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复活生命

2024-05-06 07:26刁克利
书城 2024年5期
关键词:哈姆哈姆莱特奈特

刁克利

这是一部失去和哀悼之书。儿子夭折,与他日夜相伴的母亲悲痛欲绝。母子连心,她有一千个表达伤心的理由。

对于他的离世,远在外地的父亲也肝肠寸断。这是他唯一的儿子,是延续家族荣耀的血脉和希望。他却无言以对妻子的责怨,也无法补偿不在场的遗憾。如果父亲是旷世不二的天才,他该如何表达他的哀伤?

这部小说的名字叫《哈姆奈特》(Hamnet),和莎士比亚名剧《哈姆莱特》(Hamlet)只一字(母)之差。美国学者、莎士比亚专家格林布拉特考证:“哈姆奈特和哈姆莱特实际上是同一个名字,在十六世纪末和十七世纪初斯特拉特福镇地方志中是完全可以互换的。”小说中的哈姆奈特正是莎士比亚之子,他有一个姐姐苏珊娜和一个双胞胎妹妹朱迪丝。

哈姆奈特十一岁时,朱迪丝不幸染上淋巴结炎,发烧嗓子疼,皮下长肿包,属于当时让人谈之色变的瘟疫症状。爷爷奶奶各自在外忙碌,妈妈在森林里寻找草药。哈姆奈特四处找大人帮忙,还跑去问了大夫,最后疲惫不堪回到家里,喉咙又干又疼。他爬到妹妹身边。妹妹气息奄奄,死神在屋里的阴影中徘徊。妹妹是他的另一半,他俩一向形影不离。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想起,两人经常做互换衣服的游戏,家人谁都认不出来。即使换一下帽子,也能以假乱真。他把妹妹推开一点,自己躺在了她的位置上。他宁愿死神把自己当作妹妹帶走,他要把生命留给妹妹。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本书作者玛姬·欧法洛(Maggie OFarrell)把情景还原到十六世纪末瘟疫流行时期的英国,从哈姆奈特发现妹妹朱迪丝生病开始写起,穿插了莎士比亚的恋爱、婚姻和早期家庭生活,以及他的创作。在哈姆奈特夭折四年后,莎士比亚完成《哈姆莱特》,让他以丹麦王子的身份登上舞台。

欧法洛选择了莎士比亚最著名的戏剧作品中最难忘的人物,和剧作家内心深处的挚爱发生连接。小说把哈姆奈特当作哈姆莱特的原型人物,写丧子之痛引动诗人才思,在《哈姆莱特》的人物塑造中编织进自己的哀悼和思念,让儿子化作了文学夜空中一颗闪耀的明星。

小说描写哈姆奈特如何成为哈姆莱特。按照文体类型,这属于以艺术家为主角的历史传记小说。小说作者玛姬·欧法洛是当代英国小说家,已经出版了九部长篇小说,一部回忆录和两部儿童文学作品。作品屡次获奖。她毕业于剑桥大学英国文学专业,是一位“正统的”文学青年,痴迷于探究作家的创作秘密。她根据有限的资料演绎了莎士比亚的青春岁月和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社会境况,推测了名剧《哈姆莱特》的灵感触发和写作过程。这部《哈姆奈特》的版权已经售出三十五种语言。二○二三年,小说被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改编为同名舞台剧,在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特福首演。

这是一部致敬天才与探索文学创作秘密之书,是一位当代作家对一位经典作家的致敬,一位小说家对天才剧作家、诗人的献礼。她致敬的方式是回到当时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循着作家现实生活的蛛丝马迹,勾勒作家的个人经历。她试图追寻作家头脑的运行,揭示作家创作的秘密,探索这部天才之作的产生,昭示文学复活生命的方式和过程。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虽然哈姆莱特的复仇故事早有传说和记载,虽然莎士比亚的改编手法登峰造极,虽然其子与哈姆莱特的名字只有一字(母)之差,不要忘了,莎士比亚本身就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谁是莎士比亚”的考据并不铁证如山。关于莎士比亚的身份,就有不少猜想。有人推断那些华丽铺张的辞藻源于一位勋爵对女王的痴恋与疯狂,有人相信非培根爵士的生花妙笔断难写出那样的锦绣华章,更有人将莎士比亚的杰作归于聪慧过人的伊丽莎白女王本人。

这些猜测都有致命的缺陷:女王如何了解俚语粗话,贵族何以混迹街头打杀。以莎士比亚戏剧之数量之多,创作持续时间之长,投入精力之多,对社会生活观察描写之透彻,归于莎士比亚名下的那些作品绝非帝王贵族之手能够写就。他们不能全部身心投入到文字编织的梦里。所谓笔比刀剑更有力的谚语,是文人的自负。王室贵胄总愿意把精力用于文治武功的即时回报。

如果我们相信莎士比亚确实是那些作品的作者,那么,他凭什么能够写就他的杰作?如果他经历了生离死别,一位作家的应对方式和常人有什么不同?他如何挣脱环境的束缚,兑现自己的天赋?这是这部小说试图揭示的核心问题。

这是一部生命与复活之书。小说从哈姆奈特这个孩子活泼泼的健康时光写起,追溯他生命的最初孕育,从他父母的初相识,两个年轻人的心跳加速,及成家立业,父亲离家外出,偶尔返回与母亲短暂相聚,直到这个孩子呼出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一点一滴都不肯错过。

天才也是寻常人。小说写了莎士比亚的世俗生活,细致描写了他的家庭环境,地域特征,小镇习俗,他的教育,他的天赋。作者着力勾画其青春剪影,描摹莎士比亚对不得不退学帮助家庭作坊的不甘心和不如意,他对未来的模糊的憧憬,还有他的恋爱冲动,他的奔突的热情,以及后来他因长期离家的不安,他对子女的挂念等。他遭受了丧子之痛,他为他的缺席愧疚,却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天才的情感本质上与常人别无二致,只是更强烈,更敏锐,内心的挣扎与冲突更激烈。他的爱激情澎湃。他的恋勇往直前。他对妻子、对子女的情感诚挚真切,他的痛苦和悲伤也因此深沉而悠长。

天才做事不寻常。他来不及哀悼就要重新上路,因为剧团还等着他的戏演出。作家的哀悼并不挂在嘴上,心痛并不体现在日常行为中。相反,他把痛苦埋在心底。他搁置痛苦,让痛苦发酵,自己慢慢咀嚼。他不能接受儿子的离世,他不相信儿子的肉身离开世间就是他生命的结束。他要将儿子复活,永远也不忘掉他。

孩子离世四年之后,作家将他的心痛转化为改头换面的人物,迂回曲折的情节,隐晦的象征,矛盾的言辞,佯装的疯癫,延宕的行为,忧郁的表情,翻来覆去的权衡比对,难以控制的冲动,奋不顾身的牺牲。

小说没有写莎士比亚构思《哈姆莱特》的过程。没有写莎士比亚如何挺过那段难熬的时光,没有写他感知痛苦的过程,没有写他为什么把儿子的命运演绎成了丹麦王子的复仇。作者提出了《哈姆莱特》留给读者的成堆的问题:为什么王子一出场就要面对死亡,就听到魂灵的召唤?为什么让父亲未出场就逝去,将儿子独自留在舞台上忧郁又彷徨?一个刚刚成年却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如何面对亡灵的托付,应该选择查找真相还是遗忘?

父王病逝,叔叔继位,母亲改嫁,命运巨变且突然,让王子无所适从。他还来不及整理心情,理出头绪,就发现自己身处险境,陷入阴谋的罗网中。他必须独自迎击未知的命运,探索未解的谜团。哈姆莱特对未知命运的备受压抑的忧郁恰似父亲的丧子之痛,需要释放。于是,他自言自语,撇开他周围的人物,转向观众表白心迹。

这个人物孤立无援,在步步惊心的处境中,说服自己迎接不能改变也不可逃避的命运,接受这命运与自己和解。随着他一次一次登上舞台,剖析自己的内心,观众再也不能忘记他。随着观众一遍又一遍呼叫他的名字,作家的心痛也一次一次、一层一层地得以化解和释放。天才父亲用如椽巨笔将他再现于舞台之上,复活了他的生命,给了他一个比自然寿命长久得多的文学生命。

莎士比亚的戏剧为哈姆莱特王子塑像,也为哈姆奈特招魂。

这是一部向女性的致敬之书。实际上,这部小說中,莎士比亚的妻子是主角,她所占的篇幅从头至尾。她居住在森林边缘,和弟弟与年轻的继母及继母的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她喜欢独来独往,手擎鹰,入林莽,穿行在密不透风的森林来去自如,精通各种草药的功效,有强大的内心和生存能力。

她还有一项超能力,能够感知他人的命运前程。莎士比亚对于她是一种异样的存在,他年轻、有文化,来自商业氛围浓厚的镇上。她被这个小她八岁的年轻人吸引,主动紧紧攥住他的手掌,感知他的未来。她能够感受到莎士比亚的光焰无边的潜能,却不知这光华源于何处,要照亮哪方。她笃信他的命运。青年莎士比亚热情又彷徨。她的鼓励,她的预感,她的决断对于他的成长助力很大。

和莎士比亚结婚,她从边区林地搬到商业小镇,从与自然的相处到与复杂的人打交道,她经历了大跨度的生活改变。两个人都有特异的禀赋,都需要摆脱各自长辈的束缚,渴望独立。她坚持莎士比亚要有一所独立的小房子,和父母分开居住。她支持他离开小镇的家,鼓励他勇敢地追求她能够预感却不能确定的天赋。

莎士比亚受命运驱使四处奔波之时,她相信她承担了更多更深的痛苦。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她承担他走后所有的家庭责任和对子女的义务。也因为她丈夫书信稀少,她能够接收到的他的音讯不多,她不相信她的丈夫能够感受到她的痛苦。她怀疑他,抱怨他。她不顾一切、赶去伦敦看他,想当面发泄她的愤怒与悲伤。

在环球剧场里,她看到了丈夫的世界:当老国王的亡灵出现在舞台,她便认出那国王多么像儿子长大成人的模样。当王子出现在舞台上,一遍遍地呼喊亡灵,勇敢地面对亡灵,与之对话。她立刻意识到,那是父亲对儿子的思念所致。只有至亲能如此:父亲宁愿替儿子死去。莎士比亚宁愿让老国王父亲死去,留下儿子探索生之意义。妻子理解了丈夫的悲伤,理解了他对儿子的思念,也理解了他的戏剧创作,他的事业,也最终看清了笼罩在丈夫头上的那道光。她再次接纳了他,如同接纳他当初悸动不安的心魄。

这是一部和解之书。因为儿子的早逝,夫妻产生隔阂,用各自的方式挨过最痛苦的时光。又因为文学,最终读懂了对方,达成谅解。这是文学的魔力。

这样的妻子形象在莎士比亚的实际生活中没有任何参照,全凭作者的发挥和想象。莎士比亚儿子的早逝细节,这样的妻子形象,属于小说作者的创造。莎士比亚在遗嘱中提到妻子,只说了一句话:把家里第二好的床留给妻子。作者将第二好的床演绎为两人缠绵爱情的见证,称之为最舒服最容易入睡的床。这种演绎很好地解答了莎士比亚研究中的一个谜团:如果两人感情好,为何只给她一张第二好的床。如果两人关系不好,莎士比亚为什么把在伦敦挣得的所有财富都送回家里。在伦敦几十年,他一直租很小的居室,甘愿做一个漂在伦敦的异乡人。家乡才是他心之所系。那里有他真正的家,有他的妻儿,他的根与他的牵挂。

《哈姆莱特》里有莎士比亚的悲伤,有他对儿子的思念,有他对生死的探索。死是容易的,生则艰难得多。为人父者将艰难的对生之意义的探寻留给自己,藏在心里,掩饰在他的戏里。

作家是承担痛苦最重的人。他背负生命之重,诉说逝者的秘密。他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意义和沉重,全在他的写作中。用艺术复活生命,是莎士比亚在《哈姆莱特》中的寄托,是《哈姆奈特》作者向前辈的致敬。这也是作家和读者对文学的共同信仰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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