笑只能意会,也就是嘴瘪了一瘪:“我们是排名的,他伯我仲,他海我天。排序上他比我大,名字里我比他大。”

王一平不敢问心里的问题了。

何仲天說:“你怕了?怕伤了我?不会的。我自己蠢,连门也一样。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沉默,王一平还是不敢开口。

何仲天又笑了:“你还记得,在医院,你问我,笑我师哥什么,我怎么回答的?”

王一平急急忙忙接口,生怕一慢就接不上了:“你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何仲天慢条斯理,一字一喘:“我师父说,我师哥算得比我准。我服了。但有一样,他没能算到他是怎么死的,我算到了。我知道我会怎么死。”

一阵剧痛袭来,何仲天脸色煞白,大汗淋漓,缓了半天,才接下去:“我,总算比他强了一回!”

一周之后,本地的报纸上,二版头条,刊登了王一平穿着全新的公安制服的彩照。文字的内容是,本地的公安局局长,特意安排王一平下岗,安排他做卧底,接近老谋深算的的盲人凶手何某,经过大半年的努力,终于揭开了何某雇凶杀人之谜。据何某某交代,他雇用了东北某地的无业人员洪某,勒毙了夏某夫妇,答应他杀人后,夏某的钱财全部归他。而夏某的钱财,就在他平时不离手的那根手杖里。这个秘密,只有作为师弟的何某才清楚。何某杀人的具体动机,至今不详。因为他在正式被批捕之前,已经身患癌症,不治而亡了。为了表彰王一平的奉献精神,局里上报省公安厅,为他申报了三等功,并提一级工资,重新上岗,继续从事档案室的工作。县公安局集体荣立了二等功,局长在全省的公安系统,受到了通令嘉奖,荣立了个人二等功。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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