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本篇小说的研讨会纪要

2024-05-08 05:43大解
万松浦 2024年1期
关键词:霍俊明胡弦陈超

与以往的作品研讨会不同,本次研讨会的地点不是在富丽堂皇的会议室,而是在一片茂密的杨树林里,被邀请来的十几个作家、诗人、评论家席地而坐,每个人屁股下面都有一个草墩,人们坐在草墩上围成一个圆圈,圈子的中心位置是一块大石头,大致平整的石头上放着一把大茶壶和十几个粗瓷大碗,谁想喝水了自己起身去倒水,没有专人负责倒水。

这次研讨会的主题是关于我正在写的本篇小说的讨论,小说的主要情节就是本次研讨会的内容。也就是说,我的这篇小说还没有写出来,小说的结构和细节都取决于这次研讨会的现场情况。

在树荫遮蔽的林中空地上,人们围成一圈,面面相觑,过了许久,人们依然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人们不知道说什么。人们闷了一阵,终于有人笑了,说:“这叫什么研讨会,小说还没有写出来,没有针对性的文本,没有主题,更没有具体讨论的内容,让我们说什么?怎么讨论?这样的研讨会是不是很荒唐?”

人们听了他的话,也都开始小声议论,与邻座的人交头接耳。在我看来,这就算开始研讨了。只要有人开口说话,就会打破尴尬的沉默,接下来的所有话题,哪怕是质疑、指责和嘲笑,都会构成本篇小说的内容。就在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的时候,陈超教授微笑着,似乎有话要说,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此时陈超教授已经去世九年了,但是并不影响我把他写在这里,因为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他的身份非常特殊,他是一个逝者,代表了一个人数众多的逝者群体。试想,一个研讨会,仅仅是活人参加,那么多逝去的人都躲在历史深处闭口不言,岂不是重要的缺失?因此,他出现在这里,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也是我特意邀请和安排的。

说实话,如果我不说出参加本次研讨会的专家和教授都是谁,作为读者,你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并不是文字遮蔽了他们,而是我们不在一个时空里。我坐在电脑前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你说不定正在赶路或者看手机;即使我写了这些,如果你不读小说或者读不到这篇小说,你也不会知道我写的具体是什么。就算你有幸在文字中与我相遇了,并且硬着头皮读到了这里,你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写什么,所有情节都是随机发生的,没有预设。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作者(我)与读者(你)之间,才算产生了联系,并构成了一个共时共情的语言场景。因此,你的参与也是极其重要的事情,你是我的小說向外延伸的重要环节。如果所有人都不读或者说读不到这篇小说,那么这篇小说依然是小说,却是一篇沉睡的小说,没有生长性,类似于僵死的文字。你读了,就是参与其中了,这篇小说就被激活了,有了生长的可能性。但是你无法参与本次研讨会的讨论,也是一种遗憾,我希望你在场,哪怕你在树林的外围,或者自己抱着草墩走来坐在两个人之间的夹缝里。如果我把你也写进来,也未尝不可,多一个人参加研讨会有何不可?但是不行,你是读者,你只能等到我的这篇小说发表之后才能读到。这里面有一个时间差,当你读到此文时研讨会早就结束了,你不会出现在研讨会现场,你只能通过阅读参与其中。但是这里面也有一个悖论,我现在已经写到你了,你已经出现在这篇小说中了,你已经是其中一个人物,虽然我并不确定你是谁。你会在阅读中发现你自己,你发现你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混迹在文字中,但你并不具体,可能是张三,也可能是李四,你的姓名没有被我固定,你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你既是一个旁观者,也可以是一个入场者,由于你的随时参与或抽离,你既有阅读的自由,也有在本文中存在或离场的自由。

与读者不同,陈超教授被我安排在文字中,是一个固定的人物,他的身份和姓名具有确定性。他出现在研讨会现场,坐在草墩上,在树荫下说话。他没有受到生死的限制,因为他已经进入了神谱,在时空中获得了自由。他不仅是一个著名的诗人,还是一个诗歌理论家,生前在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带研究生的同时,也讲大课,本科生也有机会听他的课。他讲课的时候非常富有魅力。他身高接近一米八,长头发,宽肩膀,虎背熊腰,讲课的时候并不是站着不动,而是在讲台上来回走动,有时候还走下讲台,在教室的过道里边走边讲,风格洒脱,学养广博深厚,深受学生的尊敬和爱戴。学生们背后都叫他温柔的狮子。有一次我去河北师大西校区找他,在校园里遇到一群女生,我上前打问,请问文学院在哪里?其中一个女生用手一指说,前面那座楼就是。接着她问我,您去文学院找谁?我说,我找陈超教授。她略有些惊讶地说,您认识陈超老师?我说,是的,我们是好朋友。没想到这些女生听说我是陈超的好朋友,眼里都流露出羡慕的神情,几乎同时发出了尖叫:“嗷……他认识陈超老师……”当时,我真的替陈超感受到了骄傲和幸福,他一定是这些女生心中的男神。

说起陈超,我在这里要多说几句,因为他已经去世多年,如果不是极其特殊的事情,他是不会出面并且发言的,特殊的情况除外。记得在纪念陈超逝世三周年的活动上,陈超就出席了活动,并且亲自朗诵了自己的诗。在那次纪念活动上,人们纷纷发言,或是讨论陈超的学术成就,或是讲述与陈超生前的友好经历。我记得那是在一个宽大的礼堂,人们陆续发言之后是朗诵环节,许多人上台朗诵了陈超的诗。谁也没有想到,最后一个朗诵者竟然是陈超本人。当主持人介绍陈超亲自出场的时候,全场的灯光全部熄灭,随后舞台上的灯光慢慢亮起,宽大的幕布上,只见陈超迈着大步从左侧上场,走到舞台的中央。看到这一幕,全场的人都震惊了,随后爆棚般的掌声响起。那次,陈超朗诵了自己的代表作《风车》,他用影像再现的方式出现在舞台上,参与了自己的纪念活动。此时他分明还活着,他就在舞台上,就在我们的对面。他朗诵的声音略带沙哑却非常富有磁性,仿佛语音的沙尘暴冲出喉咙,给人强烈的震撼。当他朗诵完毕,走出屏幕,人们依然沉浸在他的朗诵中,没有缓过神来。随着陈超走出大幕,舞台的灯光渐渐熄灭了,全场不再有一丝光亮,人们在黑暗中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全场的灯光又慢慢亮起,人们如梦初醒一般,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座礼堂里,是在纪念陈超逝世三周年活动现场,陈超走出大幕后不会再回来了。这时,人们眼里的泪水忽然决堤,随后爆发出泄洪般的掌声。陈超走出大幕后,并没有与现场的人们告别,而是通过幕布后面的空气通道直接上升,回到了星空。我知道他有自己的王座,但我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

今天,陈超是怎么来到树林里的,说实话我也不知晓。在他说话之前,他与邻座的左边的耿占春和右边的霍俊明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开始说话。说来也怪,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和善而又丰富,眼睛看着对面,时而扫视一下周围,时而直视前方,说了许多,只见他的嘴在动,却一直没有发出声音。从表情上看,他谈笑风生,面带微笑,同时也透出他高迈的学者气质。他肯定说出了许多重要的见解,但周围的人们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也许是时空转换的原因吧,也许在多年以后的某一时刻,人们会听到远方传来一阵阵话语,或者是被风吹散的一些话语的碎片,而那时研讨会早已结束,甚至许多人都已不在人世。也许他的话卡在时间的缝隙里,需要原始的推力让时间松动,但上天已经转身,不一定顾得上解决这些具体的问题。

非常可惜的是,由于陈超是逝者,他发言的声音被时间遮蔽了,或者说被现实拒绝了,在场的人们只见他在说话,却没有听到声音,就像是尚未合成音响效果的电影毛片,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像一部哑剧,配音隐藏在另一个设备里,两者之间缺少一条连线和插座。

陈超的发言结束了,是不是结束,人们是从他的表情上判断的。他说完之后,非常放松地坐在草墩上,拉了一下坐在他左边的耿占春的手。随后,陈超又转过身拍了一下坐在他右边的霍俊明的肩膀。霍俊明读书的时候曾经是陈超教授的硕士研究生,陈超去世后,霍俊明含泪写下了一部四十多万字的传记《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年出版),以纪念他的恩师陈超并介绍其卓越的学术成就。他们的师生情众人皆知,因此陈超拍了一下霍俊明的肩膀,既有亲和也有对晚辈的爱护和欣赏的意思。

陈超第一个正式发言,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引领,但由于人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也就没法接着他的话题讨论。就在人们不知如何接茬的时候,阿多尼斯说话了。阿多尼斯是叙利亚著名诗人,他不是坐在草墩上发言,而是站起来说话。他站在地上侃侃而谈,越说越激动,达到了慷慨激昂的程度。阿多尼斯生于1930年,年龄已经超过九十岁了,但是他身体康健,说话声音洪亮,非常健谈。他滔滔不绝,连带着手势,有很强的感染力。可惜的是,他说的叙利亚语,也就是中古阿拉米语——这种语言是闪米特语族的一种方言,在场的人中只有他自己能够听懂,其他人只能听声音,看手势和表情。阿多尼斯发言超过十分钟,可见他确实说出了许多自己的观点。当他说完在草墩上坐下时,人们给予了热烈的掌声。人们的掌声是赞赏他的声音和表情的,而不是赞赏他的言论,因为人们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至于热烈的掌声,其实声音也不算大,因为参加研讨会的只有十几个人,每个人的双手都加起来也就三十几个手掌,而且双手相互拍击过于用力的话会手疼,再加上人们是坐在空旷的林间空地上,声音很容易散开。赶上天空低沉的时候,这样热烈的鼓掌或许会从天上传来一些微弱的回声,可是今天天空又高又远,中间还有一层薄云在天地之间游荡,相当于增加了一层隔音层,几乎没有从天顶传来回声的可能性,即使茂密树冠上的每一片树叶都参与了鼓掌,也不会有太大的响动。

阿多尼斯的发言效果超越了语言的传播力,仅凭声音和肢体语言就让在场的人们感受到了一个诗人的激情,他激发了在场者言说的欲望。坐在阿多尼斯右边的是作家李浩,李浩是一个能量满满的作家和诗人,健壮、率真,而且愛笑,像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男孩。很明显,李浩有些激动,正要站起来说话,却听见有人说,“我来说几句”。这时,只见李浩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这是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子,大约三十岁,身上带着一层光晕,就像是镶了一道模糊的金边,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实。他是谁?何时来的?人们只顾听阿多尼斯说话了,没有注意到现场多出一个人。我敢肯定,他是突然出现的一个闯入者。他说:“请各位先辈原谅我的冒昧,我是来自于公元3160年的一个文学爱好者,你们在座的各位的作品我都读过并且储存在大脑里,随时可以翻阅。你们都是历史中的人。我今天能够亲眼见到我尊重的历史中的作家、诗人、评论家,是我的荣幸。我是从时间的缝隙中钻过来的,而你们这些先人,由于时代和技术的局限性,还没具备穿越时空的能力。”

我的判断果然没错,也不可能错,因为我是这篇小说的作者,我写下以上这些凭空出现的文字,介绍了这么多人物,都是为了你读到此文时,不至于感到疑惑。好,我接着说这个不请自来的年轻人,他果然来历不明。他说的是汉语,在场的人们都听懂了。这时,人们的兴趣完全被他的未来人的身份吸引了。就在他说话停顿的时候,陈超插了几句话。陈超插话的时候,在场的人们只能看见他的口型,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这个来自未来的人却听懂了,因为在他眼里,我们都是古人,已经过世和临时在世的人,区别并不大。陈超说了什么我们没有听到,但是这个年轻人的回答人们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看着陈超说:“您说的这个问题,在我们那个时代已经解决了,哲学的困惑都会在物理学中得到答案,人类是个不断发现和改变自身的物种,包括改变非人类。”

他和陈超的对话,我们只能听到一面之词,陈超的话语被时间挡在了外面,只有穿越者才能听到并与之交流。

这时,人们感到该喝点水了,于是纷纷起身去倒水,一时间场面有点混乱。树林里吹来一阵凉风,带来了清爽的气息,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树冠里鸣叫。由于枝叶茂密,只听见鸟鸣,却看不见小鸟。树叶稀疏的地方,漏下斑驳的光斑,太阳像一个气泡飘浮在树林上空,似乎一根针就能把它刺破。

由于一个未来者的参与,这个研讨会出现了很多不确定性,平时看似稳定的时间,忽然有了弹性,甚至出现了穿孔,使我们这些在场者提前泄露了身体信息,让后来者看见了真实的古人。是的,时间是残酷的,用不了几十年,顶多百年,我们这些参加研讨会的人都将隐退,被迫退入历史,被时间推向远方,成为人类的生存背景。在浩荡的后退人流中,我们作为肉体的个人必将消逝,为新人们腾出空间。人们一代代更替,就像潮水漫过尘世,血脉终将会下沉,在大地上形成逐渐加厚的文化层。说起来,生命真是个奇迹,每一个人都在后退,而人类整体却一直在向前,不断与死亡对抗,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

人们喝完了水,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在草墩上,唯独李浩没有坐下,他想发言。就在这时,坐在李浩旁边的胡弦坐下后又站了起来,说:“李浩教授你先等一会儿,我先说几句可否?我想起了几句话,怕过一会儿就忘了。”李浩笑了一下说:“好,你说你说,我一会儿再说。”说完,李浩坐在了草墩上。我看见胡弦站在李浩旁边,就说:“胡弦坐下说吧,你站着说话,我们坐着听,还得仰望你。”胡弦说:“好吧,我坐下说,省得你们仰望我。”说完他就笑了,眼睛眯成了两道缝。

胡弦坐回了草墩,看着李浩说:“原谅我,抢你话题了。我确实想说几句了,不然,大解的这篇小说里就不会提到我。由于他的这种写作方式的特殊性,我若一直不发言,他就会当我不存在,而我确实在现场,我不仅是一个见证者,还是一个参与者。”说到这里,李浩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对,我们都是参与者。”

胡弦接着说:“今天,逝者和未来人都到场了,与我们当下的人共处一个时空,坐在一起讨论并相互看见,让我想起一个词:灵视。前些日子,我在一篇关于诗歌的访谈中,就谈到了灵视这个词。我认为灵视实际上是一种感觉状态。感觉一直都是最真实的——感觉带来的困惑是真实的困惑。当灵视具体化為一种‘视线时,更像触媒——它唤起被凝视之物的灵性,使之处于被激活的感应中。灵视实际上是种心灵成像,类似虚构,是种神秘的存在。就像大解的这篇小说是虚构的,这个现场里可以出现陈超教授和未来者。好的现场,都由更神秘的存在把控。当它圈住某种东西后,我们作为在场者,常常处于失语的状态,比如我们看见的,仅仅是陈超教授的口型,他的声音并没有跟上来。我感到好奇的是,这个来自未来的人,他来干什么呢?他在未来读到这篇小说时,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像一个全知全能的老天爷。难道今天发生的什么事情,没有被大解写进小说里——他故意用遗漏欺骗了老天爷?我建议,一个研讨会,未来人当观众更合适;如果他发言过多,那会造成不是我们臆想的未来而是真正的未来在改变现在。他不是作为答案而是作为一个悬念存在是最好的。”

胡弦说话的时候,阿多尼斯和耿占春先后走到圈子中心,各自倒了一次水,喝完后又把空碗放回大石头上。霍俊明和李浩坐在原地没动,我也没动。由于坐在树荫下,我还没渴。陈超和未来人没有喝水,他俩可能不需要喝水了,因为他俩分别来自历史和未来,未必具有真实的身体。逝者和未来人的在场具有特殊性,实际上他们处于有和无之间,你可以看见他们,但是不一定能够触摸到他们的身体。在本文中,他们只能由文字构成,出现在所需的段落中。你不要忘了,你正在阅读的是一篇小说,而我是这篇小说的作者,我把不确定的你写在这里,也是出于需要。正如胡弦所说的灵视,我可以看见你并写出你,此刻我就是那个神秘的语言把控者,我写下你,也可以让你在文字中隐藏或消失,让你的灵视变为内视,目光溶解在自身中,无法与小说中的其他人相互视见。

胡弦还没说完,李浩就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下。可怜的李浩几次想发言都被打断,这次他终于抢过了话头,开始说话。他说:“我坐着说啊,我也怕我站着说话你们就会仰望我。”说完他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先不讨论胡弦的灵视问题,我想说一下本次研讨会与大解的这篇小说之间的关系。在研讨会之前,大解的这篇小说根本不存在,这也可以理解为胡弦所说的文字处于失语的状态——那种被看见的声音并没有跟上来。他在本文中构筑了一个多面体,前后左右上下都在一体之内,形成一个自洽性结构,他的妙处是把悖论的双方统一在一个共时性的现场,让我们所有参与者构成了他的同盟。这是一种闭合结构,生死和先后混淆了,时间和空间也失效了,语言成了唯一的存在和现实,并且遮蔽了我们的真实性。我说的有点复杂了,简单说吧,大解把作者、本文、评论家、读者捆在了同一篇小说中,构成了一个语言的命运共同体,此在就是一切,没有之外。他若销毁这篇小说,我们都会消失在其中,没有幸存者。”

在李浩发言的时候,霍俊明一直在看着他,在认真倾听。他接着李浩的话题说:“我同意李浩的观点,我想说的是另一个问题,在大解的这篇小说写作之前,我们是否存在,答案是肯定的,我们是真实的存在。我们进入这篇小说之后,却变成了另一种存在,这就涉及存在的可疑性。也就是说,在真实的现实中,我们可能正在忙于自身的事务。我在《诗刊》社忙于编务,耿占春教授正在写论文,胡弦主编正在编辑他的《扬子江》诗刊,李浩正在大学讲堂上滔滔不绝,谷禾正在看手机,陈超老师正在长眠,而未来人,你可能也忙于你的事务。我们都在各自的时空里生活,根本不知道大解把我们写进了他的小说。他把我们变成了文字,让我们出现在树林里,围坐在一起,讨论他还没写出来的一篇小说。此刻,我们作为文字出现在大解的作品中,确实是被他把控了。大解老师,你作为这篇小说的作者,你说说吧,是不是这样?”

霍俊明的发言,把话题转移到了我这里。我立刻从本文中撤出来,回到我的身体现实中。我停止打字,坐在电脑前思索了片刻,又看了一下手机,因为我刚才打字的时候,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响了一下,估计是有短信。我打开手机,发现刚才的响声是网络推文,没有短信。我借机站起来,在书房里走了几步,顺便活动一下筋骨,喝几口水。现在我又坐回电脑前,开始敲字,写下我刚才在书房里的活动情况,然后眼睛看着屏幕,继续写下小说中的情节。我必须及时回到电脑前继续写作,因为我在小说中写的是,人们围坐在一起,等待我回应霍俊明的话题,我不能出离语言现场太久。另外,霍俊明的话题非常深刻,涉及语言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说到了我的这篇小说的实质,我必须认真思考并且回应。霍俊明是个优秀的诗人,同时也是著名评论家。他的身份跟耿占春有点类似,耿占春也是一位诗人,只是他的评论盖过了他的诗,正如他的大胡子盖住了他的脸。说到耿占春,我讲一个趣事。有一年我去海南陵水,去参加《诗刊》社的青春诗会,飞机从北京起飞,落地海口机场,出机场大厅的时候,我跟同行的人说,海南,我有一位熟人,他叫耿占春。我的话音未落,只见耿占春就从机场大厅的一端匆忙走过来。我看见他后也没有多想,立刻扬起手臂高喊:“占春……”耿占春听见有人喊他,循着喊声看见了我。他愣了一下,然后匆匆走过来跟我握手,不解地问:“你,你这是去哪里?”我说:“去陵水啊,我们来了好几个人,你不是来接我们的吗?”他又愣住了,说:“我不知道你们来啊?我是去广州开会,没想到会在机场见到你们。时间快到了,我还得赶飞机。”说完,他与我们一一握手相别,匆匆走了。原来他不是来接我们,我们和他在机场相遇竟然是偶遇,你说巧不巧?当时,整个海南我就一个熟人,结果这个熟人就在我话音未落之际出现在现场,仿佛是被我想出来的一样。这不是我胡编的,耿占春教授可以作证。

耿占春正在发愣,我赶紧在电脑上敲出以下这些文字,让他承认这是事实。其实,耿占春不用出面,我把他写在这里就够了,我敲下文字,他就会出现在文字里,我就是在小说中剃光他的胡须,他也只能苦笑且无可奈何。当然,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是相互尊重的,我也只是在小说中跟他开一下玩笑。我不能总是开玩笑,霍俊明的话题还悬在那里,我必须去回应。

我从现实中回到小说里,坐在草墩上,树荫移动之后,我坐的地方漏下了斑驳的阳光。这时,我看见未来人从草墩上站起来,走到圈子中心,提起大石头上的茶壶把水倒进大碗里,端起来就喝。可是在我看来,碗里的水全部洒在了地上。也许现实中的水无法进入另一个时空,在现实与未来人的真身之间,毕竟相隔一千多年,因此他没有把水真正喝进嘴里。等他坐回原位,我说:“刚才李浩和霍俊明都提到了语言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我是这样看的,我认为在语言和现实之间,存在着一个隔层,通常我们生活在隔层的两面,互不交流和干扰。但是,我在本篇小说中拆掉了中间这个隔层,或者说打开了一个通道,就像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在两边自由流动。其实,隔层依然存在,只是它变得透明以后,遮蔽消失了,语言和现实在两边相互看见和映照,各自都成了对方的幻象。这样的互通和互映,加深了语言与现实的模糊性,让我们看到更多的层面,甚至可以在语言中无限地重组这个世界。

我发言的时候,阿多尼斯一直在看着我,他不懂汉语,只能听声音。声音也是一种语言。在文字诞生以前,人们用声音和肢体动作相互交流。在声音的世界里,耳朵是接收和辨别语言的重要器官。自从文字出现以后,语言的功能就分裂了,一部分停留在声音里,一部分演变为视觉艺术,眼睛作为脸上的两个裂缝,成了不可替代的阅读器。正是依赖于这种以书写、刻画、输入和输出为载体的文字,人类文明进入了一个可以记载的新页。如今,耳朵作为声音的接收器,依然保留着最原始的功能,而文字却绕过了它,成为一种独立的存在。文字把声音隐藏在形体内部,沉默如静物,而当文字被人朗读时,它就会释放出声音。从某种程度上说,语言文字也是人类文明的遗址(包括稍纵即逝的声音)。

我说到这里,突然响起了拍手的声音。是一个人在拍手,我一看是胡弦在鼓掌。他在拍手之后立刻接过了我的话茬,说:“刚才大解说到了语言是人类文明的遗址,遗址一词,让我想起了此前我在一篇访谈中曾经谈论过的话题。我认为,在遗址上,人们总有搜寻、重建和展示的冲动,这是对可以在时间中长存的价值的认知。这种重建也可以借由文字完成,在此过程中,年代特征已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置换成现代之物,几乎是遗物出现的地方,我们的情感也就即刻出现在那里。在那些情感中,记忆会接受想象的渗透,也会接受预感的推动。”

这时,场上又一次响起了拍手的声音。这一次也是一个人在拍手,是谷禾在拍手,他坐在草墩上,一直没有发言。人们的目光便被谷禾所吸引,仿佛拍手是发言的一个欠揍。不,不是“欠揍”,是“前奏”。由于我在电脑上打字使用的是搜狗拼音输入法,经常敲出错误词组,结果把“前奏”一词打成了“欠揍”。哈哈哈哈哈……让我先笑上半个小时再写吧。我经常因为打错字而哈哈大笑,看来要想逗自己开心,打错字也是一种很好的方式。这就是语言的功能,一次语言的输出错误,竟然把我引入另一个轨道,即胡弦所说的“我们的情感也就即刻出现在那里。在那些情感中,记忆会接受想象的渗透,也会接受预感的推动”。

我不能老是打岔,谷禾拍手,显然是要发言,我必须要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哈哈哈哈……不行,我还是忍不住,一想到刚才把“前奏”打成“欠揍”,我就还想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能笑了,这样很不好,如果哪个读者等不及了或者烦了,会扭头而去,不再阅读,或者骂一句:“什么狗屁小说,老是胡扯。”

好,我不笑了。不管再敲出怎样可笑的笔误,我也不笑了。如果实在忍不住,我就捂住嘴,尽量不笑出声音来。可是,由于我习惯双手打字,如果用一只手无罪,不,不是“无罪”,是“捂嘴”。看,我又打错字了。我用一只手捂嘴,另一只手敲击键盘,总有些别扭,且效率低下。

在我笑够了之后,谷禾终于说话了。他说:“刚才胡弦、李浩、霍俊明、大解几位都谈到了语言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我不想就这些问题展开讨论,我想谈谈小说与作者的关系问题。关于这一点,我与大解在微信上有过交流,等我找一下,我的手机里保存着当时的聊天记录。好,找到了,是2023年5月17日下午,我是这么说的:主流的现代小说主张作家不应该介入文本,否则,小说就有可能被主观说教和人为造作引向偏离,从而摧毁小说艺术的真实。我们承认‘作家的退隐是现代小说区别于传统小说的重要标准,但又如美国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所认为,单就小说的本质而言,它终归是作家创造的艺术品,可以说,内里行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作家的个人立场和感情倾向,所以彻底的不介入只能是不可能的奢望。在这一点上,即使追溯到亨利·詹姆斯、福楼拜、威廉·福克纳这样的现代小说大师也概莫例外。韦恩·布斯因此提出了‘隐含的作者这一小说叙述概念。换言之,我们承认任何小说都有作家立场的存在,但这个存在并非作家本身,而是他的一个潜在的虚构的‘替身,一个‘第二自我。‘替身和‘第二自我(敘事人)的诞生,让现代小说变得复杂、隐蔽、复调和精巧,逐渐成为一门全新的叙事艺术。”

“谷禾刚才说的这些,是关于我的一篇小说《要有光》的一次交流中讨论的一个延伸话题。我理解你的说法。”谷禾说到这里,我怕别人抢先,便立刻接过他的话茬,看着他的脸说,“因为现代小说的逻辑是建立在所述事件的整体性和闭合性的语言场景中,没有给作家本人留出空间,作家只能在小说之外像一个提线人操纵着木偶,但是有时候作家又有些不甘心做一个局外人,于是便小心翼翼地‘蒙面出现,或者给自己找一个‘替身,替作家发言。但是这种发言是受限的,只能掩面而语、欲说还休,不敢直面小说中的‘语言现实。因为作家一旦出场,就会突破语言现实,出现逻辑漏洞,破坏小说的完整性,也就是谷禾所说的‘摧毁小说艺术的真实。因此,在封闭的语言场景中,‘作家的退隐确实是维护现代小说艺术的真实的必要策略。而在本篇小说中,我不仅是小说中的人,也是坐在电脑前写作本篇小说的人。哎,等一下,等一下。”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去开门……

“对不起,耽误大家了,刚才我收了一个快递。我们的讨论又被打断了。”我接着说,“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刚才你说,你不仅是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坐在电脑前写作本篇小说的人。”李浩笑着告诉我,“你在小说情节中老是被现实打断。其实,小说如果有一个骨骼性的构思,也许就不容易被打断了。当然那样的设计可能你不喜欢。

“李浩说的有道理。其实在小说中,现实是可以被排除在情节之外的,小说服从于结构,不给现实留下入侵的裂缝,就会保护自身的完整性。”我看着李浩,接着说,“但是,本篇小说是个例外,我的生活现实和小说中的语言现实混在一起了,我已经不再满足于寻找结构的裂缝进入小说内部,而是彻底拆毁了作家和小说之间不可逾越的栅栏,悍然把‘生活现实带入了‘语言现实。作为生活在石家庄的一个作家,我直接出场了。我带着六十六岁的肉体和温度进入小说内部,撕下了面具,也不再找替身,直接把生活现实变成小说结构的一部分。我在‘语言现实和‘生活现实中随意进出,并非追求精神自由和肉体自由,而是实现语言的自由。语言的自由才是最高的自由。语言大于我们的生存,语言是人类文明中最硬的遗存,激活语言的自由和活性,等于给人类插上翅膀。”

圈子里又响起了掌声。这一次是耿占春在鼓掌,他接过我的话题说:“大解说的这些我完全理解,但是大解与谷禾、李浩讨论的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谷禾说的‘作家的隐身和大解说的‘作家的出场是在不同的语境中发生的,包括李浩说的骨骼性构思,也是基于小说结构的完整性,不被外力所干扰和打断,让小说有一个相对紧密和清净的言说环境。你们的观点都在各自的语境中有效。现在,我不深入谈论这个话题,我想问大解另外一个问题,你在本篇小说的开头说,参加本次研讨会的有十几个人,而从以上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只有陈超、阿多尼斯、未来人、霍俊明、胡弦、李浩、谷禾、我,还有你本人,另有开头那个笑了一下、说了几句话的人。我算了一下,一共十个人在小说中出现了,其他人一直没有露面,这些人是被你写丢了,还是根本不存在?他们到此还没有在本小说中出现。在参加研讨会的十几个人这个总数中,他们只是一个数字。读到这里,读者依然不知道他们是谁。即使我在现场,我也是在一个小说中的语言现场,我是被你写在这里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我想请大解回答一下,他们到底是谁?”

“耿占春教授提出的问题,不仅关系到小说中人物设定和出场的秩序问题,同时也涉及语言的属性。语言的背面是阴影。如果语言有一个背面的话,那里一定存在着被遮蔽的大多数,一个不可接近的空间。”我接过话题,眼睛看着耿占春教授继续说,“关于这些问题,我不想用语言来解释语言,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吧。比如,未来还有无数个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在他们出生以前,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这些人肯定会来的,他们存在于人类的总量中,但是作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他们什么时候出场、什么时候退场,他们是谁、长什么样,我真的一无所知。所以你问我小说中还没有出场的人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们就是一个数字,也许直到最后小说都收尾了,句号都出现了,他们还没有出现,而且永远不打算出现了,就像那些不愿出生的人隐藏在人类生命序列的深处,迟迟不肯到场,我能怎么办?他们不到位,人类就无法实现全体集合,作为未知数,他们至关重要地决定着人类的总量。而我的小说中那些还未出现的人,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如果没有必要,他们就不必存在了,我只是在数字中给他们留下了一个虚席,他们是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一个变量,具有不确定性。正是这些不确定的人,使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同时也让我们深陷于视觉的盲区,既望不到时间的尽头,也看不透此生和自身,而回望历史又满目苍茫,空怀万古的忧愁。”

“大解,你不能再说了,你说到万古的忧愁,我都想走出這篇小说,去现实中探幽访古了。要不,你的小说早点结尾吧,再说,放在大石头上的水壶里已经没水了,你再写出一壶水吧。我们这么多人,只有一壶水,不够喝。”胡弦说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到圈子中央去倒水。

我说:“胡弦,你尽管去倒水,足够你喝。如果里面没水了,我现在就写出一些水。在语言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实现的。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整个大海装在这个水壶里,但是必须得到大海的同意,我不能把大海憋死在一个水壶里。”

胡弦说:“你别写大海了,我不会游泳。你还是写树林吧,我坐的这个地方树荫太薄了,有点儿晒,你把树荫写厚一些吧。”

“好,现在我写出了半个天空的云彩正在向我们的上空飘来,很快就会凉快了。”

耿占春教授说:“这俩人真能扯,别扯远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疑问,请大解解释一下。你在本篇小说的叙述过程中,总是一个人在说话,其他人都若有若无,等同于不存在,是你的写作能力有限,无法照顾全场,还是有意为之?”

这时胡弦喝完了水,又回到原位,坐在草墩上。我接着耿占春的话题说:“这个不瞒你说,是我的写作能力所限。在我的小说中,超过三个人物,我就会照顾不过来,总有一个闲着,被置于情节之外。你看,我写对话的时候,其他人都被冷场了,好在你们这些在场者都是我的好朋友,不嫌我手笨。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多多谅解。”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说话了。

陈超说:“……”

阿多尼斯说:“……”

未来人说:“没事,我们都在听着呢,没有被冷落。”

李浩说:“今天的研讨会很好,我们都借机进入了你的这篇小说。我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小说中,没有被冷落的感觉。”

谷禾说:“在你的小说中,我出场是比较晚的,也没觉得寂寞。”

霍俊明说:“你把我写在这里,将来你的小说发表了,我会出现在某个刊物的纸面上,被人阅读。我将与读者见面,但是作为文字人我却不能在页面上自由移动,我被挤在文字的夹缝中,像侧身挤在一张合影照片上。在一千多人的合影中,那个露出半个身子和一个脑袋的人就是我。”说完,霍俊明笑了。

胡弦说:“我刚才喝水的时候,往水壶里看了看,里面波涛滚滚,似乎真的藏着一个大海。”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耿占春,好像耿占春是一个能够解放大海的人。

耿占春说:“我提问之后,大解立刻就写下这么多人,看来提醒还是有必要的。”

我说:“请大家多提醒,不然我真的照顾不到。”

本文开头第一个发言的人,虽然在本篇小说中没有给他命名,但他确实是其中的一个人物,他也插话了:“开篇的时候,我说这个研讨会很荒唐,现在我收回我的话,原来这些都是作者的写作策略。现在我理解了大解,你有你的想法,你没有错。”

我说:“虽然大家都说没有被冷落,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的叙述能力有限,面对无限变换的语言,我常常不知所措,陷于失语的状态。有时我面对电脑屏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满屏都是空白,仿佛面对虚无的天空。有时我真的把电脑屏幕看作是深不见底的天空。我幻想在天空的尽头出现一只鸟,向我飞来。出于好奇和遐想,我会不由自主地随手敲下第一个字,随后敲出一行字。这一行字悬浮在屏幕的上方,就像辽阔的天空飞过一个雁阵,让我的心也跟着飞起来,享受写作的飞翔感。”

“大解的小说确实有飞翔感,《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11期上曾经选过我和大解的小说,而且发表在同一个栏目里,应编者之约,我们都写了创作谈,都谈到了飞翔感。”李浩说。

我看着李浩,说:“是的。我的写作随意性比较强,写着写着,就把一个人忘了;写着写着,语言中就会生出语言,故事中也会生出故事。因此,我写小说很少构思,先敲下第一个字再说。有了第一个字,就会有一行字,就像我刚才说的,一个雁阵出现了,天空自然会展开,语言在天空里会失去边界,获得想象的自由。”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不会又是快递吧?

“大家等一下,我去看看谁来了。”

果然又是快递。

“老是有事打岔,每次我起身离开电脑,思路都会中断,回到小说情节中以后,总是缓不过神来。”我说。

谷禾说:“我也是,事情太多,能坐下来写作,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胡弦说:“要不我们休息一下?”

霍俊明说:“休息一下也好,也许会换一个思路。”

我说:“既然大家想休息一下,那就休息一下。我们已经讨论了这么长时间了,各位的发言各有见地,由于时间有限,很多话题都没有展开讨论。要不,今天的研讨会就先到这里,但是研讨会并没有结束,剩下的部分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比如建一个微信群,会后我们可以在群里通过语音、视频或者留言交流。在语言现场里,我把各位写在我的这篇小说中,谈论了这么多,做了短暂的交流;而在物理现实中,作为生活中的真人,我写下的这些,你们是不知情的,这相当于我在‘语言现实中冒犯了各位,还请各位多多原谅。接下来,我会把本篇小说的电子稿发给各位,征求你们的意见和建议,文中如有不妥之处,那么可以直接修改和补充,也可以另外成文,通过微信发给我。你们的回复,可多可少,没有字数限制,少则两三句,多则千言万语,上不封顶。我欢迎大家参与其中,我将把你们的补充意见和建议包括评论评语都附在本文的后面,作为本篇小说的一个独特的结尾方式。

本次研讨会选在树林里,一片树荫,一个圈子,一块大石头,一壶水,几个粗瓷大碗,实在是过于粗陋,即使是这些,也不是真实的存在,是我写出来的,这些物象只存在于本篇小说中。下次再写小说,我可以换一个地方,把大家写在别处,你们想去哪里,我就把你们写在哪里。由于时间关系,今天就到这里吧,不周之处甚多,再次恳请各位多多包涵。真诚感谢大家的参与,我给大家鞠个躬吧。谢谢陈超教授返回尘世,我们之间阴阳相隔已经多年,见一次面是多么不易,我经常梦到你,以后还会梦到。谢谢远道而来的诗人阿多尼斯,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希望以后还会见面。谢谢来自一千多年以后的未来人,你的到场,让我有了去往未来的冲动。谢谢耿占春。谢谢霍俊明。谢谢胡弦。谢谢李浩。谢谢谷禾。谢谢没有名字的人,你很直率,下次我要给你写出一个名字。谢谢一直没有出面的人,你们一直隐藏在文字背后,作为一个数字存在,见证了我的小说研讨会,却让人视而不见。在此,我也要谢谢天空。今天的天空非常清澈,像一层透明的塑料布一直飘浮在树林上方,始终没有塌下来。谢谢辽阔的大地,让我们坐得安稳。如果大地突然下沉而我们原地不动,岂不是要坐在草墩上悬于空中?我也要谢谢树林,给了我们浓密的树荫。最后,我要深深感谢我所热爱的汉语,这么多文字集合在我的小说里,构成了一个虚拟的语言世界,让我的好友们在小说中相聚,讨论文学话题。好了,不哕唆了。亲们,愿我们有机会再聚。接下来,我在石家庄翘首以盼,等待你们的回复。

各位回复如下:

胡弦:(拉面館锁门的图片)想来吃兰州拉面,竟然停业。

胡弦:等我填饱肚子回去看。

大解:先吃饭,后看小说。(笑出眼泪表情包)

胡弦:在原基础上略有调整。

胡弦:蓝色部分。

胡弦:这个写得很好玩。

大解:哈,回复真快。(龇牙表情包)

大解:增补得非常好。(大拇指表情包)

胡弦:(拱手表情包)

大解:吃饭改小说两不误。(笑出眼泪表情包)

谷禾:读完了。这个小说是你的独家创意了,有种一本正经的颠覆。大解在小说里分身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朋友们,在想象的树林中展示关于艺术的讨论,有点像会稽山下的曲水流觞被置换了现场的感觉。这个现场也是你虚构的嘛,所以你尽可以天马行空地驰骋想象,打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让所有的不可能变成严肃的现实,生出了特别的情趣和格调。有一点建议哈,你不能让我们只顾了讨论,还应该分心一会儿,顺你所指,看看景、谈谈情、忆忆旧什么的,总之留几处闲笔出来,就更有现场感了。(龇牙表情包三个)

大解:哈。(龇牙表情包)

大解:这段话我要放在结尾部分。

谷禾:太好玩了。(龇牙表情包)

大解:占春兄好。我刚写的一篇小说,把你写进了小说里,你看看有无不妥。还请多多指正,你的回复也将是这篇小说的一部分。等待你的回复。

耿占春:哈哈。(笑眯眼表情包)

耿占春:拜读学习。(握手表情包两个)

大解:由于我的理论缺失,小说中暴露出粗浅和无力之处,有的地方不免谬误或点到为止,没有展开。需要修改或增删的地方,请直接在文中处理,我在成稿中补充进去。拜托。(拱手表情包两个)

耿占春:大解兄好,拜读了大作,好像用很多零碎的真实拼贴出的虚构作品,很好玩。(大拇指表情包两个)

大解:多指正啊!(龇牙表情包)

耿占春:小说的逻辑和理论不一样啊,我只有学习才是哈。

大解:瞎拼凑的,都是胡扯的东西,让你这理论大家见笑了。(龇牙表情包)

耿占春:好玩就行。(龇牙表情包)

大解:我只顾好玩了,有点胡扯。(笑出眼泪表情包)

李浩:(大拇指表情包三个)

李浩:写得好。

李浩:我喜欢这样的文字,这样的阐述。

李浩:有趣,有意味。

大解:你看看关于你的部分,还需要修改或补充什么,请随意修改或增删。

李浩:哈哈,我觉得,是我。

李浩:我是那么……挺像的。

李浩:里面,对我的打断,我的表述,我觉得真的是我的“反应”。

大解:由于你性格可爱,所以小说里的人有点欺负你了,老是打断你。(笑出眼泪表情包)

李浩:哈哈,我觉得挺好。

李浩:这是我,才是我。

大解:被欺负后,更加可爱了。(龇牙表情包)

李浩:我在霍俊明之后再说一句:“其实,小说如果有一个骨骼性的构思,也许就不容易被打断了。当然那样的设计可能你不喜欢。”

李浩:你看,行不行?等于,我撑开一个“可能”,虽然它只有一句。

大解:好的,我把这句话加进去。

大解:这句话加在了我和谷禾对话的后面,加在那里比较合适。

李浩:(大拇指表情包)

霍俊明:大解老师,您发过来的《关于本篇小说的研讨会纪要》的邮件已经收到,我顺手把它打印了出来,放进黑色行李箱中,因为我马上要去云南楚雄参加一个活动。在飞机上,我没有急于看您的这部小说,我对它格外期待,不想在飞机的轰鸣以及接下来乱糟糟的活动间歇去读它。三天之后,我一个人待在一座仿法国建筑风格的米黄色房子里,窗外是大山,是湖泊,白云在飘。在少有的大暑的清凉中,我开始读您的这篇小说。先和您说一件事,昨夜,我看到了陈超老师,我们在一片槐树林里谈您的创作和往事。他好像更年轻了,声音还是那么低沉而富有磁性。我和他各自坐在草墩上谈你的小说,周边没有任何人,面前有一块平整的大青石,好像上面还有茶壶和泛黄的粗瓷碗。期间,陈超老师还拍了几次我的肩膀,他一直在微笑。他还偶尔拿出一个类似于手机的东西,我在屏幕上看到了您,大解老师。您在房间里写作,还开门取了几次快递。陈超老师跟我提起了你们的往事,说当年的大解太瘦了,几乎瘦成了半个人,或一道微笑的闪电。树林里的风越来越大,陈超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我突然醒来,发现原来是一个梦。大解老师,现在谈谈您的这篇小说。出于职业习惯,我给您改了几个错字,它们一看就出自搜狗输入法,甚至有些错字本身非常富有戏剧性,显得很好玩。您的这篇小说我非常喜欢,估计很多小说家看到这篇小说后会失语,甚至会满心嫉妒。这不只是关于小说的小说,即元小说,而是让我们看到了人生、时间、语言以及人类存在的可能眭。历史的人,现在的人,未来的人,他们都在小说家的神秘设置之中。最后我转达一句话,那是在树林中陈超老师告诉我的,他很想念您,他前两年曾在您满是大石头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那时您正在午休,电脑上刚打下了几个字……

2023年大暑于云南

大解:俊明好。你的夢和我的小说,都进入梦境了,看来现实和梦境真的能够统一。我把其他几个人的回复都放在小说的结尾了,你的这些回复我也放在结尾,到时我把定稿发你看看。谢谢你阅读,借此阅读,你在梦里又一次见到了陈超教授,也算是骗得(偏得)了。伏天闷热,注意防暑。保重。

阿多尼斯,我联系不上你……

陈超,我知道你已经无法回复了。我的手机里至今依然保存着你的手机号,我真的希望我拨号之后,你有回答。我梦里多次遇见你,你那善良的笑容已经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只要我不消失,你就不会在我的记忆里消失。

未来人,请原谅我冒昧地把你写在这篇小说里,离开小说情节你就不复存在,我也不指望得到你的回复。如果我有幸活到一千多年以后,我会去找你聊天;但是根据生命规律,我不可能活那么久,我们只能在语言现实中见面。

小说中若干人等,在本篇小说中没有发言,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如果你们假扮成读者,在我的微信中留言,我就发两个握手表情包,亲热地握住你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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