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倚门望

2024-05-08 03:55王健根
军嫂 2024年4期
关键词:儿子母亲

母亲再也不能倚门而望了。

自从6年前母亲跌伤之后,尽管我们6个儿女不断寻医问药,又有大弟夫妻无微不至照料,但都无法阻止病情和痛苦的继续:瘫痪、失语、鼻饲……

2024年春节前夕,我从浙江杭州回到江西赣州,探望90岁的母亲。走进卧室,只见她骨瘦如柴,左鼻孔插入的那根引流导管尤其像一根针芒,深深扎进我的心里。

大弟对我说:“母亲糊涂了,恐怕认不出你来了。”但当走近母亲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她眸子中有一丝闪亮,眼里涌动着泪花。

我急忙俯下身子,贴脸、附耳、抚慰,紧紧握着母亲的手……

我儿时,母亲在县粮食局下属粮油加工总厂当搬运工,主要负责将一担担稻谷从粮库挑到生产车间,再驮着麻袋装的75公斤重的大米,沿着3根木头搭成的桥,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步往大卡车上搬……一天要跑上百个来回。

下班回到家,母亲还要管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睡。几乎每天晚上,我都是听着母亲门外洗衣服的声音入睡的。第二天,外面还被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她就要去一两公里外的集市上买菜。

母亲虽然只读过3年私塾,但活得非常通透。1979年秋,我决定应征入伍。起初,父亲认为我已经有了一份正式工作,不是很支持。夜里,母亲坐到我床前,抚摸着我的头说:“健根,大山外有更好看的风景,但没有父母的陪伴,一切都得靠自己。我和你爸商量好了,如果有准备了,你就出去闯闯吧!”

我有幸成为闻名全国的“硬骨头六连”的一名战士。那时,我与母亲的交流主要靠书信。虽然大姐反复叮嘱我,要及时给母亲回信,但由于部队时常野营拉练、外训演习,收发信件往往不能及时。大姐说,母亲每次读完我的信,总是久久地倚在家门口,望着远方……

牢记母亲嘱托,我勤学苦练,奋勇争先,不仅当上了班长,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而且荣获了南京军区“神枪手”和全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个人”等荣誉,2次荣立三等功……

1984年7月,我所在部队赴云南老山担负防御作战任务。我匆匆草拟了5封报平安的信交到留守处,并叮嘱留守的战友每个月按顺序寄给母亲。

奔赴疆场,焦土裹身,横刀敌阵,不惧生死。我带领全班7次出色完成进攻和防御战斗任务,荣立一等战功……

第二年春节,家乡很多人知道了我在前线打仗的事,甚至有传言说我所在的连队在激战中阵亡过半……1985年3月7日傍晚,就在我即将出发执行进攻任务时,通信员送来了从后方转来的大哥的信。大哥在信中说,全家人都很担心,“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到底是什么状况?你尽快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母亲每天倚在家门口,头发都愁白了!”

第二天的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作为无名3号阵地攻坚破障队队长,我穿越“生死线”,捣敌明枪暗堡……突然,一发炮弹在身边爆炸,83块弹片无情地嵌入体内,在左眼失明、肩锁骨断裂、肠子流出体外的情况下,我拼死将威胁战友生命安全的敌火力点摧毁……

当医护人员把我抢救过来时,已经过去了4个昼夜。我双眼缠着纱布,手脚无法动弹地躺在病榻上。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我便央求护士帮忙写一封家书,给母亲报个平安。

2019年10月,王健根回到“硬骨头六连”时留影。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收到信后,欣喜若狂地读了好几遍……可细心的父亲却从字迹上发现,那封信根本就不是我写的,进而猜测:儿子要么牺牲了,要么负了重伤。

再仔细察看,信封上没有留下寄信人地址,但从邮戳上可以看出,信是从云南省昆明市寄出的。父亲拉着母亲分析:“假如儿子牺牲了,组织上没有必要大费周章隐瞒。可以肯定,儿子应该是身负重伤,被送进医院抢救了!”

母亲很快作出决定:赴昆明寻找生死未卜的儿子!可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在偌大的昆明市如何寻得儿子?

实在拗不过倔强的母亲,父亲决定让两个姐姐陪她前往昆明。

乘长途汽车,坐绿皮列车,挤公交车……母亲和两个姐姐在昆明市一家家医院查询。第7天,她们来到了昆明军区总医院。

因心急要“闯”进医院寻找儿子,母亲被站岗卫兵警惕地挡在了住院部大门外,也惊动了曾陪同军区《国防战士报》记者采访过我的该院朱副政委。就这样,母亲被允许在眼科病区与我相见。

那天,我刚做完第3次手术。纱布、绷带缠绕全身,着实把母亲和两个姐姐吓得痛哭流涕……母亲的突然到来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急忙示意一旁的护士,领着母亲她们去外一科病区走走看看。

从外一科病区回来,母亲平静下来。她抹着眼泪自言自语:“我懂,妈妈不该在这种场所哭。唉,都是父母的孩子,都是为了保卫祖国边疆……”

“与那些牺牲的战友相比,我这不算什么……”我试图让母亲换一个角度看待问题。母亲听了,默默地点头。

由于刻意隐瞒,母亲并不了解我的具体伤情。两天后,她和两个姐姐踏上了回家的路。

之后,我又做了多次手术,虽然可以回归正常生活,但被评定为“二等甲级革命伤残军人”。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部队把我安排到师宣传科工作。为了适应机关工作的需要,我考入了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期间,我像攻占山头一样夜以继日刻苦攻读,各门功课均取得优良成绩,被学院评为“全优学员”,受到通令嘉奖。

到了1995年秋,晋升为营职干部后,单位分配我一套公寓住房。我决定把父母接到身边来住一段日子,一起分享这份喜悦。牵着妻儿,陪伴父母,进影院、入商场、逛公园,烹饪美味菜肴,品酒喝茶、谈天说地……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1997年底,我顺利地走上了团职领导岗位,兄弟中也有人陆续当上了领导……可母亲依旧没少为我们劳心费神。她评判我们8小时以外的交友和应酬,过问我们在外留宿的事由,甚至審视孩子们回家时带来的物品。

记得我加班回来晚了的时候,母亲总是倚在家门口或端坐在客厅里等候……她总是这样,事事要求我们做得最好。

2024年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我们特意把餐桌摆进母亲的卧室,兄弟几个围坐在她身边。当我们举起酒杯庆祝新年时,母亲突然张开双臂,我们情不自禁地簇拥了过去……

(作者为江西省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实习编辑/刘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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