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2024-05-06 11:14黄天骥
书城 2024年5期
关键词:张孝祥念奴娇洞庭

黄天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獨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1132-1170)这首词,题目标明是“过洞庭”。小时候读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他首先写到洞庭湖的全景:“予观乎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最后,他发出的感受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来读《唐诗三百首》,写洞庭湖最有名的诗,莫过于孟浩然的《临洞庭》,写它“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把洞庭湖磅礴的气势,概括净尽。不过,孟浩然写这诗,说到“欲济无舟楫”“徒有羡鱼情”,无非是想有人荐引他谋个官职,显得格局小了。杜甫在《登岳阳楼》一诗中,也说过“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他把洞庭湖写得豪壮无比,最后却说“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落墨于国破家亡的悲痛中。这些堪称传世的诗文,一般都着眼于写洞庭湖的波澜壮阔和浪涛汹涌的气象,然后才引申自己的感怀。上引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却有很独特的写法。正如魏了翁说,张孝祥“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独特”(见厉鹗《绝妙好词笺》卷三)。确实,张孝祥这一首词,不仅被视为张孝祥《于湖词集》中的压卷之作,而且在词坛上被广泛传诵。

生于一一三二年的张孝祥,字安国,号于湖居士。二十二岁时参加进士考试,主考官本来要让秦桧之子秦埙排名第一,张孝祥列于第三。谁知宋高宗喜欢张孝祥的文章,反过来让他列为第一名。这一来秦桧恼羞成怒,加上张孝祥之父张祁一直主战,备受投降派的攻讦打击,甚至被诬下狱,连状元儿子也失去仕进的机会。直到宋孝宗即位,秦桧死了,主战派的声势开始提升,张孝祥才又有了出头之日。据说,“公方第,即上疏云:岳飞忠勇,天下共闻,一朝被谤,不旬日而亡。则敌国庆幸而将士解体,非国家之福也”(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六九)。当时宋孝宗想有所作为,任命主战的张浚为丞相准备北伐。张孝祥赞同张浚的主张,积极参与。在北上抗战之初,张浚进展还算顺利,但后来因准备不足连吃败仗。这一来主和派又重新得势,宋孝宗又任命秦桧的余党汤思退为丞相。而汤思退又曾录取张孝祥进入进士的行列,算是他的老师。张孝祥作为门生,也要买他的账,不能不以礼相待。但汤思退因张孝祥支持张浚的主张,对他颇厌恶。这一来,张孝祥便被挟在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两边都不讨好。据知宋孝宗曾问计于他,他回答说:“靖康以来,唯和战两言,遗害无穷,要先立自治之策以应之。”又说:“二相当同心协力,以副陛下恢复之志。”这番话立足于巩固内政以图恢复,还算是比较公允的。岂料攻击他的人说,张孝祥“出入二相之门,两持其说”(见《宋史》卷三八九)。这一来,张孝祥便经常被卷入统治阶级内部没完没了的政治斗争中,他有时被任命在朝中当官,有时则被赶去地方任职。他又曾呈上奏疏向宋孝宗提出:“愿陛下多择将臣,激励士卒,踌躇四顾,不见小利而动,图功于万全。”(见《于湖文集》卷十八)平心而论,张孝祥其实属于比较稳健的主战派。因此在一一六三年主和派重新得势,宋孝宗又酝酿提出“隆兴和议”时,张孝祥便写了《六州歌头·长淮望断》一词。这词和上引的《念奴娇·过洞庭》一样,也属张孝祥压卷之作。词的上片,首先写到北宋与金人求和政策的失败,结果是:“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他回想宋朝议和以及金人侵略中原的状况,悲愤交加。在词的下片,他一转笔锋,写自己空有报国抗战的理想,却无法实现:“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然后批评求和派“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他又想到中原父老南望王师北上,渴望恢复失去的乡土,结果一切成为泡影。这词最后的两句,就说他自己“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整首词贯串着忧国忧民的强烈忠愤之情,真能使人魂悸魄动。

南宋时期主和与主战两派互相斗争,主和派经常处于上风,张孝祥始终没法施展才华,而是经常被派到外地任职。据知,被外放时,他替百姓做过不少好事。像在平江府,他上书奏请免除两浙的积欠。又据知,一些豪强煮海制盐获取暴利,还囤积粮食剥削贫民。张孝祥便抄没其家,得粟米数万斛,作赈济饥民之用。

在一一六五年,他被派往静江府(今广西桂林)任职。据《宋史》本传说,他“治有声绩,复以言者罢”。显然,朝廷里的不同政见者对他说三道四,流言蜚语,于是他又被调离广西,派往湖南的潭州任职。一一六六年七月,他从静江北归,路过洞庭湖,便写下了这首被广为传诵的《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第一个乐句是:“洞庭青草,更无一点风色。”据知在古代,洞庭湖的面积曾达到四万平方公里,是我国第二大的淡水湖。它的旁边有青草湖,水位高时两湖连成一片,真有横无际涯的景象。张孝祥在中秋节途经洞庭湖,正值潮水高涨,两湖连接,更显得湖水广阔无边。他直写“洞庭秋水”也是可以的,但他以一笔而写两湖,气势就不同了,更强调视野的广阔。

在这里,还要研究为什么张孝祥能够一眼就看到了洞庭湖和青草湖。据张孝祥在《观月记》一文中自称:他在过洞庭湖时,曾登上金沙堆。“盖余以八月之望过洞庭,天无纤云,月白如昼。沙当洞庭青草之中,其高十仞,四环之水,近者尤数百里。余系舡其下,尽却僮隶而登焉。”(见《于湖集》卷十四)。显然,他一个人独自登上高高的沙堆,这沙堆又恰好处在洞庭湖和青草湖之间。他登高俯瞰,把两湖尽收眼底。表面看来,这词开首的四个字似乎没有什么奇特。但是仔细咀嚼就会发现,在这里张孝祥既是写登高望远的实景,又展示了他开阔的胸襟,他“绝世而独立”,明月在他的头顶,两湖在他的脚下。这似是平铺直叙很平凡的一句,却巧妙地为下文展示作者广阔无垠的胸怀,打下了基础。

至于“更无一点风色”,这写法更奇。在上句,作者把“洞庭青草”连用,把湖面的广度强调到极点,这一句则把“无风色”又强调到极点。本来,说“无风色”就可以了,但他强调“无一点”,把大湖说成是平静得很,这还不够,还在句首加上作为副词的“更”字,于是有了“更加”和递进的意思,把“无一点风色”那异常平静的状态,强调到了极点。这恰好和两湖浩浩荡荡的气势,形成强烈的对照。这两句似乎都是作者信手拈来,其实在遣词造句方面,他是经过仔细思考的。

“更”还有“再”的意思,所谓“更无一点风色”,也有“再无一点风色”的含义。作者说,在中秋之夜,大湖上再平静不过。这一点,又和他在中秋节的前几天,行经洞庭,经受过风吹浪打的状况有关。

原来,张孝祥在写上引《念奴娇·过洞庭》之前,写过一首词,名曰《西江月·阻风三峰下》:

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鳞鳞细浪。

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据宛敏灏先生考证,“乾道二年(1166)秋罢静江东归,将过洞庭,前阻风,三峰下作”(见《张孝祥词笺校》卷四)。这首词似乎也写得很轻松,但是被风浪所阻,舟船动弹不得,也是事实。这一来,经过了风吹浪打,一旦风平浪静,没有“阻风三峰下”的状态,于是“更无”一语,也含有“再无”的含义。张孝祥在经历过一番风浪之后,强调洞庭青草水波不兴,从而生发出坦然泰然的心态,便完全可以理解。这里还似乎暗喻,在静江他经历过“言者”的折腾,而经过洞庭湖时,他的心境已经平静得很了。

接着,张孝祥便写他所见的景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玉鉴,是玉镜;琼田,是美玉般的田。这都是作者对月色下湖水的形容。按道理,镜和田都是固体,而湖水则是液体,用固体去形容液体不是很矛盾吗?但这正是作者的巧妙运用。他站在高处俯瞰“更无一点风色”水波不兴的大湖,不就是一片透明的固体吗?这似是不合理的形容,正好展现作者在感觉上最为合理的观察。他还说,这湖面的面积竟有“三万顷”之宽,这当然不是实际的数字。连他自己也说过,“四环之水,近者尤数百里”。因此,所谓“三万”,是代表无限大的意思,是诗人想象之辞。正如《道德经》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更有意思的是,就在这宽广无垠的洞庭湖上,作者却写“著我扁舟一叶”。表面上这也是没有道理的。中秋之夜,在作为南北交通要道的洞庭湖上,日日夜夜,舟船来往频繁,实际上不可能只剩有他的一叶扁舟。而且张孝祥自己在《观月记》中也说过,他是携带有“僮隶”乘舟离开桂林的。他坐的明明是有着舱房的官船,而不是像柳宗元那样在“独钓寒江雪”时所坐的孤舟。不过当他站在“其高十仞”的金沙堆上,等于在半空中俯瞰,他眼底下所坐的船,在“三万顷”宽阔的水面映衬下,对比十分鲜明,这确又像一艘孤舟。于是无限大的洞庭与无限小的扁舟,连属成文,又构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请注意,在这句,诗人还下了“著我”一语。所谓“著”,也就是“着”,是附着和黏着的意思。它浮在水面上,动也不动。作者还强调,这小船是属于他所有,这等于说扁舟是他,他是扁舟。在万顷茫茫的宇宙中,只附着区区的一个我。这样的写景,也为下一步感情的抒发埋下伏笔。

这词上片的第三个乐句:“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是从正面描写中秋之夜洞庭湖上的景色。所谓“素月”,指的是素白的月色,那是在洞庭湖水中的月影。在中秋之夜,月色最为明亮,如果作者所说的月,是指天空中的月亮,那应称之为“皎月”或“皓月”之类。有意味的是,作者形容这月是“素月”,是淡白色的月,这只能是指水中之月。作者说“素月分辉”,是描写湖水中的月影,分发出的光辉。至于说“明河共影”,这“河”不是指洞庭湖。如果指的是湖光,那么“明河”应写为“明湖”。显然,在这里张孝祥所说的“明河共影”,是说天上的明亮的银河照落到湖面上,共同影照。这一切,都是中秋节洞庭湖“更无一点风色”的具体生动的描写。

在这乐句的第三句“表里俱澄澈”,则是在全首词中具有关键性意义的一句,它是对中秋之夜洞庭湖景色的全面概括。张孝祥看到明月照映下的湖水,以及湖面上和湖水中所有的一切,都是透明澄澈的。包括属于他的一叶扁舟,也与明净的洞庭湖结为一体。这景象让他浮想联翩。因此当他写透了洞庭湖的夜色之后,在上片的歇句,竟不再对山川景物作进一步的描写,而是生发自己对景物的感悟。

这词的上片最后一句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他是说,他优哉游哉地看到天地间里里外外一片空静的情景,有所会心,觉得妙不可言。有趣的是,他所能感悟到的奥妙之处却又很难表达,说也说不清楚,这等于是卖个关子,任由读者自己去体会、去理解。其实,要说他没有一点暗示,也不是。在“表里俱澄澈”一语中,他有指向性的暗示。这种吞吞吐吐如老僧谈禅般的写法,在詞坛上是少见的。

至于[念奴娇]这词牌的“过片”,其旋律和节奏,今天已无法知晓。但我想,按照张孝祥在上片所表现的格调,“过片”的演奏者最宜把旋律的节奏拖长,并且加入洞箫,悠悠地吹奏。这样的过渡,也许能更好地传达出张孝祥这篇作品的意念。

在下片,张孝祥首先写道:“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就从在洞庭湖中秋之夜,看到的湖面内外透明的景色,在浮想联翩之后,直接回忆自己平生的经历。“岭海”指的是桂林。据宛敏灏先生考证,张孝祥于乾道元年(1165)被任命为静江府知府,第二年秋天即离任北返。所谓“岭海经年”,指的正是这一段期间。如果承接上片的语气,本来以“因念”一语似更合适,但作者使用的却是“应念”,这明显是为了加强语气,以坚定的态度,回想在静江一年的经历。他把这一年仕宦的状况,和在中秋之夜眼前看到的洞庭的景色联系起来,他醒悟自己也和湖中的月影一样,照见天上的明月,从“表里俱澄澈”,想到他“肝胆皆冰雪”。他问心无愧,人天可鉴。仔细想来,他坚定地宣告自己的清白,也正是对那些诋毁他那伙“言者”的回应。

我们还不妨看看,当朋友们送他离开静江府的时候,他也写了一首《念奴娇·星沙初下》,其中上片写道:“星沙初下,望重湖远水,长云漠漠。一叶扁舟谁念我,今日天涯飘泊。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他分明知道,他这次要坐一叶扁舟,将要经过洞庭湖和青草湖这“重湖”,无非是受到政治风波的驱使。显然,经历过仕途险巇的他,也早知道世路的崎岖。早在一一六二年他从建康漂泊到宣城时,写过一首《西江月·问讯湖边春色》,其中就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在《柳梢青·草底蛩吟》中也说道:“富贵功名,本来无意,何况如今。”所以,当他又一次经过洞庭湖,中秋之夜,俯仰于天水之间,景与情交融,于是满怀浩气,展现“肝胆皆冰雪”胸怀,也正是对诽谤者以及世路崎岖的回应。

接下去的乐句是:“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这时候,张孝祥把笔锋又转为想象自己在一叶扁舟上的状态。“稳”字一下,意韵尽变。如果说,上句还会让人感到有点凄清,那么下句反让人看到他泰然自若的姿态。这一来,上句有关身世萧疏的描写,反成为下句表现出岿然不动的蓄势。显然,这两句的情景是矛盾的,却又是统一的,前句所表现出他处境的寒意,竟衬托出他自信的胸怀。而其矛盾的转捩点,就在于对“稳”字的运用。如果把此语写为“坐泛”或“任泛”,词意虽近,而意味则完全不同了。这“稳”字,上承“更无一点风色”的描写,表现看清“世路如今已惯”的稳定心态。而既能“稳”坐,又为下文展开气吞斗牛的想象力奠定了基础。这就是古代诗人所谓“炼字”的魅力。

当诗人情思郁勃,题意逐渐清晰,结构开始成型,就有把心里灵犀化为文字的问题。其手段之一就是“炼字”。胡仔说:“诗句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九)贺贻孙也认为:“炼字如壁龙点睛,鳞甲飞动,一字之境,能使全句皆奇。”(见《诗筏》,载于《清诗话续编》)确实,在诗句中选择用什么样的字,对创作是重要的。当诗人要把意象转化为符号,大脑皮质细胞便紧张活动,会有多种信息在记忆区域中闪烁。哪一个符号更能恰切地表达意象,诗人需要经过选择、过滤、扬弃和确认。这一个过程,人们称之为“炼”。张孝祥在这句中,使用作为形容泛舟状态的“稳”字,显然是经过一番的思忖。

正是在“稳泛”的基础上,张孝祥面对空阔的沧溟,便能忽发奇想。接下去的乐句是“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这几句,气势极其豪迈,描写极其夸张,他竟想象自己把西江之水,看成是酒,把它舀取净尽;然后把北斗作为盛酒的器皿,慢慢地珍重地把“酒”斟在酒杯上,并且邀请宇宙万物,管是什么东西,一网打尽,作为宾客,和作为主人的他,一起举杯,痛饮尽醉。这是何等豪放的情怀,何等平静如水而又目空一切的心态。这壮阔的意境和具有浪漫主义的想象力,确让人拍案叫绝。

谁知道,紧接着下片的歇拍,作者又回到了写自己在船中的情状:“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这时候,他把胸怀天地万物的气概,收转回来,写自己坐在扁舟之上,扣着船舷,独自打着节拍,仰天舒啸,抒发抑郁之气,并且陶醉其中,连今晚是什么日子,也懵懵然忘乎所以。这样的写法,联系前面的几句,不难发现,作者表现出的豪放情怀中,又带有狷介疏狂的意味,这与他鄙视造谣的“言者”的态度有关,也与他鄙视现实社会中低俗的政敌有关。他在《自赞》一诗中曾经说过:“于湖,于湖,只眼细,只眼粗。细眼观天地,粗眼看凡夫。”(见《于湖居士文集》)至于有些版本,“扣舷独啸”作“扣舷独笑”,这也未尝不可,但神态并不一样。而且,自己独笑,到底是微笑还是大笑?笑中又何必扣着船舷,打着节拍?这也似比较生硬。以我看,“扣舷独啸”,在豪放的气概中,又包含着复杂的情感。所以,我认为以取“啸”字的版本,更为合适。

在古代,诗人们的自然观,往往受“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支配。庄子提出过著名的论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他认为天地与人,混成一体,共生共存。人们不是把无穷无尽的天体,名之为宇宙吗?而“宇”和“宙”的本义,是屋檐和栋梁,它与人所居住的房舍有关。人们把这名词的意义,扩展为指无限的天体和世界,可见,在人们看来,人的生活空间和天地万物,是可以互相沟通的。正因如此,当诗人把山水景物作为题材时,追求的是人世之情与天地之景的交融,追求客观与主观的统一,以及物我之间的相互渗透。正如清初石涛所说:“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见《中国画论类编》)所谓“神遇”,是指主观与客观,亦即天地与个人的契合。如果能做到了物我相忘,物我浑成一体,便达到审美的最高境界。上引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便把洞庭湖和自己融合起来,所以被黄苏认为它是“神采高蹇,兴会洋溢”之作。

按说,中秋之夜,人过洞庭湖,肯定有多种景象可写。但张孝祥集中笔力,只写月中湖影,其间又突出那“玉鉴琼田三万顷”的透明。最妙的是,他把自己放置在“表里俱澄澈”的透明环境中,也成了通透澄亮的一体。这一来,写皎洁的月色湖光,等于融合了诗人的胸襟肝胆;而诗人那种悠然坦荡的感受,又反过来折射出湖天“更无一点风色”的景象。正如黄苏所说:“此题咏洞庭,若只就洞庭落笔,纵写得壮观,亦觉寡味。此词开首从洞庭说至‘玉鉴琼田三万顷,题已说完,即引入扁舟一叶。以下从舟中人心迹与湖光带映,隐现离合,不可端倪,镜花水月,是二而一。”(见《蓼园词选》)这评价相当深刻。确实,张孝祥这首词高明之处,在于以物我两忘的态度对待洞庭景色,湖影是我,我是湖影,二者融合为一,从而使诗情画意,臻于化境。

不过,如果仅仅看到张孝祥注重“天人合一”观念的一面,也还是不够的。古人提出天人合一,其实也是注意到天与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人”是个体和生命的存在,“天”是整体物理的存在,二者是有差异的,也正是存在着矛盾,才有所谓“合一”的问题。在东方傳统文化中,对待“人”与“天”合一的关系上,更强调“天”亦即社会群体关系的重要性,在古代社会,这群体的领导者就是天子、帝皇。但是,历代许多具有智慧的进步人士,也勇于承认人性与人情的存在。上面说过,张孝祥在“过洞庭”一词中,那情景交融的写法,出自“天人合一”的理念。但是,我们还要注意到,他也很重视对人情和人道方面的表达。不错,他写了湖的表里澄澈和人的肝胆冰雪,把天与人合在一起。但是,在词的下片,他又极写自己豪情万丈,乃至要“尽挹西江”的狂放想象。这与上片说“洞庭青草,更无一点风色”那绝对平静的描写,其实是矛盾的。按照正常的写法,在景色处于宁静平和的状态下,人们更多会把一切看得淡泊,就像陶渊明说“归去来兮”的心态那样,才与“更无一点风色”的情景吻合。

其实,在张孝祥归隐后的一一六八年,即他去世之前一年,也写过《浣溪沙·洞庭》一词:

行尽潇湘到洞庭,楚天阔处数峰青,旗梢不动晚波平。

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夜凉船影浸疏星。

这时候,已经告老隐居的张孝祥,虽然也写他经过洞庭湖,但他的心态,和一一六六年写《念奴娇·过洞庭》时的豪气已截然不同。不要忘记了,一一六六年的八月中秋的前几天,他被大湖的“风波”所阻,不得已停留数天,直到中秋之夜,一切才风平浪静。张孝祥敢于将洞庭湖的“表里俱澄澈”,融于自己的“肝胆皆冰雪”之中,并且稳坐沧溟空阔,吐露一番豪宕之气。他感受自己与洞庭湖融为一体,极写孤光自照,心情平静,但是骨子里则是浮想联翩,豪情浩气夺腔而出。显然,他有“天人合一”的意识,但又注意到“人”与“天”有着并不调和的一面。就艺术结构而言,上下两片景情融合,看似平静的描写,正好和后面豪气万丈、浪漫奇特情怀的抒发,形成强烈的对应。换言之,这首词既抒写出极静的情境,又包含着极为涌动的意趣。魏了翁在《跋张于湖〈念奴娇〉词真色》中指出:“洞庭所赋,在白集中最为杰特。方其吸江斟斗,宾客万象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哉?”(见《鹤山集》,载《绝妙好词笺》卷三)这老魏分明感受到,张孝祥连朝廷也不放在眼内,那岂是平心静气或者是灰溜溜地销声匿迹的态度?

在极其宁静平和情态的描绘中,透露出意气凌云的心境,这正是人们对他“英姿奇气”的评价,也正是他性格的特点,更是他这首词在创作上的特意安排。叶绍翁在《四朝见闻录》中曾说,张孝祥“尝舟过洞庭,月照龙堆,金沙荡射,公得意命酒,唱歌所自制词。呼群吏而酌之。曰:亦人子也!”(见《四朝见闻录》乙集)显然,在演唱这首词的时候,他摆出了男高音登高独唱的姿态,这不同于柳永等人,惯于在歌楼舞榭中,歌女们低斟浅唱。还值得注意的是,张孝祥在得意之余,还呼唤隶属们与他举杯共醉,说:“亦人子也!”他认为大家都是为人之子,不必区分上下高低。这虽然只是一句话,但他的行为,多少表现出对“人”的重视。不错,他信奉“天人合一”的传统哲理,但也认为“人”是独立的存在,应该得到足够的尊重。联系到他在当地方官时“损有余而补不足”,搜取富豪的粮食以赈济饥民的做法,也说明了他是具有进步思想的好官。

张孝祥一向佩服苏轼,努力在词作的思想和技巧方面,向苏轼学习。苏轼也写过《念奴娇·中秋》,我们不妨也迻录如下:

凭高晀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不知今夕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请看,张孝祥在《念奴娇·过洞庭》对中秋的抒写,有许多地方和苏轼的描写相似,连“不知今夕何夕”的句子也照搬过来。但他不同于苏轼只写中秋飞来的月亮,却重点写湖中平静清澈的月影。这取景的角度,确可说是别开生面。在苏轼,中秋之夜,延续了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写法,已属气概不凡;但张孝祥想得更夸张、更浪漫,竟以西江之水当酒,邀请天地万象与他同饮。因此,尽管他和苏轼写的是同一的题材,但角度不同,取景不同,抒发的情绪也不尽相同。这正是张孝祥的这首词在宋代词坛以中秋为题材的众多作品中,依然高占一席地位的原因。

张孝祥很自信,也一直崇拜蘇轼。据说他曾请教谢尧仁,询问他的作品能否和苏轼比拟?谢对曰:“他人虽读百世书,尚未必梦见东坡。但以先生来世之可畏,度亦不消十年,吞此老有余矣。”(见《张于湖先生集序》)这番话,说得很客气,他认为张孝祥已有很高的水平,但要超过苏轼,还需要有一段相当长的学习时间。这也说明,在南宋,以苏轼等人热衷于直抒胸臆的风气为契机,无论他们属于豪放派还是婉约派,词的创作已经从为歌伎的表演写作,进一步走向文人的自我抒怀。时代风云和审美观念的变化,让词坛上的风气,与北宋时期有了较大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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