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吃饭的人

2024-05-08 23:19程迎兵
福建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卡座小兵饭局

程迎兵

1

饭局进行到一半,李芫的手机开始振动。整个饭局电话铃声就没停歇过,所以李芫的手机像战斗机般轰轰作响时,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我坐在他边上顺势捣了他一下,提醒他有电话进来。

这是一次小范围的朋友聚会,恰逢假期孙蕹从外地回来。上次见面还是春节期间,他俩轮流做东我负责吃喝,我深感过意不去。这次我就主动张罗了一个饭局,邀请大家到寒舍一聚,同时邀请他俩把老婆都带上,显得温馨又热闹。大家都说好。谁知等到聚会的那天中午,他们个个只身来赴鸿门宴似的。

人差不多到齐了,我们先是说了一堆别来无恙的废话,说话间隙我给丁小兵打电话,电话无人接听,我又给他发了个信息,让他快点来,马上吃饭了,来晚了只有剩菜伺候。吃饭不等人是我们的一贯风格,只是出于礼貌,我们还是装模作样边吃边等,这样一来我们吃菜自然就放不开手脚,酒也不敢大口喝,生怕丁小兵还没来我们就喝多了。按照流程我们先是忆往昔,然后展望未来,最后胡说八道鸟兽散。丁小兵迟迟未到,我们围绕他的话题(主要是说他“坏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从丁小兵的性格、脾气、为人、生活状态一直扯到他的长相。

一般说来,只要我们的饭局从中午开始,那就必定会延续到晚上。这个规律在我们几个人身上从未打破过。规律也好、规则也好,一匹马大家骑,推辞再多就显矫情。一杯白酒下肚大家的底盘也就稳了,丁小兵来或不来渐渐被遗忘,按照套路,往昔和未来已按既定程序走完,只剩下火车在我家客厅里轰隆隆。

李芫的电话就是这时响的。他先是“喂”了一声,可能是对方声音太小,也可能是他自己酒后耳背,他在连续“喂”了几声后,打开了手机免提。

你是李芫吧?一个女声问。

我瞟了一眼,李芫手机屏上没显示来电姓名,只有一串数字。李芫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叉抱于脑后。他说,对,我是。

我是小刘。

哪个小刘?

丁小兵前妻。

李芫一听是她,立即端坐桌前,双手由后脑处分开,呈单手托腮状。他问,有何指示?

2

我跟丁小兵认识最早,李芫说,那时候丁小兵还是国企的一名小职员,别看只是小职员,待遇高福利好风光无限,出门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身边漂亮小姑娘环绕。关键是丁小兵还很好客,他的口袋像个聚宝盆,眼见着快到月底了,他的钱夹依旧鼓囊囊,还能随手抽出两张五十元的纸币,往烟摊上一拍,说,拿两包烟。自己揣一包,另一包直接扔给我。当然,这种事不仅仅局限于我,据说也常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我们两个人所有的见面几乎都是在酒桌上,我几乎没有在酒桌以外的场合见过他。每次都是一群朋友喝酒。那时候只能怪自己无能,没能找到个好工作。俗话说,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朋友的成功更让人揪心。李芫继续说,我虽然嘴上不服,但也不好意思直接表明。

这样的朋友谁不喜欢?孙蕹说,只恨这样的朋友太少了。

李芫说,那时我还没结婚,只要我下班没事就到他家蹭酒喝。我也不是天天空手去,偶尔也捎点卤菜带瓶白酒,先是在他家喝,如果谈兴浓就出去找个排档继续喝。记忆深刻的是有年冬天,应该是那年的第一场雪,我跟丁小兵在路边摊喝,就是用红色塑料布围起来的那种排档。我俩去的时候排档还停电了,就这样也没能阻挡我俩喝到天亮。寒风吹得塑料棚噼啪作响,雪还在下,外面的世界因为停电变得明亮。路灯下密密麻麻的雪花像是啤酒花,细腻、洁白,从地面喷向天空,又钻入黑暗,直至消失。风从红色塑料布各个缝隙钻进来,桌上的烛火东倒西歪,雪花也被裹挟着从缝隙钻进来,慢慢淤积在门口水泥地上,像是一小块不规则的门垫。

排档老板已经催两遍说他要收摊了。但雪还在下,从门口卷帘看出去,街上一点绿色也没有,雪傻傻地落下来,堆积在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丫上。所有的生物都冬眠了,仿佛被这鬼天气诅咒了一般。偶尔一两个下夜班的行人正急匆匆走过街道,没有人愿意在这样凄冷的冬夜停留。

这事听丁小兵说过。我说,你俩那次把大排档的啤酒全都喝光了,最后实在是买不到酒了你们才散伙。

对,李芫说,我和他把啤酒瓶挨个插在雪地里,黝黑的瓶子和雪地形成强烈反差,还真挺好看的。丁小兵结账后,我们就深一脚浅一脚各奔东西。我记得已是凌晨四点多,环卫工都已上班,正齐刷刷挥舞着扫帚和铁锹,路上的积雪瞬间被抛起,又一头栽进更厚的雪堆里,满大街都是刺耳的摩擦声。回家路上,我经过一个水果店,店内昏暗的灯光下睡着一个男人,说是睡在床上,其实就是一块长条木板,几个装水果的空塑料箱支撑起这块床板,旁边摆着个取暖器。我是被水果的香味吸引的。你们可有过那种体验?冬天凛冽寒风下,一股清新的或说是迷人的香味也行,一下子击中了我。我先是靠在玻璃门上,没一会儿就顺着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被宏大的水果香味包裹着,迷迷糊糊坐到了天亮。

后来你俩喝酒好像不是那么频繁了吧?孙蕹说,听你说过,没出一年丁小兵就结婚了。

的确,那一晚喝出了“风雪山神庙”的气势,也就是那晚之后,我和丁小兵的联系忽然一下就减少了,彼此也不主动张罗饭局。我们再也不谈论喝酒以及酒桌上的丑事,偶尔提起我们曾经喝过的大酒,似乎那是曾被捉奸在床的久远的一块伤疤。

李芫说,后来丁小兵就结婚了。我真想不明白他怎么和小刘搞到一起的,小刘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唯一的优点在我当时看来就是善良。后来证明连这一点我也看走了眼。结婚以后丁小兵被小刘管得死死的,出门喝酒必须经过她批准,回家时间也被限定住,起初丁小兵还抗争过,几个回合较量下來,他几乎不再出门喝酒。

那段时间我们不是主动拎着卤菜敲他家门吗?我说,鸭爪、干切牛肉、猪耳朵什么的,一拎一大包开袋即吃。

李芫说,有时候我们连啤酒都是自备。也不晓得那时候我们哪来那么多闲工夫。

孙蕹说,二十郎当岁,只怨自己朋友少,不像现在只恨自己朋友多。

我说,现在也没啥朋友了,老的老,死的死,离婚的离婚,再婚的再婚。

我去他家几次后,就不想再去了。婚后的丁小兵像换了个人,在他家喝酒他还不断提醒我声音不要太大,说影响小刘休息。七点多钟就要睡觉了吗?李芫说,我实在受不了捏着嗓子说话,后来只要我走得晚了点,小刘就是各种恐怖的声响,不是电视机声音放得很大,就是掼门声,这毫无防备的巨响,经常逼迫我逃离他家。再往后丁小兵要是不主动邀请,我就再没有登过他的门。当然,他的主动邀请一般都是他老婆不在家,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敢去了,他老婆万一一个回马枪,我就会直接被挑落到楼下。吃个饭比上战场压力还大,关键是骨子里的恐惧心,时不时会让我隐隐哆嗦一下。

我曾拒绝参加丁小兵的婚礼,但后来还是拗不过你们,被你们生拉硬拽去了。那是我见过的最不想看见的婚礼,婚纱穿在小刘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等到他俩过来敬酒,一桌子人齐刷刷端着酒杯站起来,像是迎接领导敬酒,有人一口干有人舔一口,大家再齐刷刷落座继续吃喝。敬到隔壁桌时,有人站有人坐,场面混乱。喜酒喝到一半我就跑了。我当时就对自己说,但愿这对悲情的新人能撑过三个月。

孙蕹说,三个月是撑过去了,但没能撑过半年。

李芫说,离婚后的丁小兵终于活回了原形,《白天不懂夜的黑》是他嘴边哼唱的名曲,没快活多久,他就紧跟下海经商潮奔更大的快活去了。他从单位买断工龄辞职,这在当时看来真是惊天壮举,好好的铁饭碗说扔就扔,勇气甩我们三条街都不止。

我说,丁小兵好像得了十几万元的买断款,租了个门店开了家广告公司。那时候我月工资才三百八十元,十几万元可是个天文数字,我们还在用数字BP机时,他已手握“大哥大”。可以想见,环绕在他身边的姑娘又多了起来,每逢夜晚降临,他身边的朋友又有了新去处,在他那简陋的办公室,老板椅、老板桌乃至地面上,醉倒酣卧了至少五六个青年才俊。大家满嘴的理想与不时奇遇的爱情,以及莫名其妙的哀伤,占据了我们大约两年的时光。

李芫说,丁小兵那只有一间办公室的广告公司很快就被朋友们吃垮,唯一的沙发也被借宿的男女搞塌。其实在我看来,丁小兵的钱是被人折腾完的。人一旦有钱,朋友们就会踏破门槛,“富在深山有远亲”指的就是他,一会儿有朋友来教他赌石,一会儿有朋友来教他玩古董,再加上吃吃喝喝,那笔巨款很快就像小石子急速掠过水面,不见了踪影。我没少劝他,让他长个心眼,别跟那帮来路不明的人搅在一起,他的回答让我浑身一抖,“你看研制一架新飞机,搞个十年八年很正常,几十亿美元扔进去都听不见响声”。

3

我跟丁小兵认识得也不算晚,是李芫带我认识的。孙蕹说,我认识他时他已经处于落魄的边缘,他那时候转行开了家字画装裱的小门店,卖卖宣纸和旧书什么的。没事我们就去店里坐坐,闲聊到晚饭时间。

记得那会儿丁小兵手上还有点碎银,偶尔请客吃个饭还能应付。他的字画店对面就是一排小饭店,起初我还纳闷他为何总是请我们去吃同一家饭店。有次喝完酒跟他一块出门,才发现这家饭店他可以签单,半年结一次账,每次酒后他签的名字都不一样,且字迹潦草,苏东坡、李逵、李白、令狐冲、阮籍都是他的常用名。饭店老板则在账单的最上方一笔一画写着“丁小兵某月某日”,字迹清晰、力透纸背。

丁小兵请客的气势还是很大的。孙蕹说,三个人必须是八菜一汤,两瓶白酒,啤酒不计,拦都拦不住。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丁小兵会把没怎么动筷子的菜打包得干干净净,留到晚上独自享用。一般說来,他请一次客后接下来十天内不会有动静,这期间由我们来安排他参加饭局,只要有人张罗,他是逢请必到、每到必早。

有次我去他家,看见他厨房里贴着一周菜单,基本每天都有鱼、西红柿和鸡蛋,比如红烧鲫鱼、西红柿炒蛋、西红柿蛋汤、辣椒炒鸡蛋等。他说鲫鱼刺细,吃不快也耐吃,至于西红柿和鸡蛋,那是因为他喜欢吃。孙蕹说,不过赴宴的丁小兵作风不减当年,记得有次我和他邻座,我叼根牙签习惯性把脚蹬在他椅子的横档处,他立即跟我来了句“先生请自重”。我心想,你都混成现如今这般模样了,咋还这么穷讲究……嘴上我一句话都没多说,只当他骚酒喝多了。这家伙倒好,口口声声说我没文化,好像他开了个破广告公司就是文化人一样。我承认我就一小工人,是,他嘴里冒出来的唐诗宋词很应景很高深,可惜你不是“天子呼来不上船”,也不是“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如果不是朋友一场,如果按我以前的脾气,像他这样的垃圾,我早就一个啤酒瓶盖在他脑壳上了。

我接过孙蕹话头,哎哎哎,不能说他是垃圾,毕竟是朋友,公众场合还是留点面子。那天晚上跟你们谁在一起吃饭的?

那天晚上?孙蕹说,哦,是丁小兵一个外地的朋友来请客。丁小兵跟我说到他签单的饭店去吃饭,说就三个人。我下班就过去了,直接落座一个临街的卡座。北面是扇落地大玻璃,我看着三四个短背心高腰裤披肩发,夹杂着各种香水味的姑娘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巧的是这些女孩就坐在大厅,与丁小兵迎面的是个穿破洞牛仔裤的女孩,他的目光从端酒杯开始就没离开过那两个破洞,中途他有几次试图过去邀请她们和我们凑一桌,但都被我死死摁住了。为了迅速打消丁小兵这个念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怕惹事),我只好不停地跟他碰杯干酒,直到他端着酒杯睡着了。他没有趴到桌上,也没有栽倒在地,就这么端着酒杯坐着睡着了。那几个姑娘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呼啦啦飞到枝头,又呼啦啦飞走了。

丁小兵这个睡姿是个麻烦事,我怕一碰他他会顺势倒地不起,不碰他又怕他坐着会睡到天亮,我只能与他那个外地朋友一杯接着一杯喝啤酒。我与这个朋友也是第一次见面,无声的啤酒怎么也凝聚不成丰富的泡沫。眼看着这个饭局没法收场,丁小兵奇迹般醒过来了。他在骨碟里翻找了半天,捏起一个没啃干净的鸡爪继续啃了几口,这才歪着脑袋搜寻了一番大厅。大厅此刻空空荡荡,他打开一瓶啤酒说是要压压一肚子的白酒。他朋友连忙摁住啤酒瓶,说刚才微信转给了他几张高冰糯种飘花的石料照片,让他有兴趣这几天去看看货,又说刚才接到信息,需连夜回去出货,说完就抬屁股走人了。

如此一来,埋单的人又变成了丁小兵,他倒无所谓,又紧急招呼来两个朋友。那两个朋友犹如天兵天将瞬间到达,这就给接下来的酒局平添了欢乐气氛。

我说,那两个人不就是我和李芫嘛。是那次吧?八点多钟,丁小兵喝得二五吧唧,看到我们来了,居然清醒得跟一个星期没喝到酒似的。

记得丁小兵问我和李芫,说上周五晚上我俩是几个意思。

孙蕹问,什么情况?

那晚的事情有点神奇。我说,我去的是丁小兵签单的隔壁小饭店,加完班和同事一起去搞点吃的。饭店生意很好,一楼卡座爆满,穿过过道,我看见丁小兵和你在拐角处喝酒,你们的桌子好像是临时添加的,桌上三个菜,一个火锅、红烧鲫鱼、西红柿炒蛋,还有盘油炸花生米。我是急着找同事,路过你俩时我摆摆手,意思是我不过来吃。你抬头看看我,没说话,又埋头和丁小兵继续吃喝。

李芫说,后来我才知道你前脚到我后脚就到,当然,我不知道你也来吃饭,我是和女朋友来吃饭的,你懂的。她见这家小饭店生意好就进去了。找卡座时也看到了孙蕹和丁小兵,相同的情景我就不重复描述了。说点不一样的,丁小兵看见我女友时,一句话都没讲,只是把自己椅子让出来,一屁股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去了。我猜丁小兵肯定以为我会和女友一起加入他和孙蕹的饭局之中。

可惜此情此景实在不宜一起吃喝。李芫说,我找了个卡座,然后就把你俩忘记了。

我说,直到饭局结束,我在饭店门口看见李芫,我问他有没有遇到丁小兵和孙蕹。他说看见了。他又问我有没有看见他俩,我说我也看见了。饭局结束我们都从过道经过,可惜丁小兵和孙蕹不知何时已去向不明。

孙蕹说,哪里是去向不明,是我和丁小兵逃跑了。

我说,几个意思?

李芫说,什么情况?

孙蕹说,我和丁小兵因为一个话题谈论到某个人,说起那个人丁小兵嘴里就骂骂咧咧,我也只能跟着附和,顺便添点柴加把火。问题出在我们在说那人坏话时直呼其名,要是说老孙老李什么的倒也没事了。

跟拐角靠在一起的卡座,卡座知道吧?就跟坐绿皮火车一样,一眼望去全是脑袋。我们痛骂的那个人的卡座啊,就和我们背靠背挨在一起。那人估计实在听不下去了吧,忽地站起转身面对着丁小兵。丁小兵往后一靠,也直勾勾看着他。那人先是扫了眼桌上的饭菜,喊来服务员要求把我们这桌碗筷全收掉,重新点上特色菜,他埋单。

说完还递过来一瓶高档白酒。孙蕹说,我记得还扔过来一包香烟。此人派头不输丁小兵当年,说话的模样跟丁小兵颇有几分神似。

李芫问,你俩接着往下喝了?

孙蕹说,我问丁小兵还喝不喝了。丁小兵说那必须的,以为羞辱我一番我就会灰溜溜走吗?放心,我不会的。

我问,你俩能喝得下去?

只是服务员收拾碗筷的动作很粗暴,还带着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给她们增加了工作量似的。这让丁小兵很不舒服,他说换作以前要是在他的公司做事,他早就开除她们了。咣咣地收拾餐具的声音很刺耳,这哪是收拾,简直就是发泄怨气,这让丁小兵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据丁小兵说,正是这个原因,他拉起我就跑了。当然,也没埋单,还顺走了那瓶白酒和那包烟。孙蕹补充道。

4

丁小兵前妻拨通了李芫的手机,我和孙蕹也停下了筷子。

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李芫对着手机“喂”了好几声,手机里才传来低沉的哭泣,小刘断断续续告诉李芫,丁小兵死了。

李芫说,不能这样诅咒他吧?

本来今早他姐姐约他一起去交社保的,一直联系不上便找到家里,才发现他倒在厨房里。

我们仨一时失语。停顿了一会儿,李芫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估计是今天凌晨。

又过了一会儿,李芫说,有什么需要我张罗的吗?我明天一大早就赶过来吧。

挂掉电话,李芫开始给认识丁小兵的朋友打电话。他从我家的餐桌边开始打,坐着打站着打蹲着打,打到阳台打到厨房打到卫生间,从本市打到省内打到省外直至国际友人,最后又一屁股坐在餐桌边,内容只有简短几句话:“丁小兵死了。明天可有时间回来一趟?你一定要回来。流程看怎么安排……”几句话颠过来倒过去说久了,我怀疑李芫语气里充满了喜悦,他的手机与充电宝连接在一起,充电宝与我家的插座连接在一起,边打边拔、边拔边插,电力澎湃移动通话永无息。

孙蕹咂了口啤酒,说,李芫,我们就看你一个人表演咯?好歹你不能在人家家里报丧吧?我看你是酒喝饱了找门道散酒气,简直败酒兴,你还能不能行了?

李芫說,我刚把能通知到的人都通知到了,通知不到的我让他们相互转告了。明天我去看看能到多少人。唉,才四十五岁,可惜了。

我说,真不是我说你,你在我家里给这个报丧给那个报丧,搞得像是我走了一样,有意思不?都学会把丧事当喜事办了。

李芫说,不喝了,我们仨现在要不要过去一趟?

我说,丁小兵家里肯定乱得一团糟,别添乱了。

孙蕹说,再搞瓶冰啤回家睡觉,明天我们早点过去送他最后一程。

丁小兵曾消失过一段时间。李芫说,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就是在他能签单的那家小饭店倒闭之后,丁小兵随后就消失了至少一个月时间。

那家小饭店不会是被丁小兵签单签倒闭了吧?

不好说,现在就算你有雄厚的资本,生意也不好做,除非你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生意不当生意做。何况开个小饭店靠的就是薄利多销,小本经营架不住挂账。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小老板为啥就能让他挂账,难道是丁小兵人品极佳?

他消失的那段时间跑哪里去了?

丁小兵接了个活,替一个董事长写自传,三角钱一个字,十万字,预付三分之一定金。他带着定金跑到乡下租了间房,一个月后递交出厚厚一沓打印稿,他满以为很快就能拿到尾款,但董事长喊他去修改,改前改后改中间,还不断提出建设性的想法和意见。丁小兵按照对方意思改来改去,也没吃准这个董事长的意图。当他把第八稿送到董事长办公桌前,对方正欲提出第九次修改意见时,丁小兵抢过打印稿,又重重掼在办公桌上。他说,老子不干了。

有个性,不为五斗米折腰。

有骨气,不受嗟来之食。

可惜了,差一步就能过上一段好日子了。

唉,小饭店也许不会那么快倒闭,也许撑一撑生意就能通江达海了呢。

遭遇打击的丁小兵为了摆脱气愤之情,甚至自带行囊投奔医院精神科。科主任是他朋友,与他一番深入交谈后说他从医二十年,这里还没有一个病人是自己跑来的,基本都是家人或社区架来的,因此他第一判断便是不能收丁小兵入院。丁小兵用他高深的哲学医学神学伦理学和社会学知识,万般哀求三天,直至把主任侃晕之后,终于同意他留院观察一周。

两道大铁门哐当锁上,丁小兵像卧底一般住进了精神病院。墙壁上谁也看不懂的图案,让他有点后悔,关键是骨子里的恐惧心,时不时会让他隐隐哆嗦一下。据他说他遇见的第一个人就很热情地跟他打了招呼——教授你来了,我是你的学生,在这里盼了你好久……说完就在桌上不停地转动一根纸棍。丁小兵问他在干啥,那人说他正在研究核反应,明天上午九点准时进行核爆。

丁小兵在更加恐惧地聆听了各种奇言怪语之后,于三天后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丁小兵逢酒必醉,再后来我们就不喊他喝酒了,怕他喝酒出事。有次夜里十点多,我看见他扶着路边的垃圾桶在吐,还把手里的一本诗集也丢进了垃圾桶,嘴里嘟嘟囔囔说写的什么玩意,垃圾。直到他看见我,也只是傻笑着摆摆手。

今年春节我还跟他吃过一次饭,是一个朋友的家宴。朋友对丁小兵仰慕已久,特意拿出两筒珍藏的竹筒酒,可惜打开后一滴酒都没倒出来(估计是早已挥发了)。丁小兵小酒喝开了,也不考虑和那个朋友是第一次见面,便逮住他缺点不放,大谈性格组合论,搞得人家下不来台。家宴行将结束,朋友拿出一条烟,每人两包,唯独没给丁小兵。丁小兵瞬间崩溃,坐在人家家里兀自大哭起来。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一个男人能哭成那样,我以为是朋友故意没给他香烟的原因。我把两包烟塞他口袋里,问他啥事那么伤心,丁小兵说他刚才忽然想他死去的父亲了。

李芫手机响了一下,他手一抖,说怎么是丁小兵发来的。我和孙蕹凑上去,还真是丁小兵发来的,微信显示:“你明天能来吧?”很快我和孙蕹也收到了同样来自丁小兵的微信。

其实丁小兵是个很柔弱的人,柔弱得令人难以想象。

与其说他柔弱,还不如说他对人、对社会毫无防备心更确切。

我们为什么愿意跟他一起玩到现在呢?

还不是因为他柔弱。

他的柔弱发展到最后就演变成软弱了,你俩发现没有?

也许正是他身上的软弱中蕴藏的悲剧性吸引了我们吧?

你们发现没有?一个人身上的悲剧性持续久了,慢慢会麻痹,会变得享受这种悲剧心理,以至于后来丁小兵都有点陶醉于自欺了。难道他不知道他目前所处的境况吗?

差不多。话说回来,哪个人身上没有可悲之处呢?丁小兵没有生活来源,全靠家人接济,他也许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可悲,但他依然能“君子固本”,依然保持對人对事的不妥协。这种“君子固本”式的倔强实在令人惊叹,这是他的可贵之处,也恰恰是他的可悲之处。

嘘,吃饭的时候少说话。

5

李芫和孙蕹都回去了,这顿饭从中午延续到深夜。这是常态。

现在只剩下我和满屋的烟味酒味菜味。我记不清他们是一起走的,还是分别告辞的,好像孙蕹和我打了招呼,李芫没和我打招呼,或者都没打招呼,也或者趁着我正深情挽留孙蕹时,李芫偷偷就溜了。我有点恍惚,朋友们就这样独自前来,又纷纷走了。

我把门窗全部打开通风,又点了支烟。曾经和我们一起吃饭的丁小兵今天凌晨死了,可我为什么哭不出来呢?是因为丁小兵和我的关系一般,还是这个消息太近?一时真说不上来。一个逝去的鲜活生命,有时就像是被丢掉的厨余垃圾。我抬头望了望外面,外面漆黑一片。夜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黑了下来,我连我家客厅的灯是谁打开的都想不起来了。

我掐灭烟头走进厨房,不急不忙地洗刷起碗筷。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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