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宅听诗

2024-05-08 00:26莫沽
福建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叔公外婆诗人

莫沽

1

从南山鸟瞰,一条山涧从西南两山的夹缝中落下,随即拢起两条迷失的沟壑,形成一条清凌的小溪向村子奔腾而来,祖辈孑行的背影在水边定格,一粒漂泊的种子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声奏响安家、立户、分灶、起厝的歌谣,一座村庄就这样从大地的母体中破水而出。

瑞岩,俗称松岩,一座以岩石命名的村庄,是一座筑于明朝的杜姓血缘聚居村落。我的外婆是土生土长的瑞岩人,她与外公移民上府。我登上村后的南山张望,欲一睹那块被先人用以命名的吉岩风采,无果,一个小小的谜团掩藏于心底。南山之南约两歇路,是我的故乡竹林坑头村。

20世纪80年代前,从瑞岩到坑头这一条弯弯的山道,是临水八村通往县城的茶盐古道,道上有咸涩的盐味,也有淡淡的茶香、曲香。“赤日炎炎,试问能持几里;凉风飕飕,不妨释担稍歇。”一副路亭楹联,不知勾起多少游子的乡愁记忆。曾有数年时间,年轻的母亲常常奔走在这条古道上,为的是照顾她那年迈的外公外婆。

2

无论我离开多远,

总闻得到我爱闻的味道;

打谷场上稻穗、豆荚的草香味,

竹竿上新衣服下水的布香味,

五月粽子煮熟时的清香味,

过年放鞭炮的呛人味。

……

戊戌年初冬里的一日,和风容与,红日可心,古田翠屏湖碧波荡漾,湖中后垄岛上古树参天,百鸟鸣唱,《九叶诗人杜运燮研究资料选》发行交流会在岛上的溪山书院召开,来自福州、宁德、古田、屏南等地的作家诗人咸集。九叶诗人杜运燮一首《故乡毕竟是故乡》的怀旧诗勾起我的乡愁记忆。少小离家,一晃半辈子过去了,故鄉的一草一木一节日历历在目,故乡的味道依然那么熟稔。杜运燮,这位远离故土的游子,朦胧诗的鼻祖,与沈从文、朱自清、巴金等文学巨匠都有交集的九叶派诗人,浓浓的思乡之情就像一溪清清的流水流动在诗中,诗人的名字倏地嵌入我的心田。

杜宅,位于瑞岩村中心路,一座因诗人杜运燮而扬名的清乾隆年间的大宅院。翻开《瑞岩杜氏族谱》,先祖杜华泗原系“殿前三品指挥使”,因避“靖难之役”一路南逃,几经辗转奔波而隐居于此,无岩而取村名“瑞岩”以迷惑追兵。憋在胸中的谜团迎刃而解。宅前庭院,宅后附楼,厅堂红砖铺地;下廊宽敞,青石甬道,居中台阶有五,左右有三,明亮的天井接起四方长生之水;后厅倒朝,一方青石井围的古井居中,方形的井台用鹅卵石干砌,台上石榴、海棠、水枝、吊莲、虎皮兰、令箭荷花等鲜花开放。

小小的天空飘几朵浮云,

便是我完整和谐的世界。

任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天井上方闪过的朵朵浮云、眼前灿烂的鲜花和寂静的老井,依然是诗人“完整和谐的世界”啊!文友们兴奋地谈论着老宅、古井和诗人。想当年,诗人正是在这一方深深的高墙下,仰望那飘着几朵浮云的天空而吟唱吧!我呆呆地驻足天井,一朵一朵地数着那些曾给诗人带来创作灵感的浮云,仿佛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无法从记忆中打捞到一丝丝的蛛丝马迹。不禁感叹:“或许这就是闽地老宅共同的肖像吧!”

见来了客人,女主人微笑着从后厅迎了出来,说她的丈夫下田去了,说老宅出了很多读书人,个个拿工资、吃公粮。说话间,男主人掮着一把锄头回来了,一边与我们打招呼,一边放下锄头,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他的头顶画过,锄头就准确地立在墙角,接着习惯性地握柄提锄轻捣了两下,妥了!一看就是一位能把田种出诗意的“好把式”。男主人摘下草帽转过身来,露出花白的银发与温暖的笑容,说孩子都在外工作,老两口因舍不得田地荒废而留守;说老宅是祖上建的,祖爷是个好弄诗文的雍进士;说老宅书香盛,人丁旺,子孙遍及美、英、德、澳、新加坡、马来西亚。有人插话说,院大庭深的杜宅有博士研究生、厅处级领导、科学家、警察、医生、企业家,也有聋哑人、驼背人、跛子……“聋哑人?”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记得母亲常提起她外婆家的耳聋叔公拉得一手好线面,该不会这么巧吧!我朝着插话人望去,哦!是一位清瘦的老人,沧桑的脸上是深邃的眼神,似乎悟透了俗世凡尘。

我问主人家与杜运燮是什么关系,知不知道他是一位颇有影响力的九叶派诗人。他说是他的堂哥,马来西亚归侨,初中毕业后回国,那年十八岁,先后就读于福州三一中学高中部、西南联大。大学毕业后即奔赴抗日前线,任美国飞虎队、印度“蓝伽训练中心”中国驻印军翻译等。“忽然走进了秀丽的港湾湖泊,那里有草地、绿荫和青春的笑声……”置身战火纷飞的疆场,杜运燮顾不上随时都可能终结的生命,诗歌中无不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抗战胜利,杜运燮借“雾”吟唱出“春天的田野在短短的一夜之间,穿戴起所有美丽的花朵与露珠”的诗篇。之后,他辗转于重庆、北京、中国香港、泰国、新加坡、山西等地。20世纪70年代末,杜运燮调回北京并定居下来。接着,主人家摇了摇头叹道:“留守的只知道耕地种粮,吃公粮不吃公粮,哪管他诗人不诗人的?现在参观故居的人多了,才知道他是一位大诗人。”

3

诗人杜运燮的书房在宅后的附楼上,附楼不大,上下两层。

原先,后院有一条木楼子通往附楼,不知于哪年拆除了。我们从大厅边的小拱门出去,沿着鹅卵石村弄走向附楼。附楼大厅无隔间,宽敞,无窗,漆黑,边上有一条精致的木梯子,拾梯而上,有一种穿越时光的深邃感。我在这深邃中寻找那两只“学人打鼾的黑鸟”,它们是否就栖息在诗人的窗前?一桌、一椅、一小窗,诗人的书房小而简陋,但他却在这里度过美好的中学与大学的假日时光。“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引发诗坛大地震的朦胧诗《秋》就是在这里孕育的吧!窗外挂着一条细长的竹帘,时光远去,竹帘残缺,但不影响它遮阳挡雨的功能,就像小小的书房关不住诗人放飞的思绪一样。

书房靠大宅方向有一扇门,入门就是杜运燮的卧室,这间卧室实际上位于大宅后厅厨房的上方,是一间小阁楼。主人家说,楼下有一段时间是他的耳聋叔公的线面坊,这让我再次想起母亲提到的那位耳聋叔公,也拉得一手好线面,心就热乎了。我连忙报出母亲的姓名,看到主人家一脸茫然,又报出外婆杜明珠女士的名字,他还是摇了摇头,最后亮出舅公杜运城的大名,他立即愣神了,说是他的堂叔,已搬往邻村新桥头定居。如此说来,我得叫他表舅。

这就对接上了,表舅的父亲是我舅公的堂弟,我舅公杜运城是我外婆的亲弟弟,杜运燮是我外婆的堂弟,是那两位的堂哥,我的身上流有杜家的血液!那一刻,我的心情十分激动,立即打电话告诉母亲。我母亲三十多岁起就离开故乡定居屏南,对外婆家的记忆停留在她年轻时,并且似乎一直也没什么机缘回去。因此,她老人家感慨万分,说哪天得回家看看。

4

己亥年夏,择一个晴好日子,我与弟弟带着年迈母亲走向杜宅。

“叶片飘然飞下来,仿佛远方的面孔。一到地面发出‘杀,我才听见絮语的风……”村后通往坑头的山道,是诗人杜运燮独自思考的漫步道,那一片片飘落的叶子,如画,画的是我母亲童年、青年的背影。岁月在母亲的脸上画出一条条皱纹,也在杜宅刻下一道道伤疤。“儿时,每入夏,外婆就召集妯娌们冲洗大厅,让孩子们在地上尽情地玩耍翻滚。”母亲指着大厅的红砖地板说道。眼前的地板砖是灰褐色的,得详细辨认才能发现它当年的娇贵红颜。可见,那些年的孩子没有什么压力,玩得自在,皆带着乡村的本真诗意快乐成长,但也有受约束的时候,就是绝对不能碰、甚至不许触摸摆在大厅一侧的缝纫机,那是外公外婆赖以养家糊口的饭碗,老两口子是方圆几里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师傅的工具,皇帝的小姨。”打油诗不也这么唱的?摸不得!

表舅两口子出门去了,后厅静悄悄的,井台上红红绿绿的花儿摇曳在微风中,撑起老宅褪尽人气后的另一番生机。母亲指着厨房边上的一扇小门说,那间是她的母亲、我的外婆居住的,她一回来就与母亲住在一起,紧挨着的一个大房间是她的外公外婆住的。推开小间的门,嗐!面目全非,已经改成一个现代化洗手间,面积近四平方米,洗手盆、浴霸、热水器、抽水马桶俱全。我问母亲,这老宅我怎么有点熟悉,像来过一样?她说,在我四五岁时,她曾从老家坑头背着我来喝过一次喜酒,说我还在下廊堂舅妈的厢房里撒过一泡尿!堂舅妈洁癖,当场就从后锅舀出汤擦洗干净了。还说,她虽讲卫生却不会养孩子,生了六个孩子,夭折了五个,第六个生下来时,后厅舅妈恰好在前一天也生了个孩子。两个舅舅一合计,就将两个孩子进行换养,结果后厅舅妈的孩子又给她养夭折了,却帮她保存了一根独苗。母亲的故事让我听得脊背发凉,不知当年诗人杜运燮对此有何感想?转念一想,诗人的诗心在远方,要不对此为啥没留下只言片语?

我指着左侧厨房墙外二层的阁楼(正是牛栏的楼上),对母亲说,那就是外婆的堂弟诗人杜运燮的卧室,边上是他的书房。她摇了摇头说,对这个堂舅没印象了,也没注意到这房子里住着一位大诗人。是啊!母亲走了,是客;来了,还是客,且她有记忆时,诗人已经上大学去了,即使后来会过几次面,自然也没有多深的印象。在食不果腹的年代,唯有粮食才能让人的眼睛发光,诗歌又是什么呢?

母亲说,墙外附楼是牛栏楼,一层关着一群牛,常有牧童短笛从楼里飞出。二层住着五红叔公和诗人,父亲被抓壮丁逃回来,曾在叔公那里留宿一夜。那晚下着细雨,天特别黑,父亲在前门喊门,没人听得见,就跑到牛栏楼喊五红叔公,叔公问是哪位,父亲说姓“钱”,门就开了。这就清楚了,我的外婆是嫁给钱厝村钱家的,母亲姓钱。时下,钱厝村大辰樱花谷红火,民宿火爆,从坑头往西南方约两公里。

附楼大厅漆黑,母亲说关牛的用不着开窗。可以想象,在那饥荒年代,诗人在楼上作诗吟诵,谁会静下心来去聆听?恐怕只有那些反刍的老牛哞哞附和两声了吧!母亲说,福州十邑有奇俗,即主宅容得了女儿家死,却容不得女儿家生,那些死去的皆一了百了,而生着的一嫁出门据说就会带走娘家的风水,怕就怕这风水流入女儿田。为此,外婆临产时就搬到牛栏里居住,母亲就在漆黑的牛栏里呱呱落地。我想,在诗人的眼里,母亲呱呱坠地的啼哭声,应是一首原生态的诗歌。

“诗人的吟诵也不是完全没人听!”出了附楼,母亲的记忆似乎被打开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我大为惊讶。她接着说,外婆一家人都是虔诚的信徒,唱诗为日课,而她偏偏又没上过一天的学堂,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捧着经书找诗人教,而诗人总是很认真地与她一起吟唱。这让我想起,20世纪90年代初,我刚步入工作岗位期间,曾往上府探望外婆,老人家兴奋地嘱我帮她抄写诗歌。我用四尺整张白纸一口气帮她抄写了十张诗歌,贴在她卧室的墙上。外婆可高兴了,只要一进入卧室,就面墙而唱。如此喜爱诗歌的外婆当年对诗人的诗也该有些兴趣吧?

事实上,诗人杜运燮回国时,恰逢抗战爆发。表面上,他与其他的堂兄弟一样下田劳动、上山讨柴、做家务事,上学期间就外出求学,是一位普通的求学青年。暗地里,国内贫穷、落后、愚昧挨打的现状,悄悄地拨动着他的爱国心弦。那些跌落杜宅的日头和孤独的小草,让他思念着大洋彼岸他出生的另一个故乡实兆远;“朦胧的轻烟和轻灵的蛇”,让他的诗性思维在朦胧中发散;而粗糙的寒夜和冰凉的石子,则又让他悲悯着亲人和同胞的苦难……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成为奔腾流淌于他心中的旋律。日后当他投身抗战前线时,发表的《滇缅公路》《追物价的人》等充满感性与知性的抗战诗歌,焕发出独特的艺术个性与魅力,引起朱自清、闻一多的关注。

离开杜宅,母亲的眼睛湿润了。

5

那一日,母亲的精神特别好,我与弟弟还陪她走了坑头村、钱厝村和大辰樱花谷。

钱厝村,母亲的老屋的大门紧锁着,她往门缝里瞄了几眼,屋里挂满了蜘蛛网,青苔爬得很欢,许多都上墙了。我说我记得一层养着一群羊,羊倌是小阿舅。她说他们一家人都定居海南了。接着,在房前屋后走了几趟,恰巧碰到一位儿时的伙伴,两人先是一愣,接着就紧紧地握手,这一别就白了头,意外相见,两人都哽咽住了,唯有不停地握手。母亲与我和弟弟一起在屋前合了一张影,我让她单独留影,她摇了摇头离开了。

大辰樱花谷位于村东,龙门瀑布飞泻而下,水声轰鸣,飞珠溅玉,雾气腾腾。一条宽敞的栈道直通谷底。母亲赏瀑观花,一路走得很顺畅。她说大辰樱花谷原名龙门溪,因瀑得名,溪谷田多土肥,是村民们讨吃的粮仓,儿时,她常去这里拔兔子草、送饭,留下了一串串脚印,真想不到现在成为休闲景区了。返回时,母亲的心情很好,说,可以将老屋的使用权捐献给返乡创业的年轻人做民宿。此时,母亲的心情,正是我的心情,也是天下在外游子的心情。

故鄉总是故乡。

那里还留着我的小脚印、大脚印,

还留着我多年叠印的身影;

泥土里留有我童年的秘密自语。

河边留有我最早的噩梦和狂笑声。

……

我仿佛又听到诗人杜运燮的吟唱,诗作《故乡毕竟是故乡》收稿时,诗人步入了花甲之年,已离开故乡四十多年了。巧得很,这恰是母亲带着我离开故乡的时间。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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