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体鱼

2024-05-08 19:57林宕
万松浦 2024年1期
关键词:阿牛雪原黄桃

秋妹在走过来,脚步声窸窸窣窣,楸树上的一只蝉像是被吓着了,吱的一声飞走。秋妹似乎听到了它细微的振翅声。

路两边长满杂草,游火虫在草中闪闪发亮。秋妹走到了泥路尽头,在离雪原两三步远的地方立停,她没有走到牛棚的草檐下。

秋妹对立在草檐下的雪原说,你走吧,以后不要来寻我了。见雪原不接嘴,秋妹又说,你走吧。雪原终于开口说,是我约你过来的,哪能是我走?

草檐下的地皮上,月光描出了一条狭长的阴影。春林立在了这阴影里,他的身后有一小片艾草,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平时,春林娘喜欢采摘幼嫩的艾草叶,和糯米淘在一道,蒸熟,做成“青团”。她也喜欢在端午节“插艾”,把艾草装进香囊或插在门口,用以“驱邪避鬼”。艾草的边上是龙葵,雪白的月光照亮了龙葵碧绿的株秆,上面的豆豆快要熟了。这些紫黑色豆豆一旦熟了,这里的小囡就要来采摘。小辰光,春林也吃过这种被这里人称作“黑糖豆”的小果子,塞进嘴里一嚼,满口的香甜,不过吃过后,满嘴的牙齿都变成了大黑牙。

秋妹说,我有对象了,你走吧。

雪原的脑子里出现一张戆呵呵的面孔。面孔主人就是秋妹的对象,尽管秋妹还没过门,可在别人嘴里,秋妹业经是“戆女人”了。这“戆女人”里有两个意思,一个当然是指阿戆的女人,第二个是指秋妹答应她爷娘要做阿戆的女人,是在发戆了。

不过,秋妹现在还没有过门。在她没有过门前,雪原想跟秋妹做一个了断。可是,雪原的这次召唤,秋妹却把它当成了他发出的又一次约会邀请。于是,她一走近雪原,她就让雪原走开。她的话,是让雪原觉得奇怪的,就像后来秋妹清爽了雪原的了断方式后,觉得奇怪一样。

雪原跨出一步,立到了月光下。而秋妹则像要躲开月光,立到了草檐下的阴影里,两人调换了一下位置。两人身旁传出水牛的反刍声,还传出一股腥热的气味。可雪原和秋妹似乎不嫌避这气味,实际上,他们早已闻惯了这气味,它属于横泾村无数种气味中的一种。他们之间有了男女之情后,许多属于横泾村的气味就与这份感情混在了一道。而一旦离开这些气味,这份感情似乎也会失去存在的基础。比如好多年后,当雪原和秋妹住到市区的小儿子家里时,两人都变了,脾气急躁了,相互吵相互骂的趟数明显增多。是水泥建筑和滚滚车流改变了两家子,连小儿子都清楚这一点。是的,缺少了老家的农作物、花花草草和五禽六畜所散发出的气味,雪原和秋妹这两口子就不对劲了,不仅身体像被抽去筋骨,喉咙头也常常火烧火燎,他们想把这火烧火燎从喉咙头喷出去,结果都喷向了对方。眼见乱套了,小儿子就把他们送回了老家。一回转,他们的身体不再像被抽去了筋骨,喉咙头的火烧火燎也没有了。

所以.今朝夜里,在牛粪和干草混在一道的腥热气味里,他们在争吵,却没有朝对方“喷火”。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与这种气味混在一道的,他们的感情就是这气味,这感情哪能会在这种气味里消失呢?不会的。雪原把秋妹约过来,秋妹却让雪原离开,自家似乎还想在牛棚边待下去——这,就是他们的感情在这种气味中不会消失的最好證明。而且,这感情一旦与这种气味混合在一道,它只会在这种气味中继续生长,除非这种气味彻底从这里消失。有时,这感情望上去像是消失了,实际上是藏在这种气味里,藏在各种动植物所散发的气味里。这种气味就是它的营养,它藏在它的营养里,今后,它只会生长得更快。也正因为有这样的气味,与城市的爱情比起来,乡村的爱情才更加娇艳,更加有生命力。终于有一天,当城市的爱情以房子和车子来估算时,好多人开始怀念乡村,怀念曾经弥漫在乡村的这种气味。

现在,这种气味飘在雪原和秋妹身边,里头有一种忧伤。这忧伤让秋妹蹲下来,然后抱牢头,呜呜呜哭起来。

雪原走近,伸手,轻轻抚摸秋妹的头顶心。秋妹摇一记头,说,你走吧。雪原缩回手,说,那我走了?

秋妹不接嘴,继续哭。雪原转身,跨前几步,立停,转过面孔来。他望到秋妹还在哭,就又大声说,那我走了?

秋妹仍旧不接嘴。就在这时,雪原想到了把她约来的目的。既然目的还没有达到,他哪能好走呢?他就重新转身,朝秋妹走去,再次立到秋妹身边,然后一把搀起秋妹。

其实,雪原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秋妹去一趟他家,见一下他爷娘。秋妹当然是认得他爷娘的,可雪原就是想让秋妹在今朝夜里去见一下他爷娘,他还想当着秋妹的面,回头他爷娘:秋妹是他的女人,尽管她进不了他家的门,可她永远是他雪原的女人。他还预备吃他爷的耳光,不过他也相信,这个耳光或许能把他现在的困境打破:这段辰光,他爷娘逼着他到处看对象,可他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他想用秋妹来做挡箭牌。他打算好,吃了他爷的耳光后,就跟秋妹彻底断绝来往,只让秋妹活在心里,只让自家女人活在自家心里。可还没等雪原把自家的心思回头秋妹,还没等他把秋妹领到家里,秋妹就要雪原离开。她一见他就要他离开,这是雪原没有想到的。

被雪原拉起后,秋妹还在抽噎。雪原伸出巴掌,揩她的面孔。可秋妹拨开雪原的手,又推了推雪原。尽管她没有用力推,雪原却感觉到了推力的重;尽管他的身体没有被推动,却分明感到自家朝后趔趄了。随着这个趔趄,他想话的话也重新退回到了肚皮里——他咽一口馋唾水,把要秋妹去他家的话咽进了肚皮里。

可雪原清楚,如果秋妹不去他家,他对他爷娘话的任何话都是没有力道的。于是,那句被他咽回肚子里的话开始挣扎,挣扎到了他的喉咙头,在那里打滚。就在这些话要冲出喉咙头时,秋妹起步朝原路走了。

雪原不动。他想追上去,可身体动不了,不听他的指挥了。

雪原又约秋妹,她还是出来了。这让雪原欣喜,也增加了他的自信。在月光下的老地方,雪原一见到秋妹,就一把拉牢她的手。这次,他不再犹豫,不再等待,他拉着秋妹离开那里,走上了身左那条月光下发白的小路。走到一家农户的屋后时,秋妹的身体犟了几记,可雪原觉得她犟得一点也不着力,他都不需要捏牢她的手,他只要继续搀着她的手朝前走,她就跟着他朝前走了。又经过几户人家和一个藕塘,雪原家就到了。

在跨进雪原家门槛的一刹那,秋妹又犟了犟。雪原觉得,秋妹的犟与其话是犟,不如话是在他面前做样子。雪原轻轻一拉,就把她拉进了他家客堂里。在晕黄的灯光中,雪原爷兴长瞪大了眼睛,一面孔的惊愕,他娘倍珍则轻唤了一声。

客堂里有一股汤水味道,雪原爷娘一个在搓稻柴绳,一个在清洗腌菜钵头。见到秋妹,两家子同时起立,眼神异常。他们都认得秋妹,他们眼神异常当然不是因为秋妹是个陌生人,而是因为秋妹被雪原拉进门的这个情景。尽管惊讶于眼前的情景,可倍珍还是拖过一只长凳,要秋妹坐。秋妹没有坐,兴长倒一屁股坐下了。

雪原脸上汗水滴答,像是刚做好了一桩吃力的体力生活。他举手揩脸。

雪原爷兴长望着雪原和秋妹。他的眼睛里,现在露出的是探询的神情。他似乎已预感到,儿子今晚有啥要向他摊牌。他等着。

雪原又揩揩自家的面孔,目光从他爷面孔上轉到他娘面孔上。

倍珍表情惶恐,似乎预感到将要发生大事体了,而她是承受不了这桩大事体的。她的眼睛里有了想逃避的神色,就差拔脚走开了。

她开始移动脚步,可就在她的左脚迈出半步后,雪原开口了,他指着秋妹说,她,是我的人了。雪原脸上又开始冒汗,他用力咽一口馋唾水,伸伸头颈,又说,她是我的女人。

雪原娘已经立停,面对这桩突然降临的大事体,她面孔上的表情平静下来,她感到自家原来完全承受得住这桩大事体。

兴长从凳子上立起来,向雪原跨近一步。雪原则转过面孔来,像要迎接兴长即将挥过来的耳光。

兴长没有挥手,相反,他的嘴角露出微笑。他说,可秋妹就要成为阿林家的人了啊,成为阿戆的人了啊。雪原说,即使她进了阿戆家的门,她也是我的人,是我一辈子的女人,所以,我现在想对你们话,我不会再寻别的女人了,你们不要怪我,因为,我已经有了自家的女人。兴长说,可这个女人是别人的女人。

这时,连倍珍都觉得雪原是该吃一记耳光了。一旁的秋妹低着头,也像一个做了错事、等着吃耳光的人。

可没有啥人去打雪原耳光,也没有啥人去打秋妹耳光,客堂里突然静下来。一歇后,兴长用平静的声气说,我,也会把秋妹当作我们家的人。

横泾河上,有一个河段的河面突然变阔,不过,这里的河水望上去比别处浅,好像这里的水都流到旁边的一个大荡里了。大荡的周围是一爿茂密的树林。

以前,来大荡里汰浴、攀冷水(游泳)的人都喜欢把衣裳脱在树林里。这几年,这个大荡里的水似乎越来越浅了,荡底的鹅卵石和摇曳在鹅卵石上的水草,肉眼都能望到,来这里汰浴、攀冷水的人就少了,即便来这里攀冷水,也是把这里当作一个起点:先是在树林里脱掉衣裳,然后在荡里打湿身体,接着就攀出大荡,攀进横泾河。

或许,大荡里的水位一直都这样,从来没有深过,现在,春林觉得浅,只是因为他已经长大成人。而来这里汰浴、攀冷水的人减少,则是由于大荡里和树林里这几年几趟出现过大蛇。所以,不仅来大荡里汰浴、攀冷水的人少了,来树林里的人也少了。

兴长让雪原等在荡口时,雪原认为他爷进树林是想头蘑菇和茯苓了——这几年,进树林的人少了,那里的野生蘑菇、寄生在树上的茯苓就多了。兴长手里拎一把割稻的镰刀。以前,他就用镰刀去割过茯苓。可既然去割茯苓,他又为啥没有带篮头呢?雪原心里有一丝疑惑。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他爷曾用衬衣扎成一个布袋,用来袋那些割下的茯苓。

雪原在荡口边的一小块干地上坐下。他坐下的位置位于横泾河北岸、大荡东侧。他的面前,清亮的河水挟裹着一股阴凉的水汽朝东流去。河的对岸,就是南岸,是一块香料作物田,种着留兰香、薰衣草,铺开的薰衣草像一块起伏着的蓝布。香料田的西侧,是一块瓜田,碧绿生青,枝叶低伏,里头种着茅柴青、海冬青、亭林雪瓜、崇明金瓜。想到崇明金瓜成熟时的金黄颜色,春林咽一口馋唾水。崇明金瓜成熟后,他娘会拿起切菜刀,把瓜一切为二,然后放锅子里煮。煮一歇后,瓜肉变成了丝,他娘就用筷子把这些丝刮到碗里,加葱姜和一点酱油,当场吃就是热菜,放冷后吃就是冷盆。不管是热菜还是冷盆,这道这里人嘴里的“素海蜇”,一直让春林觉得味道鲜美、吃口爽脆。

雪原的身右,转动着一些漩涡,那里是横泾河和大荡的水流汇合处,照在上面的阳光被旋转出了斑斓的色彩;他的身左,就是河的北岸,是一条窄窄的已被踩白了的泥路;他的身后,也是一条泥路,覆盖着落叶,通向树林。一股湿漉漉的树脂气息从他身后传来,同时传来的是黑鹎的尖细叫声。

兴长就是踩着雪原身后的泥路走进树林里的。后来,当雪原终于清楚他爷去树林里的真相,又清楚他爷做啥要让他候在荡口时,他真想举起他家那把割稻的镰刀,割一记自家的胳膊。可在披棚里,当他拿起镰刀时,却手软了,拿着镰刀的手迟迟举不起来。哐当一声,镰刀重新落到地上。雪原清楚,他不是他爷,和他爷相比,他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他爷却能用镰刀割自家的胳膊,胳膊上流出来的鲜血见证了真正的男人气概。尽管雪原感受到了这男人气概,也望到了他与他爷的差距,可他还是懊恼自家当初没有拉牢他爷,或者在他爷朝树林里走时,跟上去,当场阻止他与阿戆大大阿牛之间的行为。

在后来的一段日脚里,每当雪原跟他爷发生不开心的事体,兴长与阿牛在树林里的画面就会立刻出现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揪心,他心里也就立刻原谅了他爷。

其实,雪原的脑子里出现的也只是他想象中的场景,发生在树林里的真实场景,他其实没有亲目艮看到。后来,他也没有主动问过兴长和阿牛中的任何一个。可那个场景却在他的脑幕上越来越清爽了,好像他当初没有坐在荡口,真的跟着兴长进树林了。他像影子一样跟着兴长,也像影子一样不声不响,而兴长和阿牛则对这影子视而不见。

是的,随着日脚的不断推移,雪原真相信了,相信他是跟在兴长后头,望到了那天的情景。他望到兴长朝树林里走,手里拎着一把镰刀,刀口闪闪发亮。终于,兴长走到了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那里,阿牛已坐在了一个巨大的树根上。这树根是活的,露出地面,上头长着青枝绿叶,有几片绿叶像是从阿牛的屁股上长出来的。巧的是,阿牛的对面,也有一个露出地面的树根。望上去,这两个生出地面的粗大树根就是两把坐凳,是树林中的这片场地用来接纳客人的坐凳。

望到兴长,阿牛欠欠屁股,脸上露出微笑。一瞬间,兴长还以为阿牛约他来这里,是想跟他“嘎山湖”(聊天)的。

那天,当兴长来约阿牛时,阿牛正在劈硬柴。听了兴长的来意,他举起手中的斧头,似乎想朝兴长身上劈去。兴长躲了躲,说,你先别发火。然后,兴长声气平静地回头阿牛,秋妹肚皮里有了雪原的小囡。阿牛手中的斧头再次扬起来,兴长再一次阻止他,说,即便秋妹不怀别人的小囡,你家阿戆……阿牛拿着斧头的手垂下来。兴长又说,放心,泉荣已把秋妹肚皮里的小囡打掉了……你眼睛瞪那么大做啥?要吃我?

阿牛的眼睛不仅瞪大了,还似乎冒出了火苗。可他没有再次举起斧头,他虎着面孔继续听兴长讲下去。最后,他居然同意了兴长的提议。

兴长的提议是个赌约,很简单,简单到忽略了秋妹家人和秋妹本人,简单到把秋妹当作了一样东西,而且这东西好像只属于兴长家或阿牛家:兴长赢了,雪原要秋妹;兴长输了,还是阿戆要秋妹。望上去,它不公平,因为本来就该是阿戆要讨秋妹的;其实,它还是公平的,因为这时的秋妹,名义上是阿戆还没有过门的新妇,可她也是雪原的人了,她已经属于两个人了。不过,最终她还是只能属于一个人,所以,这个赌约不仅公平,而且也有必要。

可是,不管哪能,在多数辰光里,这个赌约望上去还是不公平的,即便在兴长心里,也是这样。因此,兴长在这个赌约上还添加了一条:如果兴长输了,除了阿戆讨秋妹,阿牛再用镰刀在兴长的胳膊上割两记。那天,兴长望着阿牛手里的斧头,说,你就不要用斧头砍了,到时用镰刀吧,你总该让我保牢胳膊,我还要做田里生活。

阿牛不响,默认了。等到约好的日脚到来,兴长就要雪原坐在了那个荡口。如果他赌赢了,他要在第一辰光让雪原晓得,雪原好讨秋妹了;如果他输了,他要让雪原搀转家,还要让雪原在家里帮他圆谎,话他是在树林里割扁担藤,不小心受伤了。

结果,興长那一天走出树林时,让雪原望到的是一个受伤的自家。他垂着血迹斑斑的左臂,歪着嘴巴对雪原说,割扁担藤时伤着了——用镰刀割东西,顶多也只能伤到手腕那里,哪能会伤到肩胛附近呢?可雪原一时顾不上问这个,他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爷的手臂。手臂用土布衬衫扎着,衬衫已差不多全变红了。赤着膊的兴长哆嗦着嘴唇,又说,你就对你娘说我是割扁担藤时割伤了。雪原说,割伤不会伤得这样着力。

雪原抬头,望到阿牛在他爷的身后慢吞吞走来。阿牛也望到了雪原,立刻立停脚步。其实,他不该停下脚步。他一停下脚步,雪原就绕过他爷,向阿牛冲上了上去。不过,兴长的低喝声随即也冲向了雪原,仿佛被这低喝声撞了一记,雪原一个趔趄,然后立停在了阿牛面前。兴长低喝,你要做啥?你立牢!

雪原就立牢在了阿牛的面前。随即,他转过面孔来,望着兴长,像是在等他爷发出新的指令。兴长的指令是让他立刻朝后走,兴长还对雪原说,是他做了对不住阿牛的事体,而不是阿牛对他哪能了。

雪原就朝后走了,可他不懂他爷的话,他爷做了对不住阿牛的事体,哪能倒是自家的手臂受伤了呢?当然,雪原后来还是清楚了事体的真相,清楚了他爷做了对不起阿牛的事体却自家受伤的真相。后来,这个真相的部分画面一趟趟在他的脑子里上演——兴长和阿牛玩“扎金花”,三局两胜,兴长赢了。阿牛神情木然地从树根上立起来,兴长也立起来。兴长神情颓丧,一点不像个胜利者,勾着头,目光在地上找寻着啥。他的目光落在了脚边的那把镰刀上。他弯腰拿起那把镰刀,又举起右手,朝自家的左臂上割去。他一共割了两记,也叫了两声。叫声惊醒了密林里的斑鸠,它也发出两记清脆的叫声,然后拍打着肌扇,向树林上空飞去。

兴长掼掉手里的镰刀,迅速脱下衬衫,用右手和嘴巴撕扯几记衬衫,又用右手和嘴巴把衬衫扎在了左臂上。然后,他的右手按在了左臂上,目光哀切地望着阿牛,说,算我输了,大家就当没发生今朝的事体吧。

阿牛仍神情木然,立在一边,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高高在上的老天爷望到了树林里的这一切,也许就在这一刻,老天爷对兴长和阿牛之间的事体做出了自家的裁判,这裁判就是对阿戆、雪原和秋妹各自命运的裁判。他的裁判包含在兴长对阿牛最后讲的那句话里。

兴长转身走动起来,阿牛却重新跌坐到了树根上,只一歇工夫,他的屁股又从树根上弹起来,然后尾随兴长,也开始朝树林外走。

在通往树林外的小路上走了十几步后,阿牛身体左边出现一块小空地,上面除了几棵矮矮的枸骨、火棘、洒金柏,还开满了花,荼蘼、瑞香、木槿、含笑等。阿牛望着那些花,翕动着鼻翼,想捕捉香气,想让香气把他鼻头里的甜腥气赶跑。可是,鼻翼的翕动好像反而让鼻头里的那股甜腥气更浓了。年纪活了一大把,可以说,阿牛早已闻惯了血的气味,不要说今朝兴长手臂上的那么一点点血,就是那一年阿元被人打断脚,让他相帮“接骨头”时,面对流了半面盆的血,他都没觉得啥。可是,今朝在兴长手臂上发出的甜腥味,让他觉得异常,让他的一颗心在收紧。他的目光盯着身边的一朵含笑花,淡黄色的含笑花好像真是绽放出的一个大大的笑容,对他笑着。他晓得,这里的老人都把含笑说成是“侒客”——阿牛盯着那个大大的“笑容”,心里果然安宁了下来。

雪原对他娘说,他爷割扁担藤时受伤了。

雪原立在他家的场院里,他娘在一只石台子上磨水粉。他娘的背后,就是他家一客堂两厢房的黑瓦房子。房子四周墙面上,经常可以看到白花花的墙硝,每年开春后,常有人过来,拿着短帚、布兜扫墙硝,然后转去制造打麻鸟的火药。每面墙上都有木柱子,木柱子撑在圆鼓鼓的石础上。这房子是好多年前翻造的。雪原小辰光,他家的房子是上栋下宇式的茅草房。长大一点,因为在造房师傅、后来变成泥水作头的海荣那里当过一段辰光的学徒,雪原熟悉这种上栋下宇式房子的构造:“栋”是房子的脊梁,支撑着顶盖凸起;“宇”是椽子,托牢向下斜下来的整个顶檐。有了栋、宇支承的顶盖后,再在四周竖木柱子,接着,联柱支梁,梁上接檀,沿檀搭椽,加铺苇笆,涂泥茅草成墙。现在,雪原家房子的柱子间,已经砌上了砖头,而且,门前场地的一半,也铺上了砖头,不过砌上和铺上的,多数是他爷在外头捡的碎砖。他娘声气平和地回话,用灶头灰涂。

当倍珍把簸箕里的灶头灰端到兴长面前时,兴长一把推开倍珍,声气恶狠狠地说,用不到你来讨好。

然后,他走到了灶头间。他总是这样,自家碰到啥灾祸了,甚至是不顺心的事体了,就会对倍珍发狠,好像这灾祸、这不顺心是她拨的。倍珍也习惯了,她不会不开心。这次,她也没有不开心。被兴长推开后,她弯腰,拿起兴长脱在地上的血迹斑斑的衬衣,走向屋后的滩涂石。

兴长在灶肚后面坐下,他想把右手伸进灶肚,右臂却一阵无力。这时,他的面色几乎跟灶头灰差不多,一片灰黑。他的额角在冒汗,还感到头混和头疼。他想举手揩汗,不当心举起了左手,左手臂上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嘴巴歪到一边,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等他的喘息平复下来,嘴巴也回复正常后,他再次举手。这次,他的脑子清爽了,他举起了右手,可举得还是很艰难,额角头上的汗水更多了,不过,他的右手还是伸进了灶肚,抓起一把灶头灰,朝左臂上的伤口上抹。他的嘴巴再次歪斜了,可他还是坚持着又伸了一趟右手,把第二把灶头灰抹在了左臂上。后来,他抹了第三把和第四把。第三把和第四把灶头灰已经抹不上了,抹上去后立刻从手臂上落了下来。他终于立起来,侧过面孔来,说,是割扁担藤时割伤的。

其实,他边上没有人,可他感到自家就是在向边上的人开口,那人是赤脚医生阿大。他又声气恳切地讲了一句:是割扁担藤时割伤的。

兴长走出家门,在路上没走几步,他就感到他的身体起了变化,刚才在灶头间里时,他是浑身无力的,头既混又疼,现在,这种感觉没有了。他想,这是不是因为灶头灰的原因呢?他想起了发生在好多年前的一桩事:在横泾河的滩涂上赤脚走着时,因为不小心,他的脚底上插进了一小块铁片,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把铁片从脚底上拔了出来,然后跳着单腿回家。一到家,他就在屋角的香炉里抓出香灰,朝脚底上抹。一日后,香炉里的香灰沒有了,他就用灶肚里的灶头灰抹。一个礼拜后,他脚底上的伤口好了,他能跟平时一样走路了。

现在,不烧香了,他家里就只有灶头灰了。不过,他相信只要日日抹灶头灰,抹上一个礼拜,他的伤口一定也会好。这么一想,他感到他的身体又有力了好多,还感到神清气爽了,就立刻转身朝后走。到家后,他用单臂劈起了硬柴。

又过一日,除了左臂上的伤口处还时不时在痛,兴长感到自家完全与平时一样了。有一两趟,他甚至还想用左手去拿东西,可很快,他想起了发生在灶头间里的那记大痛,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他想,他一定很快就能重新挥动左臂的,既然这样,又何必在乎这一两日的辰光呢,这一两日就屏一屏吧,就不要派左手的用场吧。

可是三日后,兴长突然困下了。他张口困难,两眼紧闭,面孔上的肉却在抽动。他不但左臂动不了,身体的多数地方也动不了了。

赤脚医生阿大来了。他打开药箱,开始在兴长的左臂上清创,接着给他注射了一针“马破”,然后转过面孔来,对倍珍说,好了,放心,他会马上好的,会马上从床上起来的。

到第二日夜里,兴长果然从床上起来了,走到了窗前。他是被一阵面盆的敲击声惊醒的。原来这日夜里,天上发生了“天狗吃月亮”的事,村上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拿出了家里的面盆,对着天空敲打,想吓走“天狗”。兴长的上身靠在了窗上,抬头望天,天上的月亮已经只有了小半个,但还在努力洒下清辉。天上似乎有一股黑风在吹动,这黑风肯定也是“天狗”带起来的,想把那些清辉赶走。从来不相信“天狗吃月亮”的兴长突然身体一凛,也一软,连忙转身,走回到床边,重新躺下来。

又过了两日,在把兴长送往香花人民医院的路上,他彻底闭上了眼睛——其实,“天狗吃月亮”的那日夜里后,困在床上的他,眼睛一直是闭着的,倒是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他的眼睛睁了几趟。最后一次睁开时,他望着倍珍,想话啥,却只是牵动了一记嘴角,然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一歇后,倍珍的手从兴长的右手开始,朝手腕、小臂上摸上去,摸到了肩胛那里,又一下子放到他的鼻子底下。她凝了下神,猛地晃动起兴长的身体,晃了两三下,哇的一声哭起来。

子云停了拖拉机,跳下驾驶座,绕到后头,上了车兜,伸手翻翻兴长的眼皮,就拿起车兜一角的一块灰色布头,放到兴长的面孔上。

随后,拖拉机掉转头,沿原路开了。

兴长去世几日后,赤脚医生阿大对人说,破伤风不会这么快要人性命的,一定是树林里的蛇精要了兴长的性命。

这话传开后,好多人就相信了,相信兴长是被蛇精要了命的。传得多了,连雪原和倍珍也相信了。有一日,雪原来到了大荡边,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就是他爷兴长带到树林里去的那一把,出事体的那天,兴长没有把它拿转来。后来,倍珍差雪原去树林里拿转来了。雪原拿着它来到大荡边,眼睛里冒着复仇的火苗。他先在大荡边寻找,后来又去树林里寻找。可转了半日,他还是见不到传言中的蛇精。

连着几天,雪原都拎着镰刀,在大荡边和树林里寻觅,却始终见不到蛇精的影子。它害死他爷后,一定是躲起来了,它会躲在哪里呢?雪原已寻遍树林,在一些走不通的地方,他甚至用镰刀着力割葛藤,割出一条通道来。他清楚,假使那条大蛇躲在葛藤丛里,他拼命割葛藤的举动只能惊动它,让它逃走,可他没办法,他不能也变成一条蛇,钻过葛藤丛,他只能用镰刀先着力割葛藤,割出一条路来。在割葛藤的过程中,面对一根粗大的葛藤,他把镰刀当成了一把砍刀,咬着牙使劲朝葛藤上砍下去。他把它当成他要寻的蛇精了。刀口在翻卷,他的心头很解恨:。

当镰刀的刀口全部翻卷后,雪原把它扔在了一片倒地的葛藤上,然后走出树林。他走到大荡边时,辰光是夜快了,在朦胧的天色下,他望到大荡里有一样东西在沉浮,心跳立刻加快了,右手下意识地想去抓啥,可那把镰刀的刀口已经卷了,被他掼在树林里了。他不管了,他认为现在就是赤手空拳,也不能放过出现在眼门前的机会。

他跳进了大荡里。实际上,因为劳累,他目光有点模糊了,他把沉浮在大荡里的那样东西(一团阴影)认作了他一直在寻找的目标。他蹚水向前,终于靠近了他想象中的蛇精。

这蛇精居然是他娘倍珍。

最终,雪原把倍珍拉回到了岸上。倍珍浑身绵软,瘫在了岸上,可她还能开口,她侧转着面孔对雪原说,水里冷。

雪原抱起了全身湿溻溻的倍珍。他用不着问啥,就已经清楚她来这里是为了啥,可他不清楚的是,他娘还没有进树林里,哪能就落水了?她是跳进水里的,还是落进水里的?

雪原驮起倍珍,朝家里走。倍珍在他背上说,你不能去那里了!你爷已掼下我,你不能再掼下我啦。

话完,她呜呜呜哭起来。

只有阿牛清楚,兴长的死跟蛇精不搭界。哪有蛇精?哪有蛇精害煞兴长的事体?瞎话三千。可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讲出来。他心里还有一句话,害煞兴长的,其实就是兴长自家的儿子雪原。

阿牛这么想着时,心里很难过,也很吓,好像接下来雪原要害煞的人就是他了。雪原要来害煞他,是因为雪原也会很快醒转来:不是蛇精害煞了他爷,不是雪原害煞了他爷,归根结底是他阿牛害煞了他爷。

阿牛认为兴长的死确实是他造成的。他为啥要答应兴长去树林里呢?在兴长赢了后,他为啥没有先拿起地上那把镰刀,朝自家胳膊上割呢?

这些想法像一些不断生长的杂草,缠夹在他的脑子里。他都头昏脑涨了。有一日,他把儿子阿林、儿媳黄桃、孙子阿戆喊到一道,说,我看我们家和秋妹家的这门亲事就算了。黄桃问,做啥算了?

阿林和阿戆都没有出声,阿戆的面孔上甚至露出笑来,像是他大大的话让他很开心。

黄桃瞪阿戆一眼,又转面孔对阿牛说,你脑子糊涂了?

这时,阿牛感到他确实有点头昏脑涨。他晃晃头,说,脑子糊涂,肚皮里的一本账清爽。黄桃说,我们不要你的那本账。阿牛用求援的眼神望着他儿子阿林,说,你讲!

阿林像是没听见他爷的声音,仍旧嘴巴紧闭,眼睛杲望着阿牛。这次,家里碰着大事体,阿牛以为阿林无论如何会张口的,想不到他还是闭着嘴巴,筷子也撬不开的样子。看来,这个戆大不会给他帮腔了,看来他被人骂对了——小辰光,阿林常被人这样骂一句:舌头烂在嘴巴里。在这里,背后搬舌头的人以及因伶牙俐嘴而遭人嫉恨的人,都要被人骂上这样一句。小辰光的阿林也曾伶牙俐嘴过,想不到物极必反,现在,阿林似乎彻底成了哑子聋甏,不,比哑子聋甏还不如,哑子聋甏话不出时,还会打个手势,他连手势都不打。这样的人,哪能指望他为自家帮腔呢?在家里碰到大事体时,他没有跟阿戆一样笑出来,已经算好的。

阿牛想让阿林和阿戆走开,自家跟黄桃单独谈。可又想,既然阿林和阿戆差不多是两个木头人了,那他们在与不在有啥差别呢?他就当着儿子和孙子,对黄桃说,这门亲事我看还是息搁。

黄桃瞪大眼睛,张张嘴,却没出声。阿牛又说,讨进来做啥?让家里白白多一张嘴巴。

阿牛又想说啥,却发现黄桃的眼睛里有了眼泪水,就马上闭上了嘴巴。一歇后,黄桃终于开口说,我就是愿意家里多一张吃饭嘴。

阿牛转头,朝门外望。可他并不朝外走,仍旧立在客堂里,边上的三个人也没有离去,仍围牢他,似乎都在等着他重新开口。

阿牛把目光转回来,向边上的三家子挥手,可他们没反应,还是一动不动地立在他边上。他们不走,他走——阿牛抬脚,跨出家门。

大约两个钟头后,在一间破旧的农具仓库里,跷脚水根把阿牛从一根横梁上解了下来。亏得发现早,被解下的阿牛很快透过气来。水根和阿牛以前有过不开心,在阿牛透过气来之前,水根在阿牛的面孔上左右扇了两记,又抬头朝四围望望,再朝阿牛的胸膛上打了一拳——或许,就是水根的扇耳光和打拳头让阿牛缓过气来的。见阿牛缓过了气,水根在他边上立起来,走出谷仓。没有走几步,他又重新走了回来。他试图把困在地上的阿牛拉起来,可阿牛全身发软,立不稳。水根就驮起阿牛,一跷一跷地向阿牛家走去。

当天夜里,黄桃望一眼阿牛的头颈,那里,一道勒痕被灯光映亮了。黄桃说,家里多一张嘴巴,也不会饿煞你。阿牛吸口气,声气软绵绵地说,是的,其实家里多一张嘴巴也没有啥。晓得吗?秋妹肚皮里……黄桃连忙接嘴说,晓得的,所以我才不答应你的,我们偏要争口气,把她讨进来。再话,在两家的亲事上,我觉得秋妹娘好像也懊恼了。卫英哪能好懊恼呢?她懊恼,我们更要把秋妹讨进家门;否则,我们家的人在别人面前不要想硬铮。

阿牛张张嘴,又闭上。

黄桃和卫英立停在了一爿种着中药材的田块边,这田块是村里专门给县商业合作社的云湖药材厂辟出的,里面种着元胡、生地、浙贝母、川芎等。每过两三年,这块田地就要轮作,培植菌菇,同样是代为培植,这次是为县商业合作社的稻香村食品厂培植,菌菇品种有草菇、平菇、金针菇、毛木耳等。有段辰光,村里还同时为云湖药材厂和稻香村食品厂培植过灵芝、银耳、猴头菇等药用菌。

黄桃似乎闻到了田块里散出的淡淡的中药材的气息,翕动一记鼻翼,说,不愿意让秋妹进我家门了?卫英说,是的,我不想瞎话。黄桃说,既然先前都说定了的……那你就答应我一桩事吧,给他们办趟好日酒吧,好日当天就让秋妹走吧。卫英说,你嘴巴里的话不算数呢?好日酒办好后,你对自家的话不认账了呢?黄桃叹口气,摇摇头说,其实,我也清爽,阿戆是没福头的,真让他和秋妹过,他也当不成男人。好日,只是做给别人望的,我只是想让阿戆在别人面前风风光光地做趟男人……

卫英话不出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黄桃.里面慢慢有了眼泪。她似乎在想啥,一歇后,她像是想清楚了一桩事体,说,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好日了,就要好好地在你家过日脚。黄桃说,不,我们家也不想平白无故多张吃饭嘴。

卫英想话,秋妹也是有手有脚的,你家哪能是平白无故多张嘴呢?可还没等她话出口,她就清楚了黄桃话里的意思。

衛英眼里的眼泪水流得更多了。望着一面孔眼泪水的卫英,黄桃再哪能屏忍,都屏不牢了,也一面孔眼泪水了。她一把抱牢卫英,还把面孔贴上卫英的面孔,卫英也紧紧抱牢她。她们像两个患难与共的人,相互拥抱着,在拥抱中从对方身上吸收着勇气、信心和力量。

身体分开后,她们似乎真的拥有了勇气、信心和力量,不再落眼泪,也有了一个相同的想法。卫英说,那就好日吧。黄桃说,那就好日吧。

药材田南横头有一棵苦楝树,枝叶间发出了清脆的鸟鸣声,这鸟鸣声像是几道贺喜声,提前祝贺起了她们两家之间的喜事。鸟鸣声消失后,枝叶间响起了肌扇的拍打声,那只鸟从树上飞走了,它像是专门候在这里执行道贺任务的,现在这任务完成了,它就飞走了。连小鸟都来祝贺了,她们还有啥理由不让秋妹和阿戆好日呢?

可是,在她们即将分手的辰光,一道光亮在卫英脑子里闪过。卫英说,我会让你家的人感到面孔上有光彩的。

和黄桃分手后,卫英就沿着横泾河河岸朝东走。微风中,河岸边的丝茅草在摇摆,丝茅草的下面,是长在水里的红廖,红廖的枝叶间,很多水滴蛛在忙碌地来回奔跑。卫英的脚底踏在草根上,痒痒的。那些草根就是被人从泥里踏出来的,却也因为一直被人踏,这些草根再也没有发育成青草。

河岸弯曲着朝前延伸,横泾河也弯曲着朝前延伸。河底的水草摇曳出一团一团的阴影,这些阴影加深了河面的颜色,河面呈现着一片靛蓝的色泽。在水草不丰茂的河段,河面的颜色清淡起来,呈现出一片白亮的色泽——这白亮假使被阳光一照,就会刺眼,有时刺得让人不敢望过去。这时,假使横泾河正处在鱼虾蟹等充足的辰光,一些“聪明”的鱼虾蟹等仿佛晓得人的眼睛不能直视这样的河段,就会从河底浮到水面上。比如甲鱼,它们会趴在水面上,还把头高高抬起;比如鲫鱼,它们会在河面上跳起来,被阳光照亮的鳍就像肌扇,在河面上方飞出一道弧线,然后又钻进水里,接着又快乐地跳出河面,循环往复。

鱼虾蟹等这样一闹,就把它们身处的这片水面搞浑了,这片水面就不再白亮、刺眼,不再让人不敢直视。不过,快乐辰光总不长,快乐有时也是不快乐的开始。这些快乐的鱼虾蟹等不清楚人类已发明了太阳眼镜,也就是墨镜,于是,它们聪明反被聪明误,丢了卿卿性命。面对河面上阳光的反射,戴了“太阳眼镜”的本地人不再吓,他们用丝网、鱼叉等渔具来捕捉那些跃升到河面的鱼虾蟹等——因为上头已经禁止使用“小篮”“网斗”“小笼”等赶尽杀绝的捕捉方法和工具,这里人就基本用丝网、鱼叉等工具来捕捉。暂时没有被捕去的鱼虾蟹等没发现新形势,凭老经验,在天气晴朗的辰光,还是跃升到那些阳光充足、水质清亮的河面,这样,它们也逃脱不了被消灭的命运。由此,尽管没有了“小篮”“网斗”“小笼”等致命武器,整条横泾河里的鱼虾蟹等也越来越少了。可横泾河毕竟是一条有十几公里长的河流,还几乎连通着江南地区的多数江河港汊,所以横泾河里的鱼虾蟹等是永远灭绝不了的——当河里的鱼虾蟹等少了,戴着“太阳眼镜”来捕捉的人也就少了,甚至不见了,这样,辰光又到了一个鱼虾蟹等由衰到盛的关口,朝后,慢慢地,横泾河里的鱼虾蟹等又会多起来,直到河岸边拿着鱼叉和举着丝网的人再次变多。这是一个循环,是一个圈——人与鱼虾蟹等在里头永远转着的圈,没法摆脱。辰光也在转着圈,在白天和黑夜之间转,啥人也都没法摆脱辰光转动出的这个圈,只能在这个圈里与辰光一道转动。

快到黄昏头了,夕阳把它橙色的阳光投射到了横泾河里,也投射到了那个有着蛇精的大荡里。卫英已走近大荡。在她面前,荡水在慢慢晃动。那些橙色的光照也在晃动,它们在晃动中一歇歇碎开去,一歇歇又凝成一片。

踏上荡岸后,卫英突然望到大荡里有一条长长的黑色东西,它在朝前动。她清楚为啥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荡水也在晃动了。她的心跳到了喉咙头,她想马上离开荡岸。

卫英的右侧,就是那片围绕着大荡的茂密树林。有两条窄小的路在她边上延伸开去,一条通向树林的深處;一条沿着树林的边沿弯曲向前,绕过树林后会到达大荡的另一边。现在,卫英想走的就是林地边的这条小路。可她刚想抬脚踏上这条小路,就滑倒了,还落水了。落水的一刹那,她清楚,这一趟,蛇精终于要收她了。她想爬上岸,可又想到了早前就听到过的一句话:碰着这种事体,你越犟,事体只会越坏。所以,她由着自家在水里沉浮了。

她没有在大荡里沉下去,也没有被大荡里的蛇精收去。慢慢地,她开始拍着水前进了。前进到大荡当中时,她停留一下,似在等着身体下的蛇精把她拉到水底下。可蛇精没有拉她,她就重新拍水前进。一歇后,她就从大荡的这边到了大荡那边,然后上岸了。上岸后,她回头,望到大荡里已没有了橙色的阳光,荡水显现出一片深青色,也不再晃动。水面下,也已不见那条长长的黑色东西。

卫英舔舔湿漉漉的嘴唇,想,话不定是我把它吓走了。

她转身,迎着挂在西天上的一大片铅灰色暮色走去。这一日,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一趟没有靠船,也没有沿着树林边的小路经过大荡。

黄桃把作好的日脚回头了卫英,卫英再回头泉荣,泉荣也同意了。当日,卫英把秋妹喊到身边,秋妹像是已晓得了这桩事,面孔上的神情显得很平静。卫英把手放到秋妹的后背上,轻轻地抚摸,不停地抚摸。卫英就用抚摸替代嘴巴了。她的抚摸就是她心里的话,她现在就是在对秋妹讲话了,用手在讲。

卫英说,我们家是开口算数的人家呢。

秋妹听进去了。她也开始讲话,她也用手回答她娘。她的右手放在她娘的大腿上,她娘的话音刚落,她的五只节头骨就在她娘的腿上轻轻捏了一捏。就是这一捏,她娘听到秋妹在讲话了,在回答她的话了。

秋妹说,是的,我不能让我家变成开口不算数的人家。卫英说,让你受委屈了。秋妹说,这个世界上比我委屈的人多着呢。卫英说,可是,谁愿意望着自家女儿受委屈呢?秋妹说,啥人不会受委屈呢?卫英说,可你这个委屈忒大了。秋妹说,不一定,我看你就受过比这大的委屈。

卫英的鼻头一酸,眼睛里立刻有了眼泪水。她放在秋妹后背上的手停止了抚动,她也就停止了讲话,不,她没有停止讲话,她只是停止了用手讲话,开始与平时一样用嘴讲话。卫英说,不,我不能让你受委屈。

话音一落,她眼睛里的眼泪水落得更多了,她又想讲话,却感到此情此景中,嘴巴真不是讲话的最好工具。她的手就再次放在了秋妹的后背上,再次抚动起来,也再次用手对秋妹讲起话来。卫英说,你先去吧,去了后,再回转。

她眼睛里的眼泪水像是落不尽了,还在源源不断地落下来。她想起了黄桃的那句话:……好日,只是做给别人望的,只是让阿戆在别人面前风风光光地做趟男人……

秋妹听懂了卫英用手讲的话,放在卫英大腿上的节头骨又轻轻地捏了一捏。

这捏同样是秋妹的话,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不会回转的。

卫英感到自家的身体快要支撑不牢了,要倒下来了,可她坚持着。她继续用手说,那么,好日当日,只要你跨出这个家,两只脚只要跨出门槛,随你再到哪里,我跟你爷都不管了。

卫英透过蒙咙的泪眼,望到秋妹的眼睛里似乎有亮光闪了闪。秋妹用节头骨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会再去哪里。

秋妹的手从卫英的腿上拿走,她不再讲啥。卫英的手也从秋妹的后背上拿走,也不再讲啥。一缕橙色的阳光照到了门槛的里侧,一只斑蝥在这缕阳光里上下翻飞,发出嗡嗡的响声。

好像是一眨眼,那个日脚——阿戆讨娘子、秋妹出嫁的日脚就到了。

新相公阿戆和新娘子秋妹,一个住在村西头,一个住在村东头,尽管两家子住同一个村,接新娘子时,三只婚船去大盈港里绕了一绕,然后,慢吞吞进入横泾河。

水面上,三只婚船排成一字,慢吞吞进入横泾河。河两岸的秋柳阴影下,浮着红蓼青苹,木船擦过,似乎能听到水草的鸣声,像是新娘子秋妹刚跨出家门时的抽泣。第一只船是开道船;第二只船上有着乌棚顶,里头坐着新相公、新娘子以及伴郎、伴娘;第三只船上装着布匹、铜锡器具,还有秋妹爷到市区买的三五牌木钟、长城牌热水瓶、明星牌花露水等。嫁妆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一只耥螺蛳的网兜。

前进中的婚船悠悠晃动,这晃动似把秋妹的心从胸膛中晃了出来,晃向远处,不过不是阿戆家,而是晃向了苍苍茫茫、不知其所的远方。一个伴娘的手伸向搁在小方桌上的木盘,拿起一粒南瓜子,却没有嗑,定睛望着神态木然、目光迷茫的秋妹,说,嫁在一个村里,好日日回娘家,发啥呆呀?胸前系着绸布红花的阿戆说,对对对,今朝夜里我与你一道回娘家。

伴娘、伴郎们都笑起来。有一个伴娘还把嘴里的瓜子喷了出来,她说,今朝,你们是不能住到秋妹家里的。好日头一日,两家子就住到女家,哪有这种事啊。阿戆望着秋妹,说,她想住到她娘那里,我就跟过去。

又有人笑出了声。笑声还没有消失,第一只船上传来了麻子的一声喊,张阿六、王盘,把闸门打开。

三只船停在了“向阳红”水闸前。第二只船上,除了秋妹,船舱里的人都出来了,立到了船艄上。在刺眼的阳光下,众人眯起眼睛,望前面横在河当中的巨大闸门,也望河岸上的一间青砖小屋。

小屋是看闸人住的,关着木门。有人嘴巴里咕一声,看闸的两只甲鱼哪里去了?

更多的人则在心里想,东家小气啊,办这么大的喜事,居然没有打点好这两只甲鱼。麻子对着青砖小屋吐出一句脏话。撑篙的老耿嫌避他添乱,让他不要再多嘴。老耿是阿戆的表叔,闸门挡牢婚船,当然比麻子更急,但光急不派用场,老耿手中的长竹篙在河里一点,船就靠了岸。他跳上岸,走向小屋,脚步有点晃。

小屋的木窗糊着厚厚的油纸,望不清里头的情景。老耿扑在窗上,说,阿六、王盘,两个阿弟,你们在吗?

老耿又低声低气喊一声。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王盘衣衫不整地走出来。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老耿面孔上,然后移开去,在船艄上、河岸上的人群当中转。

船艄上有人问王盘,现在又不是发大水辰光,放下闸门做啥?王盘说,发不发大水,你懂,还是我懂?他又声气硬翘翘地说,平时,我困到中午也没人管,今朝你想管我?

老耿向刚才问话的人丢一记眼色,然后弯腰走近王盘。这时,张阿六也从小屋里走了出来,老耿就向两家子递上了香烟。王盘点上手里的烟,吸一口,然后抬头,望着头顶上楝树的茂密枝叶。

望着看闸人老卵的样子,一时,船艄上、河岸上的人群中没人开口了。又有人从船上跳上了岸,这是阿戆家另一个亲眷,他手里拿着两条香烟。

两个看闸人各接了一条烟,也接了送烟人从口袋里摸出的糖果,却还是不出声。老耿搔搔头皮,清咳一记,吓丝丝地说,辰光不早了,东家等着开饭呢。

轮着王盘搔头皮了,只是一个劲搔,不张嘴。老耿又说,阿戆家就这么桩大事了,看在阿戆好日这件大喜事上,你们就算帮个忙吧?张阿六说,正因为是一桩大喜事,所以马虎不得。

话是再清楚不过了,老耿又连忙转身,跑到船上,磨蹭一歇后回转,把两只红色喜封分别塞进王盘和张阿六的手中。張阿六的两只节头骨捏捏喜封,塞进口袋里,嘴角一牵,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张阿六说,可这闸门现在还是不能打开呀。王盘,你到里头望望电到底来了没有?

王盘走进小屋。小屋的后面是一片底荡田,解放前,一直是地主乔富根家的“岔田角”,也就是因为佃农不交租,而被乔富根抽回田面(使用权)、打算另行招佃的田块。一直是“岔田角”,当然是因为这田块是底荡田的原因,容易涝,很多作物就不能耕种。这一块“岔田角”连带着影响了周围的这一片地方,人们把这一片地方视为风水不好的地方,连半夜里偷埋尸骨的人都不愿来。解放后,这一片地方,当然包括附近这片河面和河面上的这个水闸,还是被不少人看作是风水不好的地方。这不,今朝,讨娘子的队伍刚开始一直顺顺当当的,行到这里,遇阻了。

小屋里很快传出王盘的声音,不曾,电还不曾来,这闸门还是开不了。

老耿的肚皮里泛上了苦水心也忒黑了,这两只甲鱼还想要啥?难道想要婚船里的新娘子?让我们把她送到他们的小屋里?他咽一口馋唾水,压牢心头的火气,说,阿戆家以前有啥对不住你们两家子的,还请原谅啊。张阿六的态度像是缓和了些,拍拍老耿的肩胛说,讲啥呀,老耿,我们能有啥跟阿戆家过不去的事?老耿正想再开口,突然听到有人在船上叫嚷:你们这么戆,回转去多喊些人来,把那闸门朝上抬,不就好了?

是新相公阿戆在叫嚷。好几个人发出了笑声,连王盘和张阿六的面孔上都露出了开心的神色。

王盘说,做啥是老耿来叫我们来开闸呢?应该是新相公和新娘子来喊我们开闸呢!张阿六说,对对,喊新娘子和新相公过来,新娘子一家子过来也可以。

老耿的面孔上露出愁苦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人领着新相公和新娘子上岸了。

新相公阿戆走上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副听凭张阿六、王盘发落的样子。新娘子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就立定了,面孔上神情木然,与老耿面孔上的焦虑神情形成了反差。老耿对阿戆说,快,快给张大哥、王大哥敬烟!张阿六挡牢阿戆递烟的手,说,要开闸吗?要开闸的话,你先去把新娘子胸前的闸门打开了,我们就想办法把河上的闸门打开。

张阿六笑眯眯地望着十几步远的新娘子秋妹。秋妹穿着红缎子衣裳,戴着头花,阳光下的她就像一棵纤秀、艳丽的花树。讲起来,尽管张阿六比秋妹岁数大,可也曾是秋妹的白相淘伴,他其实也不想真的跟秋妹过不去,更不想跟阿戆家过不去。但在今朝这样一个难般碰着的日脚里,如果不拿秋妹寻寻开心,这么趣的女人以后还会给他们寻开心的机会吗?让张阿六想不到的是,讨娘子队伍里的一些人倒打一耙了,他们响应了他的话。许多人围上来,有一个人的面孔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兴奋,说,对对,阿戆把新娘子胸前的闸门打开了,我们也好早点回去吃老酒!

可哪能去打开红莲胸膛前的闸门,阿戆不清楚。他来回走几步,用求助的眼光望着老耿。一个面孔上有疤的男子从船上跳到岸上,把阿戆拉到秋妹的身边。他拉起阿戆的手,把它放到秋妹的胸前。可阿戆这戆大还是不清楚哪能动手,疤脸男人就用自家的另一只手去解秋妹缎子衣裳上的一粒纽子。秋妹竟一动不动,依旧神情木然,周围发生的一切好像与她没啥关系。疤脸男人解开一粒纽子后,就不动了,对阿戆说,把她衣裳上的纽子都解开,翻起内衣,让她的奶奶露出来,你咬一口,就算开闸啦!

疤脸转过面孔来,望望王盘和张阿六,神情像在问他们,他对“开闸”的讲法是否对。张阿六点点头。

阿戆开始解秋妹胸前的纽子,由于方法不对,加上忒用力,有两粒纽子从衣裳上脱落下来,落进了草地里。当秋妹粉色的内衣露出时,人们听到阿戆的面孔上发出了一记清脆的响声。

秋妹打了阿戆一记耳光后,又开始撕扯他的头发,两家子扭在一道,阿戆喉咙头发出了混浊的呻唤声。

这时,先前听了阿戆的话,去村里喊人来相帮抬闸的后生家回转了,他带着几个人,雪原也跟在他的身后。后生家上前,用力分开秋妹和阿戆,然后喘着气从口袋里摸出阿戆娘给的钞票,塞到身旁的王盘手里。后生家说,你们自家分。

王盘抬头,望了望头顶上楝树的树梢头,又把面孔转向横亘在河面上的水闸。他的手朝前一指,对老耿说,这样吧,望到那两根石条子了吗?

那是两根七八米长、近十公分宽的石条子。这两根石条子在河岸和水闸当中穿过。每根石条子的当中,盘着用来升降水闸的钢绳。两根石条子分别位于水闸的两侧,又各自与河岸相距一步远的距离。

王盘对着前面的人群说,你们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吧,男的驮新娘子,女的驮新相公,从两根石条子的这头走到那头。走完石条子,我们就想办法打开闸门。张阿六用体谅的声气说,这样好,假使只是让新郎阿戆驮新娘子,驮不过去的啊。

对两个看闸人提出的新花样,除去阿戆家几个亲眷,讨娘子队伍里的人似乎都很赞同,好多人面孔上露出了兴奋神色,就像刚才看阿戆在秋妹胸前“开闸门”,大家再一次朝两位新人围拢来。有人催阿戆,你叫啥人驮?快点讲!

阿戆面孔上居然也浮出了兴奋的神色,落开嘴,想讲啥又没有讲,只是对催促他的人戆笑着。老耿对阿戆说,喊红珍吧,喊红珍驮你。阿戆说,红珍驮我。

人群中有人欢呼。红珍是伴娘中长得最高大的一个,身高都过了一米七。

王盘问秋妹,那你呢,你叫啥人驮?

秋妹没搭嘴,低垂着眼帘。讨娘子队伍里一位瘌痢头后生冲出来,在秋妹面前蹲下身体,说,上来吧,我驮你。

又有欢呼声在人群中发出。秋妹跳开一步,目光抬起来,向四周转一圈,说,雪原,我让雪原驮。

望上去,秋妹只是微微抖动了两记嘴唇皮,可嘴唇皮当中吐出的声音却十分清楚。

天上的云彩挡牢了太阳,微风带着横泾河清凉的水腥气扑到了人们的面孔上。雪原和红珍低头叽咕几声,决定先由红珍驮阿戆,从河南岸边的那根石条子上过,再由雪原驮秋妹,从河北岸边的那根石条子上过。

红珍尽管人高马大,动作却蛮灵活。她向后伸出双手,托牢阿戇的屁股。阿戆的双臂绕在红珍的头颈里,头搁在她的左肩上。红珍的两只脚一踏上石条子,就微微别转头,对背上的阿戆说,屁股忒小,派用场辰光,有力道吗?她捏了捏阿戆的两个屁股瓣,阿戆轻唤一声,不晓得是痛了,还是舒服了。走到石条子当中时,红珍被钢绳绊了一记,身子摇晃起来。周围的人立刻兴奋地叫起来,可红珍还是稳牢了。周围的人又失望地静下来。驮着阿戆的红珍很快走完那根石条子,穿过水闸,一步跨上横泾河的南岸。南岸边是一片成熟了的小麦田,在阳光的照射下,这种名叫茧子颈的小麦泛着金黄的色泽。

雪原驮上新娘子,一步跨上了河北岸的石条子。北岸边是一块小杂粮田,种着从崇明引进的大红袍赤豆,一粒粒饱满的红色赤豆正眼睛一样望着雪原和新娘子。雪原的脚底感受着石棱子的坚硬,后背感受着秋妹身体的温软。秋妹的手臂紧紧绕着雪原的头颈,紧得让雪原有点透不过气了。雪原小声说,我可能过不去。秋妹也小声说,过不去就不要过了。

可雪原还是踏着石条子小心地朝前走了。他还低头朝脚下的横泾河望去。因为河底布满红色的水藻,河水呈现着一片绀紫色。水闸的阻断使原本东流的河水停止了流动,闸门那里,就有了一个又一个的漩涡。有一只灰色的死兔子在漩涡里时隐时现。雪原又小声说,我可能走不完这根石棱子了。秋妹说,走不完就不要走了。雪原说,那我要跌河里了?秋妹说,跌吧。雪原说,那我真跌了?讲不定我们在河里能成为一家门。秋妹说,讲不定。

话音刚落,河面上发出一记很大的响声,岸上的人群中也腾起一片喧哗,有人在喊好,声音很尖。

两家子哪能从水面上沉下去了?岸上,有人开始急。一歇后,岸上的人都开始急。扑通一声,一个男人跳入河中。随后,好几个男人跳入河中。新娘子很快被人救了上来。她头上沾满了水草,两只眼睛闭着,面色苍白如纸。有人伸出指头,试试她的鼻息,说,没事。

救她上岸的男人想让她立起来,可她软得像是没有了骨头,男人索性把她重新放倒在草地上。河里的男人纷纷上岸。雪原的一个不识水性的堂弟在岸上叫起来,哪能都上来了?雪原呢?哪能不救雪原了呢?

一个刚上岸的男人从地上拿起衣裳,揩着自家湿漉漉的头发,说,雪原变成一条黑鱼,钻到河泥里啦。雪原的堂弟推着这个男人,说,快下去啊,快下去!男人边犟边说,已经在河底摸了一趟,摸不着,你要我再去瞎摸?再讲,雪原又不是不识水性,啥人晓得哪能回事,或许他真的变成了黑鱼。另一个也已上岸的男人说,雪原是一条黑鱼呢,旧年,他跟我在河里比憋气,我还输给了他。

雪原的堂弟大叫一声,要朝河里跳。有人拉牢了他。被雪原堂弟推过的那个男人说,好好,我再到河底下去摸摸看。

他跳入河中。随后,又有两三个男人跳入河中,但他们很快从河中重新爬上了岸。太阳又从云层中钻出来,把橘红色的光芒照射在河面上,微波荡漾的河面望上去一片斑斓。

雪原的堂弟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哭起来。这时,新娘子秋妹却从草地上立了起来。

这日夜快,村里人都晓得,阿戆讨娘子把雪原给讨丢了。到第二日一早,随着雪原娘倍珍的哭声响起,大家又都认为,阿戆讨娘子把雪原给讨煞(死)了。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找到雪原的尸体,哪能好断定雪原死了呢?——阿戆娘黄桃在自家的场角上对人这样讲。

可当倍珍朝阿戆家走去时,一路上听着她的哭声,好多人还是在心里认定雪原已沉煞在横泾河里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找到雪原的尸体,哪能好断定雪原死了呢?——见黄桃坚持这么讲,倍珍啥也不讲了,靠在阿戆家场门前的一棵弯脖子老树上,号啕大哭。倍珍这样,其实让黄桃心里更慌。黄桃就在心里说,赔几好,你开口,你只要讲得出,尽管讲。一歇后,倍珍说,你还我儿子。雪原的“独眼龙”叔叔也走过来了,说,不能欺负人。黄桃顶一句,啥人欺负啥人啦?又不是我家有意要弄丢雪原的。雪原的叔叔瞪圆了独眼,说,不是你新妇要雪原驮她的?她假使没让他驮,哪能会出事?一直蹲着的阿戆大大阿牛立起来,说,寻不着雪原,我们心里其实也难过。

昨日夜里,阿牛打着电筒,领着好几个男人,沿着横泾河的两岸走了大半夜。他们不时地跳下河去,在河底摸一摸,尽管他们清楚这多数是徒劳的。他们还来到水闸东面约半公里处的那个大荡边,他们想,潜伏在大荡里的蛇精或许是雌的,它已经把雪原给拖到了那里,跟他在水里成亲啦。可最后,他们没有在大荡里寻着啥,却把大荡里的水弄得很浑。其实,在横泾河边走了大半夜,他们把許多河段里的河水都弄浑了,可即使把整条横泾河都弄浑了,又有啥用场呢?他们照样寻不着雪原。

倍珍不再哭,用手推开别人端到她面前的茶水,盛着茶水的瓷碗落到地上,随着啪的一记碎裂声,她重新哭起来。她边哭边说,苦命的儿子啊,人家讨娘子,你去送性命啊。

阿牛蹲下来,开始捡拾地上的碗瓷片。倍珍已经坐在了一条柏木长凳上,继续哭诉,你送掉性命不要紧,哪能狠心掼下我啊。

她的哭声像是产生了一股强大的气浪,冲击着贴在客堂木门上的那张大红“双喜”字,“双喜”的半个“喜”字已经挂了下来,在门板上轻轻晃动。

好日第二日,阿戆家的场门前就发出了哀伤的哭声,围观的人心里都有了一股讲不清的感觉。他们都一声不响了,或立或坐着。

雪原的叔叔突然蹲下来,也呜呜呜哭起来。昨日来阿戆家相帮的翠婶走到倍珍边上,说,其实也不能怪阿戆家的。我昨日上昼就发觉雪原不对劲了,一家子待在河浜边上。我猜想他那时就想寻短见呢。

倍珍没有接翠婶的话,屁股从长凳上滑下,滑到了地上。她边哭边用手在鼻头下捋一记,然后把手上的鼻涕往屁股边的地皮上揩。

翠婶又说,真的,他昨日也来阿戆家相帮了,是一家子从河边那里走来的。搬台子时,他也像丢了魂灵头,掼断了一只台子的脚……

翠婶面孔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眼神吓人。其实,好多人面孔上的表情都僵住了,眼神都吓人了。

雪原立在了场角上。他对正哭着的他娘说,回家吧,我不曾死。

十一

雪原没有死,却生病了,他感到浑身发热、发软。一回到家,他就困到了床上,一直困到天黑。

醒转后,他觉得身体好受了一些。屋外好像起风了,木窗在哐哐地响。一歇后,雪原终于听出来,不是风在吹木窗,是有人在拍木窗。他连忙在床上坐起来。下地后,他觉得浑身又是一阵发软,就像他昨日刚上岸的那一阵子。

昨日,他潜在河水里,朝前攀(游)了好一歇。上岸后,他就跑进了附近的一块香料作物田里,田里分片种植着薄荷、留兰香、香叶天竺葵、薰衣草等。他弯着腰,鼻头里全是香味,这香气让他忧伤的心情稍稍得到了缓解,不过,他还是保持着警觉。他走进那片薄荷和那片香叶天竺葵之间的一个垄沟里,困下。一困下来,他就想到了生死不明的秋妹,无声地哭起来。哭了一歇,他觉得心里反而亮堂了好多。他意识到,假使秋妹这次真遭遇了不测,那她最后也没有成为别人的家子婆,特别是一直会碰着的阿戆的家子婆,这不是他所希望的吗?他觉得自家心里的亮堂是不作兴的,所以,他既感到心里亮堂,又感到不安、难过。到了夜里,他真的认为秋妹已经沉煞了,还觉得是自家害了秋妹,他不敢回家,仍躺在了垄沟里。他捩断了身边的好多薄荷杆,然后把这些圆形的紫色薄荷杆盖在身上。到月亮高挂在天空、大熊星座的尾巴朝下时,他终于迷迷糊糊地困着了。第二日一早,他走出了那块香料作物田。在路上,他碰着隔壁村的一个人,问了问,终于晓得秋妹没有出事。

雪原走到了门边,拨开门闩,轻轻拉开木门,秋妹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身上。秋妹问,你这死人,哪能没有死?雪原说,你要我死?秋妹说,你这死人,哪能不曾沉煞?雪原说,你要我沉煞?秋妹说,都讲你沉煞了,你沉煞了倒好了,我也死心了,后半辈子就安安心心地跟阿戆过日脚;可现在不行了,你这死人没死。

两家子倒在了床上,钻进了被头里。秋妹拿起雪原的右手,放到自家肚皮上,说,你的儿子已经能在里头动了呢。

雪原就轻轻抚摸,讲实话,他的手没感觉到啥特别的动静。他说,真想不到,打煞我也想不到。秋妹说,想不到啥?雪原说,现在我们又在一道了。秋妹说,我不走了,明朝一早,就喊我娘去阿戆家,把彩礼退了。

这时,屋外真的起风了,风拍着厢房的木窗,哐哐地响。

十二

发生了雪原和秋妹落水的这桩事后,从“向阳红”水闸到大荡,横泾河的这半公里的河面,不晓得哪能,一直显得很浑。水清则无鱼,水一浑,两边的河岸上又引来了不少手持钢叉、肩抗丝网的人。

一日下昼,一个后生用丝网从河里捉起了两条白水鱼,像有啥黏液,把它们的身体黏牢牢地粘在了一道。这可是一桩稀奇的事,活着的横泾人,还没有啥人捕捞到过两条粘在一道的鱼,也没有啥人见到别人捉起过这样的连体鱼。

后生竟然用了力,才把这两条鱼分开。然后,他抬起头,笑着对边上的人说,它们是雪原和秋妹。

可事实上,雪原和秋妹还活在人世间,并没有成为连体鱼。

(林宕,作家,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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