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齐鸣(中篇小说)

2024-05-07 05:21光盘
作品 2024年4期
关键词:中意白玉兰

光盘

楔子

宋秀岩来向我求助。我们面对面站在走廊上,东来的阳光落在她头上,照亮她半白的头发。她脸色红润,这并非太阳的照耀,因为我们稍后坐在室内时,她的脸就一直这么红润着。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很久了,久得仿佛有一个世纪。她声音细小,却不显苍老,比我预想的清脆。

她来告诉我,有一场盛大婚礼要举行,新娘就是她。这场盛大的婚礼,宋秀岩交由我办理。她认为我是唯一能把这场盛大婚礼办好的人选。她的理由充分,我在桂林城里开婚庆公司快三十年,经验丰富,实力雄厚,只有顾客想不到,没有我公司办不到。她对自己的这场盛大婚礼没有具体要求,只要两个字:“难忘”。

我随宋秀岩回他们村。他们这个叫香芬的村庄,我已很多年没来,像第一次到来一样,我闻到了她的芬芳。漓江流域,香芬算一个大村庄。村里有多少口人,我不知道,她宽阔的村舍及通向漓江的竹林,透露了人口的秘密。三十七年前,宋秀岩由父母从玫瑰镇嫁来,三十七年后,她意欲把自己嫁回玫瑰镇。我跟宋秀岩在村道上走着时,两个助手仔细观察她的屋子,寻找婚礼方案依据。我和宋秀岩无意识地走到漓江边的码头。江水清澈,有小鱼在浅水区嬉戏。“嫁来那天夜晚,我真想从这里坐竹筏逃回玫瑰镇。”宋秀岩说。玫瑰镇在下游,坐在竹筏上,她不用费力便可漂回去。

“这次,你顺漓江把自己嫁回去。”我来了灵感。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出现在漓江水面,与美景融为一体,该是多么新颖浪漫。我都嫉妒了。我开婚庆公司以来,还没搞过出嫁仪式,更没在漓江边办过婚礼。这对我是一场挑战,但也是公司的浪漫。想到这里,我心里平衡了。我脑子里立即出现即将到来的欢乐场景。

我跟宋秀岩自小一起长大,她上一场婚礼我没赶上,这场婚礼我一定得好好操办,使出浑身解数,不计成本。据说,她第一次出嫁那天,哭昏多次,走不成路。玫瑰镇到香芬村有好十几里路,大喜的日子,宋秀岩走不成路,只能抬,但也不能随意抬着宋秀岩嫁人,这样做不雅观,也不吉利。以前,乡村嫁人用轿子抬新娘,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抬轿风俗逐渐消失。家里借来退休多年的轿子,清洗干净,四个壮汉抬轿将她送入夫家。意外到来的新娘坐轿子嫁人,成为玫瑰镇一个话题,多年后,人们还在议论。

宋秀岩要嫁的男人,她不满意。镇上人都知道她跟王家胜谈着恋爱,王家正准备筹备他们的婚事。宋秀岩父母突然变卦,要把她嫁给周宁强。论条件,周宁强比王家胜好,周宁强在漓雁镇上当干部,人长得也端正,王家胜只是玫瑰镇一位农民。那天,介绍人将周宁强带到她家。周宁强割来一大块上等猪肉,拎来两瓶三花酒,还有些糖果。饭后,父亲问她,小周人怎么样?宋秀岩不知是计,随口回答:好。周宁强表现的确好,有礼貌,说话不急不缓。父亲笑着说:“你嫁给他。跟着吃皇粮的,一辈子享福。”宋秀岩说:“我要嫁的人是王家胜啊。”母亲说:“介绍人回话了,周宁强对你很满意。”父母的意志,不可逆转。周宁强来得勤,周末都来,从不空手,宋家每周餐桌上都有肉。周寧强来了不闲着,帮宋秀岩家干这干那。

“干部家天天有肉吃,农民家有吗?”镇上人问宋秀岩。

周宁强虽好,但宋秀岩对他没有感情,她跟王家胜的感情开始于三年前。家里穷,王家胜想着把家里经济弄好一点再娶她。致富不容易,没有门道,也没有市场。王家胜下漓江捕鱼,拿去桂林市区卖。他卖鱼不合法,被市场管理人员撵得满街跑,最后以最低价格在巷子里悄悄卖给市民。积攒三年,家中富了些,婚礼便提上议事日程。宋秀岩父亲上门挑明宋秀岩要嫁到漓雁镇上,嫁给一位周姓乡干部。王家胜父亲一听,全身麻了,触电似的。王家胜父亲已经输了,他不争辩。王家胜父亲一句话没说,却招来镇上人非议,说王家胜父亲大闹宋家,破坏宋家跟周家的好事。不知道是谁散布的谣言。镇上有人劝王家胜父亲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放过宋秀岩吧。从此,王家跟外人断绝来往,家里大门紧紧关着,谁来也不开门,碰上谁,都不理会。

宋秀岩约王家胜到镇东那几棵大樟树下见面,这里有一口水井,前面是连绵的小山。井水丰富,镇上有一半居民来此挑水饮用。三个水池,分工为饮用、洗菜、洗衣。地下冒出的水量大,前人将井水向左右两边引,不远处就成了男女洗澡池。井水南流半里路,向东边拐弯,曲曲折折流进漓江。

宋秀岩说:“我怎么办呢?”

王家胜说,你很好办,嫁给周宁强就是了。他是国家干部,旱涝保收,你吃穿不愁。宋秀岩说,我不想嫁给他,条件再好我也不想。王家胜说,你必须嫁给他。如果他哪天不要你了,再回来嫁给我。宋秀岩说,我两人的感情就这么作废了?王家胜说,永远不会作废,我们感情更深了。

出嫁前夕,宋秀岩问我,我该嫁给周宁强吗?我说:“傻瓜才不嫁给他,但傻瓜才嫁给他。”宋秀岩理解我的意思,正当她犹豫不决时,王家胜不见了。王家胜主动领了一个任务,到漓江上游修水库,这一去就得半年以上。宋秀岩被父亲抓去跟周宁强领了结婚证。周宁强的婚礼很快准备好了。新房定在漓雁镇上,周宁强在镇上有间带厨房的房,可是婚礼却放在村上,因为农村亲戚多,不方便到镇里吃喜酒。但周宁强是国家干部,不在镇上办,镇领导没面子。经协商,婚礼分作两段,上段在香芬村里,下段在镇食堂。在村里,按农村那套;在镇上,则按城镇那套。村里的婚宴是晚餐,镇上的婚宴当夜宵。在镇上折腾到下半夜,周宁强听了父亲的话,带宋秀岩回村里的新房。天还差两个小时就要亮了。宋秀岩没感觉到新婚快乐,她想从漓江坐竹筏漂回玫瑰镇。她的这个想法周宁强看得见似的,他紧紧搂着她,一直搂着,怕她飞了。

宋秀岩嫁给镇上的干部,却在香芬村里生活。当她学会了跟公公婆婆相处,公公婆婆却相继去世;她从抵触周宁强到爱上周宁强时,周宁强因病去世。宋秀岩生育两个儿子,大儿子考上大学,外出工作,小儿子落榜,留在村里当农民。大儿子大学毕业后,进入市直机关,官至副处,却英年早逝。原本,宋秀岩与城里儿媳关系开始好转,却因大儿子的去世,婆媳关系断了。

小儿子有一个儿子,按照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农村里第一胎是儿子,不允许生第二胎。小儿子便只有一个孩子。宋秀岩这个孙子五岁那年,掉进水塘淹死了,当时水塘边没大人,也没有别的小孩。人们发现时,他已淹死一两个小时。小儿子因伤心过度发疯,投塘自尽。过了一年多,小儿媳接回一个男人,那男人相当于上门女婿,生下的孩子必须姓周。两人倒是生下了个孩子,表面说姓周,登记户口时,却跟小儿媳姓刘。宋秀岩奈何不得。又过了两年,小儿媳变卖家产,随老公回村生活去了。小儿子一家没了,宋秀岩本可以依靠在市里当处级干部的大儿子,没想,大儿子也跟着去世。当大儿媳与她断绝关系,她想到还有大孙子,可是,大儿媳带着孙子远嫁长沙,投奔她一个大学师兄去了。正当宋秀岩感觉生活毫无希望之际,王家胜出现了。王家胜告诉她还爱她,几十年来爱没有改变,务必请她嫁給他。

王家胜老婆早些年不在人世,单身有些年头。一儿一女成家立业,都在干旅游方面的工作,王家胜过得自由自在。他开始打听宋秀岩的情况,他感慨她的苦难,心疼她一辈子活在悲痛之中。他因此做出一个大胆决定:娶她回家。

听了他的求婚言辞,宋秀岩打通爱情的记忆,年轻时跟他在一起的甜蜜与浪漫,泉水般涌出来。原来,生活一直都有希望。宋秀岩靠希望活着。你看看:丈夫不在了,有俩儿子,小儿子不在了,还有大儿子,俩儿子不在了,还有孙子,孙子远走了,还有爱情……这是宋秀岩一生的苦难,也是能够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有关宋秀岩的故事,我暂时简要地介绍到这里。我今天要详细讲述的,是发生在沱巴镇上另一个女人的故事。

沱巴镇盛产玫瑰,沱巴镇本应叫玫瑰镇,却没叫,为什么没叫,那是另一个话题。沱巴山区地广人稀,行政中心沱巴,却是人口较多的一座小城。自古以来,沱巴山区盛产风景,各种野玫瑰遍布山林。芳香厂、玫瑰系列特产应运而生,其玫瑰香精、香油、香膏,享誉海内外。闻香师一代接一代。闻香师地位极高,高过镇长,高过芳香厂的大老板。

在沱巴镇上开酱料厂,显然不合时宜。沱巴镇有三家酱料厂,各家侧重不同,有侧重辣椒酱的,有侧重大白菜酱的,有侧重麦酱的。三家酱料厂,面对二十余家芳香厂,微不足道。人们普遍认为开芳香厂才是正道。如果你告诉外地人,你不在芳香厂上班,他立即停止跟你交谈。镇上人对酱料厂也不屑一顾,酱料味道与玫瑰香精格格不入,镇上人一边享用酱料厂生产的各类酱菜,一边对酱料厂吐嘈。

梅亚红和洪强家住斜对门,都在陈氏酱料厂工作。这家酱料厂以辣椒酱为拳头,祖传的手艺,全厂二十多个工人。人少好过年,效益还不错,当然跟芳香厂工人工资没法比。不是每个人都能进芳香厂的。两相比较,酱料厂是家庭式作坊,芳香厂则是科技工业。

有一天,梅亚红收到一封来信,没留寄信地址,只有“内详”二字。梅亚红脸红了。在她的认知里,通常只有情书才写“内详”二字。躲在备料车间一角,梅亚红带着噗噗乱跳的心打开信件。“小梅,你好!”信这么开头,接着以赞美的口气描写梅亚红的头发、双眼、眉毛、鼻子、嘴唇、下巴,使用比喻、夸张、对比、对仗、借代数种修辞手法。梅亚红没仔细研究过自己脸上的器官,写信人这么一描述,上升到文学高度,她认可,她兴奋。

脸上每个被赞美的地方都写得细腻,赞美完梅亚红的脸,按理信也就结尾了。可不承想,末了,写信者补写她的前额,然后对整张脸作一个总结性描述:美丽的双眼、绝佳的鼻子、无双的嘴唇与玫瑰花一样鲜艳的脸有机组合,好一个仙女下凡。

信末没有落款,只有写信日期。日期,三天前的。能接到三天前写来的信,梅亚红是第一次,以往信件没有十天半个月无法收到。对她观察如此仔细,会是哪一位小伙子呢?她收起信,回到工作岗位,脑子里一直回味着那些赞美她的文字,猜测写信人。下班回家,洪强骑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她想叫住他,他却说:“我有急事!”匆忙而过。最近洪强老骑车上班,从家里到厂里,步行也就十分钟,很少有青工骑车。下班步行回家多好,一路能看到很多新鲜事,还能看看美女帅哥。洪强比梅亚红大两岁,进厂也早两年,梅亚红第一次报到就是洪强带进厂里的。后来两人一起上下班。一晃三年。

第二封内详信,称呼改了一下,变为“亚红”,光这一名称变化,梅亚红又是一阵脸绯红心狂跳。写信人赞美她的身材和柔和动听的声音,腰身用小蜜蜂做比喻,声音用石钟山做类比。石钟山在镇子南边半公里处,山上有一堆生根怪石,敲它,声若洪钟,悠远绵长,淘气的小孩没事的时候就去敲。镇上人人喜欢听那个敲出来的大自然的声音。梅亚红猜想写信人就在沱巴镇上,不再像前面那样漫无目标地瞎猜。

接着,她收到第三封内详信,这回赞美她的性格。她性格还好吧,善良,上进,温柔,与世无争。写信人写准了她的性格。这个人的字迹,她不认识。她从不注意别人的笔迹。下班回家后,她去洪强家求援。洪强不在家,等他很晚也没回来。他父母说,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下班后就没回过家。他去哪里了,没人担心他的安危,一个不回家的男人一定有他特别的理由。第二天早上,梅亚红早早在路上等着洪强,上班快迟到了,还是不见洪强。洪强却在厂里上班了。梅亚红走过去,附着他耳朵问:“你昨晚没回家?”洪强有意大声说:“回了呀!”

工间休息,梅亚红将其中一封信交给洪强鉴定。洪强说:“这个字迹你不认识吗?”梅亚红说:“真不认识。”洪强说:“唉,你太大意了。”

下班,洪强推着自行车与梅亚红一起步行。往时下班,同一方向的同事都三五个人一起步行,今日见洪强和梅亚红脚步慢,有意与人脱节,同行者便将他俩撇下。“你说写信人是谁?”梅亚红问。洪强良久才回答,说:“我。”梅亚红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

洪强支好自行车,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及印有红色陈氏酱料厂字样的信纸,用自行车座包垫着写信,他默写写给她的第一封信。写完前几句,梅亚红深信洪强就是写信者。洪强忘记了写字只是为了证明笔迹,却像首次写这封信一样投入情感,投入注意力。他一口气将信写完,抬头时,梅亚红已经泪流满面。梅亚红啜泣着说:“我没想到你会给我写情书,我从没想过跟你谈恋爱。”

“如果你不同意,信我收回。”洪强说。

梅亚红跑回家,扑到床上大哭不止。她心情很复杂,她渴望爱情,但觉得爱情来得太早太突然。洪强是个好小伙子,这些年像哥哥一样照顾她。洪强做酱料的技术在厂里数一数二,他还差个配方,要是有了配方,他就可以代替陈厂长当厂长了。陈氏配方祖传的,不传外人。陈氏辣椒酱能稳稳站住市场,靠的是原料真实、手艺精湛与配方的特别。厂里私下有传闻,陈厂长有招洪强为女婿的意愿。因为陈厂长有两个女儿,就算嫁一个到桂林去,总得留一个在身边。陈厂长儿子从浙江大学毕业去了广州,不可能再回到小地方继承家业。厂里人这么议论,梅亚红相信。

梅亚红去问陈厂长:“你什么时候招洪强为女婿?”

陈厂长说:“我没有呀。”

梅亚红说:“厂里职工都这么说。”

陈厂长说:“真的吗?我问问我小女儿。”

“为什么是小女儿?”

“大女儿发誓要嫁到桂林城去,虽然还没找到男朋友,但一直在找,相信很快就能找到。”

梅亚红说:“你小女儿又不在厂里,你问问洪强不就知道了吗?”

陈厂长说:“传闻不是真的。小女儿跟她姐姐一样直爽,假如她跟洪强恋爱了,不会瞒着我的。”

梅亚红说:“你没想过招洪强为女婿?”

陈厂长说:“没想过,也没听别人说过我要招洪强为女婿。”

梅亚红说:“你现在不想一想吗?”

陈厂长说:“洪强这个小伙子人不错,即便我现在想也来不及了。”

梅亚红说:“为什么?”

陈厂长说:“洪强有女朋友了。洪强的女朋友就是你。”陈厂长哈哈笑起来,“你俩很般配,我支持。”

陈厂长补充说:“昨天傍晚,你和洪强在大路上亲嘴,好多人看见了。”

梅亚红不想申辩,昨天傍晚她不该在大路上让洪强复原情书。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干什么都会被人看见,看见的人不免传播并夸大事实。

中午下班回家,梅亚红母亲对她哈哈大笑。全家人知道梅亚红跟洪强谈恋爱了,母亲加了一个荤菜以示庆祝。洪强父亲从街道斜对门的家走出来,他手里提着一瓶当地生产的白酒,大声叫喊梅亚红父亲。梅亚红父亲走出来,洪强父亲用酒瓶示意碰杯。梅亚红父亲转回家,提来一瓶同样的酒,两个中年男人遥碰,然后一口口干。两个男人的女人给他们端来大小不一的板凳,小板凳用来坐,大板凳用来搁酒肉。两个男人坐在各自家门前,碰杯喝酒,一直喝到下午三点。那时候,沱巴镇上楼房很少,街道很窄,瓦房为主,街这边能听到对面人家的声音。两个喝酒的男人,虽坐在自家门前,却能说上话。两人怀着高兴的心情说话,嘴上没一句洪强和梅亚红,心里却全是洪强和梅亚红。

梅亚红细想了两天,回想与洪强的过往,发现心里还是蛮喜欢他的。有长辈回忆说,小时候他俩喜欢用水瓢相互泼水,光着身子从这家跑到那家。当时就有人预言,这两个孩子长大后必定能成一家人。当初的预言正逐步实现。这天夜里,梅亚红跟洪强亲过嘴后,她就完全倾心于他,双双对对上下班。同路职工知趣地“疏远”他俩。

洪强继续给梅亚红写信,写他晚上的思念。洪强为了写好情书,补充枯竭的知识,买回带格言警句及刊有心灵鸡汤文章的报刊。住在咫尺,同一单位上班,洪强选择写信,是制造浪漫。梅亚红几乎每天收到一封来信,厂里青工羡慕。信走邮局。信先是投进镇邮电所,再送往县邮电局,然后送回镇邮电所,再送到她手上。这番折腾,信从发出到收到需要三天左右时间。梅亚红不给他回信,一封也没回。她喜欢用嘴巴跟他回信。每天傍晚,他们去散步,她借这个机会回答他信中的提问,表达内心的真情实感。

陈中意带着礼品走进梅凡奇家,梅凡奇措手不及。陈中意是沱巴镇的闻香大师,泰斗级人物。陈中意嗅觉十分灵敏,经过有关人员科学测试,他鼻子的灵敏度是警犬的五倍。陈氏辈出闻香师至今二十代,到了陈中意这代,登峰造极。鼻子的嗅觉百分之九十来自遗传,百分之十靠自我培养、训练。陈中意跟陈氏酱料厂厂长同根同宗,从太爷爷那里分支,陈厂长那支出不了闻香师,强大的嗅觉一代只传一个,这可能是老天的意思。不过,陈氏家族无论男女,嗅觉都比普通人强,陈厂长开酱料厂得益于他良好的嗅觉。陈家后代各取所长,发展都不错。陈氏大家族在沱巴是大户,镇上的芳香厂大都是陈家人开的,芳香协会会长由陈中意担任,从成立那天起,他就一直当着,只要陈中意活着,就无人敢接此位。沱巴各芳香厂间虽然竞争激烈,但也有序,在一致对外上,相当团结。陈中意作为泰斗,他并没开芳香厂,他工作的芳香厂由一个叫崔云飞的香港人投资兴建。崔云飞的到来,给沱巴注入世界级动力和视野,产品包装和品种开发跃上新臺阶。

梅家跟陈家素无来往,陈中意提礼品上门,梅凡奇浑身紧张。梅凡奇不知道如何是好,忘了接礼物,忘了招呼让座。陈中意自己找地方坐下,开口问:“梅亚红呢?”梅凡奇大声呼喊梅亚红。梅亚红应声从房间出来,跟陈中意打过招呼。巴掌大的沱巴镇,梅亚红却很少见到陈中意,要是在街上碰面,不经人介绍,她认他不出来。陈中意对梅亚红的印象就更模糊,屋子光线暗,他起身转动身子,选择亮光那面仔细看梅亚红,然后说:“果真长得漂亮!”

陈中意此行目的只有一个:提亲。

“感谢亲家为陈家培养出一个好媳妇!”还没怎么着呢,陈中意便提前定性定位。

“陈大师,你弄错了,梅亚红已有对象。”梅凡奇解释说。

“有对象怎么了?就算结了婚也是可以离的嘛。”陈中意说。

“不行,不行,千万不行。”梅亚红摆双手拒绝。

陈中意咳嗽三声,陈华豪进门来。陈华豪随父亲来的,来之前陈中意就设定程序,陈中意先进门,说明来意,听到咳嗽三声,陈华豪再进门。陈华豪是陈中意的小儿子,在镇政府当干部。陈华豪嗅觉能力一般,灵气不足,陈中意的闻香事业就没让他继承。大儿子有天分,闻香能力强,陈中意的事业后继有人,陈华豪爱干吗就干嘛。陈华豪从县城高中毕业,考上大专,毕业后回沱巴镇政府当干部,传说他就要当副镇长了。陈华豪比梅亚红大三岁,她对他略有耳闻,因为两家地位不在一条线上,梅亚红不关注陈家。陈华豪手中也提着礼物,他进门就向梅凡奇夫妇点头致意,然后走近梅亚红:“我要娶你当老婆。”

主意产生于三天前,陈华豪在街上无意中看到梅亚红,他对梅亚红有点印象,跟人打听她的一些情况后,就决定娶她回家。他把想法告诉陈中意。提到梅亚红,陈中意回想起来,前段时间碰到过梅亚红。当时她从他身边经过,陈中意不经意间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气味,认为这姑娘头胎是儿子。跟踪一段,从别人那里打听到,她叫梅亚红,在陈氏酱料厂工作。陈中意这一举动,也就是好奇,没往心里去。陈中意对儿子的婚恋不操心,凭他的江湖地位和良好口碑,凭两个儿子自身的优秀,女孩排着队要进陈家门。眼下既然儿子有要求,对象正是梅亚红,陈中意便说:“后天是提亲的好日子,我们上梅家。”陈中意打头阵,陈华豪随后。父子俩已经将来意以最直接、最简洁的方式表达出来,不由梅家拒绝。

“婚姻没有先来后到,只有谁最可靠。”陈中意丢下一句话,起身离开。他在厂食堂订了一桌饭,请梅家去吃。厂食堂其实不算食堂,普通员工都不在那里用餐,员工下班后回家吃,早餐也吃了再上班。住得都不远,最远的,骑自行车不过十分钟。厂食堂却每天都有人吃饭。食堂其实就是会所,食堂里的招待标准很高,镇上最豪华的饭店望尘莫及。镇上最豪华的饭店请不来各芳香厂的大老板、超一流的闻香师。各芳香厂食堂名声在外,对大部分人来说,无缘进去享受,包括各芳香厂内部中层以下员工。

离吃饭时间还早,陈华豪留下来。梅凡奇劝陈华豪回去,不要无事生非,不要挖洪强的墙脚。陈华豪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的爱情之箭已经射中了你女儿的心。梅亚红说:“你射错了人。你自以为射中我的心,没有呢,我躲开了,你的箭射中石头,落在地下。”

“有人跟我说,洪强给你写了好多信,写完信投进邮电所,三天才能到你手上。写信我也会,我读过大学,洪强只上了高中,我比他强。”陈华豪说。

梅亚红打断陈华豪的话:“不对,他上过技校。”

“技校就是高中,比高中水平还低那种学校。”陈华豪说,“我不是有意贬低洪强,我一向尊重别人,不以身份地位论英雄。我单说写信。我的信比他写得好,上大学时,我就看过情书大全之类的书;我写完信,不会交给蜗牛一样的邮电所,直接交到你手上。这样,信纸就还有我手上的温度、心里的热度。”

陈华豪背着包,里面装有沱巴镇政府稿纸和钢笔,他坐在梅家餐桌上给她写情书。屋子里的人跟专心写情书的陈华豪无话说,各自忙去了。梅亚红回房間织毛衣,这件毛衣她原本为父亲织的,跟洪强谈恋爱后,她改变计划,织给洪强,织完这件再为父亲织一件,接着为母亲为自己织,从秋天到冬天,到明年春天,她业余生活将在织毛衣中度过。织毛衣快乐,比看电视快乐,织毛衣还不耽误看电视。一个会织毛衣的姑娘,人们总是刮目相看。这一年,彩色电视机刚进入沱巴镇,芳香厂职工都买了彩电,还没买彩电的都是收入不高的家庭。梅凡奇是电视迷,每天电视不说“再见”,决不离开。家里的黑白电视机尺寸小,羡慕别家大尺寸而且又是彩色的电视机。从街上经过,谁家厅堂开着彩电,他会身不由己地停下脚步,在那里观看。有时候一看两个小时。陈华豪现场给梅亚红写情书时,梅凡奇将电视从厅里搬到他房间,关上房门一个人享受。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这条街在沱巴镇边缘,各家各户都霸占了不少公共的闲置土地,扩建房屋,虽是平房,但每家房间都充足。

梅亚红母亲买菜去了,母亲趁买菜去姐姐家。姐姐嫁在本镇,姐夫在一家芳香厂上班,姐姐家条件还可以。母亲不愿跟陈中意对亲家,高攀不上,跟地位高几个台阶的人做亲戚,得抬头看人脸色,很难受。

屋子里安静,梅凡奇的电视声音不大,陈华豪钢笔划在纸上的声音梅亚红听得见。梅亚红无声编织毛衣,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突发事件。陈华豪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将情书写完,他在厅里大声宣布:“写给梅亚红的情书胜利完成!”听不到回应,他敲那些关着的房门,敲到梅凡奇那间,梅凡奇被打扰了看电视,心里不爽,瞪陈华豪一眼,陈华豪不跟梅凡奇计较。敲开梅亚红的房间,陈华豪说:“我交作业了。”他递给她情书,她不接。陈华豪说:“写了情书不敢当面交给情人,还要邮寄,这样的男人没出息。”陈华豪给梅亚红念情书,开口说沱巴话,第二句改口说普通话。梅亚红被逗笑了。陈华豪的普通话太不标准。情书写得倒不短,但都是空话套话,文笔也没洪强务实。梅亚红笑了很久。陈华豪说:“效果不错,能把心上人逗笑,足见情书质量和分量相当高。”梅亚红说:“你收回情书,烧了吧。”

午饭时间到了,陈华豪再次敲开梅凡奇的房门,说:“爸,吃饭去。”梅凡奇说:“你叫得出口,我还答应不出口呢!我不去吃饭,再豪华的饭我也不去吃。回去告诉陈中意大师,我们不答应这桩婚事。”陈华豪说:“爸你说什么呢,我们两家虽门不当户不对,但我跟亚红有缘。老天安排的,不该违背。”无论陈华豪怎么请,梅凡奇都不去。梅亚红开始做午饭,陈华豪阻止不住。

“爸,你把洪强一家叫过来吃午饭,我多做两个菜。”梅亚红说。梅凡奇应声出去了,陈华豪跟在后面。到了洪家,陈华豪说:“今天中午我家请梅家吃饭,梅家没空请你们吃饭了。”说着回过头,对梅凡奇说:“是吧,爸?”

陈中意跟儿子上梅家提亲的事,在这条小街道上传播开来,每一个长了耳朵的人都听见了。洪喜才问陈华豪:“梅家答应了吗?”

“答应了,能不答应吗?与豪门对亲家,天上掉大饼,傻瓜才不答应。你没听到我叫他爸吗?”陈华豪抢答说。

梅凡奇解释说:“喜才,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们上门提亲不假,我并没答应呢。”

“你答应不答应?”洪喜才问。

“暂时不答应。”梅凡奇说。

“你这话让人伤心,暂时不答应,就是将来会答应。”洪喜才说。

“答应是迟早的事。”陈华豪说。

梅凡奇没请来洪家父子,梅亚红过去请时,洪家已将大门紧闭。几个邻居跟在梅亚红身后,说:“陈家主动上门提亲,你们梅家祖上冒青烟了。这么好的事,我们怎么就轮不到呢!”这几个邻居一直跟着梅亚红到家里,他们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梅凡奇说:“在洪家,我说错了话。我说暂时不答应,其实是想说将来也不会答应。”

“我家有女儿,不比梅亚红差,陈华豪你去我家提亲吧,我现在就答应你。”一位女邻居说。在场有适龄女儿的邻居都想说这样的话,但话让别人先说了,便联合起来指责那個女邻居:“婚姻自由!爱情不是买卖,不是霸权,你脑子里全是肮脏的资本主义思想。”

梅家不赴陈家宴,陈中意派人送来十菜一汤,鸡鸭鱼肉海鲜山珍,一应俱全,摆满了梅家的餐桌。梅家闻着香味,围着另一张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餐桌吃饭。梅凡奇久不久偷看一眼桌上的佳肴。同样的肘子同样的鸡鸭鱼肉,陈家做的就是不一样。梅凡奇想。

下午,梅亚红母亲回家,看到桌上一桌菜,批评梅凡奇说:“也不拦住!”梅凡奇说:“谁拦得住,几个彪形大汉呢!”晚饭时,梅凡奇说我午觉时做了个奇怪的梦,在路上碰到陈中意,他问我陈家的菜好吃吗?我回答不上来,十分尴尬。往前走两步又碰上左右邻居,他们问我陈家菜好吃吗?我回答不上来,十分尴尬。梅亚红母亲说,你就不知道说我们家根本没吃?!气死他们。陈家把十大碗菜送来了,送回去不可能,因为不可能送得了。梅亚红母亲说:“送给邻居吃了吧。”

梅凡奇不同意,说,别人吃肉梅家背黑锅,划不来。梅凡奇说:“吃,我吃!吃了陈家的菜,谁再问我菜的味道,我便有资格有内容回答了。”家人没能阻止住梅凡奇,梅亚红想,吃了人家的嘴软,接下来事情将会不妙。

洪强对梅亚红爱理不理,问什么都不回答。上下班,洪强躲着她。陈氏酱料厂全体职工保持中立,不选边不站队,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外人参与越多,事情越复杂。

洪喜才坚持认为陈中意主动上门提亲,事情没那么简单,系梅凡奇势利,惦记陈家钱财地位所致。梅凡奇解释不清楚,越解释,洪喜才越不相信,梅凡奇生气了,说气话:“我就动手脚了,怎么着?!”洪喜才冷笑,从街头冷笑到街尾,他要让街坊邻居知晓梅凡奇的丑恶嘴脸。邻居们有人只看热闹,不参与;有人却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向往美好生活,没什么大错。洪强和梅亚红恋爱时间很短,感情基础还不牢固,梅亚红转移目标,不需要指责,不应该受到指责。”

洪喜才两口子心怀怨恨,遂不与梅凡奇两口子来往。梅亚红母亲上门想做解释,却被拒之门外。梅亚红母亲第三次上洪家门,洪强母亲一盆冷水泼出来示威。

梅亚红给洪强写了一封信解释说,陈中意父子上门提亲来得突然,来得意外。梅洪两边家长都不冷静,意气用事,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了。梅亚红表示,她对洪强的决心不变,她为他织的毛衣正一天天生长。梅亚红将信交给洪强,当着众人面,说:“拿着,情书!”厂里职工看着他俩。洪强说:“我不要,你收起来。”梅亚红说:“要我当众念出来吗?”有青工起哄:“要!”洪强逃走,梅亚红还是将情书念完了。她希望好心的同事把情书内容转达给洪强。同事相信梅亚红说的是事实,陈家一厢情愿;同事相信梅亚红对洪强的感情是真的。梅亚红将情书钉在厂门卫室黑板上,供全厂职工阅读。

同一天,陈华豪给梅亚红送来第二封情书,他听说梅亚红当全厂职工面阅读情书,心里特别不好受。梅亚红不接他的情书。正是下班时间,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陈华豪站在她家大门前,高声朗读情书。陈氏酱料厂才二十多位职工,街上行人上百,受众面更广。梅亚红正告陈华豪,不要再给她写情书了,她心里只有洪强。陈华豪说,我心里只有你,不把你娶回家誓不罢休。

镇广播站每天播送新闻,内容涉及国际、国内、本镇,新闻播半个小时、四十分钟不等,时间长短,全在当天内容多少,全在播音员心情好坏。有时候播着播着插播广告。镇上有部分人爱赌博,家人发现后,就去镇广播站广播,声音通过几个高音喇叭传遍镇子每一个角落。这种形式非常有震慑力,参与赌博人数、地点,悉数曝光,镇上反赌队立即从四面八方扑过去,赌徒无处可逃无处可藏。捉住了,扭送派出所。广播站也播经济信息广告。广播站播送的广告有公益,也有收费的。陈华豪拿着写给梅亚红的情书来到广播站,广播员正准备播送新闻,接到播送情书的广告,拿不定主意,类似广告还没播过。广播员通过高音喇叭呼叫站长。站长赶到广播站,也决定不下,立即向镇党委书记请示。书记说,人家愿意公开情书,广播播送没问题。陈华豪交了高额广告费,广播员播完国际国内新闻后,立即插播情书。广播员到县广播站培训过,播起情书来声情并茂,虽然情书仍然空洞无物,但因为播得好,打动了不少听众。这则广告让镇里听众脑洞大开,原来广播站什么都可以播送,有人便想通过广播劝导不听话的儿子,有人想通过广播化解兄弟间积怨,也有人想通过广播谩骂仇敌。广播站广告量空前增多,广告收入大增,但广告内容审核的任务加重了。镇里专门派出副书记坐镇把关,去除低级庸俗广告。

陈华豪广播情书并没有打动梅亚红,但成了镇上的热点话题。听到的议论多了,梅亚红的虚荣心多少得到一点满足。陈华豪的情书没打动梅亚红,却彻底封堵了洪家与梅家的沟通之路。

鞭炮猛然响起,一辆北京吉普、一辆小型货车开进街巷。吉普车是陈中意他们芳香厂的,大部分市民都认得。这家有港资背景的企业,多得镇、县、地区领导重视和关照,享受到不少优惠政策,光是小车就特批了五辆,还有运送产品、原材料的中型卡车数辆。吉普车、运货车在梅凡奇家停下,车门打开,一台彩电、一台冰箱、一台双缸洗衣机卸下来。梅凡奇大声说:“不要,不要,不能要。”梅凡奇边说边后退让路。陈中意送的三大件,可是镇上的稀罕物,前来看热闹的邻居塞满街道。送货员调试三大件时,邻居挤进屋子。工作人员向梅凡奇介绍使用方法,梅凡奇爱听不听,其实听得很认真。彩电很快出了彩色图像,梅凡奇说:“拉走,拉走,你们这是干什么!”送货员早转身走了。

彩色电视吸引了邻居,他们安静下来,一心一意看电视。梅凡奇尽量安排邻居们坐下观看,一边说:“陈大师太客气,我拒绝不了啊!你们可以做证。”

“我做证。”“我们做证。”邻居眼睛并没离开荧屏。

一夜之间,梅凡奇夫妇思想有了大转变,默认陈家的提亲。这种默认带部分跟洪家的赌气、对洪家的怨恨,也有被陈家的大方、真诚打动。想到未来,梅凡奇夫妇心情舒畅。第二天,梅凡奇两口子主动上陈中意家,表达同意婚事的想法。而梅洪两家陌同路人,从此结仇。

眼前发生的一切,梅亚红看傻了,她被动地接受着陈家的安排。陈华豪没什么不好,可是,她没感觉,想到要嫁给没有感觉的男人,她心里一阵难受。

梅亞红想找洪强好好谈谈,洪强老躲着她,梅亚红没机会跟他深谈。她给他写了一封信,由门卫转达。次日门卫说,一看是你写的,他不接。梅亚红无意中得到一个印有红色字样“中共桂林地委”的信封,她请求别人写下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再悄悄交给门卫。门卫看到来头那么大的信封,吃了一惊,说:“这回洪强肯定不敢不接。”门卫交给洪强时,洪强说:“桂林地委我没有亲戚朋友,梅亚红倒有个表舅在里面当干部,这信一定是梅亚红写来的。”门卫说:“你的智商高,去当警察破案吧。”洪强开玩笑说:“麻烦你帮我写封推荐信。”

信又回到手上,梅亚红没办法了。他死活不相信她,宁可相信那些谣言,梅亚红对他有意见。梅亚红一生气,便拿父亲出气,要父亲将三大件给陈家退回去。梅凡奇说:“退不回了,三大件已使用,只能赔新的。我们家买不起全新的三大件。”

“洪强对你死心,你何必纠缠他。”母亲说。

正在此时,洪强来找梅亚红,洪强不让她说话,他说:“我完全同意你离开我,奔进陈华豪的怀抱。”梅亚红问为什么?洪强说:“陈华豪各方面条件比我好,你这朵鲜花就不应该插在我这堆烂泥巴上。”

“我俩有感情,我跟陈华豪没有。”梅亚红说。

“感情可以埋藏,也可以转化。没有一成不变的爱情,时间能将爱情虚化。”洪强说。

“你怕有钱有势的陈家?”梅亚红问。

“不怕,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婚姻自由。我说现实。我只考虑你嫁给我跟嫁给陈华豪物质生活上的巨大差别。我家贫穷,我妈没工作,我爸工作也不稳定。如果我们在一起,什么时候才买得起彩电冰箱洗衣机?你嫁给陈华豪吧,我不生你的气,衷心祝福你。”洪强说。

陈中意带着儿子及他的两个徒弟到洪家,形式上像来讲理,实质上是来威胁。陈中意带来不少礼物,洪喜才忍住气没驱赶。陈中意说,只要洪强愿意,我安排他进任何一家芳香厂。镇上有本事的人都去芳香厂上班,即便相对来说,效益差的那两三家芳香厂,工资收入也是陈氏酱料厂职工的两三倍。陈中意抛出这个大蛋糕击中了洪喜才,儿媳妇没了,吃了大亏,不能再放过好工作的机会。洪喜才问,真的吗?陈中意说,真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陈中意的分量沱巴人有目共睹,他说一,所有芳香厂厂长不敢说二。镇里领导都敬让他三分。

“明天,洪强就可以去选中的芳香厂上班。”陈中意说。

在房里待了半天的洪强走出来,他警告陈华豪:“你对梅亚红要好,如果对她不好,后果自负。”

陈华豪说:“洪强你放心,我马上就要当副镇长了,以后还会当县长,当市长,还可能当省长,我一步步把梅亚红带向美丽的远方。”

“说吧,洪强,你想去哪家芳香厂?”陈中意说。

“哪家我都不想去,谢谢会长的好意。你们请回吧。”洪强说。

陈中意他们走后,洪喜才说:“好好的工作为什么不要?他们抢走你媳妇,补偿一份好工作天经地义。我们不能一亏再亏,到头来什么也捞不到。”

洪强说:“我不跟他们交易。”

陈中意给洪强安排了一家芳香厂,这是综合排名第二的芳香厂,排第一的是陈中意所在的港资企业。陈中意把梅亚红安排进港资企业。他认为,洪强和梅亚红不能在同一家芳香厂,分开他们,避免死灰复燃。当天,两份商调函送到陈氏酱料厂。洪强将商调函撕掉。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洪强却不当回事。有人去问这家芳香厂:“洪强不来,我能来吗?”对方不答应。有消息说洪强从厂里辞职离开了沱巴镇,有人说去了桂林,有人说去了广州。梅亚红伤心几天后,禁不住父母催促、“压迫”,办理离职手续,去新单位上班。

每天,陈华豪用摩托车接送梅亚红上下班。花了一段时间,梅亚红才勉强适应。工作环境变了,洪强不辞而别,梅亚红别无选择,试着让心向陈华豪靠近。久无洪强的消息,她把为洪强编织的半成品毛衣取来,流着泪,合着厅堂里父母看电视发出的快乐笑声,一寸寸一尺尺拆掉。

梅亚红的婚礼办得热闹。陈中意果真出手大方,光是彩礼就给了梅家五万元。在当时,此为天文数字。还给梅家每人做了春秋各一套新衣裳,梅家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新婚之夜,陈华豪问梅亚红,还惦记洪强吗?梅亚红有些日子脑子里不闪洪强了,陈华豪一问,她心疼起洪强来,愧意难当。陈华豪问第二遍:你还惦记洪强吗?梅亚红迟迟回答:“不惦记了,我嫁给了你,就不会再惦记第二个男人。”

数日之后,洪强回到沱巴镇上。他的确去了桂林也去了广州,还去了长沙,他没闲着,一路调查酱料市场,调研桂林人广州人长沙人的口味。他心里有些想法,回来的当晚去陈厂长家,把调查得到的数据、信息和想法与陈厂长交流。酱料厂到处都有,如何多占市场份额,学问很大。传统的走市场方法,过于呆板。这一年,中国市场经济还没实行,正处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阶段。小集体企业产品基本不在国家计划之内,市场全靠自己跑。陈厂长认为洪强这个年轻人有脑子,有想法,作废他的辞职报告,立即任命他为销售科副科长。

梅亚红回娘家,碰上洪强,洪强对她视而不见,梅亚红默默看着他骑车经过。梅亚红舒了一口气,心想,现在开始,一切真正过去了。洪强回镇里的消息人们都知道了,他当上销售科副科长的消息也传出厂外。洪强一头扎进工作里,想着法子开拓市场,三天两头出差,每次出差都有成效。酱料厂月销售额同比增长数倍。洪强跟梅亚红的事,没有人再议论,可是陈华豪却老惦记着。晚上,梅亚红主动提出做那事,这是首次,陈华豪奇怪,问:“洪强回来了,你很危险。”梅亚红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是我唯一的丈夫和男人。”

“我升职副镇长的事,还没下文,都说快了快了,就是慢得很。洪强在厂里搞得风生水起,你肯定又在想他了。”陈华豪说。

梅亚红买回毛线,给陈华豪织毛衣,她计划织完陈华豪的织公公婆婆的,把当初织毛衣的计划全改变了。她让他把肩膀送过来,丈量尺寸,一有空就为他织毛衣,加班加点赶进度,一件漂亮的毛衣很快织好。梅亚红手脚勤快,家务活抢着做,冬天来临,每晚为公公婆婆倒洗脚水。

陈华豪求官心切,拉关系搞应酬,每次喝得烂醉。梅亚红打听到他喝酒的地方,坐在门口等,无论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都要等到他应酬结束,然后扶他回家。回家后给他做粥,喂红糖水。陈华豪连续应酬一个月,两个月,整个冬天都在搞关系,升职副镇长一事仍无下文。陈中意也出马了,该找的人找了好几遍。陈华豪气不顺,酒前酒后常拿梅亚红出气,好像他当不上副镇长,责任在她似的。从陈华豪和陈中意嘴里,梅亚红摸清了升官的门道。

这天,她跟厂里请了假,去县里。沱巴镇距离县城三十公里,开往县城的班车每天四趟,梅亚红赶最早那一班。她起床时,陈华豪还在睡觉,昨晚又是一个酒醉之夜。梅亚红伺候好陈华豪都快凌晨三点了。尽管开了一晚的窗,清晨房里还留着陈华豪吐出来的酒味。陈华豪借酒浇愁,成天这个样子,梅亚红不怪他,还心疼他。男人嘛,有上进心没有什么不好,在政府工作,不求官求什么?就像农民种地,希望年年丰收年年上台阶。梅亚红第一个到车站,司机还没到,车门关着。司机来后,好奇地问梅亚红为什么不坐厂里的车?在人们眼里,她是陈中意会长的儿媳,应该有小车接送。梅亚红说:“我去办私事。”司机说:“什么私事还需要你亲自出马?”梅亞红笑了笑,没回答。乘客陆续到来。外出的人多,座位坐满了。梅亚红身边倒是有个空座位,人们对她敬而远之,不想挨着她坐。她身份特殊,人们感觉与她是两条道上的人。好多朋友间、同学间也如此,一方官位越来越高或者越来越有钱,身边的朋友、同学就会主动远离。也许是高攀不起这种心理作怪,也许官位高了、有钱了,圈子不同了,无意忽略、冷落了老圈子。总之,在民间,人们都习惯于远离官员远离富翁,结交门当户对的朋友。人们宁可站着,也不坐梅亚红身边的空座位。还有三分钟发车,洪强挤上来。他一上来就发现了梅亚红身边的空座。他不知道那是梅亚红,坐下来侧脸看时,这才后悔。但他身子像钉住,动不了。沱巴镇上大都相互认识,他们的目光停在洪强和梅亚红身上,静等故事发生。

梅亚红闻到一股熟悉的男人体味,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脸才侧过来一点点,她就看清身边这个人是谁了。她心狂跳,然后是害怕。太不巧了。梅亚红闭上双眼假装睡觉。洪强跑业务跑出一条宽阔路子,上回镇里开经济工作会议,还重点表扬了他。话是陈华豪带回来的,陈华豪对洪强仍旧充满敌意。梅亚红注意力尽量离开,身子尽量离他远些。洪强很自觉,他身子离她也远远的,差不多只坐了半边屁股,另一半边屁股悬空。沱巴是高寒山区,广袤的高山水林资源孕育出动植物的多样性,高山玫瑰独树一帜。山势变化不定,因此通往县城的路就弯弯曲曲,班车每一次急转弯,都差不多将洪强甩出座位。洪强干脆离开座位,站起来。站着的乘客挤满了车厢过道。第一趟班车总是最挤的,到县城办事的人希望早去早归。梅亚红紧张而且害怕,最不愿碰上洪强,偏偏碰上,还同坐一张椅子。她努力去想家里的事,推测陈华豪是否起床,是否看到她留在餐桌上的那张字条。她告诉他,今天去县城一趟,晚上赶回来。两口子结婚后,吃在他父母家,住却在自己的房子里。这是镇政府的房子。陈中意有很大的房子,陈华豪不愿住家里,住家里不自由。陈华豪每天过浓的酒气,能把陈中意熏昏。闻香师有良好的习惯,烟酒不沾,不能让任何外来因素破坏嗅觉。家离单位近,陈华豪上下班时间没个准,有时候中途从岗位溜回来补个觉。陈华豪工作能力和成绩都有,在准备升为副镇长消息出来前,他工作非常努力,小道消息出来又迟迟没变成现实后,陈华豪工作虽然也认真,但白天部分心思花到拉关系上,晚上时间则完全用来应酬。新婚以来,他对梅亚红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的升迁、自己的前程。

班车到达县城,政府机关还没开门,各商场还没开门。除了街边早餐摊、上学的孩子,一切都还在沉睡。梅亚红明知道来得太早,但她心急。挨到上班时间,她走进县委大院,强行进入组织部部长办公室。组织部部长很生气,质问她想干什么?梅亚红说,部长,我求求你了,马上提拔陈华豪吧。

组织部部长愣了一下,脸上表情好了些,说:“这么说来,你就是陈华豪的老婆了。”梅亚红说是的,我家公是芳香协会会长陈中意。组织部部长说:“提拔干部的事,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得县委常委会研究。我有个紧急会,不好意思。”组织部部长出了门,秘书见组织部部长对她客气了些,也不好意思赶她走,还给她倒来一杯水。

“盘部长开完县里这个会,立即赶到地委开会,你等不到他了。”秘书说。

“我再跟他说一句话就行。”梅亚红说。

秘书就忙自己的去了,中途有两个副部长进来过。梅亚红逮住机会向这两个副部长反映,其中一个是第一副部长,他说看过陈华豪的材料,有两次去沱巴镇调研也见过陈华豪,人不错,够提拔副镇长的条件。梅亚红说,那就快点提拔呀。副部长笑笑,说,快了,很快就得提拔了。副部长出去后,梅亚红问秘书,这个部长说话算数吗?秘书笑着轻声说,不算数,他说话要是算数的话,我说话也算半个数。秘书告诉梅亚红,说话最管用的是县委书记。梅亚红问,县委书记在哪个办公室?秘书说,你最好不要去,因为你根本进不去。没有预约你第一道门都进不去,有了预约未必进得了第二道门,能够进第三道门的,那是通天人物。

梅亚红不仅冲破了第一道门,第三道门也闯关成功。可是,没用,县委卫书记在开会。县领导的会多,因为必须开的会太多,这是没办法的事。但在个别当领导的眼里,“开会”倒成为至高无上的威力、魅力、魔力:“我在开会。”“我还有个会。”官越小越“凡尔赛”,官越小越爱用“开会”给自己贴金找地位找感觉。

“你有预约吗?没预约就敢往里闯!”秘书说。

“我跟卫书记不需要预约。”梅亚红说。她的话高深莫测,秘书猜不透。梅亚红进县委大院前还很紧张,进了大院,跟组织部盘部长、两个副部长说过话后,胆子突然大起来,为了陈华豪提拔,她哪里都敢闯。

“请问,你是……?”秘书试探她。

“我是谁你们不知道吗?”梅亚红不仅批评眼前这个秘书,还批评其他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有经验,敢到书记办公室“撒野”的人,必定来头不小。梅亚红长得这么漂亮,说话口气又这么硬,不得罪为好。秘书请她坐在沙发上,给她递上茶水。

卫书记终于开完会,他走进办公室,梅亚红还没说上话,卫书记便没好气地说:“你是谁?怎么闯进来的?!”

秘书及工作人员这才发现上当,联合起来将梅亚红往外撵。梅亚红叫喊着说:“卫书记,沱巴镇的陈华豪工作优秀,成绩突出,你不能不提拔啊!”大门关上了,声音有没有进去,梅亚红心中无底。被撵出书记办公室,梅亚红回头找盘部长。盘部长跟卫书记开着同一个常委会,会议结束后,分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可是,过了十二点,大家都奔午饭去了。盘部长的秘书好奇地问梅亚红,找到卫书记没有?梅亚红说,找到了,卫书记答应提拔陈华豪,立即办理。我来把消息转达给盘部长。秘书笑了,说:“卫书记答应了的事,盘部长很快就会知道的。你不必亲自向盘部长汇报。”

梅亚红撒了谎,她想将计就计,把谎言告诉盘部长。

午饭时间县委大院安静下来。梅亚红在街上逛到下午上班,又来到组织部,秘书说:“你还没回沱巴啊?”梅亚红说:“我要亲自见盘部长一面。”秘书说:“陈华豪的事盘部长应该知道了,而且你想见他也难。盘部长他们还在醉八仙酒楼张果老包厢喝酒呢。”

念头突然涌上来,梅亚红胆子跟着大了。她寻到醉八仙酒楼,冲进张果老包厢。“盘部长,来,我跟你来个‘小钢炮!”梅亚红说。

盘部长正在兴头上,见包厢进来一个美女,无比高兴,站起来应战。盘部长好酒量好记性,他立即认出梅亚红。“怎么的?跑到酒桌上向我要官来了?”盘部长说。“是的,我上午去找卫书记了,他说,‘我批准了,叫盘部长立即办理。不过,卫书记有交代,我必须连敬你三个‘小钢炮!”

盘部长说,既然卫书记发了话,那还有什么可说,明天就启动!

酒桌再次掀起高潮。

天色向晚,梅亚红一看手表,坏了,最后一趟班车已经开走。酒精在她脑子里燃烧,酒劲上来很快。她想不起怎么跟盘部长他们分的手,大家都喝得烂醉,谁都顾不上谁。她记得中午闲逛时,发现附近有一家大宾馆,她努力回想,想起来了。但刚走几步,她失去控制。

梅亚红醒来时,躺在宾馆床上。昨晚她的记忆全是碎片。迷糊中感觉到有一个人照料她。在这个陌生的县城,还有谁如此悉心照料她呢?她想到了洪强,对,一定是洪强。

酒醉如此难受,梅亚红第一次有了体验。陈华豪日日酒醉,受了多大的苦啊。梅亚红脑子逐渐清醒,浑身也有知觉了。少酒怡情养生,酒醉伤身伤心。她急忙爬起来,第二趟班车还赶得上。住宿费有人帮结了。梅亚红问谁结的,服务员描述了一下,梅亚红更加肯定是洪强了。梅亚红向服务员索要了发票,回去她要把住宿费还给洪强。

梅亚红一夜未归,陈华豪有的不是担心,是愤怒。昨天梅亚红班车上巧遇洪强,闲话已经在镇上传开,梅亚红夜不归宿,更证实了陈华豪的猜测。

“审讯”会设在陈中意家,审讯者有陈华豪、双方父母。

“昨天干什么去了?”陈中意主审。

“去县城办事。”梅亚红答。

“办什么事?”陈中意问。

“办家里的事。”梅亚红答。

“办了家里什么事?”陈华豪抢问。

梅亚红没回答,她不想把去县城找县委书记、组织部部长的事告诉别人。

“说呀,为家里办事,还不能说吗?”梅凡奇说。

梅亚红母亲说:“是不是去县医院检查去了?你们结婚时间不短了,按道理已经怀上。”

梅亚红说:“没去县医院。”

“到底办什么事了?”又问。

“家里的事,正当的事。”又答。

“正当的家里事,为什么不能说?”再问。

“不想说。”再答。

“办完事为什么不回来,还要住在县里?”陈中意说。

“办完事,天黑了,班车早没有了。”梅亚红说。

“你在说谎,你跟洪强约好去县里,你们一起住县城旅馆。”陈华豪说。

“我没跟他约,也没一起住宾馆。他去他的县城,我去我的县城,不搭界。”梅亚红说。

梅亚红身上还留有酒气,对于嗅觉能力超强的陈中意来说,很容易就闻出来了。“你跟洪强还喝酒了。”陈中意说。

“我是喝酒了,但不是跟洪强。”梅亚红说,“跟一桌人。”

“洪强在场。”

“洪强不在,下班车后,我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陈华豪嗅觉比一般人强,但比起父亲和哥哥来差很远。他将梅亚红叫进房间,让她脱光身子,伏下去嗅她的下体。他反复嗅,嗅不出异样。如果昨晚她跟洪强厮混,必定留下洪强的气味。这对“狗男女”也许大清早的也还相互捞了一把。陈华豪只闻到她身上微弱的酒味、她身上的味道和下体他熟悉的味道。陈华豪闻不出洪强的味道,只能让陈中意出马了。陈中意非常不愿意做这种事,毕竟是闻儿媳妇身上别的男人的味道。梅亚红来到厅堂。她知道接下来家公就要闻她下体的味道了,她受不了,她拒绝。

“心里有鬼。”陳华豪母亲说。

陈中意走过去,挨近梅亚红,他吸了吸气,呛住了。别人闻不到的酒气,在陈中意这里十分浓烈。经过仔细分辨,陈中意闻到了一股极微弱的别的男人的味道,就是说,她身上的味道不是家里任何一个人的。陈中意超强的气味分辨能力,使芳香产品品种多样以针对不同的消费人群。在一般闻香师那里,芳香系列可能只有七八十种,陈中意这里却超过一百种。沱巴山区广阔的林地,丰富的植物,为陈中意寻找新的芳香物质,提取新的芳香提供了便利。这是他们厂能强过所有芳香厂的公开的秘诀。

陈中意鼻子往梅亚红下半身移。为了便于闻气味,陈华豪将梅亚红放倒在沙发上,脱掉她的外裤。陈中意鼻子移到梅亚红下体时,她父母十分紧张,一丝一毫的气味都别想逃过陈中意的鼻子。如果梅亚红真跟洪强有事,那就要出大事了。陈中意的表情告诉陈华豪,他没闻出什么。陈华豪将她的裤衩褪掉。陈中意全神贯注地闻了十几秒钟,然后抬起头,说:“洗得真干净!”

“親家,世上没有你闻不出的味道,既然你什么也没闻出来,就不要冤枉梅亚红了。”梅凡奇说。

“不,”陈中意说,“亚红身上虽然无明显精液味道,但有一股别的男人的味道。这味道就是洪强。洪强的味道我记得。洗得真干净!”

梅亚红昨晚没洗澡,早上起来匆忙赶车,也没洗澡。昨晚如果真是洪强抱她进宾馆、照顾她的话,她身上必定留下了洪强的体味。要是没有洪强,她也许醉死在街边了。

“洗得真干净!”陈中意念叨着离场。他没给出结论,这个怀疑的结论更具杀伤力。她的身子暴露在家公眼鼻子底下,已感觉到羞辱,更大的羞辱是陈家对她的不信任。陈华豪将梅亚红吊打了一顿,梅亚红没一丝一毫反抗,她说:“你觉得怎么好受,就怎么来吧。”她不记陈华豪的仇,换作她,她也会有怀疑有行动。昨晚洪强照顾她,本质上两人是在一起过,陈家也没冤枉她。虽然不是她的本意,却是事实。梅亚红怀着愧疚,一如既往地照料陈华豪,孝敬公婆。但她的付出,陈家任何人都不买账。她希望尽快怀上孩子,有了孩子,也许双方关系有所改变。陈华豪每日烂醉,即便怀上,质量也不一定好。镇卫生院唐医生对她说过。

这几天,陈华豪不爱回来住,住父母家。她似乎感觉到陈家在密谋什么大事。她猜得没错,陈家有退婚的想法,陈中意已经向梅凡奇透露过口风了。梅亚红心如泰山压着。自己努力地经营爱情,好不容易开始喜欢上陈华豪,却要被赶出家门,她受不了。洪强那里,只剩下藏在心底的友谊,早无了爱情。洪强说得对,爱情可以消亡、转化。休妻之事,陈华豪暂时还没有公开说,也许更大的策划还在后面。

县委组织部正式下文件,陈华豪被提为沱巴镇副镇长,相隔梅亚红闯县委只有十天时间。梅亚红不知道是她的功劳,还是陈华豪长期攻关的结果。不管是谁的功劳,陈华豪都已梦想成真。

陈华豪升上来,镇里调走一个人,住宿楼空出一套房。陈华豪可以搬进去了,在三楼,很好的楼层和位置。沱巴镇干部多,领导干部也多,楼房只能满足镇级领导住家。陈华豪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副镇长,全县不多见。陈华豪有能力,干出过成绩,他被提拔,没什么非议。陈华豪本可以住家里,但住镇领导楼,是身份的象征。得到提拔,他行为举止变了个人,昂首挺胸,目空一切。

洪强外出跑业务,好些天后才回来。他一回来,陈华豪就叫镇秘书打电话,叫洪强到镇里来一趟。

洪强不知道是陈华豪找他,也不知道找他仅仅是私事。

“离梅亚红远一点!”陈华豪说,“我现在是副镇长了,我的权力压死你。”

洪强冷笑,说:“我一直远离着梅亚红。我曾经说过,只要你欺负她,后果自负。”陈华豪说:“你还惦记梅亚红呗。”洪强说:“没有,只不过是好朋友一场。既然是好朋友,自然看不得朋友受欺负。”陈华豪用官职压人,洪强不吃这套。洪强外出跑业务,跑市场,什么人物没见过?怕你一个小小的副镇长?洪强不跟陈华豪做无意义的争斗。陈华豪想在气势上压住洪强,没压住,原以为洪强会像镇里那些级别比他低的干部,唯唯诺诺。他想多了,想错了。洪强问陈华豪有别的事吗?若没有,他这就离开。不等陈华豪发话,洪强坚定离开。

陈氏酱料厂厂长喜欢洪强,有意招他为婿。洪强满口答应。对厂长的小女儿,洪强没感觉,他俩从头开始,所谓感觉,是可以通过接触找到的。跟厂长的小女儿处对象,洪强非常高调,他亲自打电话给陈华豪,说:“喂,我有女朋友了。我女朋友叫陈雪萍,我们厂长的女儿。”陈华豪听了不高兴,不是因为洪强找到女朋友不高兴,是洪强没叫他(副)镇长。陈华豪说:“滚,你最好永远不要落在我手上,否则,我整死你。”

洪强有女朋友,梅亚红还惦记他吗?陈华豪并不放心,搬家上楼那晚,陈华豪对她再三审问。梅亚红用针划破手指,在白纸上写下血书:我梅亚红永远忠于陈华豪,决不招惹第二个男人,坚决抵制第二个男人的诱惑。

一年后,梅亚红生下女儿。陈华豪问梅亚红,女儿是我的吗?确定不是洪强的?梅亚红刚生完产,全身无力,虽努力说话,声音仍然细细的,她说:“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我身边有过第二个男人吗?这事你怎么就过不去呢?”陈华豪说:“我怎么能过得去,洪强先我牵你的手,亲你的嘴,可能还先那个。”梅亚红说:“你真不讲道理。”梅亚红没力气跟他争辩,自从决定嫁给陈华豪,拆了织给洪强的毛衣,她再无二心。她想起过洪强,但都是出于愧意:陈家强行拆散她跟洪强的关系,问题不在陈家,在她梅家,在她梅亚红。念头过去就过去了,没有长久停留。洪强在厂里跑市场,打开了广阔天地,梅亚红听后悄悄为他高兴。洪强不仅没有因为失恋堕落,工作上还开创出新天地。陈氏酱料厂因为市场的宽阔,产量厂房扩大一倍半,职工也多招了一倍,员工收入大幅增长。洪强取得这么大的成绩,梅亚红心中的愧意也渐渐稀了。洪强收入很高,他的收入与销售业绩挂钩,两个副厂长都不及他。陈厂长升洪强为厂长助理,主抓销售和新产品开发。他又是准女婿,在厂里的权力地位仅次于陈厂长。洪强趁出差,时不时带上陈雪萍,旅游、工作、恋爱三不误。陈厂长催洪强抓紧时间当他女婿,洪强为自己立下了经济目标,如果年底达不到,他不结婚。经济婚姻这两个目标,对他来说都非常重要,他全身心投入工作,完成经济目标,结婚目标方可水到渠成。他定的经济目标比较高,人劝他定低些,他不听。陈厂长也觉得高了,私下想,洪强是不是想赖婚?陈厂长私下摸底,没有发现洪强跟梅亚红来往的证据。陈中意一家对梅亚红监视很紧,不时敲打,即便梅亚红有贼心,也无贼胆,更无法行动。

洪强有了大出息,家里经济条件大为改善,洪喜才夫妇心里高兴,失去梅亚红之痛开始减轻。甚至还议论说,幸亏不是梅亚红进门,洪强才有奋斗的自觉性,失恋刺激出洪强的自强。心有喜事,就不再跟人计较,碰上梅凡奇一家人也主动打招呼。有的时候,梅凡奇跟洪喜才坐在街边斜对着碰杯。梅亚红碰上洪家人,低头绕道,她不能留给陈家任何把柄。

梅亚红生下女儿,陈中意不满意,大儿子生的是女儿,小儿子又生女儿,闻香事业便没了接班人。在沱巴山区,任何手艺技能,都传男不传女。陈中意情急之中有个荒唐推论:陈华豪生女,与梅亚红心里还想着洪强有关。陈中意有主意,他一定要让两个儿子再生儿子,哪怕让两个儿子离婚另娶。大儿子在另一家芳香厂工作。沱巴的芳香厂有国有企业,也有私企。大儿子所在的这家是国有企业,他便是国家公职人员,体制内国企干部,不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大儿子不愿跟妻子离婚,也不想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跟陈中意耗着,父子俩因此时常发生冲突。

芳香厂离不开闻香师,再先进的科学仪器也没有闻香师的鼻子好使。如果闻香师没了,芳香厂必定衰落,芳香协会所有会员认为此为颠扑不破的真理。

陈中意指望陈华豪能生个儿子,继承祖业。那天陈中意无意中闻到梅亚红身上一股特别气息,当即断定她能生儿子。这是他要拿下她当儿媳的主因,另一个主因来自陈华豪,陈华豪说对梅亚红喜欢得不得了。梅亚红进产房前一分钟,陈中意还信心满满,对自己说,孙子就要来了。生产完毕,护士告诉陈家梅亚红生的是女儿,陈中意不信,怀疑护士搞错。当天镇卫生院就梅亚红一人生孩子,怎么会搞错呢。陈中意那一瞬间得了臆想症,怀疑卫生院内外勾结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生的是女儿,陈家对梅亚红没有好脸色。关系到闻香师后继无人,是声誉问题。亲戚朋友前来祝贺,陈中意不出面接待,老伴只做些台面上的客气工作。满月酒,没有大办。按陈中意最初的计划,他要大办一场,厂食堂他要包场。生的是孙女,他泄了气,再不过问满月酒之事。梅凡奇出面,在镇上最好的饭店订了两桌。陈中意得知,觉得没面子,虽然生的是孙女,毕竟是陈家血肉,他才强行改到厂食堂,但他并没出席。他逢人便说,亲家办的满月酒,与他无关,以此开脱不操办酒席的“责任”。

陈华豪当上副镇长,脾气大了许多,但工作热情和工作质量倒没变,因为他真能干,脾气变大人们便不计较。生下女儿,借口工作忙,不爱着家。梅亚红母亲每天过来帮她。梅亚红住在公婆家,这里条件好,又有家婆照顾。母亲帮过忙就回去,不吃饭,不住夜。到了能上班时间,梅亚红回厂里上班。厂里照顾她,她只需要上半天班,工资奖金一分不少。

两年后,陈华豪升为镇长,这个节奏的确快。他不在本镇当镇长,到湘源镇履职。上任前夜,陈华豪警告梅亚红说:“我不在镇上了,你不得跟洪强有任何瓜葛。”梅亚红说,又过去三年了,你还是不放过我,你放不过我,便是放不过自己。当年洪强超额完成经济指标,年底跟陈雪萍结婚了,他,创造了建厂以来的奇迹。洪强事业心极强,聪明才智被开发出来,陈厂长正在找学校,希望送他去读两年大学。洪强代表厂里,在县城招商引资区域买下一块地,正筹建陈氏食品厂,拓宽业务。陈华豪对洪强这股顺劲很不舒服,虽然自己也两年就转正,可是他心里容不下洪强的事业如此强劲。

梅亚红向厂里请了假,带上女儿送陈华豪上任。陈华豪上任的头几天,每天都接受吃请,半夜才回家,每日醉醺醺。梅亚红不好说什么,镇里干部热情,又有那么多职能部门,不联络感情以后怎么开展工作。湘源镇在丘陵平地上,离县城只有十几公里路程,交通便利,经济发达。沱巴镇因为有众多芳香厂支撑,经济不错,但比起湘源镇来,还是要差一点。在湘源镇上当干部的人有自豪感,当了镇长的都可能升为县处级干部,当了镇党委书记大多直接进县委常委。陈华豪进处级领导岗位,指日可待。陈华豪虽心里有阴影,可他是个上进的男人,梅亚红只看他的优点,忽略他的缺点。她试图站在他的角度深刻理解他。她跟洪强正式恋爱不久,陈华豪就出现了,倘若陈华豪先出现,就没有了后面这些麻烦事、闹心事。命该如此,不是后悔得来的。梅亚红照料了陈华豪半个月,镇里的请吃趋于平缓后,梅亚红准备回沱巴镇。她做了够他吃半个月的馒头包子搁在冰箱里冷冻,交代他注意身体,说一有时间就来看他。

两镇相隔三十多公里,从沱巴镇出来一趟不容易。梅亚红不会开车,她也没有车,出行挺不方便的。梅亚红试着问陈华豪,能把她调到湘源镇吗?陈华豪不同意,要是他同意,并不是难事。他以没有适合她的工作拒绝了。后面他补上一句:“我不在你身边,你才有机会跟洪强私会啊。”这话伤着梅亚红了,她说:“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好跟别的女人鬼混吧!”闹了不愉快,梅亚红带着悲愤离开,上了车,她后悔跟陈华豪说那样的话。回到沱巴,她给陈华豪打电话道歉。陈华豪却说,你说中了,我真有个相好的。

陈中意得知陈华豪有外遇,很高兴,他让陈华豪悄悄带给他看看,闻闻她身上的气味,如果气味表明能生兒子就要,不能生,不要。陈华豪说,你闻得准吗?梅亚红那里你就没闻准。陈中意固执地认为,那是她跟洪强有来往,乱了孕脉。什么叫孕脉?只有陈中意一个人知道。陈华豪姑且再相信陈中意一回。陈中意到县城去见陈华豪,那姑娘是县人民医院的见习医生。陈中意悄悄闻了她身上的气味,很满意。陈中意说话直白,只要姑娘能为陈家生个儿子,陈华豪就离婚并娶她回家。姑娘叫白玉兰,她也有条件:第一,陈华豪必须正式娶她;第二,生下儿子,能不能当闻香师,继承祖业,她不管。陈中意没当场表态。

当初将梅亚红强抢过来,现在又强推出门,陈中意不忍心,梅亚红人品非常好,除了一些没有完全证据的怀疑,梅亚红真是个好儿媳。陈中意拿不定主意。陈华豪已经跟白玉兰上过好几次床了,都没采取措施,有可能已经中标。过了一个月,白玉兰说她怀上了。白玉兰有医院的证明。陈华豪说你在医院工作,搞张假证明很简单。白玉兰说,如果你这么怀疑,我就去县委告你。待胎儿成型,白玉兰行得方便,做了B超,怀的是儿子。

必须跟梅亚红摊牌了。陈中意这天态度特别好,陈华豪对梅亚红也特别好。父子轮番赞美梅亚红,说她是好儿媳好母亲。梅亚红猜到了八九分,说:“有事直说吧,我不会阻拦。”

陈中意说:“我们是闻香世家,总得有个传承人。你生的是女儿,陈华豪又是行政官员,按计划生育政策,你俩不可能生二胎。”

梅亚红平静地说:“我懂。已经有人为陈华豪怀上了儿子,我同意退出,让她进来。”

陈华豪说:“的确是这样。即便离了婚,你还是陈家媳妇,我们对你的照顾一分不会少。”

梅亚红跟陈华豪办理了离婚手续,镇上人同情梅亚红,也同情陈华豪。闻香师不能在陈家断代,沱巴的芳香事业需要后继有人。

陈华豪跟白玉兰的婚礼在沱巴镇举行,婚宴设在陈中意他们厂食堂,客人不多,也就十桌人。昨天,陈华豪跟白玉兰在县城举行过一场婚礼,答谢了城里的亲朋好友。沱巴这场婚礼,来客都是镇上的。梅亚红带着女儿参加了沱巴的这场婚礼。白玉兰大肚子已经显现。白玉兰对梅亚红怀有敌意,梅亚红觉得委屈,反过来才对呀。梅亚红认为白玉兰不是个善良女子,决定以后尽量不跟她来往。

但白玉兰生下儿子后,梅亚红又忘记了自己的誓言,提着土鸡土鸡蛋去县城看望,连续照顾她十天。儿子满月,白玉兰原形毕露,梅亚红立即逃走。在去车站搭车的路上,有辆车在她面前停住,洪强从车上下来。他说:“坐我的车回沱巴吧。”梅亚红不理他,继续往前走。洪强拦住她,说:“陈华豪又讨老婆了,真是个混蛋!我说过要跟他算账的。”

梅亚红急着大喊:“你不要乱来,我家的事,不要你管!”

洪强也就是那么一说,他忙得无时间无精力找陈华豪算账,算这种账两败俱伤,惹出事端。太无必要。沉默是金。忽视是金。

前家婆到县城带孙子,每天受白玉兰的气。前家婆十分怀念梅亚红,一比较,就比出了天地之别来。白玉兰出身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一个普通农民的女儿,那脾气那德性像大资本家的千金大小姐。白玉蘭对家婆嫌弃这样嫌弃那样,家婆一气之下回了沱巴。但回来没几天又想孙子,下贱地去县城儿子家。陈华豪工作忙,照顾不了家,家里重活脏活母亲干,岳母也接了来,岳母却是来享清福的。在白玉兰这里,亲生母亲干什么都是对的,什么事都不应该干,家婆呢,干什么都是错的——只要白玉兰说是错的,什么事都应该干;干活,陈华豪母亲倒不怕,伤心的是得不到白玉兰一句表扬,尽是指责。陈中意偶尔进县城看孙子,他来不是带孙子,为了考察孙子的闻香能力。来一次,带来一批香料,这批香料采自沱巴深山,有十来种,他要求陈华豪和白玉兰白天给孙子闻,晚上搁在孙子枕头边。陈中意来后,抱着孙子,一样一样香料送到孙子鼻子边,“对牛弹琴”地讲解每一种香料的名称气味特点。按辈分,孙子是智字辈,陈中意给孙子取名陈智童,小名童童。白玉兰不敢对陈中意怎么样,陈中意当着会长,不是官员却也有官员的杀气。陈中意六十多岁了,嗅觉几乎没有退化,也无退化的迹象,这跟他不喝酒不抽烟、健康保养鼻子有关。他这一套技能传给了大儿子,他还要传给孙子陈智童。

白玉兰表面尊重陈中意,一切听陈中意的,陈中意一离开,脸就变了。“闻什么闻,别把童童鼻子闻坏了!”白天,她不许人给童童闻香,晚上不允许童童枕边搁香料。“难闻死了!”她说。“闻香本领一是遗传——我们老陈家遗传二十代了,一是后来的培养。”陈华豪说。白玉兰反驳:“你怎么没被培养出来?!”陈华豪说:“我虽然比不上我哥,比不上别的闻香师,但我的嗅觉比一般人强。再说,我家不是出了我哥吗?一代出一个杰出的闻香师足矣。”

“你爸为什么不让你哥再生一个,为什么来折腾我家童童?”白玉兰说。

两口子常为这件事争吵,陈华豪想,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娶你。白玉兰有心计,她早打听到陈华豪一家的名声地位,所以第二次与陈华豪见面就引诱他上了床。陈华豪心中有阴影,心里老想着梅亚红跟洪强在一起的情景,心如刀割,遂生报复之心,受社会上不良风气影响,陈华豪养成了撩妹吃花酒的恶习。白玉兰知道陈华豪花心,但她需要他,她一个实习医生需要靠山。进了陈家门,她就有了靠山,她不需要孝敬公婆,只须看管好老公。白玉兰严管之下,陈华豪没有机会玩别的女人,也不敢那么大胆喝花酒。陈华豪若提出抗议,白玉兰就撒泼放赖,还声言去县委告状,向全社会公布他的丑行。陈华豪干不过她。

童童满一岁后,陈华豪母亲彻底回到沱巴,这一年受的责骂和责难,盖过一辈子。回到沱巴时,她委屈地哭了两个小时。邻居听了,以为她舍不得孙子,劝她说:“舍不得童童就别回来呀!”

梅亚红离婚后,住回了娘家,娘家房间有的是,只是破烂一些,但收拾好,仍然过得很舒适。梅亚红女儿有外公外婆带,她上下班便无牵挂。也是因为有前公公罩着,她的工资每年都增长。每个月,陈中意送来孙女需要的一些生活物资,有时候还给些现金。梅亚红不要,陈中意就悄悄给梅凡奇,梅凡奇不客气,来多少收多少。陈家抢走梅亚红,又赶梅亚红出门,梅家没有大闹天宫,默默承受,陈中意如何补偿都不为过。斜对面的洪家,如今生活如日中天,生活如鱼得源头水,梅凡奇时常感慨。

前家婆哭过之后,想起小孙女,心情好多了。她来到梅亚红家,梅家对她热情有加,奉为嘉宾,孙女教育得也好,左一句奶奶右一句奶奶地叫着,她心里甜丝丝的。前家婆提出带孙女过去住一段时间,梅亚红欣然同意。女儿在镇上最好的幼儿园上学,每天早上梅亚红早早过去,跟前家婆一起送女儿上学,放学时又不约而同接女儿,送到前家婆家,一起玩一下。有时候陈中意下班早,见梅亚红也在,心情就愉快。他现在喜欢跟梅亚红说话。孙女取名陈智慧,可能是因为遗传,对香气比一般孩子敏感。有一天陈中意身子刚跨入家门,陈智慧便叫:“爷爷你身上有股薄荷味!”陈中意非常吃惊,离开实验室时,他的确研究了一番一种跟普通薄荷味道类似的草本植物,两种植物气味相似,却又有细微差别,陈智慧在这么远的距离就能闻出薄荷味来,嗅觉能力了得。

陈家与别的家族不一样,来自别的家族的闻香师鼻子大,走到哪里都显眼,陈氏家族鼻子跟普通人一样,比较低调。当陈中意嗅觉能力打败大鼻子闻香师时,人们觉得不可思议,鼻子大就好比音箱大,共鸣能力才强嘛。科学测试之前,普遍认为大鼻子家族闻香第一,后来人们不得不承认,嗅觉能力强弱与鼻子大小没有绝对关系。陈氏家族可叹科学检测手段来得太晚,让大鼻子家族风骚领了十几代。科学测试的结果是,闻香能力强弱综合排名,陈氏家族及大鼻子家族均有前后。遗传无法改变,但后天培养各有奇招。

“慧慧,你想当闻香师吗?”陈中意问。

“想。”慧慧说。

全家人笑了。沱巴山区有规矩,技艺传男不传女。陈中意两个孙女,他都不打算传授技能。陈中意家里挂着不同香味的新鲜植物、晒干的植物,有花果,有茎叶,有根须,陈中意能够提炼出最精华的香味,还能把这些香味按比例再添加不同物质,调配出新的香精品种。大儿子继承了陈中意这一套,并且按自己的方法钻研,未来必有突破。沱巴山区这对陈氏父子的闻香能力,名盖天下。陈智慧爱摆弄爷爷的植物,其实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味道,有的是难闻的气味盖过了好闻的味道,有的是过于微弱而不被人们所知。陈智慧住在这边,陈中意便多了些乐趣,他教陈智慧识别不同的香味,识别不同的植物,他还拿回那种含薄荷味的草本植物,教陈智慧辨别其中细微的差别。

“我们家不会出一个女闻香师吧?”前家婆有一天说。

陈中意轻蔑地看老伴一眼。无论男女,有较强的嗅觉能力当然是好事。陈中意无意培养陈智慧当闻香师,只想打发快乐时光。陈中意有时候周末也去上班,他不在实验室,就在调研香味的深山老林。去实验室的周末,他带慧慧去,慧慧对眼前上百种香味充满好奇。第二次到来,陈中意考她,她能回答对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陈中意不爱去县城陈华豪家,陈中意要求陈华豪至少每两周带陈智童回一次沱巴。陈华豪闲的时候能做到,忙时,两个月也做不到。陈中意不指望白玉兰做到,白玉兰宁可回她农村娘家,也不上镇上的婆家。童童的到来,就显得珍贵无比。童童跟陈中意不怎么亲,可能接触太少的缘故,陈中意教他闻香技能,他不在状态,去到陈中意的实验室也无惊奇之感。陈中意安慰自己说,童童还小,等长大点,就好奇了。我陈家的种,不会对闻香不感兴趣。陈中意还不知道,白玉兰一直在背后拆台。白玉兰小时候进山,因为闻了一种果实的气味中毒,她对山野里的异香有一种恐惧和警惕。她不希望儿子将来继承祖业,而且儿子生活在县城,不能再回到山区沱巴镇,她要将儿子送到大城市,至少送进桂林城生活。童童听母亲的,爷爷这里他想应付就应付,不想应付便以哭闹来抵制。陈中意培养童童的效果几乎为零。他主动贴上童童,童童不买账;他无意教授慧慧,慧慧却粘着他不放。教慧慧闻香知识,也是带孙女的一种,也是天伦之乐之一种,陈中意后来想开了。

前家婆在县城带了一年孙子,身体拖垮了,她说,不是因为累的,是因为气的。每天她都在受白玉兰的气。回到沱巴,得到梅亚红照料,身体恢复许多。但她还是需要看医生。梅亚红请了假,陪前家婆去县医院。大病没有,只是需要住院调养。梅亚红没有把前家婆住院的消息告诉陈华豪和白玉兰,一个人伺候。住了七天院,前家婆调养过来了,又生龙活虎的样子。前家婆去看望童童,梅亞红逛街等前家婆,双方说好,如果下午五点前家婆还没出现在汽车站,那么,前家婆就在小儿子家住两天,梅亚红自己回去。梅亚红随意逛着。她无意中来到五年前酒醉被洪强送进去的宾馆,禁不住流下眼泪。她脑子里好久没有洪强的消息了。因为,她不想得到洪强的任何消息。

还有半个小时,梅亚红提着给父母姐姐一家以及前家公买的礼物赶去汽车站,前家婆已经在那里了。前家婆埋怨说:“你怎么才来呀?!”梅亚红看看手表,笑着说:“我没迟到啊!”前家婆眼睛含着泪水说:“我在车站等了三个小时了!”

原来前家婆进小儿子家门,小儿子不在家,这个时间小儿子不在家不奇怪。白玉兰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来了?”白玉兰态度恶劣,前家婆说我来看看童童。白玉兰说,童童好好的,不需要看,你说这话太不吉利,好像童童生病了似的!白玉兰鞭炮一样的话语气得前家婆差点昏倒。前家婆立即退出白玉兰家,白玉兰却假惺惺地说:“就走啊,我可没赶你走,你不要向陈华豪告状啊。”前家婆嘴上轻声说:“告状有用吗?那个没用的东西!”

步行到汽车站,家婆全身疲惫,这几天院白住了,她感觉到全身的毛病又上来了。她坐在汽车站硬邦邦的椅子上休息,她无一点精力,否则她要去寻找梅亚红。

“你跑去哪里了?害我等了这么久!你瞎逛,早到的话,我们早就回到沱巴了。”前家婆一直在埋怨梅亚红,梅亚红不停道歉自责。前家婆没被梅亚红骂过一次,倒是以前总责备梅亚红。突然,前家婆就哭起来。前家婆坚持要搂梅亚红,前家婆这个动作令梅亚红吃惊,婆媳间从来没有过如此亲昵。梅亚红想,可能前家婆太累了,需要在自己的怀里躺一躺。梅亚红像搂抱女儿一样将前家婆搂在怀里。

这次受伤,前家婆身体差过住院前,回沱巴的第二天又不得不去县人民医院住院。梅亚红一个人日夜陪护,足足半个月。

白云苍狗,白驹过隙,十余年过去。陈华豪升为县长,到了外市任职,童童进入高中。一家三口离开本地。童童缺少闻香天分,也不是缺少天分,是缺少针对性训练栽培,因为白玉兰不遗余力地拆台。白玉兰倒不是跟闻香师这个职业有仇,她是怕童童成为职业闻香师一辈子窝在沱巴山区。闻香师在沱巴是龙,离开便是虫。白玉兰要童童成为大城市的龙,而非沱巴的龙。陈中意没有将童童培养成未来的闻香师,是他人生最大的失败,是他内心最大的伤痛,他在同行面前丢尽了脸。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何苦当年拆散陈华豪与梅亚红,娶回一个泼妇。白玉兰受过高等教育,她的修养和品行还不如只有高中文化的梅亚红,人有没有道德素质还真不能以文凭论。要童童学习闻香技艺,像要他见森林老虎,童童躲闪不及。慧慧则截然相反,撵都撵不走,她对闻香充满兴趣,充满钻研精神。沱巴自古无女闻香师,闻香界不认可女性,即便慧慧将来从事闻香工作,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相反还是陈中意的“耻辱”。慧慧去年考入大学,学的是生物工程学类,她跟母亲梅亚红说了,大学毕业要回沱巴,继承和开拓香精事业。梅亚红不敢将此话告诉陈中意,提醒慧慧也对外不要乱讲,历史原因,沱巴容不下女闻香师。慧慧的嗅觉达到极高水准,虽然没经科学仪器测试,但陈中意推测,她的嗅觉能力不在其他闻香师之下。寒暑假,慧慧没少当陈中意的助手。闻香师是个永不退休的职业,除非嗅觉变弱或者散失。陈中意年龄大了,他的嗅觉开始一天天退化,明显感到力不从心,幸好有慧慧的助力,才让他的工作和地位始终保持高位。慧慧到北京上大学后,陈中意向公司(单位早从工厂升级为公司了)董事长提出辞职,因为少了慧慧的助力,他的工作会露馅,影响自己一世英名。董事长答应陈中意辞职,却要返聘他为顾问,顾问是个虚位,可不顾不问,就是个荣誉。公司给陈中意的待遇不变,陈中意不上班还拿高工资,过意不去,婉言谢绝。

他去陈华豪任职的那个外地县去玩,老伴不去,她说过这辈子不会主动去见儿媳。陈中意并不想见儿媳,他想孙子和儿子,他想好好教育一下儿子。以前工作忙,没时间教育儿子,现在他彻底退下来,有了教育儿子的充裕时间。他还心存幻想,希望童童回心转意,还他一个奇迹。他彻底离开公司那天,心情异常复杂,他不甘心带着失败离开。当年他进入芳香厂当闻香师,上有父亲闻香师,下有大儿子的闻香天分。他父亲退休那天带着大孙子去接班,如今,他退出江湖,却没有孙子接班。陈中意心一阵阵撕扯,他右手去触摸时,发现心已经成为碎片。

孙子儿媳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对他仍是那般冷淡和陌生。白玉兰话说在前面:“你老来住几天没问题,但要是来劝童童回沱巴当闻香师,你立即给我离开。”陈中意说:“陈家闻香师后继无人,你们不心痛吗?”白玉兰冷笑:“我心痛什么!谁爱当当去呗。沱巴少了闻香师,地球不转了,沱巴要塌陷了?陈家就灭亡了?”

陈中意跟她说不着,她哪能从根上理解沱巴的闻香文化,哪能有家族的荣誉?陈中意问童童:“你是陈家唯一的孙子,就没有责任感使命感吗?”童童说:“我不去沱巴,我反感闻香。”白玉兰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不是有神鼻般的孙女慧慧吗?女人就不能当闻香师?什么逻辑?什么破规矩?!”

有人敲门,进来童童的同学,同学叫童童的名字:陈白杭。陈中意抓住童童的胳膊:“你叫陈白杭?”童童挣脱陈中意的手,说:“是啊,难道有错?我上学起就叫陈白杭。”

一股鲜血冲向陈中意大脑,他昏倒在地。

给童童改名是白玉兰的主张,陈华豪好几年后才知道。未经老父亲同意给童童改名,闯下大祸,陈华豪将错就错,一直瞒着。童童的小名不改,陈中意及老伴就注意不到。白玉兰为童童改名,就是有跟陈中意决裂之意。

医生将陈中意的命抢救过来了,但陈中意行动不再方便,是中风中比较严重那类。梅亚红跟前家婆来陈华豪所在的县城接回陈中意,陈中意公司派的车,陈华豪要去外省开会就没送老父亲回沱巴。前家婆身体比较差,都说要是没有梅亚红的照料,早见马克思去了。照顾前家公的事,便落在梅亚红一个人身上。她母亲心痛,也常来帮忙。好在,家里也没什么大事,女儿慧慧上大学了,父母身体勉强还行。梅亚红身体不错,但是如今又多了公公这个难以照顾的病人,她身上的担子重起来。陈中意的大儿媳能偷懒就偷懒,有梅亚红担着,她乐得清闲,何况,早两年以照顾女儿生活为由,去女儿工作的上海长住去了。梅亚红不跟任何人计较,她只做自己的,只做自己愿意做的。

陈华豪请来一个保姆,但保姆没干几天就跑了。梅亚红说,再好的保姆也没自家人好。陈华豪很感动,他说:“我除了不满意你跟洪强亲过嘴甚至睡过觉,别的我十分满意。男女关系上你欠我的,家族感情上我欠你的。”梅亚红说:“你一辈子都在怀疑我,一辈子都没跨过那条小水沟。”

提到洪强,顺便说两句。洪强已经将事业做大,将企业带入中南片区食品龙头地位。他的名声和威望不在正处级领导干部陈华豪之下。

“不,那不是小水沟,是宽阔千里一般的大海。”陈华豪申辩。

梅亚红想,于陈华豪,初始时,也许就是一条努力就能跳过去的水沟,但后来随着洪强事业越来越成功,水沟宽度逐渐加大,宽阔到陈华豪再也跨不过。

梅亚红伺候前家公三年,前家公在人生路上走不动了,停止脚步。

陈智慧正好大学毕业,她不食言,回到沱巴工作。到了她这一代,对于芳香产品又有了新观念。香精香水香膏,食用的外用的,新一代消费者的消费观念发生了变化,必须有新面对。慧慧非爷爷工作过的公司不进,董事长也就是前董事长香港人崔云飞的第三代,非常欢迎慧慧加入。慧慧闻香本领在,但她已不仅仅是闻香师。沱巴芳香协会会长由大鼻子家族担任,他不同意慧慧加入芳香协会,几个副会长也不答应。正副会长都反对,慧慧就成不了芳香协会成员。大伯是副会长,他也反对慧慧入会。公司里,慧慧受到同事闻香师的排挤,但是慧慧超强的闻香能力、掌握了丰富的生物化学知识,同事们望尘莫及。慧慧懒得跟他们争权夺利,不受外界任何干扰,只想干好自己想干的事。她这性格像极了母亲梅亚红。董事长心如明镜,暗中支持她。当她开发的新产品在法国巴黎美容护肤品博览会上大获成功时,董事长意味深长地对慧慧说:“一个很能创作的人,非得要加入作协吗?”董事长爱好文学,如果不继承家族企业,他会留在香港当专业作家。巴黎博览会结束,回国后,董事长给慧慧看他创作的作品,有诗歌有散文,还有小说。慧慧读文学作品少,语文知识、文学知识只停留在高中阶段,但她有自己的判断,董事长的诗歌散文还行,小说一般。董事长对沱巴山区的山水野生动植物、自然风光特别有感情,对于“芳香”有特别感悟,所以写的诗歌散文便有生活有真情。而小说就弱了些,首先故事就一般。董事长认同慧慧的评价,他承认,写小说是他的弱项,等他退休后专攻小说。

慧慧说,光是我妈就值得你写一部好小说。

梅亚红为方便照顾老人,一直住在前家公家,前家公去世后,她仍然住在那里。前家婆身体大不如从前,更需要费心。梅亚红的孝心感天动地,沱巴没人不敬佩她。洪喜才喝多了酒,就会高声骂人,说原本这个媳妇是洪家的。酒醒后,洪喜才向陈家道歉,并对梅亚红说:“我支持你的孝心,尽管这个孝心你可以不尽。”洪喜才的儿媳也就是陈氏酱料厂厂长的千金,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天下儿媳大同小异,能与家婆相处成母女般关系的毕竟少数。不幸的是,洪家媳妇意外去世。

陈中意离世后,白玉兰认为没有必要跟陈家人来往了。之前,她跟嫂子吵过架,嫂子因看不惯她,主动挑起战争,两家再没来往。白玉兰瞒着陈华豪来到沱巴,她带来一份协议,是断绝婆媳关系的协议。陈华豪在官场上忙,家里一切都顾不上,也不想顾,由白玉兰全权做主。有消息说,他就要就地提拔为县委书记了。他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成绩的确有目共睹。

家婆看到标题“关于断绝婆媳关系的协议书”,立即说:“我同意。”白玉兰说:“其中好多细节你没看呢,不能太草率。”梅亚红抢过协议书,看了几眼说:“关键地方不就是‘家婆活着时你不赡养,家婆死后你不安葬吗?好笑的是,你进陈家门后,赡养过老人一天吗?”

正巧慧慧下班回来,梅亚红叫慧慧拟一份“关于断绝婆媳关系的协议书”,主动断绝与白玉兰的关系,不能让她占上风。协议上有这么一句:永远拒绝白玉兰进陈家门!白玉兰看后,笑着说:“两份协议意思差不多,我就委屈点吧,我签你们拟的这份协议。”慧慧拍了照片传给在上海的伯娘和堂姐,伯娘说,怎么能签这样的协议呢?白玉兰既然是陈家媳妇,就应该承担媳妇的责任啊。慧慧说,陈家没有白玉兰这样的媳妇,不是更清静吗?白玉兰应该承担的那份责任,我妈来承担,事实上,我妈一直在承担伯娘和白玉兰的责任!伯娘听了汗颜,無话可说。没几天,伯娘从上海回来,她让梅亚红休息一段时间,她来照料家婆。梅亚红说,照顾老人已成习惯,闲不下呢。梅亚红帮着前嫂子照顾家婆,并劝前嫂子回上海去照料女儿。前嫂子说:“唉,怎么说呢,亚红!我只能说一句很虚的话:好人永远有好报。”梅亚红说:“你们对我尊重,沱巴人对我尊重,这不就是我的好报吗?”

传闻陈华豪要升为县委书记,不多久果真成现实,但不是就地提拔,是升到另一个县去了,那是个大县,厅级干部的摇篮。陈华豪踌躇满志,旁人想的跟他一样,最多三年,他就能再升职位。三年后,他仍然年轻,更高官位在等着他。到新的岗位,他有新的谋划,决心大干一场,做出令世人敬佩的成绩。谁承想,这天他从乡下调研回来时,市纪委来人,陈华豪被带走。纪委部门早掌握了他的贪腐证据,暗中调查,发现还有更大的问题。升他官,调离岗位,是为了更方便查案。陈华豪是个有才华、肯干事的人,当接到群众举报,调查属实,市领导吃惊而痛心,有领导提出有才华的干部难得,处分他一下,敲打一下,让他收手,但更多领导不同意,触犯法律法规,必须依法处理,不可姑息。初步掌握的证据是,他大搞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数额惊人,他还拥有众多同盟者,根基牢固。市里这才弄出一个升职调离计策。

陈华豪被纪委带走的那一刻,他双腿发软,深知罪孽深重,没有个死缓也有个无期。坐牢受罪,不如一死了之。他只有寻死的念头,接受审问时,他心不在焉,设想自杀的方法,寻找自杀的机会。一天凌晨,他在被关押的地方自杀成功。他是如何自杀的,在此不必赘述。

白玉兰的工作单位随陈华豪变动而动,多年前她从医院出来,改行进机关当干部,官至科长级。经初步查明,白玉兰参与了陈华豪的贪腐活动,鉴于白玉兰主动如实交代,情节不算太严重,给予她双开处理。

一夜之间,老公成了阶下囚,且人没了,自己成为无业游民,生活从天堂掉进泥潭。消息传到沱巴,人们十分惋惜。沱巴人还指望出个大官,得到关照,现在只留下丑闻。梅亚红打电话给上海的前嫂子,想结伴去看看白玉兰。前嫂子说:“白玉兰跟你有关系吗?”梅亚红说:“没有关系,半点关系没有。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记挂着白玉兰,特别是童童。不晓得那对母子怎么过日子?”

前嫂子在电话里骂梅亚红生性贱,多管闲事,仇将恩报。前嫂子骂是骂,但还是赶回县城与梅亚红约好碰头地点。两人费了不少时间才寻到白玉兰,几年不见,白玉兰不是白玉兰了,像个老太婆,不是这几年变的,是陈华豪被抓自杀,她被开除公职突变的。白玉兰有气无力地对梅亚红及嫂子说:“你们赢了。胜者为王,你们想怎么看我的笑话就怎么看吧,我没意见。”

“童童呢?”前嫂子问。

童童躲在角落不见人,他不准备再上学,要外出打工。梅亚红掀开帘子,对童童说:“不要害怕,还有我们呢。”

陈华豪的骨灰还在火葬场,梅亚红陪白玉兰取了出来。四人回到沱巴。陈家人要把陈华豪葬到陈家祖坟去,梅亚红坚决反对。陈华豪进入祖坟,是对祖宗的极大侮辱,陈家这一支二十代,代代出能人出品行端正的人,陈华豪却坏了龙脉坏了风水。梅亚红虽然早不是陈家媳妇,但她说话有分量,就是陈中意大儿子陈华志在梅亚红面前也低头三分。梅亚红对陈家的贡献无人能比。陈华志夫妻对父母没尽过孝心,大小事梅亚红一人操持。梅亚红怎么处理陈华豪的后事,陈华志无二话。梅亚红为陈华豪找了块坟地,此处交通便利,来来往往的行人众多。安葬之后,梅亚红自作主张,为陈华豪立下一块耻辱碑,上书“贪官陈华豪之墓”几个大字。也好,成为警示牌,陈华豪也没白来世上走一遭。有人就此议论说,梅亚红这一举动不仅没坏陈氏家族的名声,而且是对陈氏家族的拯救。

洪强这天回到沱巴。他的事业做大后,平时主要待在外面,最早的陈氏酱料厂还在,成为陈氏食品集团公司一部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陈家这一支系,因为做食品而声名大噪。陈氏集团的壮大,又得益于有一个好女婿。洪强提着公司生产的食品来看望梅亞红,食品包装精美,是送礼的最佳选择。陈氏集团产品站稳市场,原因就在于形式与内容完美结合,形式与内容的多样化、差异化。

梅亚红不知道自己变没变,洪强变化不小,在外面碰上,她不敢认。这些年,梅亚红有意关闭耳朵不接受来自洪强的任何信息,就她个人来说,她对洪强的情况并不了解。而对于梅亚红,洪强却一清二楚。

“我知道你这两天在想什么。”寒暄几句后,洪强说。

梅亚红吃惊地看着洪强,问:“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如何安排白玉兰的工作。”洪强说,“孤儿寡母的,白玉兰没有一份工作,这母子日子怎么过?”

梅亚红这两天的确在考虑这个事。陈华豪自杀,白玉兰被开除公职,曾经的亲朋好友躲得远远的,生怕与她再有瓜葛,除了梅亚红,大概找不到第二个这么上心帮助白玉兰的人。梅亚红说:“我正想找你,你能帮忙吗?”

洪强说:“让白玉兰进我们集团工作,太简单了。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梅亚红说:“我答应你。”

洪强说:“你嫁给我。”

梅亚红说:“这个事,我不能答应你。”

洪强说:“我是自由身。”

梅亚红说:“我不关心你是不是自由身,我只关心白玉兰的工作。算我求你了。”

“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呢?”洪强说。

“为什么愿意嫁给你呢?我这辈子只嫁一次,不会嫁第二次。”梅亚红说。

“你不要多想,陈雪萍死亡是个意外,她出车祸两三年了。”洪强说。

梅亚红叹了口气,说:“我仍然不愿嫁给你。”

洪强带着遗憾和伤感离开。第三天,白玉兰接到去陈氏食品集团公司上班的通知,地点在县城,正好白玉兰在县城的那套房子没卖,有落脚的地方。白玉兰说:“亚红姐,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好。”梅亚红平静地说:“不要叫我姐,我跟你没那么亲。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好自为之吧。”

香芬村一年四季都有一股芳香,令人神清气爽;漓江飘过来的湿润,像优质护肤品滋润我们的脸。近期是年轻人结婚高峰,我命公司业务员推掉所有业务,倾全公司之力打造宋秀岩的婚礼。室内和外景的设计图修改了七次,才在公司员工大会上通过。这次婚庆公司计划零收入,宋秀岩只须付给我们成本。宋秀岩表态,拿出积蓄的百分之九十五来办自己的这场婚礼,我初步计算,用不了这么多。但宋秀岩坚持要用完。用钱不是难事,增加内容便是。她要用毕生的积蓄为自己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室内婚礼现场在她家公留下的半边屋子里。本来这是一座完整的大瓦房,小儿子成家后,她将房子一分为二,一半给小儿子,一半给大儿子。大儿子在市里工作,她就住在大儿子的房子里。小儿子死了,小儿媳招郎,然后又悄悄将那一半房子卖掉逃走了。买主用一堵墙将堂屋分成两半,堂屋便显得狭窄别扭。室内不好当婚礼主场,我公司的设计师设计到室外。从大门开始,设计了花带和红地毯,一直通向搭建的婚礼主场,通往漓江。宋秀岩这边丈夫是独子,父亲是独子,丈夫爷爷的兄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前就离开了香芬村,再无联系。在村里,宋秀岩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也就是说没有了“娘家人”。我们公司员工的到来,就是她最大的娘家靠山。旧房子我们给贴了壁纸,各房门和窗户上贴满红双喜字,宋秀岩出嫁的闺房,我们也做了精心布置。我叫人给宋秀岩制作婚礼服,还有两套新衣裳。穿上新衣,化了妆,宋秀岩回到年轻时代,比年轻时代更漂亮。因为,年轻那时哪有现在的漂亮衣服。她说:“你是我的伴娘。”我说太好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当她的伴娘再合适不过。我叫我先生当她老公的伴郎。

香芬村因为宋秀岩快要到来的一场盛大婚礼而热闹起来,村民们成群结队过来看热闹,我们的婚礼现场还没完全布置好,村里的年轻人中年人就开始合影留念,发朋友圈。婚礼定在后天早上十点十六分正式举行,因此只需要舞台音效不需要灯光,但我们还是布置了LED彩灯,准备让它们在这里持续点亮一个月。一切准备就绪,后天就是婚礼日了,我们试了舞台音效,晚上试了彩灯。整个屋子灯火通明,整个花带鲜花与彩灯相得益彰。彩排之后,我很满意,我看到宋秀岩眼含泪花,她的激动告诉我,她很满意。那条即将扎满鲜花的彩船也试航多次,后天婚礼结束,它将在四十五分钟内把宋秀岩送入新郎家。多艘送嫁的喜船停泊在码头边,随时待命。

婚礼头一天,我们约了化妆师和美发师,半夜开始工作。我将宋秀岩接到我桂林的家,凌晨两点,我们被叫醒去公司化妆、美容美发。早上八点到来时,我们终于完成一切美容美发工作。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香芬村。宋秀岩惊艳全村人。村民們尖叫,往她身上抛撒鲜花瓣。不止全村人,外村人也来了不少,他们不只是看热闹,而是来真诚地祝贺。

接亲的队伍逆漓江而来,他们吹着唢呐,敲着传统的民族乐器,放着长长的鞭炮,向婚礼现场走来。我公司的人充当宋秀岩娘家人,前去迎接,安排接亲人入座吃茶。我先生陪在新郎王家胜身边,两人像年轻小伙子一样精神。见到我的妆容,先生说,你也是新娘子啊。

婚礼按程序走。主持人说一通客套话吉利话,然后我陪披着盖头巾的新娘从闺房穿越花带,踏着红地毯,走上舞台。一路有人叫喊,旁边升起礼花,响起鞭炮声。我和宋秀岩走上舞台后,我先生陪新郎上台,主持人请新郎说些肉麻的话,新郎不说,猛然掀开新娘的盖头……

仪式结束,新郎抱着新娘走向漓江岸边。没想到王家胜如此有力,他不用帮忙,一口气将宋秀岩抱进了花船。身后仍然是七彩的礼花和不绝的喜炮。迎亲的船只走在前面,中间是新郎新娘伴郎伴娘坐的船,送亲的船只走在最后。喜乐奏响,十几条小船在清澈的漓水上缓缓向下游漂去。我默默祝福宋秀岩,愿她未来日子像船下的漓江水一样平稳透亮,愿她一生的悲伤忧愁,随江水永去。王家胜双手紧扣宋秀岩的双手,相互依偎,两双幸福的眼睛看向同一处。这一处是虚无的,他俩交融的情感早已穿越虚无,在同一个心海里自由飞翔。我跟我先生坐在王家胜和宋秀岩的对面,受他俩感染,我和我先生情不自禁地双手紧扣,依偎在一起。

责编: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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