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2024-05-08 00:26安宁
福建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妈妈

安宁

1

明天就要开学,今天去找小陈做头发。

一晃,三个月没见,小陈还是老样子。婚姻依然遥遥無期,门店也还开在老旧的八一市场,搬往高档小区的理想,似乎永远都停留在口头上。弟弟的病尚未确诊,北京的医生只模糊说有癌变的前兆,弟弟一气之下出院回了家,说不想拖累家人。于是小陈一边生着气,一边给弟弟从呼和浩特买药寄回村子。就在我进门的时候,小陈二哥家的儿子刚刚理完发,她强塞给侄子一百块钱,让他在学校里买水果吃。

每次来做头发,我都恨铁不成钢地给小陈灌输女人要先爱自己再爱别人的观点。我告诉她,如果我是她,在城市里工作十年,肯定至少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男人有没有无关紧要,但是有一个遮风避雨的房子,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这是最基本的保障,也是获取他人尊重的基础。不像她现在这样,将钱全花给一个又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却因太过善良心软,终被他们抛弃。甚至,就在今天,我听说刚刚分手的男友的母亲,当面对她说,是因看她一个人太可怜,同情她,才想让儿子娶她的。而她在为这个男人堕胎的时候,男人不仅一分钱没有掏,还怀疑她骗他,来她的店铺,没有给她带一份鸡汤滋补身体,却向她讨要医院打胎的证明。

而一个吹嘘说自己一天就挣上万元的女人,跟小陈吃过一次饭,便成了所谓的“朋友”,每次做头发都不付钱,还让小陈给她用最好的染发剂。这还不够,她欠下客户的一堆人情,不想用钱支付,就让小陈给客户做头发,价格则便宜到让小陈连成本都挣不回。当小陈终于鼓起勇气表达了拒绝,女人则将小陈当面骂了三个小时。

人善可欺。这是小陈——一个我在这个城市见面次数最多的熟人,给予我的人生启迪。我有时真想骂她一顿,让她不要这样善良。可是,当她的嫂子问她,是否怨恨那些欺负她的男人们的时候,她只低头说不恨,要恨也是恨自己,因为是她让男人们变成了这样。

我听着外面马路上轧路机修整地面发出的一阵一阵的轰鸣,忍不住叹了口气。

2

今天是大一新生开学的日子。我喜欢给新生上课,他们仿佛一张洁净的白纸,对大学怀着美好的憧憬和想象,一切在他们眼里,都是新奇的,明亮的,值得敬仰的。于是,站在讲台上的我,看到他们朝气蓬勃又青葱羞涩的面容,也跟着年轻起来,好像瞬间回到美好的十八岁。

因为这份纯净的期待,我的心也被激情点燃。于是课便讲得生动活泼,幽默风趣,教室里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两节课悄无声息就走到尽头。下课铃声响起时,我和学生竟然都感觉意犹未尽。

虽然只是第一次课,却记住了许多的细节。

有一个叫青山的男孩,来自安徽,普通话不好,上台讲述,听了几句,我干脆让他用安徽方言来讲,果然效果显著,掌声热烈,连带着把我也带歪了。看他颇可爱,忍不住跟他开玩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台下顿时哗啦笑倒一片。

还有一个重庆来的女孩,在听完我朗诵的汪曾祺写地瓜的文章后,也在课上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他们重庆的地瓜,是如何被用来做抄手的。南北方的同学,还就地瓜的味道、外形、做法,进行了一番比较,并在汪曾祺写故乡吃食的文字里,一时间动了馋瘾。

下课后打开微信,见上面有二三十个待加好友,都是这群热情的孩子。其中竟然还有一个我的读者,上来就是一句:“老师,我是看着您的文章长大的!”

天哪,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跟学生已经完完全全是两代人了!

3

午休的时候,因为女儿阿尔姗娜不好好睡觉,打扰我休息,我便生了气,冲她一通大吼。她果然老老实实跑到床的另一头,抱着被子不再吭声。

我以为她睡了,便欠起身看她一眼,她立刻小猫一样,乖乖地爬过来,躺在我的怀里。两个人抱着闭眼睡了一会儿,阿尔姗娜忽然问我:“妈妈,你的灵魂里为什么住着一个坏妈妈,还有一个好妈妈?”

我愣了一下,而后温柔道:“因为人是复杂的,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一个好人,一个坏人,我刚刚生气的时候,那个坏妈妈就跑出来大吼大叫,后来,好妈妈就出来,把坏妈妈关了进去。就像你身体里刚刚也冒出一个坏小孩,冲妈妈吼叫,这会儿,又成了妈妈的好孩子一样。”

她靠我更近了一些,亲了下我的脸颊,柔声道:“妈妈,我爱你。”

我吻了下她的额头,也温柔道:“妈妈也爱你。”

晚饭后,带阿尔姗娜沿街逛店。

小区南门的这条街,我很少来逛。夜色掩映下,一家家逛过去,第一次感觉住在老旧市区的好处,衣食住行如此方便,无须去大商场,就可以在周围小店买齐日用所需。卖海鲜的,贩水果的,售花的,做按摩的,洗衣服的,开药店的,卖米面粮油的,治鼻炎脚气的,一字排开,已是八九点钟,依然没有打烊。店铺里人不太多,但在昏黄的路灯下,却有一种别于喧哗商场的家常气息,在微凉的风里弥漫,抚慰着人的心。

我和阿尔姗娜在鲜花店和海鲜店逗留了许久。鲜花店的女老板并不心烦,帘子后面隔开的天地,大约是她小小的卧室,所以她不着急下班,任由我们嗅完了乒乓菊,又闻小雏菊,还被香水百合浓郁的香气吸引着,用力嗅了又嗅。海鲜店里的鱼啊虾啊螃蟹啊海参啊,足够阿尔姗娜好奇的。她不停地将十万个为什么丢给我,喋喋不休到让螃蟹都吧嗒着小嘴,朝角落里跑。最后,我买了两斤海虾,听着它们在袋子里窜来窜去,阿尔姗娜忍不住叹息:“妈妈,海虾多可怜啊,要被我们吃掉,这会儿它们一定像电影《拯救尼莫》里的尼莫一样,在大喊救命吧。”

海鲜店里的老板娘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穿透夜色,连马路对面墙上婆娑的树影,都跟着晃了一下。

4

阿尔姗娜想看大象许久了,上午快马加鞭忙完工作,决定带她和阿妈去大青山野生动物园。

一进动物园,就见天鹅正在水中自由地嬉戏,一个个羽毛光洁,神情高傲。又有刚刚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麻鸭,紧跟在妈妈身边,寸步不离,稚嫩的小脚不停地划出细细的涟漪。黑天鹅性情孤傲,大多远离人群,在水中央独自遨游。白天鹅颇接地气,看小孩子拿了食物热情召唤,立刻优雅地游过来。其中的一只,竟然跑上岸来追着人跑,也不知是它讨厌人侵占了自己的领土,发出驱逐令,还是想跟人类嬉戏。岸边的人于是尖叫着跑开,它拍打拍打翅膀,露出胜利者的得意微笑,而后一摇一摆地重新走回水中去。

猴子们也不怕人,隔着玻璃,跟人含情脉脉地对视。有的在捉着虱子,有的在挠痒痒,有的在绳索上轻巧地跑来跑去,有的百无聊赖地揪着地上的草吃。还有的在靠近栏杆的地上掏出一个洞,方便人们将食物偷偷递给它们。长尾猴的尾巴优雅得体地卷着,像穿着燕尾服去看歌剧的英国绅士。求偶期的雌性狒狒,屁股实在是大,乍一看,以为跟人一样,因久坐得了痔疮,粉粉的一大片,以至于当它背过身去,感觉整个身体就只有一个屁股。它独自待在一个大笼子里,还住着一室一厅,看上去有些寂寞。实在无事可做,它便绕着笼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偶尔停下来,努力地将手伸出笼子,揪一片小小的草叶吃。

非洲大象让阿尔姗娜很是震撼,她不停地喊叫着:“妈妈,大象怎么能那么大啊!它是生下来就那么大,还是吃得太多才长那么大的?它怎么能跟恐龙一样大!”不过等见到长颈鹿,她直接“天哪,天哪”地叫着,找不到词语描摹五六米高的长颈鹿,怎么能比房子还高。

从长颈鹿开始,接下来便是观看大型猛兽区的漫漫长途。多年没有徒步走过这么长的路了,从我们踏进动物园开始,走走停停,花费四个小时,还没有逛完整个动物园,以至于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前面万里长城一样直插云霄的道路,心中忍不住生出绝望。阿尔姗娜却一脸兴奋地感慨:“天哪!妈妈,等我们走到那里,你都老了,我也长大了,飞机到站了,轮船也到了别的国家了!”她这一连串夸张,让我和阿妈忍不住笑起来。于是又鼓足勇气,一步步向前走去。

紧赶慢赶,在动物园关门之前,我们看到了沉睡的老虎,休息的鳄鱼,走来走去的狮子,发出震耳欲聋吼声的棕熊,眼神机警的草原狼,还有蒙古马、野驴、梅花鹿、牦牛、骆驼等。只留下犀牛和大熊猫,因为已经闭馆,无法看到。

一路见山中树木已开始凋零,遍地都是枯黄的落叶。黄昏的风飒飒吹来,漫山遍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站在高处俯视呼和浩特,只见群山环绕,高楼林立,整个城市宛如一块温润的美玉,栖息在阴山脚下。

夕阳遍洒大地,一群大雁振翅飞过高空。万千松球隐匿在丛林之中,宛若小小婴儿。天地在余晖中,散发出圣洁柔软的光芒。

5

与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朋友,偶然聊到近况,竟然得知,他三年前就离婚了!而离婚的原因,只是为了避开买房限购,能从银行获得更多额度的贷款。

我大吃一惊,因为在我眼中,他向来是鲁迅一样的正义人士,容不下任何人性丑陋,怎么一扭头,为了买房,竟然跟很多俗人一样,做出与妻子离婚的决定?而且,一晃三年过去,夫妻俩谁也没有提出复婚。做妻子的,因为近四百万的房子在自己名下,大约觉得老去的男人无关紧要,复不复婚,这辈子有房有子有稳定工作,也挺好的。做丈夫的,大约也觉得女人死心塌地地跟了他大半辈子,年轻时自己心猿意马,她都从未离开,而今老了,更不会有什么想法,所以也懒得去领那一纸证书。

于是,两人便这样在一个屋檐下,以离婚的状态,一起生活了三年。如果没有意外,此后余生,他们也应该会继续这样生活下去。这听起来也很有趣,钻了国家购房政策的空子,却并未因为一纸离婚证书,而棒打了鸳鸯。

去领离婚证那天,朋友特别叮嘱妻子,要尽量做出悲伤的表情来。可是,当他们看到排在前面的一对年轻夫妇,手牵手进去,又手牵手说笑着从民政局出来,便知道假离婚买房,已经不是多大的罪责,也便放下心来,轻松办理了离婚。

在人对房子的欲望面前,神圣的婚姻,居然也可以是一场轻松的游戏。

6

昨晚做了一个特别肮脏的梦。梦到厚厚一沓百元大钞,不小心掉进一个老鼠洞里。洞中白鼠窜来窜去,肮脏的水不停翻滚,将一张张钞票卷入卷出,纸币还被黑色的粪便覆盖。我站在洞穴旁边,拿了一截瘦削的树枝,捏着鼻子,努力地去捞那些在水里打着旋的钞票,心里又是恶心,又是遗憾。最终,我还是在那些漂浮游荡的粪便面前,放弃了捞钱的想法,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卷入深渊一样的洞穴,最后,连影子也寻不见。

起床后,给阿妈讲了这个梦。她马上说,梦到丢钱会发财,你有好事要来。可惜,好事没来,坏事却来了一桩。刚刚出版上市的新书,正准备宣传,编辑忽然发来消息,因为不可抗因素,公司的圖书部解散了,她“被辞职”了,刚刚人事部门通知她去履行辞职手续……我惊问为何解散,编辑说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书号太少,需要依靠向出版社申请书号才能运转的图书公司,受到很大限制,而且纸质图书的出版越来越低迷,他们几乎做一本赔一本,再加上跟出版社之间的合作不愉快,种种原因,导致公司不得不做出关闭图书部门的决定。而之前我们协商好的种种签售活动也都取消,只能做网上宣传。当然,公司特别负责,版税会及时支付。

不知道我这本新书,是幸运还是不幸。编辑说,她手中正做的几本书,都被迫停工,撤销合同。我这本已经呱呱坠地,也就有了面对读者的机会,只是它的“母亲”难产而死,在这人间,它成了孤儿一样的存在。

7

忙碌的间隙,我透过窗户抬头看天。

今天是一览无余的蓝,没有云朵,没有飞鸟,空空荡荡的,让人觉得惆怅。在那深蓝的底子上,镶嵌着去年贴上去的“福”字,也或许是前年的,我已记不太清。

我的目光在那幅已被时光洗去色泽的“福”字上,停留了许久。我是在关闭手机安静工作的某个时刻,一抬头,才忽然间注意到这个“福”字的。当我将“福”字拆开,发现可以这样解释:“福”便是有神灵护佑,且有一口良田耕种。这是千百年来,能够满足普通百姓期待的幸福生活。这样质朴的人生欲望,同样适用于城市里为一份普通工作默默劳作的人们。没有太多的惊喜,也无太多的悲伤,人生就这样安静地度过。犹如为了一本书,我已日复一日地在电脑前坐着,敲打了近三个月,并眼看着它慢慢走向终结。这平淡到近乎枯燥的时刻,是我此生想要守护的幸福。

就在此刻,一场又一场的交流活动,正在各种场合举行。我问朋友,你会向往每天奔波于各种场合,与名人们点头握手打招呼的生活吗?朋友说,到这个年龄,早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得之不易的孤独与平静,怎么会向往那样的喧哗?

我抬头看天,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闲云野鹤般飘荡的云朵。

那是一片自由的云朵。我想。

责任编辑韦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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