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文学批评中的“心智阅读”

2024-05-08 02:04肖谊谢琪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心智术语状况

肖谊 谢琪

引 言

“心智阅读”(mindreading)是同时被哲学、社会心理学、大众心理学、认知心理学及认知文学批评理论等领域使用的术语。在不同的学科领域,“心智阅读”有不同的含义。语境不同,其实质也有差异。然而,有文学研究者,在使用这个术语时望文生义,将其笼统视为心理学术语,还有文学批评者将其等同为“社会认知”(social cognition)、“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的同义词。其实,“心智阅读”既是一种叙事机制,也是一种阅读机制。它既是文学批评领域的一个具有独特的文学批评功能的术语,也是文学作品中的一种现象。“心智阅读”在文学批评领域的含义,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其他学科赋予它的含义,形成了独立的“文学心智阅读”。

文学批评中“心智阅读”的渊源

英文“mindreader”是指“能看透别人心思的人”,而“mindread”指捉摸别人心思的行为,用作动词。其名词形式为“mindreading”可译为“读心”或“心智阅读”。这是最原始的词典中的语义。 “心智阅读”还用于哲学中的通灵术,包括占卜、魔法、观预兆、巫术等。“心智阅读”最初是被算命先生使用的一种简单的捉摸人心思的方法,或者在战争中使用的预测敌人行动时所做的揣度。“心智阅读”先后被应用到大众心理学、认知心理学以及认知文学研究,而“心智阅读”这一术语的“只是最近引进到认知科学的”(Gordon,2008:219)。罗伯特·莫里斯·戈登(Robert Morris Gordon)的《超越心智阅读》(“Beyond Mindreading”)发表于2008年,因此他在文章中所说的“最近”就是指21世纪初,文章发表的时间为我们对“心智阅读”学术史的梳理提供了时间的起点。也就是说,尽管他没有提出具体引进这一术语的日期,但暗示着认知心理学是从21世纪初才开始讨论及使用这一术语。

然而,“心智阅读”在不同学科领域的应用有不同的含义与作用。“心智阅读”在哲学领域是指对心智状况的阐释,而在心理学领域则是指对心智状况的科学探索。心智状况的运行机制、心智形成过程、心智与大脑的关系等问题,都是心理学关注的内容。在认知心理学领域,“心智阅读”是研究的内核,可以说认知心理学就是关于心智研究的学问。“心智是产生和控制知觉、注意、记忆、情绪、语言、决策、思维和推理等的心理机能”(Goldstein,2019:4)。“心智阅读”既是对这些机能的探究,也是贯穿在整个心智或心理状况中的认知机制。认知心理学研究的主要内容包括对神经元、脑成像、知觉、意识等方面,涉及神经结构,大脑与意识之间的关系。认知心理学已经发展成多种学科参与的跨学科研究,如计算机、人工智能、医学、脑科学等都已融入认知心理学的研究过程。研究的过程中存在着对大脑状况的描述、成像或刻录、评估等,这一过程便是认知心理学领域的“心智阅读”,有时被称为“心智化”(mentalizing)。

然而,在文学研究领域,“心智阅读”是被研究者或批评家借鉴过来的术语,其含义在文学批评中也发生了演变与延伸,它与认知心理学中的“心智阅读”有一定的渊源,但绝不能完全等同地看待。批评家使用“心智阅读”的目的只是为了从文学作品中探索人物的心智状况,或阅读过程中的规律,同时也包括作品生成的规律。从不同的批评家对这一词的使用语境可以看到,他们对“心智阅读”含义的理解均有差异。有的批评家将“心智阅读”看成是“从潜在的心智状况解释行为的能力,或心智阅读能力” (Zunshine,2003:271)。这显示丽莎·桑姗(Lisa Zunshine)强调的是读者与文本之间的互动。桑姗指出:“心智阅读是认知心理学家描述我们解释人们在思想、信仰及欲望方面的行为能力时使用的一个术语”(Zunshine,2003:271)。桑姗把“心智阅读”与“心智理论”看成是可以互换的两个术语,实质上仍然是停留在从认知心理学视角对概念进行定义。她本人也曾意识到这一现象:“这一复杂的术语的扩散,增加了提出为什么需要用‘心智阅读’或‘心智理论’这一新奇的概念来解释显而易见的事物这一问题的额外的紧迫性”(Zunshine,2003:272)。桑姗企图将这一术语延伸到文学人物的解释,也就是要进一步从文学人物潜在的心智状况的角度去进行解释。

像桑姗、艾伦·理查逊(Allen Richardson)、瑞文·楚尔(Reuven Tsur)等批评家最初是为了建立一种完全独立于认知科学之外,但不排除借用认知科学成果的认知叙事学。但是,桑姗在解释或给“心智阅读”进行定义时仍然是沿着认知心理学的定义在解释,并没有彻底将这一术语纳入纯文学的语境中考察。

另外,如果像有的评论家一样将“心智阅读”视作一种个体所具有的自动的技能,那么在将这一理论用来作为文学阐释的工具时,其作用就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在此前提下,“心智阅读”只是被理解为个体思维或认知能力的一个阶段,没有上升至文学认知的层面。有哲学家或心理学家将“心智阅读”视为意识发展的一个阶段。另一些人则把“心智阅读”视为“心智化”,强调的是“心智在此刻的状态”,就像拍摄照片一样,只是对大脑状况某一瞬间的记录。然而,选用“心智化”一词就只是从医学的或科学研究的角度在对大脑状况进行探索,如对脑成像的分析、神经元与人类情感的关系、大脑与社会认知等问题研究。这一层面的“心智阅读”只是属于认知能力,而“心智阅读”与“心智化”属于心智特点,正如戈登指出:“加拉格尔跟随艾尔文·戈得曼将心智阅读和心智化视为心智特点的同义词,即对他人心智状况与过程的归因” (Gordon,2008:221)。但是,“心智化”强调的是大脑的物理性质与思维的关系,关注面集中在认知的机制方面,仍然属于认知心理学的范畴。如果用“心智化”代替“心智阅读”,那么它就具有“心智阅读”的含义,而我们要建立的是赋予文学功能的“心智阅读”。

此外,有学者将“心智阅读”简单地看成是“社会认知”。例如,麦西亚·波尔维尼(Mercia Polvinen)在《介入阅读作为心智工作:教授认知叙事学的反思》(“Engaged Reading as Mental Work:Reflections on Teaching Cognitive Narratology”)中将“社会认知”看成是与“心智阅读”完全对等的概念。波尔维尼提到“介绍一门主要关于认知叙事学的课程,包括框架与脚本、社会认知(心智阅读)和虚拟世界的建构等问题”(Polvinen,2014:146)。他在社会认知后面在括号中加上“心智阅读”说明是把二者等同看待,这显然有失偏颇。社会认知是一个独立的心理学研究领域,而“心智阅读”相对而言是被看成一种技巧或认知的方法,可以应用到社会认知心理学的发展或研究,成为社会认知的重要术语。但是,社会认知仍然是心理学内部的认知机制。按照维基百科定义:“社会认知是心理学内部的一个主题,它关注人们如何处理、存储和应用有关他人和社会情况的信息。它侧重于认知过程在社会互动中的作用”①。社会认知强调人物之间的社会互动。社会认知的中心是“引导社会互动及人际关系”。社会认知是一种过程,与“心智阅读”有诸多的相似点,而“心智阅读”又是后来发展的一种认知方式,因此,社会认知可以视为“文学心智阅读”的一个阶段,但它决不能视为“心智阅读”的同义词。

同样,有些学者将“心智理论”看成是与“心智阅读”对等的概念。例如,桑姗(Zunshine,2003:272)就在《心智理论与小说意识的实验表征》(“Theory of Mind and Experimental Representations of Fictional Consciousness”)一文中声称,“心智理论”和“心智阅读”两个术语可以互换使用。“心智理论”与“心智阅读”之间的确存在着很多相似之处,亦可视为是与“心智阅读”对等的术语,但它所关注的研究内容仍然是属于心理学或哲学的范畴,而且又是一种与医学、解剖学神经科学交叉而成的认知心理学。我们可以将“心智理论”视为“心智阅读”发展的一个阶段或分支,或反过来将“心智阅读”视为“心智理论”发展的一个阶段,但如果想要将“心智阅读”发展成认知文学批评范畴的重要理论,就必须严格区分二者的不同之处,将二者视为两个独立的概念。认知心理学是一种相对近期发展起来的研究学科,也是一种进行性理论,仍然处在发展的过程。在使用术语时,人们往往是根据个人习惯选择使用术语,或者根据地域性传统选择术语。这便造成用不同的词语来表达同一类概念的现象,但尽管是同一类概念,概念与概念之间也有一定的差异。

同时出现“心智阅读” “心智化” “社会认识” “心智理论”等术语来表达同一现象,说明“心智阅读”已经渗入多个学科边界。然而,当它渗入文学时,我们在进行认知文学批评时,就必须考虑其在文学中的特殊功能,也就要探究它的新的使命。正因为我们对“心智阅读”的文学功能没有厘清并确立为常规,所以认知文学研究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停滞在语言学研究的层面。人们一直将这一概念视为认知语言学的常用术语,研究者的视野也因此很容易被局限于语言学研究路径,而忽略其在文学中的各种特殊的叙事功能。目前有不少认知文学研究者产出的成果仍然停留在认知修辞学的层面,这些成果涉及“心智阅读”时,仍然是将文本视作一种语言学分析的语料而不是文学作品。因此,必须像桑姗提出的那样:“建立一种特殊的,文学理论的,而不是作为认知科学附属物的认知叙事学”(Zunshine,2014:87)。认知叙事学属于认知文学批评理论发展早期阶段确立的学科。尽管目前的认知文学批评吸收了认知叙事学在内的更多的理论范式,但认知叙事学仍是认知文学研究的内核理论。然而,认知语言学属于桑姗所指的“认知科学”的范畴,如果我们在研究中只是停留在认知语言学的层面,那么这样的成果还算不上是属于认知文学批评的内容。因此,按照桑姗的这一建议,我们在使用“心智阅读”这一术语进行文学研究或批评时,必须严格确定其在认知文学批评中具有的特殊功能,将这一术语在认知文学批评理论范围进一步理论化。

“心智阅读”作为文本机制

认知文学研究在当今的崛起并非突如其来,它是文学发展过程中自然产生的一种方法,具有它本身的生成机制,因此是一种独立的文学理论。认知文学研究本身就具有自己独特的肌理和运行机制,而且是影响文学理论发展的重要因素。“认知文学研究为考察文学文本与社会历史语境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Harbus,2010:21)。“心智阅读”作为认知文学研究的重要部分,是其运行机制和肌理的具体体现。“心智阅读”在文本中的多重机制包括:叙事机制和阅读机制。

首先,文学中的“心智阅读”是一种叙事机制。“心智阅读”是贯穿在整个叙事过程中的认知机制。它既是自然存在于叙事过程中的,也是可以由作者操纵的叙事机制。在创作的过程中,作者可以虚构出某一故事中人物之间的“心智阅读”,而作者的虚构过程中又隐含了其对作品中人物的另一层“心智阅读”。 正如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在《红字》(TheScarletLetter, 1850)中将人物齐灵渥斯塑造成一个复仇者,像魔鬼一样对海斯特·白兰的秘密情人丁梅斯代尔进行暗中观察,并以医生的名义与丁梅斯代尔接触,不断地通过观察以感知对方的心灵。齐灵渥斯是一个典型的心智阅读者,而他的行为是由作者霍桑用虚构的方式进行操纵的,因此霍桑也是小说人物的心智阅读者,他能看到齐灵渥斯进行读心的行为,也是在揣摩读心者齐灵渥斯的心智。在《红字》中,无论是齐灵渥斯的“心智阅读”还是霍桑的“心智阅读”,都潜存于叙事的过程。在不同的文学种类中,“心智阅读”都随处可见,戏剧中人物的内心独白,如《哈姆莱特》(Hamlet, 1601)中王子的内心独白;小说中戏剧化的叙事,如《白鲸》(MobyDick,1851)中戏剧化语言,亚哈船长的独白;小说中以第一人称叙事展现的生命书写,如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甜牙》(SweetTooth, 2012)中赛琳娜·布鲁姆对自己生命历程的自述;小说中嵌入的人物自传,如戴维·洛奇(David Lodge)《天堂消息》(ParadiseNews,1991)中用书信传达的生平故事都是属于不同类型的“心智阅读”。其中,内心独白、第一人称叙事讲述的生命经历其实是一种“自我心智阅读”,因为这样的叙事方式包含了人物的记忆、回忆及情感的流露,人物作为读心者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智状况。如果说“由人物阅读行为引出的文学作品赋予作品以互文关系”(王丽亚,2021:66),那么人物在作品中的“心智阅读”则是小说叙事过程中的内在机制。

小说中由作家嵌入的人物传记、生平故事或事件,既是作家通过叙事揭露的人物的自我“心智阅读”,也是一种作家对人物的“心智阅读”,同时还是读者对人物的“心智阅读”。从不同叙事形式或文类与“心智阅读”之间的关系可以清晰地看到,“心智阅读”是寄生在不同文学语篇中的特殊功能。人物的心智是通过叙事语篇、构成语篇的句子、词汇以及语篇中的修辞而展现出来的。“心智阅读”是一股文本中的潜流,映射出了人物与人物之间、作者与人物之间以及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行动,也是文学传达人物心智状况、构建心理图式的必经路径。心智状况与心理图式的完整揭露取决于多重的认知过程与表达形式,因此,“心智阅读”反而观之就是一种叙事机制。文学创作必须要有好的素材,而心智与心智状况是最好的“建筑虚构世界”(Polvinen,2014:146)的材料。形形色色的人物心智为作家们提供了创造“文学心智阅读”的可能性和灵感。“心智阅读”作为一种自然生成的叙事机制,在文本世界的创造过程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其次,文学中的“心智阅读”是一种阅读机制。”心智阅读”是联结作者、作品与读者之间关系的纽带。“心智阅读”隐含在阅读的过程之中,也是一种认知的过程。这一过程包括三个层面,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文学中的“心智阅读”属于读者认知。在认知的过程中,读者必须具备“心智阅读”的能力,即能够从文本的字里行间感悟人物心智状况的能力,这里所指的人物也包括文本的作者。读者对人物心智的了解能达到什么程度完全取决于其认知水平,好的读者是接受过文学教育或对文学机制十分熟悉的学者、批评家或文学爱好者。理想读者不能是患有认知缺陷或认知障碍的个体,也不能是有偏执狂或者精神分裂症的患者。读者必须是一个具有客观视角的健康的阅读者,还必须是一个生活经历丰富的博学者。像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在《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Good Readers and Good Writers”)一文中所总结的那样,“一个优秀的读者,应该有想象力,有记忆力,有字典,还要有艺术感”(Nabokov,1990:3)。纳博科夫所暗示的就是读者的认知能力。“心智阅读”总是伴随在理想读者的阅读过程中。读者作为一个心智阅读者,首先要从人物的行为、言语、叙述者的讲述中获取各种信息,然后在大脑中加工并获得人物的心智状况或心智图式。在加工过程中读者使用了大脑的多种功能,包括感知、记忆、想象力、语言知识等,在瞬间形成对人物心智状况的图景。例如,在读者阅读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的《乞力马扎罗山的雪》(TheSnowsofKilimanjaro,1932)的过程中,必定会伴随着“心智阅读”。在完成阅读后,读者会从主人公哈利与情人的对话中感知哈利心中十分烦恼的心情,尽管哈利并没有直说他的烦恼,而只是说了一句:“你可以把我这条腿截掉,这样也许可以不让它蔓延开去,不过我想这样恐怕也不成。要不,你可以一枪把我打死”(Hemingway,1981:246)。读者便能感知哈利烦闷而失望的心情。读者可以从小说中海明威用意识流手法表现的对哈利以往人生经历的追忆,实现对哈利的心智图式的进一步认识。读者还可以从哈利的梦境中察觉到他处在朦胧的昏迷状况。海明威在小说中创造了一种充满死亡气息的环境,读者则身临其境,同样感悟到哈利在弥留之际脑海中的心智状况,即面对死神时出现的烦闷、失望,夹杂着对过往时光的追忆,同时还混合着勇气和淡定的神态。哈利的心智充满着时空感,折射着他生命的历程。读者在读故事时进入哈利所处的时空,也进入了对哈利进行心智阅读的状态。理想读者阅读海明威作品的过程充分地演示,“文学中的心智阅读”是一种认知的机制。

同样,作家的创作过程也隐含着“心智阅读”。作家作为读心者亦属于“心智阅读”机制的重要环节。在创作的过程中,作者是一个读心者,因为他是心智状况的模仿者,也是心智状况的创造者。也就是说在心智创造之前,作者心目中必须有一个典型的关于人物心智状况的模型,而这类模型就是人物心智状况的原型(prototype)。人物心智状况原型来自何方?其实就源自作者的原始“心智阅读”。心智状况原型可以分为:其一,从书本知识中获得,包括以往的小说作品、神话故事、寓言故事、戏剧、历史故事,等等。作家在阅读不同作品时经历了不同的“心智阅读”。霍桑在创作《奇异之书》(AWonder-BookforGirlsandBoys, 1851)时细读了各种古希腊、罗马神话,在写《红字》时又细读了《圣经》。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在写《白鲸》前阅读了大量文献及文学作品,而塞缪尔·朗赫恩·克莱门斯(Samuel Langhorne Clemens)在创作《哈克贝利·芬历险记》(TheAdventuresofHuckleberryFinn, 1884)时从莎士比亚戏剧中获得了灵感。即便是莎士比亚本人,也是从古老的欧洲传说中获得灵感。作家在阅读文学作品时涉及了对千姿百态人物的心智阅读,在获得了关于不同心智状况原型的前提下,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将不同的心智状况移植到新的人物塑造之中。其二,从生活经历中获得心智的模型。作品中的心理现实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作家在现实社会中与他人的交际里获得的关于心智状况的知识,现实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原型,以及人物的思维活动都是作家观察的对象,而在这一种考察中隐含着“心智阅读”,是一种典型的社会认知,但这种认知往往被作家转化为创作的灵感和源泉。从生活中获得的关于心智的知识具有真实感,能让作家更加容易理解文学作品中的心智状况,是一种经验的移植。对作家在自己的创作中表现人物心智状况有参照与启示作用。

此外,作品中的人物与人物之间有时也存在相互的“心智阅读”,但仍然属于作者虚构过程的范畴。即使作品中“心智阅读”的事件是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具体事件,但它已经经历了作家虚构的过程,文本已经被赋予了文学特征,因此,作品中的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相互“心智阅读”只能看成是可能世界中的一部分。它也是阅读机制的体现。

从叙事机制与阅读机制考察,“心智阅读”已经是一种具有叙事功能的技巧,而且在作者的创作过程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那么,在文学中,心智阅读的过程可以进一步归纳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想象心智”(imagining the mind)。作家从各种渠道获得经验、知识、记忆以及对各色人物的认知,运用想象力进行信息加工,想象出人物的心理图式和心智结构。第二阶段为“创造心智”(creating the mind)。作家在想象的基础上进行语言加工,采用描写、暗示、对话、演绎等手段创造出一个关于心智的文本世界。第三阶段为“阅读心智”(reading the mind)。读者从文本世界中获得人物心智过程、心理反应、思维的模式与思维的内容。同时,作者也可以是读者,对文本世界中人物心智进行重读。在此阶段,读者和作者是认知过程的主体,文本世界中的人物则是认知过程的客体。

这一过程是文学生成过程中的具有普遍性的规律,适用于不同文学可能世界的创造与虚构。经典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与生成过程都蕴含着“心智阅读”的三个阶段,正如霍桑在创作《红字》的过程中所演示的那样,“想象心智”催生了“创造心智”,最后产生“阅读心智”。在创作过程中,在《红字》的前言《海关》(“The Custom House”)中,霍桑曾经给读者提及《红字》创作的灵感来源。《红字》故事产生于对绣在一块布上的金色字母A的想象。霍桑写道:

“这块红色的破布——时间、磨损、还有一只破坏圣物的蛾子把它弄得真正成了一块破抹布——经仔细察看,它呈一个字母的形状:大写字母A。根据精确的丈量,字母的两条腿长三又四分之一英寸。毫无疑问,它是用作衣服上的装饰品;但是怎么佩戴,以及过去它标志什么等级、荣誉和尊严则是个我猜不透的谜,因为这些东西的时尚款式一时一变,转眼便过时了。然而,我对它颇感兴趣。我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个古老的红字。可以肯定这是含有深奥的意义,值得好好探究,但事实上,从这个神秘符号中泄出的意义可以与我的感情惟妙惟肖地交流沟通,却悄悄地避开我理智的分析。”(霍桑,1996:26-27)

这样,霍桑以红字A为线索,想象出了关于红字的故事,包括他对海斯特·白兰、阿瑟·丁梅斯代尔、罗杰·齐灵渥斯及珠儿等人的“心智阅读”。霍桑用《圣经》中伊甸园中亚当与夏娃的故事作为隐喻,用戏剧化的表现方式在《红字》中重演了亚当与夏娃的故事。霍桑在引言及小说中邀请读者、吸引读者进入故事。读者的阅读决定着故事中人物心智的存在。“心智阅读”是一种阅读效应。

文学的心智阅读

“心智阅读”作为一种现象自从有文学以来就存在了,而作为专业术语出现在文学批评领域则只有20年的历史。“心智阅读”作为一个学科术语同时渗入多个领域,并非某一学科独创。“心智阅读”在不同学科有自身独立的发展,其含义也有所不同。因此,我们有必要确立一种“文学心智阅读”(literary mindreading)。

那么,文学心智阅读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特点呢?首先,认知文学研究中的“心智阅读”研究对象必须是典型的文学文类,而不是哲学、历史、人类学、天文及地理等他类学科的著作。即使是嵌入了他类学科而形成的文学作品,在研究时也必须突出其虚构的特点,以避免认知文学与他类学科的混淆。学界目前在强调文学跨学科研究时,往往有学者分不清主次,过分地纠缠于他类学科理论的铺陈而忽视了对文学的深度认知和理解。具体而言,他类学科中的“心智阅读”是采用科学的手段对心智本身的肌理与构造进行研究,如采用核磁共振拍摄脑成像或用ERP监视脑部活动,这是一种实际社会中的实验,而文学中的心智阅读是借助人的感觉器官,如视觉、想象力等大脑本身所具有的认知工具进行阅读。像ERP无法监视作品中人物的心智状况,而人脑本身则可以感悟或想象出虚构作品中人物的不同心智状况。即使是采用AI技术进行文本分析,其根源还是来自人类大脑的想象。可见,二者并不能完全等同。

其次,认知文学研究必须与其他认知科学进行严格区分。尽管在研究“心智阅读”时认知文学研究有时会参照他类学科领域的研究成果,但也必须区分“文学心智阅读”与认知心理学、哲学等领域所指的“心智阅读”。在探索认知文学中的“心智阅读”时,必须在作品中寻找人物的“心智状况”或“心理图式”并按照文学的逻辑进行文字刻录、描述与分析。认知文学中对“心智阅读”的研究应避免停留在单纯的语言学研究层面,其研究必须深入文学语篇、语境及文本的潜流,从细节渗入“人物的心智”并探索故事中不同人物心智状况之间的差异与关联性,探索心智状况产生的渊源与发展规律。

最后,必须认识到认知文学研究中的“心智阅读”是一种阅读效应。在探索中必须注意读者与作者、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关系。研究者必须从理想读者的角度对人物心智进行阐释,必须从客观的视角进行认知。在探索“心智阅读”作为一种阅读效应的时候,认知文学研究可以适当地借鉴并参考过往那些以读者阐释为基础而发展壮大的文艺理论,如阐释学、读者反应等,原因是认知文学研究与这些理论之间存在着继承与发展的关系。理查逊在评论丽莲·海尔曼(Lillian Hellman)时写道:

“海尔曼认为,叙事学家需要所有这些资源,以便发展一种更宽广、更细腻和更令人满意的方法来描述和理解叙事;而认知科学家则可以得益于将叙事学和叙事理论整合到他们对人类思维和大脑的研究中的方法。”(Richardson,2015:366)

海尔曼强调了叙事理论对认知科学的促进作用,同时也预示了“心智阅读”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机制,将对其他学科的“心智阅读”的发展产生影响。

“心智阅读”同时渗入不同的学科领域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些学科都有探索“心智”的目的,或者说“心智”是不同学科关注的共同点。哲学从源头探索心智与思维的关系,心理学从心智产生的物理和生理机制对心智进行理论绘制,医学是从科学的视角对心智进行物质性的分析,而文学中的心智是一种文本效应。英文“mindread”即暗示不同学科对“心智”(mind)的探索。正是由于各个学科的视角在探索心智时具有差异性,各个学科在使用“心智阅读”时就必须有各自特定的界定。因此,确立“文学中的心智阅读”就十分有必要。如果我们机械地使用其他学科对“心智阅读”的定义来探索文学,那么有可能无法看到真正的文学心智或心智状况。例如,米歇尔·泰(Michelle Ty)在讨论文学研究中的认知转向时对“心智阅读”的定义为:“心智阅读是一个在认知领域流传甚广的术语,指的是人类推断和追踪他人意图状态的能力”(Ty,2010:208)。这样的定义只是从认知科学的视角在进行界定,并没有体现对文学中心智特点的归纳,最多也只涉及了“心智阅读”的普遍性,没有体现“心智阅读”在文学领域的多层特性。沿用这一定义容易产生误导,并不能引导对文学心智的探索。

结 语

总之,认知文学研究中的“心智阅读”既是一种创作过程中的叙事机制,也是一种认知过程中的阅读机制。它受认知科学领域的成果的启迪,但又与认知科学领域研究中的功能不能等同看待。它是一种独立的文学现象,具有自身系统的理论基础,是从文学内部发展出来的机制。它贯穿在文学创作的认知过程,存在于读者的阅读过程。

注释:

① 引述自维基百科“Social Cognition”页面,[2023-10-30]. https://en.wikipedia.org/w/index.php? title=Social_cognition&oldid=1169946946. 以及“International Social Cognition Network”页面,[2023-10-30]. http://www.sicialcognition.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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