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2024-05-08 00:26白杏珏
福建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曹丕

白杏珏

葡萄

曹丕缓缓睁开眼睛,一时间无法分辨出是宿醉还是暑气带来这些许的昏沉之感。照说,夏日该结束了,可这热气却还是盘旋不去,让人只想安静地躺着,像一株植物那样,在静止中积蓄着能量。

他静静地躺着,等待着脑海中的那片云雾散去。他已经三十六岁,每个早晨,无论前一夜是肆意宴饮还是独守案牍,他都在起身前多躺上那么一会儿,确保自己的身体完全醒来,头脑恢复清晰。因为他早已清楚地知道,当他起身的那一刻,就开始消耗余生的又一天。相比于父亲,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所以每一时、每一刻,都需要用最好的状态去面对。

是时候了,曹丕感受到全身都已经舒展开,于是起身,掀开了帘帐。侍女早已将一小盆水果准备好,掐准了时间,端上来的时候還带着微微颤动的水珠。曹丕随手拿起一颗葡萄,这是他最喜欢的水果之一,口感、色泽都无可挑剔,那清冷微酸的味道,微微透光的紫色,无一不标识着它独特的西域血统。自从西域诸国遣使朝觐,与曹魏恢复沟通之后,曹丕觉得这小小的紫色果子,尝起来更加甜美几分。

轻轻一咬,汁水在口中散开,随即褪去,像一场夏日午后的雨。他又拿起一颗,缓步走到窗前,摊开手,让一缕阳光落在手心。在阳光的轻抚下,葡萄的外皮蓦然亮了起来,竟显出了深红的光泽。是的,就是这个颜色,曹丕满意地想,像玛瑙一样,都是妙物。

曹丕一直都喜欢美而珍的物件。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五官中郎将的时候,曾有一件特别的爱物——西域玛瑙制成的马络头。那时在邺城,西域传来的物件就是潮流的方向。曹丕费了不少心力,才终于得到了这么一块完美的、方正的玛瑙石。思前想后,曹丕决定将它制成一件马饰。玛瑙之名,就源自马脑,以此为爱马之饰,岂不是天作之合!为此,他耐着性子等着工匠加工,并在收到成品的那一天,专门举办了一次集会,让王粲、陈琳一同观赏这件宝物。当然,这场集会最后的目的是,为这件宝物留下数篇同样华美的碑铭。

玉石的妙处,就在于它的永恒。这是曹丕喜爱玉石的原因。不过,若只是雕琢成一件饰品,最终不过是玩物而已。只有当人们为这些小小的石头留下文字痕迹时,才能让它的形象永远定格在历史里。比如现在,十年光阴如水逝去,曹丕早就不记得那个玛瑙络头放在了哪里,可他却依然记得自己写下的那篇小赋——

沉光内灼,浮影外鲜。

繁文缛藻,交采接连。

——《玛瑙勒赋》

曹丕将葡萄放入口中,默默咀嚼着记忆的味道。

南皮

在拿到那块玛瑙石的时候,曹丕曾经动了另一个念头,就是将它做成一个弹棋的棋盘。

弹棋是曹丕少年时最喜欢的一种游戏,棋盘往往以珍贵石料制成,呈正方形,中心高隆,四周平如砥砺,光彩照人。玩耍时,两人对局,木质棋子各六枚,在棋盘上摆放妥当,轮流击打。在没办法出外骑马行猎的时候,又或者是酒过三巡、无所事事的时候,少年曹丕就会与朋友一同玩弹棋。在这个游戏中,曹丕是当之无愧的王者,他甚至练成了一种独门绝技——用手巾来抽打棋子。手巾绵软,棋子坚硬,得掌握好力道,才能一击必中。曹丕一度沉迷于这种游戏,就为了在众人面前展示一下他的这一手绝技。

不过,以玛瑙制棋盘,毕竟太过奢侈,所以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就被放弃。更何况,他早已放弃了这个少年时最爱的游戏。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玩耍了。为了成为合格的世子,曹丕认真听取了意见,先是减少了打猎的频率,然后是放弃了击剑、弹棋等各种各样的游戏。稳重,内敛,低调,才能赢得父亲的认可。而这些品质,都与少年心性相悖。

然而,谁又不会留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曹丕都坚定地相信,自己最快乐的时光,是在那个名为“南皮”的小城里度过的。

关于这个小城的记忆,始于建安十年(205)。那一年的夏天,十九岁的曹丕听从父亲的召唤,从邺城出发,来到了刚刚被攻下的南皮。那几年,正是父亲风头正盛的时候。袁熙惨败,邺城失守;南皮陷落,袁谭丧生。曹家夺得了重镇邺城,而紧随而至的南皮之胜,将标志着袁氏一族的彻底消失。“四世三公”,终成一个笑话。

此时的曹丕,还沉浸在胜利与新婚的幸福中——他见证了父亲攻下邺城的胜利,并迎娶了袁熙之妻甄氏。父亲正在朝着胜利前进,而自己就是这位伟大英雄的继承人。于是,父亲的胜利,也就是自己的胜利。当父亲乘胜追击,留自己在邺城镇守的时候,曹丕已开始享受着胜利者的快乐——白天打猎,夜晚出游,宴饮终日,不眠不休。

南皮虽比不得邺城的繁华,却带给曹丕别样的自由与快乐。这个位于渤海郡的小城,春秋时期为燕齐交界,相传乃是为制作军用皮革而建城,颇有几分鱼龙混杂的江湖气息。此刻,袁氏的彻底失败,让他们父子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安心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

最重要的是,曹丕觉得,近来父亲对自己颇为满意。不仅指婚甄氏,更让自己着重处理和诸位士族、谋士之间的关系。比如,那位刚刚投降、才华横溢的陈琳。十九岁的曹丕早已知道,父亲让这些人围绕在自己身边,是一种无声的肯定。而自己,更应当好好地成为这个圈子的中心。

要维系一个圈子,宴游是重要手段。宴游既是私人化的、封闭的,也是公众的、敞开的;既可以增加朋友情谊,也能展示政治资本。曹丕、徐干、应玚、陈琳、阮瑀、刘祯、吴质、曹真、曹休,这个圈子,是南皮之游的核心。曹丕敬服徐干、阮瑀,但更让他推心置腹的,还是刘祯、吴质。原因无他,后者对他是绝对的忠诚。而忠诚,最令为人君者甘之如饴。

不过,南皮的自由气息很快催发了曹丕的少年心性。多年以后,曹丕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刚从郊外驰骋而归的他们,在南馆围坐在一起,大口品尝冰镇瓜果的样子。刚从泉水中捞出来的瓜果,带着丝丝凉气,如一股细细的清泉流淌过手心。每个人都带着满身的汗水,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那转瞬即逝的凉爽与甜美,已在口中绽开。

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或许,曹丕对水果的钟爱,便是从那一个夏天开始的。

伴着乐声,他们下棋、喝酒、畅谈、大笑。那时的宴饮,能够持续一天一夜。等月光铺满大地,众人也酒足饭饱之际,曹丕便会招来车驾,和诸位朋友一道夜游,吹吹风,醒醒酒。

南皮的夜晚是安静的,而疲惫的宾客们也是安静的。一上车,曹丕的醉意几乎就消失殆尽;又或者说,他的醉意在月光的催动下,又深了几分。夜游之静,一下子将他从喧闹的宴席中拽了出来,唤醒了他敏锐的感官。他听到车轮缓缓滑动的声音,嗅到清风中淡淡的草木香气。此刻,一丝若有若无的乐声传来,待到入耳,早已是破碎的音调。但曹丕还是认出来了,这是胡笳的声音。这不知从何处来的乐声,一下子钻进他的心底,驱散了仅剩的酒酣耳热与万丈豪情。曹丕感到一种熟悉的情绪充溢在胸口,仿佛一片月光下宁静而忧伤的大海。

潮水涌动,海面上翻起一朵浪花。他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打破了车内的安静:“这样的快乐,终究是不会长久啊!”话音一落,他看到各式不同的表情:平静的,惊讶的,犹豫的,赞许的。然后这些表情很快化为同一个面貌,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点头称是。

曹丕一直很享受从游之士的赞许。然而此刻,或许是南皮寂静的夏夜,早已不知不觉地浸没了自信的热焰,曹丕没有感受到那种飘飘然的喜悦,反而有点空落无所依——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飞出,轻轻地落到了土壤里。他抬起头,望着高悬的月亮。月亮缓缓移动,好像一位漫步相随的朋友。那么,你会陪着我走多久呢?

禁 酒 令

曹丕喜欢宴饮之乐,多于喜欢酒本身。有段时间,他特别青睐葡萄酒,也经常在宴席上提供这种特殊的饮品。其原因很简单:葡萄酿成的酒,如同葡萄本身一样,是西域风尚的代表;而且,相比于粮食酿成的酒,葡萄酒喝起来非常轻松,且很容易醒酒。这样一来,即便是那些最爱喝酒的宾客,也不容易喝得烂醉如泥,大失仪态。

“酒以成礼,过则败德,而流俗荒沉。”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曹丕早早知道酒的复杂意义——是欢乐,是情谊,同时也是控制,是礼仪。酒是友谊的纽带,是道德的试金石,同时也是为君者借以试探、控制他人的工具。曹丕很小心地处理着和酒的关系,因为他知道,酒之为物,可令人醉,亦可令人亡。

那一年,父亲颁布禁酒令,曹丕见证了整个过程,也一同写下了拥护命令的文字。父亲固然是爱酒之人,此番命令,不过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囤积粮食,为之后的战争做准备。酒是粮食之富余,是胜利的象征,而父亲深切地明白,在建政之初,谁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精力来饮酒作乐。更何况,这种直截了当的禁酒令,更是一次测试:父亲想看看,到底有哪些自以为是的世家子弟会挑战自己的权威。

孔融跳了出来,向父亲论述禁酒的弊端,语带讥讽。当读到孔融那些得意扬扬的书信时,曹丕就知道,这个人迟早要死在父亲手中。他还活在祖辈的光荣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且一点也不懂得遮掩自己对寒门的厌恶。禁酒令,是父亲要出手的信号,这杯毒酒送到孔融的手里,他却浑然不知,一饮而尽。

曹丕一点也不喜欢孔融。孔融被处死的时候,他只是又一次地为父亲的谋略所折服,并更加努力地试图跟上父亲的步伐。他也依旧爱喝酒,爱宴饮,直到那一天的西园宴饮后,父亲的震怒让他完全悚然,从此再也不能享受任何一场宴席。

铜 雀 台

西园,也称铜爵园,位于邺城正殿文昌殿之西侧。建安十七年(212)春,铜雀台正式在西园落成,父亲大为欢悦,决定将铜雀台的荣光,与儿子们共享。于是,曹丕便满怀欣喜,与父亲一同登上了铜雀台。

跟在父亲身后,曹丕与诸位弟弟一起,绕着高台走了一圈。站在铜雀台上,曹丕第一次体会到了飘飘欲仙之感。巨大的铜雀正昂起头,脖颈弯成一道优雅的曲线,似乎随时都要展翅高飞。邺城中心的街道屋宇,此刻显得渺小而琐碎;城外远郊的溪流草木,却交错相连,成为一幅山水图卷。

登高台以骋望,好灵雀之丽娴。

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

步逍遥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

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

风飘飘而吹衣,鸟飞鸣而过前。

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

——《登台赋》

一阵风忽而吹来,将衣袖鼓起;一只鸟从眼前飞过,翅羽迫在眉睫。从前,曹丕对于弟弟曹植追随楚辞传统、张扬恣肆、充满幻想、动辄便大谈神仙的作品颇不以为然,此刻却真有点理解了屈原《九歌》的浪漫。或许,修仙之人,真的可以化作飞鸟?

“好!”父亲的声音忽而将曹丕的思绪拉回现实。只见曹植紧挨着父亲,嘴角微扬,眼神里的笑意更浓。曹丕很熟悉弟弟这样的笑容,每当弟弟写出好文章,又或是做了什么满意的事情时,他就会这样微笑,眼神比嘴角扬得更高。当弟弟還小的时候,他们一同出外游玩,也曾一同这样笑过。而如今,他已经越来越厌恶弟弟脸上的笑。

很显然,弟弟为这次落成典礼而精心准备的《登台赋》,再一次获得了父亲的赞许。而更可怕的是,曹丕已在弟弟之前,朗诵了自己的作品。那时,父亲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却一点也不吝惜对曹植的赞赏。

曹丕的表情没有起一丝波澜,冷冷地旁观着父亲与弟弟的亲密时刻。去年,他才刚刚获得了父亲的认可,按部就班,成为五官中郎将。如果一切顺利,等到父亲安排妥当,他便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最近一段时间,父亲的举止越发奇怪,似乎在有意疏远自己。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去年七月,父亲西征回来之后。

为什么?难道父亲不知道,那个五岁起跟着他学骑射,八岁起就跟着他四处征讨,十一岁和他一起被追杀、差点像大哥一样死去,十四岁见证了官渡大胜,十八岁接受指婚娶了袁熙之妻的孩子,那个自从邺城被攻下之后,长期经营、多次镇守的孩子,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吗?

曹丕感到愤怒。他的愤怒,因为曹植每每以文章获得父亲赞许,而烧得更加猛烈。他承认,弟弟的文章确实写得好,富丽、典雅、浪漫,一落笔就如滔滔江水,奔涌不绝。他明白——虽然不愿承认——弟弟所写出的那种文章,是那些世家大族最喜欢的那一种,也代表着父亲和自己缺失的那一种贵族风范。

可是,父亲难道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最像他的儿子吗?他难道不知道,从出生那一天开始,自己就不停地辗转在战场之间,读书简直是奢望吗?他难道不知道,虽然自己和弟弟仅仅差了五岁,但弟弟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吃过苦,就享受到了最好的照顾吗?他难道不知道,只有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后的孩子,才能成为曹家霸业的守护者吗?

曹丕转过身,望着西边的远山。他知道弟弟那些虚妄的浪漫与梦想,都是过眼云烟而已。他,曹子桓,只相信握在手里、真切存在的东西。

西园

铜雀台落成之后的第一个夏天,曹丕在西园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当时的他没有想到,这会是他尽情享受的最后一次宴席。

那一天的宴席,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盛大。铜雀台之游后,曹丕迫切地想再现南皮之游,在同样的一个夏天。他要在铜雀的注视下,举办一场足以永恒的盛宴。

那是一个温和的夏日,宴席就在铜雀高台的映衬下开始。高朋满座,弦歌悠扬,佳肴重叠,美酒盈觞。谈笑之间,棋局变换;纵横斜倚,美人相伴。这样的宴席,照样要延续一天。

作为宴席的主人,曹丕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在座的各位,有他的心腹好友,也有亦敌亦友之人。这次宴席,是曹丕精心准备的一个测试、一场表演。他认真地与每一个人交谈,细心地留意着他们的神色,暗暗揣摩着他们的话语。他不断地命人给宾客斟酒,自己的酒杯却不曾盈满。他知道,作为宴席的主人,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更重要的是,他要展示出一位优秀继承者应有的模样。

近段时间父亲的表现,让他不由得有些紧张。他没有在曹植长大成人之前,就锁定继承人的位置,实在是不该。父亲还没有封王,自己还没有成为世子,一切都稍晚了几步,现在,也只能抓紧巩固已有的一切了。

夜幕降临,宾主尽欢。一切都顺利,曹丕也不由得有些微醺。于是,他在送走了一些不那么亲近的客人之后,决定与自己的好友一同夜游西园。

夜游西园,是曹丕自铜雀台落成后最喜欢做的事情。在这个恍若仙境的园子里游走,仿佛一头栽进盛满美酒的铜爵。不知今夕何夕。现在为时尚早,丹霞未尽,竟与白色的月光融合在一起。芙蓉池边,树木织成无边锦缎,流水绣成片片花纹。曹丕与刘祯、吴质同车,经过了一整天的紧绷,他终于放松了下来,尽情啜饮这美丽的夜色。“再快一些!”曹丕大声喝令。车轮飞速转动,车驾向前飞奔,因酒精而迟钝的身体,都能感受到强烈的拉扯。曹丕哈哈大笑,猛地站起身来,感受着阵阵涌来的大风。恍然间,他似乎觉得这辆车飞升了起来,直朝着那高高的铜雀臺飞去。力越来越强,他离明月星辰越来越近,一只飞鸟从他的面前飞过,瞬间扰乱了风的节奏……

他回过神来,看到明月依然高高地挂在天空,而霞光已消失殆尽,只有星星镶嵌在云间。天地间又恢复了黑白色调。

第二天,父亲一大早便召他见面。曹丕不敢怠慢,赶紧出发。一见面,父亲阴沉的脸色便让他心中一惊。怎么了?曹丕不禁暗自揣测。

“听说,在昨天的宴席上,刘祯有大不敬的行为。”父亲的声音低沉,“他居然敢直视你的夫人,完全不叩拜!还有那个吴质,说话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身份,太放肆了。你怎么能纵容身边有这么一群狐朋狗友?”

曹丕低着头,心跳得越来越快。昨晚,甄氏只是宴席刚开始时露了个面,刘祯哪有什么不敬之举?吴质那小子,总叮嘱他要注意低调,又趁我不注意时说了什么话,让人听了去?

很快,脑海中飞速旋转的念头如风中尘埃般落下。不对,不是因为这些。父亲根本不在意这些。父亲在意的是我。我昨天说了什么?是谁把宴席的细节告诉了父亲?难道……

曹丕艰难地抬起头,强迫自己直面父亲的逼视。“孩儿无能。”

“不要天天想着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成群结队的,让人看了笑话。平日里吃喝玩乐也就算了,他们可是打着你的旗号到处招摇,还说什么五官中郎将有治世之才。”父亲意味深长地看着曹丕,“明白吗?”

“是。”曹丕的胸腔几乎要炸裂开来。是了,父亲话锋所指,正是他。刘祯、吴质只是话柄。五官中郎将,只能处在五官中郎将的位置上。轻举妄动,便是对父亲的挑衅。

不久,刘祯、吴质受到严厉处罚。父亲轻轻一抬手,拔掉了他刚刚丰满的羽翼。

死亡

西园宴饮之后,曹丕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而父亲言行如常。十一月,曹丕跟随着父亲出征,讨伐孙权。次年正月,父亲出兵攻打濡须坞。

濡须坞是孙权听闻父亲此次进攻后,紧急修建的水上防御工事。父亲大约没想到孙权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就位,面对这个水上堡垒,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水上作战,终究是需要大量的经验。父亲在濡须坞与东吴军队对峙月余,最终还是决定撤军。一是因为东吴雨季到来,春雨渐多,形势越发不利,二是因为今年还有一件重要的政治事务在等着他——父亲正在为受封魏公做准备。

这次声势浩大的出征,最终草草收场。而曹丕在整个过程中,也颇有点儿心不在焉。因为,就在这次出征的途中,阮瑀意外去世了。

因为年龄与身份的关系,曹丕与阮瑀之间的关系,并不算特别亲密。但曹丕一直很敬重他。阮瑀是一位颇为可靠的长者。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上似乎总有一种令人镇静的力量。在宴席上,阮瑀几乎没有失态的时候,而且总能写出行云流水的文章。

曹丕早已见惯了死亡,敌人的死亡,亲友的死亡,陌生人的死亡。但这一次阮瑀的死亡与父亲的批驳,围绕着魏公之位血雨腥风的斗争,以及战场的风云变幻,似乎撬动了他心底的一块石板,放出了深埋井底的潮湿的过往。

那段时间,曹丕经常性地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一个小孩,正骑着一匹遍体鳞伤的马,疯狂地奔跑在山间小径上。他的手紧紧拽住缰绳,双腿用力夹紧,那匹奄奄一息的马摇摇晃晃地跑着,几乎随时都要倒在地上。血和汗混合在一起,黏住了他的头发,而他一点儿也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奔跑,任旁逸斜出的枝条抽打着他的双颊,就像他不停地抽打着身下的那匹马那样。跑啊,跑啊,跑啊。周围越来越安静,身边似乎没有人了。他想,是不是甩掉了?他稍微放松了一点缰绳,小心翼翼地回头望去……

最好的情况下,曹丕会在回头的这一瞬间醒来,出一身冷汗。有时候,他梦到自己一回头,发现哥哥曹昂的尸体,而父亲倒在一旁,不知是死是活。有那么一两次,他梦到自己一回头,后面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在迫近,时大时小,看不分明。而最令他毛骨悚然的一次,是他回头时,竟然看到敌人的战马正张大了嘴喘气,热气几乎喷到了他的脸上,他惊慌失措,赶紧去摸腰上的匕首,却发现早已空无一物。他想大喊父亲,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他更加用力地大喊,喉咙都充满了血腥气。

然后他醒来,在寂静的夜晚。那堵在喉咙的一声呐喊,一如既往,还是被他吞咽了下去。

十岁那年,曹丕随父亲征讨张绣。本来一切非常顺利,却遭到了张绣残部的反扑。他们专门冲着曹家人来的,父亲中箭受伤,哥哥曹昂与族弟曹安民均阵亡,而小小的曹丕凭借着自己优异的骑术,竟然死里逃生。那一天,当他最终脱险,回到军营,见到了正在治疗箭伤的父亲时,他是多么想大声喊叫、大哭一场。但父亲略显苍白的脸,却依然如此镇静,让他下意识地端正了姿态和表情。他深深记得,父亲微微抬起眼,盯着他,说:“你逃出来了,很好。你以后要继续勤练骑射,方能留得一条性命。”

自此之后,曹丕便会时不时地做这个梦。梦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真实,好像要将他拽回那条令他魂飞魄散的小径,看到哥哥曹昂奔涌着鲜血的尸体,看到那个惊慌到无法哭泣、疯狂地抽打着马匹的孩子。长大以后,他想明白了,这个永远追逐着、等着取他性命的追兵,在每个人的身后都有,而那些跑得更快的人,就能赢得更多的时间。

所以,曹丕虽然见惯了死亡,却依然会为死亡感到哀伤。尤其当死者是一位他喜爱或敬重的人时,更是如此。曹昂,曹冲,曹文仲,荀彧,阮瑀……他看着他们死去,就好像身处一场盛宴上,有人提前离席,没来得及见证后续的精彩。而他希望自己,能够在主人的位置上坐到最后。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至少现在,决不能让死亡追上自己。

柳树

建安十八年(213),曹操正式被封为魏公。在妥善安排好后续事宜后,父亲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再一次的东征。这一次,父亲依然让曹丕同行。曹丕的心中燃起了一点希望——这样看来,父亲终归是认可自己的军事能力。但他的好心情很快就被父亲的下一个命令打破:父亲竟然命令曹植留守邺城,主持政务。

曹丕感到不妙。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让曹植执掌邺城事务,无疑释放了特别的信号。而他又不得不随父出征,远离政治中心,他的多位心腹也早已离开了邺城。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按照弟弟那张扬恣肆、好大喜功的脾气,不定得表演出什么花样来。

但是曹丕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急躁。依他对父亲的了解,这只是一次测试,而父亲最青睐的继承人,应当是如他一般稳重有谋略的人。更何况,如果他能帮助父亲击败孙权,那么就更是大功一件了。于是曹丕怀抱着耐心,在炎炎夏日,与父亲一同离开了邺城。

很快,曹丕发现,这次出征似乎只是一个障眼法。不像上一次的大动干戈,父亲并没有倾尽全力。相反,待到他们回到邺城,曹丕发现弟弟可是做了不少努力。更令人担忧的是,父亲很明显地表现出对弟弟这段时间的表现的认可。曹丕有些着急。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再等下去,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时局变换,往往就在一瞬之间。必须要采取行动了。

兄弟阋墙,并非他所愿。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必须下狠手了。曹丕深知弟弟的缺点,他从小就在母亲的保护下长大,沉浸在人們的赞叹中,没有经过充分的军事训练,更没有多少政治经验。尽管已经有了斗争的手段与意识,弟弟却还正处于爱好宴饮、呼朋引伴的年纪,正如五年前的自己一样。而曹丕当然知道,什么样的武器可以置弟弟于死地,至少能让他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不是刀或剑,而是——酒。酒可乱心,而宿醉的少年,总容易惹出不可收场的祸事。

建安二十年(215),父亲西征张鲁,行至孟津,又召唤曹丕前去。当他途经官渡时,曹丕忽而心生一念。他特地绕道,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了一株高大的柳树。此处树木并不是很多,而这株郁郁葱葱的柳树显得格外醒目。曹丕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柳枝柔软地伸展,阳光穿过缝隙,在地上画下阴影。他抚摩着树干,感受着岁月风霜刻下的痕迹,而记忆也由此触发,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

那是建安五年(200),父亲于官渡大胜袁绍。那时,他已隐约感到,这将是盛世的开端。这一场大胜令父亲心情大好,甚至就地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十四岁的曹丕,在父亲的示意下,种下了一株小小的树苗。当时,他还不太明了这么做的意义,但当他一点点地给树苗夯实土壤的时候,却短暂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觉得自己就好像这棵树一样,终于找到了一个立足之地,正准备用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而现在,当年那株小小的树苗,已经长得颇具模样。曹丕不由得心下怅然。十五年,对于树木来说,才是生命的开端;而对于一个人来说,却是一段漫长时光。柳树已长成,而自己呢?当年那个满怀雄心、与父亲一同射猎打仗的孩子,如今走到了哪一步?当年参与官渡之战的人,又有多少人活到了现在?

待到孟津,曹丕拜见了父亲,便在这座小城暂住。其实,这里并没有太多他可以参与的事务,以至于他只能时不时地驱车出游,漫步游心。这也是一个同样美好的夏天,景风扇物,天气和暖,孟津城郊的不少果树也已缀着果实。曹丕独自坐在车里,沿着曲折的河岸前行。大约是因为天气太好,郊外竟有不少人游玩,侍从开始鸣笳,以庄严的声调辟出一条道路。笳声清晰地传到曹丕的耳中,竟让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月夜。

入夜,曹丕提笔给吴质书写了一封信: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碁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

——《与吴质书》

那株高瘦的柳树,还是当年柔韧的树苗吗?今晚的月亮,还是当年悄悄跟着车驾行走的那轮明月吗?当年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斯乐难常”,竟如此快地一语成谶。阮瑀已逝,化作一抔黄土;而其余好友,又天各一方。现在,一个同样美好的、百果具熟的夏天,在一个和南皮一样的小城,自己却只是孤身一人。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曹丕终于明白,当年那股突如其来的悲哀,来自何处。他似乎早已在心中埋下一个真相:一切美好,皆难长存。南皮,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正如他再也不能是那位自由驰骋、酣畅饮酒的少年。

瘟疫

建安二十二年(217),邺城大疫,死者垒途。一张死亡的巨大幕布,牢牢地将邺城盖住。在焚烧尸体的难闻气味中,流言也悄悄兴起。有人认为,这场大疫是不祥之兆,是对曹操以天子身份自居的警示。

在这个时候,父亲也不得不减少活动,尽量将死亡隔绝在宫殿之外。曹丕也减少了与外界的直接来往,更多地待在宫殿中,帮助父亲处理政务。

经过前几年的耐心的部署与等待,现在,曹丕知道,太子之位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弟弟不知收敛的行为已引起父亲反感,而他在面对战事时的糟糕状态更是令父亲失望透顶。而最可笑的是,弟弟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还在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文学造诣。前段時间,他读到弟弟一篇谈论瘟疫的文章,还是一样高高在上的口吻,带着些许自以为是,嘲笑平民百姓愚不可及,竟然想要通过贴符等方式来对抗疫病,然后开始分析疫病的成因。曹丕几乎哑然失笑。弟弟终归还是一个活在梦幻仙境里的少年,看不见现实,自然也就没办法将现实握在手里。

十月,汉献帝以曹丕为魏王太子。曹丕接到诏令的时候,表情甚至都没有波动。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必须要抓紧时间,才能实现像父亲一样的功业。至少,接近一点。

在困于城中的这段时间,曹丕也有了新的消遣,那便是读书写作。过去,他只能在与文友共同宴饮时,在战事与政治斗争的间隙,才有时间与心力来体会诗文之妙。现在,他倒有充裕的时间了。越是沉浸在典籍中,曹丕就越是清晰地感受到,从前那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逐渐成形。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从不会被幻想蒙蔽双眼。只有具体可感的事物,才会真正触动他。他真实地接触过死亡、谎言与杀戮,于是,便不能相信什么虚幻的、唾手可得的美好。他只有不停地策马飞驰,才能赶在死亡之前,完成他理想的事业。他很早就意识到,形体不存,只有德行与功业才能将他的身影镌刻千古。但最近,当他在这个死亡之城的核心,独自阅读那些古老的典籍时,他突然意识到,文字,也是永恒的。文字,能比千年椿树,能比璀璨玉石,更长久地存在。

这种想法,在他接连听到王粲、徐干、应玚、陈琳、刘祯的死讯后,变得更加坚定。曹丕一直是一个对死亡很敏感的人,当年阮瑀去世,他甚至为他的孀妻写下了一篇《寡妇赋》。但是,在这场瘟疫中,死亡实在太多了。接二连三的噩耗,让曹丕几乎变得麻木——就好像有一把匕首反复穿刺,最终将他的心脏挖空。这个城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死亡的腐臭。而他甚至都不敢去探视好友,见他们最后一面。

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曹丕发现,自己不再做那个伴随了他二十年的噩梦。他开始失眠,一夜又一夜,披衣走进微凉的秋夜里。他在西园里游荡,一切都静得可怕,只有秋虫在空中颤抖。露水浸湿了他的衣角,明月掉进水波不兴的清池中,星河在空中缓缓回流。他失去了自己的噩梦,也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回头四下望,眼中无故人。

——《诗》

秋风过,他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心中的那个少年已永远死去。他所能做的,只能是以文字,刻下曾经的回忆。他要在不断地阅读与书写中,找回那个死去的少年,以及他死去的朋友们。他将以他们的文章,为他们再塑肉身,让他们在文字世界中长存,不要再踏进现实一步。他为他的友人们编撰文集,并书写下自己对于文学的见解。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典论·论文》

文字落定,大业将成。瘟疫与死亡,没有击垮曹丕,而是让他更紧迫地策马狂奔。

曹丕专注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奔去,目不斜视。而弟弟曹植,则在一场轻狂的大醉之后,驱车前往另一个方向——司马门。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动作,在父亲眼中,这几乎是一种挑衅。从此,那个备受宠爱的孩子,变成了父亲的弃子。曹丕,则成了那个被选中的孩子。

首 阳 山

回忆随着最后一丝葡萄的甘甜,化在舌尖。曹丕定了定神,命人着装,准备上朝。今天,曹丕有一个重要的决定要宣布。他决定选择首阳山东为自己的寿陵。并且,他要效仿汉文帝霸陵,实行简葬薄殓。原因无他,他知道物的寿命,比人更长久。金银不会跟着人们朽坏的肉身一起消失在泥土里,它们只会永久地存留着,然后被后人挖掘出来,无声地嘲笑墓主的贪婪。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当侍从朗读到此处时,曹丕注意到大臣们的神色都为之一变。是啊,有哪位君主会在开朝并登基第三年,就说出这样的话?但是,他就要这么做。选陵寝,是他考虑良久的事情。他希望在自己着手做更重要的事情之前,先把这个身后之事解决好。

首阳山在洛阳东北,名称得自伯夷叔齐。相传,当年周武王灭商,伯夷叔齐耻食周粟,便躲到首阳山上,采薇而食,最终饿死。曹丕很喜欢这个故事,他喜欢这个故事的草木香气,更喜欢他们的无所畏惧。相传,伯夷叔齐原本是王子,谁也不愿意继承王位,才一同隐居了起来,直到周起兵灭商时,才显现人世。曹丕曾经想,也许他对于这个故事的青睐,并不在于那高尚的道德意味——虽然这确实能给他带来光晕——而在于他的隐秘愿望。

他还记得,当年刚到邺城,他便与好友们一同登山采薇。山谷内风声萧萧,猿猴的声音环绕飘荡。他看着高高的山崖,看着高高山崖上的树木伸出枝条。那一刻他想到,伯夷叔齐若是住在这样的山里,每日只是寻找一株株薇草,品尝着自然时节的味道,然后静静等待着死亡追上来,不在前面拼命地奔跑,而是停下来,甚至转过身,朝着追兵跑去,会有怎样的结局?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即便忧愁不断地到来,也不会将死亡的追兵挡在千里之外。那么,为什么不能自如地行走呢?他甚至觉得,伯夷叔齐或许并没有人们想象的悲愤与耻辱,他们只是觉得,他们的时代结束了,所以他们也应当结束自己的旅程了,如此而已。

最令人嫉妒的,是他们甚至只凭借着自己的死亡,成为永远流传的传说。而他,或许还有父亲,只能不断地朝前赶,满脸尘土,满手鲜血,只希望能多留下一些具体可感的痕迹。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究竟采到哪一株薇草,才能找到回归的路?

坚冰

黄初六年(225),曹丕再度起兵,自许昌伐吴。现在,只差伐吴这一项事业,只要圆满完成,自己就能达到乃至超越父亲的成就。

曹丕无数次随父亲出征东吴,在登基之后,他又与孙权明里暗里交过多次手。他对这个狡诈多变的孙权,实在是厌恶到了极点。第一次随父亲来到濡须坞时,他就想象过无数次大军渡河、建康城破的场景。可惜的是,无论他想象得多么细致,这个画面他还是至今未见。这成为他的心腹大患,其恼人程度堪比当年的曹子建。

这次,曹丕仍然亲征。他精细地做了新的作战计划。从谯县由陆路至广陵,临江驻兵,择良时大军渡江。然而,曹丕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今年的天象如此怪异。十月,在江左地区,本是适合作战的时期,不料这几日气温骤降,江面竟然完全结冰。

当天上开始飘起点点飞雪时,曹丕实在按捺不住,来到江边观察情况。只见天色昏暗,宽阔的长江水域已变成朦胧的白色。曹丕凝望着这一片几乎没有边际的、微微闪光的冰面,长久不发一言。

这似乎是不祥的预兆。曹丕意识到,这次东征必然要再一次无功而返了。他看着昏昏沉沉的天空,喉咙突然漫上了一股甜腥味。他开始咳嗽,一声又一声,仿佛有人掐着他的脖子。

“终究还是来了吗?”意识逐渐模糊,双眼蒙上白雾,曹丕慢慢地倒了下去。

回到军营后,曹丕持续高烧,军医几乎束手无策。在这样的天气下,曹军也断无进攻的机会,待到冬季,情况只会更加糟糕。于是,在曹丕的首肯下,曹军开始撤退。

归途漫长,曹丕的身体也时好时坏。有时,他会昏昏沉沉,意识模糊;有时,他又精神亢奋,目光炯炯;有时,他会跌入长长的睡眠,一睡就是一整天。这有点像喝酒喝到不省人事的感觉,曹丕想。或许是因为睡眠时间的增长,或者是意志的薄弱,总而言之,曹丕又开始做梦了。

这是一段充满梦境的旅途。半梦半醒间,他看见了无数张脸。他看见了所有死去的人——

曹昂在血污里哀号;孔融在临刑前痛哭;阮瑀、王粲、徐干、应玚、陈琳、刘祯围坐在一起,大口喝酒,大声吟诗,朝虚空处举起酒杯;父亲脸色苍白,缩小了整整一圈,一个干瘦的陌生老头躺在床榻上,还在不断缩小;曹彰脸色涨红,身形越来越胀大,然后一只手拿着匕首,直朝着他挥舞过去……

那把匕首,可真漂亮啊。浑浑噩噩间,曹丕想,就像长江的冰,像我那把清刚匕首。

正月,正是百姓们张灯结彩的日子。曹丕的车队来到许昌城门前,马上又折返,朝着洛阳的方向走去。许昌的老百姓纷纷传言,说就在前几日,城南大门突然倒塌,大约是因此皇上才不进城。

五月十六日,曹丕躺在洛阳宫殿的床榻上。曹真、曹休、司马懿围在床榻四周。曹丕倾尽所有的力氣,才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

“……太子,全仰赖你们了。”随着这句话落地,曹丕感到最后一丝力气已经被抽走。他没有听到任何的回音。他终于被追上了,而令人惊讶的是,他已经将这个追兵遗忘了很久。在丧失意识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原来,死亡,就是陷入一场漫长的沉醉啊。那幸好,我已经选好了归去的地方。

次日,魏文帝薨。六月九日。葬于洛阳东北之首阳山东麓。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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