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恩斯《英格兰、英格兰》中“地方”书写的三个向度

2024-05-06 16:08徐冬梅
学术交流 2024年2期
关键词:巴恩斯玛莎英格兰

徐冬梅

(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长春 130024;绥化学院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随着城市化快速发展及全球性大规模流动,地方的独特性正在被急剧吞没。这一问题引发了广泛的学术关注。人文主义地理学学者爱德华·雷尔夫(Edward Relph)认为,“地方是人类存在的意义中心”[1]3,从而在人文地理学意义上强调了“地方”之于人的重要性。此外,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艺批评界的“空间转向热”也肯定了地方对人的存在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及深远的文化意义。然而,现代性所催生的无地方已将根植在地方之中的历史与意义连根拔起,这可从英国当代杰出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的笔下窥见一斑。

纵览巴氏小说,在其新奇、多变的叙事技巧中,蕴藏着庞大而富于意味的地方景观系统,所描写的现实场所涉及地铁、贫民窟、郊区农产品展销会、国家美术馆、酒吧、学校、普通民宅、大厦、街道等,这些庞杂而典型的城市景观,以广阔、多维的视角折射出巴恩斯别样的空间美学和社会意义。如美国评论家瑞恩·特里姆曾关注《英格兰,英格兰》中“怀特岛”意象,通过剖析怀特岛地方的英国文化遗产问题,映射出英国国家身份问题。[2]其研究展现了巴恩斯小说地方空间景观的隐喻意义。遗憾的是,针对小说中地方与无地方二元对立问题以及如何超越无地方性还未给予足够关注。本文以人文地理学相关理论为基础,以小说《英格兰、英格兰》为文本,聚焦城市地方与无地方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从以下三个方面探讨巴恩斯如何在地方书写过程中追寻本真,抵抗和超越无地方性,以获取家园地方感。

一、情感向度:回归真实情感的自然表达

在雷尔夫看来,“地方的本质一般存在于人们不自觉的意向性之中。”[1]3意向性(intentionality)指“人类所有的意识都是关于某物的意识,即人们无法脱离某物去展开思考”[3]。因此,雷尔夫指出“对地方问题的思考,不能仅仅以刻意选择的方向与目标作为出发点,而是要关切到人与世界之间的所具有的存在性关系”[4]71。地方既为人类界定客观事物提供了背景,也是人类意图的直接对象。“我们不能把一个人和他所在的地方区分开来看待,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地方。”[4]72

在《英格兰、英格兰》中,主人公玛莎的人生体验与三个重要空间息息相关,即童年时期成长的故乡、成年时期寄居的城市以及老年时期生活的岛屿,通过细腻刻画这些地方所生发的生活体验感,一方面呈现出地方特性的逐渐消亡和无地方的蔓延,另一方面表达出作者试图建构自觉而本真的地方来抵抗无地方感的想象以及回归传统意识的愿望。

首先,英格兰郊区的童年生活使玛莎见证了乡村农产品展销会和谐、交融的地方景观,这种景观的建构充分体现了巴恩斯对本真地方的建构想象。本真(authenticity)意味着真实、纯粹、无虚假、诚实。在存在主义术语中,authenticity是指一种存在的形式:此在,它表明人能够自由且负责任地承担起自己的存在性。[5]68在本真的存在状态下,一个人能够直面他自己的一切,并能自觉地直面他自身存在的现实状况,或能充分意识到自己同世界之间的根本关系。在巴恩斯看来,本真的地方应该是一个人们能够真实、自然地表达自己情感的地方。农展会上,女人们“梳理着山羊光滑的绒毛”,男人们“趾高气扬地站在拖拉机上”。[6]6“梳理”行为暗示女人们对山羊的喜爱之情,是自然且真实的流露。“趾高气扬”的神态话语,呈现了男人们征服机器时骄傲的、毫无伪装的情感状态。“光滑”表明梳理工作的日常性与长期性,从而更加突显了人们情感的真实。此外,人们将不同种类的草皮(追播草场的草皮与永久性草场的草皮)分开保存,将“有繁殖计划的山羊一定得用缰绳牵着,与那些无繁殖计划的山羊时刻保持两码的距离”[6]7。这些描述都是巴恩斯笔下人们对地方真实喜爱之情的自由表达。情感是人类世界存在的灵魂,个体能够真实地、自然地表达自身情感是本真性地方建构的基础。在爱的过程中,人们深切地关照着地方事物,从而建立起与地方真实、紧密、直接的联结关系,获得自身存在感、地方归属感,也即巴恩斯着力建构的本真地方感。

本真的地方感“是指人作为一名个体和共同体的成员,能够在不经反思的情况下,直观到自己存在于地方的内部,并归属于他自己所在的地方”[4]109。童年的玛莎对展会上每一个农产品的名字、形状、尺寸、数量、颜色及用途等的记录,进一步突显了真实的情感表达对个体地方归属感获得的重要意义。“三根胡萝卜——长,三根胡萝卜——短……大丽花四枝,仙人掌形,4英寸—6英寸——装在一个花瓶里。”[6]7-9这些记录的清晰度与详细度是玛莎自觉地、积极地面对地方的方方面面的体验,这一体验表现出其情感的真诚性。胡萝卜代表着人们赖以生存的日常饮食,对食物的记录是对个体日常生活的记录。因此,这些记录是个体在这个地方存在的证明。在巴恩斯看来,真实情感主动的、自觉的表达过程,不仅可以确立对自我存在感的认知,更能够增强地方归属的感知。同时,农产品的多样性也呈现出地方对人们主动关爱的回馈。爱与回馈搭建了人与地方的真实的关联纽带,促进了互相融合的本真地方的形成。

其次,在巴恩斯看来,本真的地方建构,除了需要人们主动表达真实的爱,还需要勇敢、真诚地表达赞美之情。在赞美中,感受地方的美好与归属幸福。在展会上,玛莎被阿·琼斯的豆子吸引,她说:“豆子的颜色,比例,光亮润滑,看上去都‘完美无瑕,九颗豆子更是美丽无比’。”[6]11源于真实喜爱的赞美使得玛莎对展会有别样的感情。玛莎爱这里的豆子,更眷恋这里的幸福家庭。展会上,父母握紧她的手腕,用有力的手臂将她荡在空中。当她赞美豆子的时候,父母陪伴身边与她共同欣赏豆子的美丽。在这个意义上,赞美豆子也是玛莎获得真实而完整的家庭幸福感的情感表达。玛莎既是在赞美豆子之美,也是在赞美自己的家庭幸福之美,进而赞美本真地方带给人们的家园归属之美。美国文化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人对环境的反应可以来自触觉,即触摸到风、水、土地时感受到的快乐。更为持久和难以表达的情感则是对某个地方的依恋,因为那个地方是他的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7]136。由此,玛莎对农产品展销会的赞美,成为其对家园地方的情感空间提喻,乡村地方因为童年真实的快乐而具备家园情感属性。对玛莎来说,与那些并不相信的、清晰的、冠冕堂皇的记忆相比,农产品展销会的记忆“更清晰、更丰富”[6]11。这不仅仅是因为展销会带来的深刻而真实的幸福感,还因为那段记忆是玛莎家园归属丧失后的创伤慰藉。展销会之后,父亲离开家,抛弃了玛莎母女,玛莎也随妈妈搬离那里。但在玛莎心里,始终保有对故乡的爱,与经常会蒙受冤屈的学校或家庭相比,展销会这里具有“最崇高的正义”[6]18。那个地方虽然“嘈杂拥挤”,却“井然有序”,那里的人们能够做出“明智裁决”。“最崇高的正义”“有序”“明智裁决”是玛莎对本真的故乡地方在伦理道德层面的赞美,更是对曾经归属于那个地方的自身品德的赞美,也隐含了童年玛莎对自我未来人格塑造的要求。可以说,对展销会的赞美是玛莎“自我知识的来源,也是其生命的参照点,它能够成为人格成长持续一生的核心要素”[8]。从这个意义上看,玛莎对和谐、正义、有序地方的“赞美”叙述,隐含着巴恩斯对地方本真性公平、公正的追寻构想。正义必离不开真实与诚实,显然,巴恩斯还是在强调真实、诚实、非虚假的情感对构建本真地方的重要意义。

其三,巴恩斯通过细致描写城市无地方性的蔓延,间接突出构建本真性地方的价值。小说以成年玛莎工作的两个典型地方——伦敦市皮特曼大厦及“怀特岛”为书写意象,展现现代城市纷繁多样的无地方景观,以及无地方对地方的危害。与地方的本真性相反,无地方感(no sense of place)本质上是地方的非本真态度,它包括人对地方的深度象征意义缺乏关注,即缺乏意向性深度,也对地方的认同缺乏体会。雷尔夫认为,无地方景观的主要特征通常表现为:“1.地方中的他者导向,如为游客建造的地方、迪士尼化、博物馆化及未来化等人造的虚假地方;2.地方的统一与标准化,如建筑设计的国际风;3.无形式感,缺乏属人的尺度与有秩序的地方,如巨型建筑(摩天大楼),无法融入周围文化与物质环境的单个特征;4.地方的摧毁,如因外来者的开发和重建带来的破坏等。”[4]180-181主人公玛莎工作的皮特曼大厦的建筑设计风格充分体现了无地方特征:地方的统一与标准化。大厦内玻璃、钢筋、无动力通风装置和节能系统与山毛榉、柯布鼓巧妙结合,力求实现现代与自然环境和谐共存的原则,在现代建筑设计中,这种建筑原则已成为极为普遍的追求。然而,人造建筑材料和近似理念的广泛应用必然导致现代城市建筑风格的大同小异、趋于统一。因此,巴恩斯以“皮特曼大厦忠实地体现了当时的建筑原则”[6]30,点出现代城市建筑中的无地方现象,同时为后文突出叙述无地方现象的蔓延埋下伏笔。巴恩斯对无地方侵蚀表现最突出的书写,就是对皮特曼大厦内皮科特公司商业旅游项目“怀特岛”(又名“英格兰、英格兰”)的描写。从本质来看,“怀特岛”项目产生于“地方中的他者导向”。可以说,怀特岛本身就是为游客建造的休闲娱乐的地方,是人造的、虚假的地方,只致力于经济利益与经济体的存活。岛上的一切,如白金汉宫、巨石阵、伦敦塔、多佛白崖、哈沃斯牧师公馆等景观,都是非真实的复制之景。在这些非真实的地方,人们很难建立自我与地方之间本真的关系。大多数游客都是出于经济价值考量,在老英格兰和“英格兰、英格兰”之间进行郑重的市场评估之后才来到这里,大部分度假者都是为了享受花钱及享受被别人看到自己花钱的过程。对他们而言,这里缺乏重要的象征意义,只是指向外部的媚俗之地。

另外,在“英格兰、英格兰”项目的建设过程中,怀特岛上几乎全部的住宅都被拆了。这些房屋是“两次大战期间和中世纪时期的整洁平房,其不同凡响的纯正性和穿越时代的家具弥补了其缺乏突出建筑价值的不足”[6]215。这些地方的无情摧毁,导致环境中有意义地方的减少甚至毁灭,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独特地方经验的丧失及无地方的蔓延。因此,如今岛上的地方对玛莎而言,都是无意义的地方。虽然她全程参与策划、建设并始终管理“怀特岛”,但她未感受到童年乡村农产品展销会带来的本真快乐与归属感。在岛上,玛莎最常去的地方是圣阿尔德温教堂,因为这里是岛上唯一未被征用的土地。玛莎到这里来多是出于“失望,对贫困生活,或者至少是她所了解或选择的生活的不满”[6]265。可见,那些复制的、虚假的无地方不能给玛莎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唯有在具有历史意义的、真实的教堂面前,她才可能抒发自己的真实情感。虽然玛莎认为这个教堂既不对称又无光泽,没一点新奇感,但它却能“让她独自面对这座建筑所代表的意义”[6]26。本真的地方可以使玛莎面对真实的自我,自觉反思与周围世界的意义,获得原始且严肃的真实存在感与自我慰藉。从玛莎的经验可见,现代性的无地方感导致很难找到表达自我真实情感的地方,随之而来的是,人们以封闭的心灵去面对世界,以一种缺乏委身的“冰冷的和窥探式的”[4]131想法去看待身边的事物。在怀特岛上,除了孤独与失落的玛莎,扮演伟大诗人塞穆尔·约翰逊的演员约翰逊,在与游客的交流工作中也十分忧郁。来“英格兰、英格兰”的游客对诗人同时代的人与事本就十分冷漠,他们要么“喋喋不休”,要么以“询问”的方式与约翰逊交谈。这种不懂英国人的谈话方式,不尊重英格兰地方的历史文化,只图享受被服务之乐的态度,隐喻了在后现代消费社会中利益操控下的无地方特征,以及人们对地方真实情感的严重缺失。此种虚假扮演与虚伪的利益关系导致演员约翰逊忧郁痛苦,进而无法完成自己的工作而被解雇。约翰逊的悲剧反映出现代城市无地方对人们精神和情感的摧残,以及对工作和生活的威胁,由此反衬出真实的爱对本真地方建构的关键作用。因此,小说借“怀特岛”隐喻了荒诞、混乱的无地方书写,表明在非本真的地方态度与思维模式的控制下,不管是个人还是整个社会都无法体验和认识世界与地方真实存在的样子,无法完成人对地方所需要承担的必要责任,因而丧失了与地方直接的、有效的联系,导致人们很难获得地方归属感。

最后,面对现代工业社会不可回避的无地方蔓延的事实,小说用大量笔墨完成了主人公玛莎童年生活的“地方”与成年寄居的“无地方”二元对立书写。在小说结尾处,巴恩斯虚构了老年玛莎生活的“安吉利亚岛”,表现其对超越无地方的回归式乌托邦想象。巴恩斯将“安吉利亚”设计成一个遥远的、未来的、与世隔绝的原始田园乡村地方,在这里,人们自觉地恢复了对地方本真性的尊重感、依附感,并与之相契合。“人们开始对变化不定的天气充满敬畏。”[6]304他们按照四季的变迁劳作、生活。因此,土壤排出了其中的化学物质,光线纯净柔和,野生动物自由繁衍,树木广袤,鸟飞蝶舞,菌蕨繁杂,地方呈现出生态多样性。村民们保持着朴素的文化,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乐于互助,坚守信仰。不难看出,“安吉利亚”虽是巴恩斯的乌托邦臆想,但与玛莎童年生活的田园乡村殊途同归。这种回归式的地方重复想象,突显了巴恩斯对构建本真地方的强烈渴望,他主张通过复苏人对地方真实且纯粹的情感以超越无地方感,正如大卫·布劳尔所说,“用来反抗这种无止境的对本真性的剥夺所能采用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复苏人的地方感,以及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9]。巴恩斯认为,复苏人的地方感、回复地方秩序、维系地方自身的独特性与本真性,必须使人的情感回归真实,真实地面对自然规律、诚实地保护自然环境、回归纯粹的爱与非虚假的情感表达。

二、伦理道德向度:坚守爱情与职责

在巴恩斯小说中,现代城市个体及群体间的情感疏离与身份焦虑现象十分突出,其根源在于无地方感的蔓延。层见叠出的“失根”人物书写,是作家对地方认同缺失的深深忧虑,更隐含着其一直“在一个日益非政治化、世俗化和缺乏深度的世界中寻找意义,寻找认识世界的方式”[10],即寻找扎根地方、反抗失根的无地方的方式。

雷尔夫认为,关于与一个地方的认同重要的是不仅体现在“外部”的地理、景观、城市之中,尤其体现在内部化于某个地方之中,从只关注地方的外部特征变为情感上的融入、实现、移情的内部性。[4]91罗伯特·科尔斯在研究美国儿童失根现象时说道:“需要扎根,乃完全是我们的本性,我们拼命地渴望扎根,渴望归属感,用尽全力让某地成为你的、我的和我们的地方。”[11]西蒙娜·韦伊在《需要扎根》中也说,“扎根,或许是人类灵魂最重要、最基本的需求。人类通过积极、真实,且自然地参与社区的生活里,并在某地扎根。人类的这一参与过程由某地的特征、出生的环境、职业和社会的状况自然而然地诱发出来。每个人都需要多重扎根,进而形成他的整个道德体系、理智与灵性所构成的生存环境,他作为环境的一部分生存于其中”[12]。由此可见,获得地方归属感,需发乎于情,认同于境,进而植根于地。

在现代城市,公司工作占据了人们的绝大部分时间,从这个意义上说,公司已成为人们的另一个家园。正如帕克斯与斯塔普利在《死亡与城市》中所说,“公司员工的工作成为他们自己的一部分,是他们的身份和他们被定义的一种方式”[13]。因此,员工与公司及其他员工之间的情感关系,可以被认为是现代人与城市地方之间关系的典型表征。巴恩斯正是从这一维度出发,在《英格兰、英格兰》中,表现出两种不同的扎根方式,一是通过获得爱情扎根地方,二是通过履行工作职责获得身份认同、扎根地方。

主人公玛莎初到皮科特公司应聘秘书一职,便产生了一种荒诞、疏离的无地方感。玛莎感到这里既像个“绅士会所”,又像个“拍卖场”,又像“一所可供逢场作戏,偷情求欢的乡村旅店,每个人的行为都紧张兮兮”[6]56。工作中,她要么主动参与,但方式独树一帜,突显出自己是一个没有幻想的女人;要么就令人无比恼火地一言不发,“不想让自己被人看清,也不想与人沟通”[6]160。尽管玛莎不愿切身体会公司地方环境,但她并没有在公司中彻底放逐自我,放弃对自我存在意义与幸福的追寻。玛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真实、简单、爱情、善良、友情、乐趣等。她真诚地、严肃地对待来自保罗“真实的”爱情,快速地与之确定关系,并“兴高采烈、匆匆忙忙”地过起了夫妻生活。[6]161她感到“各种要素都确定,目的也确定了,所有的问题全部指向未来”[6]161。这种确定感是玛莎的一种自我归属感。保罗的爱使得玛莎敞开心扉主动向保罗袒露自己的心理困惑,询问自己是否在回避沟通,与其讨论公司里的那片湿地并交流项目信息。爱情开始使玛莎自觉地审视自己与他者的关系,观察、体会身处的地方环境。玛莎一系列的行为,表明她已将自己置身于公司之中。同时,爱情使两人共同捍卫在公司的工作,成功颠覆了老板杰克的压迫管理。玛莎成为新任的公司总裁,管理“英格兰、英格兰”项目。至此,拥有公司管理权的玛莎,获得了身份立足,身份的立足意味着其地方归属感的确立。可以说,拥有爱情与身份归属的玛莎,已成为皮科特公司运行机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保罗的职场爱情和职场斗争经历也成为玛莎生命的一部分。玛莎与公司之间互融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形成一种特殊形式的地方“共同体”。这种“共同体”的归属感以爱情为基础,爱情激发并促使玛莎与公司之间产生了整体与部分的存在关系,进而扎根于公司地方。在这个意义上,小说表达出爱情是超越无地方感、获得身份归属的途径。同时,玛莎追求幸福的主动性以及对爱情回应的积极性,才是开启其地方扎根的关键,因此巴恩斯也流露出超越无地方需要“人自愿地朝向某个地方所具有的意义敞开自己,去感受它,认知它,并欣赏它的符号与它的象征意义”[4]91。

与玛莎追寻爱与幸福的扎根方式不同,小说呈现出的另一种方式为马克斯博士的“世俗化”(secularization)扎根思想,即投身现实职业,尽职尽责,实现地方扎根。作为公司的历史专家,马克斯博士同样经历了权力操控下的压抑。在老板杰克爵士眼中,他同样被视为驯养的动物之一,“随时可以挥舞手里的鞭子”指挥和命令马克斯[8]68。与此同时,马克斯博士与自己的助手杰夫也互相嫌恶。杰夫认为马克斯博士是“一个自高自大的讨厌鬼”;马克斯博士看待杰夫的样子就仿佛是个“体型庞大,行动迟缓,只知道埋头苦干的笨蛋”。[6]82马克斯博士与同事之间不和谐的关系,充分体现了无地方中个体身份的边缘化及与集体之间的身份疏离感。但这些并未影响马克斯博士刻意努力推进“世俗化”的态度。这里的“世俗化”,是一种与自觉的本真性相契合的态度,“拒绝远古的压迫,并且颠覆了愚昧的传统。它将人类的社会与文化重新还给人类,并对人自身的希望与能力不断提出期许”[14]。基于此,当人们面临新的正统模式造成的短周期无地方性,只要我们能够承担起世俗化所赋予的责任,心怀希望,坚持提升自身的能力,“世俗化就能为地方的乐观态度提供真实的基础”[4]224。面对无地方性的公司,马克斯始终努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守时,积极”[6]232。作为最后一个掌握怀特岛项目原则和要求的人,他认真制定项目测验问题、对象,阅读测验结果,并对祖国的起源与发展进程知之甚少的测验结果感到沮丧;他为“天堂贝琪蹦极体验”提供历史素材,在公司高层重组期间,因项目问题反抗不同意见;他一直忙于帮助概念研发部门,并随皮特曼大厦一同搬迁到岛上;在岛上,任何人,不管是皮科特公司员工还是游客,可以就任何事情到他的办公室寻求指导,他还免费与来度周末的百无聊赖的顾客探讨历史问题。马克斯对职业责任忠诚的坚守与认真的态度,使他在其工作的怀特岛上获得了广泛的知名度。“他的存在及其存在的目的登在每一间宾馆房间的简介上。”[6]232这种媒介传播方式,表明马克斯博士已经赢得了怀特岛地方大众的认可,在声望与身份的认可中,马克斯的地方归属自然产生。马克斯对无地方的超越,不仅仅出自他坚守职业责任的现实态度,还来自捍卫职业责任中所树立的明确的工作目的性与方向性。尽管遭到质疑与嘲笑,马克斯依然坚定不移地主张对公司的那块湿地进行改造。在他的改造下,湿地变为植被状态独特、深受人们欢迎的某些鸟类的栖息地。显然,改造后的湿地具有了本真地方的特性。从曾经也许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商埠码头,到一块被忽视的湿地,再到鸟类栖息地的生态良性变迁过程,在马克斯看来,让人喜悦,因此他强调说,“其意图和目的都只是由人来赋予的,而不是自然本身。确实,你可以坚持认为正是这样的明确意图,而不是仰仗自然的盲目巧合,才使得这片水域出类拔萃”[6]157。巴恩斯借马克斯博士之口表达了人类应该着眼地方现实,努力在现实工作中尽职尽责,赋予地方目的与意图,改造、建设本真地方,在获得职业成就感的同时,超越无地方的疏离感与失根感。“世俗化”的地方观,赋予地方主体以职业方向性和目标性,在职业责任执行过程中,个体形成了面向地方的职业道德感与地方环境伦理感。这种职业伦理感能够激发人们的创造力,去改变地方的客观环境,赋予地方新的生命力,在这一过程中人的生命同样被赋予了归属的意义。

玛莎与马克斯博士以不同的“移情”方式实现了身份认同。值得一提的是,随着玛莎与保罗两人的分歧增多,“爱”逐渐减弱,最终保罗背叛玛莎,与老板杰克联合将玛莎赶出公司,并驱逐出怀特岛,玛莎最终成为孤独的无家者。而务实尽责的马克斯博士,依然在公司做着分类皮特曼的文件资料、为其撰写传记的普通日常工作。此种情节的对照书写,使小说流露出将爱情视为唯一超越方式的怀疑。与不确定的爱情相比,要获得地方认同与归属,进而超越无地方感,或许通过树立责任感、提升自身能力的方式要更深刻、更稳固。

三、文化向度:捍卫地方文化安全

文化是地方的重要组成部分,塑造了地方的特色和身份,是地方的核心特征。文化的本质是整个社会所广泛认同的价值观,决定了人们的思维及行为方式,影响着地方的存在、发展与安全状况。在20世纪“显性焦虑的时代”[15],“最根源性的是安全焦虑,也就是安全感的缺失或对安全的不确定性”[16]254。因此,文化安全的缺失,往往会造成地方本真与归属的缺失,这也正是巴恩斯笔下无地方感的突出表现。雷尔夫指出,人与地方的紧密相连,“似乎构建起了个人与文化的认同,也是人类安全感的来源,能让我们在世界当中找到自身的定位”[4]72。换言之,本真的地方,可以捍卫人类的安全感,消解现代性焦虑。对于安全问题,在联合国发展计划署1994年发表的题为《人类安全的新领域》的报告中,除了涉及人类安全的七个问题之外,文化安全问题同样至关重要。“文化安全就是指作为行为体的国家,通过制定一系列的文化政策和制度,确立一定的规范;与此同时,借助对规范的遵循和巩固,在国内、国际规范的影响和制约下,与其他国家产生国际互动,进而影响和决定国家行为,确立国家在国际社会生活中的位置,最终塑造一定的国家认同。”[16]265雷尔夫在《地方与无地方》再版前沿中总结自己理解地方取得的最新成果中指出,“应该将地方视作无边界的存在”。地方是存在的一个基本维度,地方既是“经验性的概念,也是经验性的现象,所以,它才将人的自我、共同体与大地三者连接在了一起,也将地方性、特定性、区域性和世界性连接在了一起”[4]32。因此,可以说,地方是人与国家、世界相连的特定的基础。基于以上两种理论,文化安全意味国家安全,国家安全的基本构成是地方安全,所以人们对待地方文化的态度会直接影响人与地方的关系,影响地方的安全性及国家安全问题。

在《英格兰、英格兰》中,巴恩斯以对地方民俗文化的肆意窜改为切入点,警示地方文化安全危机。他认为,在当代消费主义及科学技术操控的环境中,遵循和巩固地方文化秩序,抛弃非本真的文化态度,或许可以避免个体危害与地方混乱,维护国家身份,获得本真的地方安全感。小说中,巴恩斯批判了皮科特公司以售卖英格兰地方民俗故事来获得利润的实用主义文化态度。表面上,项目组成员视民俗文化为“此地”,就是“魔力”[6]146;实际上,这种赞誉,不过是吸引游客的噱头,是为了获取更大利益,而不是对地方文化价值的重视。因此,项目组才会将“19世纪早期,一位妇女挎着一篮子鸡蛋朝文特诺集市走去,途经悬崖边遇险”的故事肆意窜改为“天堂贝琪蹦极体验”,以迎合游客的现代消费观。这一扭曲行为,忽视了民族文化背后所蕴含的时代意义、社会价值和人们原有的生存状态,在消解文化代表的地方身份差异特征的过程中,使地方丧失了自身的独特性,导致地方成为同质化的无地方。为强调这种文化消费观的危害,小说突出描写了试跳者模拟着陆的场景:尽管利用各种现代技术,如蹦极弹索、缆绳、制造上升气流的鼓风机等设施,试跳者们还是遭受了严重的身体创伤,一位试跳者的“一只脚踝三处骨折”,一位试跳者“摔碎了骨盆”。[6]147文化对地方的重要性,其实等同于脚踝和骨盆对于身体和生命的重要性。巴恩斯以身体之伤隐喻地方之伤,表明对文化历史性与真实性的扭曲改变,就是对文化的“伤害”。文化之伤,必然会导致地方遭受本质上的破坏。在小说中,对文化扭曲更大、更深的讽刺体现在“岛上早餐体验”消费项目的荒诞设计:游客在带着贝琪挎篮降到海滩之后,可以把篮子里的鸡蛋拿到贝琪早餐店付款烹饪;为了实现利益的最大化,项目组还特意在崖顶上设立了散养鸡场。可见,那个代表19世纪乡村地方人物日常生活特色的民俗故事,在整体结构及机理上已经被改变得面目全非,人们无法从这个民俗故事中想象和感受到那个时代人们及其所生活的地方特征。当文化功能完全服务于商业价值目的,其自身的价值也随之丧失殆尽。更重要的是,随之而来的是文化所代表的地方文化认同及地方个性特征的逐渐消失。在此意义上,小说隐喻了文化秩序紊乱造成地方安全性的缺失,这或可导致甚至加剧无地方感危机。

除了这个窜改大众化的民俗故事以外,巴恩斯还选取了英格兰的经典传说“罗宾汉与他的逍遥帮”作为叙事对象,阐明了对待传统文化不严肃的态度以及文化制度极端商业化可能带来的地方安全危机。众所周知,罗宾汉是英国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是英格兰民族自由和反抗精神的象征。然而,在杰克爵士的商业计划中,罗宾汉和他的绿林英雄们在表演中被编排成被剿灭、被抓获的强盗人物,诺丁汉郡的官吏们却被表演成正义、勇敢、为民除害的英雄。这种对民间传说的黑白颠倒,是一种恶俗化、低级化、无序的文化商业化售卖行为,迎合了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某种低层次欲望,以增加商业价值、谋取文化市场的超额利润为最终目的。巴恩斯对此种行为的书写,不仅仅在于揭示随之而来危害——销蚀民族传统文化,瓦解传统文化的精神属性,进而消解民族身份,更是为了突出维护文化安全对捍卫地方安全、国家身份安全的重要价值。因此,小说用大篇幅细腻地描写了“围剿”成为一场“灾难片”的过程。部分成员脚踝骨折,一些成员膝盖严重撞伤,迈克的肩膀与其副手的大腿均被箭射中,皮特曼公司一度陷入混乱,种种景象均在暗喻文化安全与地方安全的紧密关系,突出维护文化秩序对捍卫地方安全的现实意义。简言之,地方安全感是本真地方的基本属性,捍卫地方文化秩序,抵制文化侵蚀,是营造安全的本真地方感不可忽视的必要组成。小说对经典民俗故事极端商业化现象的书写,既是作者维护文化特性、稳固地方独特性、超越无地方感的呼吁与渴求,也是对无地方蔓延下英格兰民族身份认同危机的警示。

辛克莱尔·高迪曾写道:“人类越来越生存在难以忍受、遭受忽略的环境当中,令人愉悦的环境越来越少。”[17]作为敏感的作家,巴恩斯敏锐地观察并真切地体验到现代城市地方与无地方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借助《英格兰、英格兰》对贯穿人物一生的生存空间书写,表面上展现的是无地方性的多重表现,实质上是其追寻地方本真性的尝试与努力。在记忆、现实、时间、空间的异质性建构过程中,巴恩斯主张通过移情地方内部、实现情感扎根及维护地方文化安全回归地方本真性,获取地方归属感与安全感,从而超越无地方力量。巴恩斯的这种无地方抵抗书写,彰显出他对于人与自然、人与历史、人与人的哲学思考,为创造“富有同情心的、人人可参与的、平等的、生态上智慧的、精神上令人满足的”[18]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启示。人就是地方,地方也是人,我们不能把一个人和其所在的地方区分开来,与重要的地方产生连接是人类的一项深层次需求。因此,抵抗无地方感扩张,回归本真地方,需要人类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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