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骑士

2024-05-08 11:32指尖
万松浦 2024年1期
关键词:村人水桶骑士

他当然没有泛紫的铠甲和飘逸的黑披风,也没有寒光泠泠的长剑,甚至属于他的坐骑远非威风凛凛的枣红马,而是一辆黑色的旧自行车。即便如此,当他的右腿从自行车上极其潇洒地跨下来,不,远非此刻,应该是当他光洁的、明显比旁人更宽大的脑门从东阁露出来的那一刻,更准确地说,是当他停在温河对岸,脱掉鞋子,挽起裤腿,然后将自行车扛在肩上从容渡河的那一刻,就被暖村人在潜意识里赋予了骑士的身份。

对于暖村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称谓,倘若没有几天前的外国电影《佐罗》,可能我们对骑士的了解要推后好几年,也或者,倘若没有他的出现,我们关于骑士的所有印象和想象将会逐日变淡、消散,之后彻底忘却。他更像是为配合暖村生活节奏而适时出现的人,并将骑士这一身份从此长久保留在村庄内部。

在这之前,比我小一岁的明星不过是一个被叔叔抚养的小孩,因叔叔家的孩子太多,房屋拥挤,他起初偶尔跟月亮大爷住一两晚,到后来只要吃完晚饭,便走出街门,沿着缓坡,朝两盏电石灯照得亮如白昼的饲养处走去,习惯性地躺在牲口棚旁边的小房子的炕上,在月亮大爷响亮的呼噜、骡子沉重的鼻息以及老牛嘈杂的倒嚼声中沉入梦境。他是个寡言的小孩,胆子只有芝麻大,永远躲在一旁观望别人玩游戏,偶尔会替我们捡毽子,或者实在没人愿意摇大绳的时候我们就喊他。他愉快地接过绳子,脸上带着笑。更多时候,他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利爪捏住了七寸,根本无法挣脱,别人问一句,他就答一句。成为月亮大爷的小尾巴后,他胆子似乎大了点,我们这才发现,明星说话,就像被月亮大爷的铡草机铡过的草秸,一节一节,断断续续,极不利落,“小结巴”的诨名便悄悄传开。但这诨名并不影响我们对他长久以来抱有的好奇,不止他有一个城里的母亲(虽然看起来他已被抛弃),不止大人们对他的怜惜(除月亮大爷外,差不多暖村的成年男人都喜欢摸他的头,逗他说话),还包括他的名字。每次老师喊他,我们心里都会涌起一层浅浅的微酸的嫉妒。比起来,我们的名字更像村庄事物,被父母随便以林、花、香、果、萍这些植物命名,而“明星”这两个字似乎远远超越了村庄的范围。它是天上的、泛着亮光的,照耀着黑暗大地,是指引方向的、高处的、遥远的。这个名字,也将我们和他的出生区别开来。那时我们总会说,明星原本就不是暖村的人,人家是城里人、高级人啊。

高级人明星的大眼睛里永远泛着一种微弱的蓝光,好像藏匿着的两个幽深冰窟,又冷又黑。我们都记得明星被送回来的那个秋天,场院里三架扇车的声音和妇人们颠簸箕的声音笼罩在村庄上空,他被叔叔牵着手,悄无声息地从东阁里进来,站在五道庙门口,胆怯地抬起眼皮朝我们看。不久他母亲从城里来看他,她辫子长长的,脸白白的,满脸的悲凄。他叔叔愣是没有让那个女人进门,她就蹲在门外等,后来有人跟她说,明星在饲养处玩耍,于是她随着一群小孩小跑着到了饲养处。明星就用那种泛着蓝光的眼神盯着她,没有任何表情,冷冷的,似乎要施出某种法术,让她冻成一座冰雕。显然他的法术不够强大,因为不但没有冻住她,反而让她泪流满面,好像冰雪融化般,不由自主地将他拦腰抱住。明星五岁的样子吧,虽然很瘦,但高高的、直直的,像秋天地里的一棵玉米秆。在她怀里,他依旧是那根又直又硬的玉米秆。后来那个女人再没来过。有意思的是,我们小孩都不关心他的父亲在哪里,虽然大人们偶然也会提及,似乎在很远的地方,但到底在哪里,又语焉不详。

而现在,他的出现,一下子就使明星眼里的蓝光褪去,继之而来脸上涌起了红晕。明星本来皮肤就很白,两坨红晕慢慢向鬓角和脖颈洇染。他穿着既不合身又布满补丁的宽大衣服站在那里,让人看起来像戏台上的丫鬟,委屈又酸楚。他叔叔双手压在明星肩上,弯下腰在他耳边说,喊爹呀。

明星死死地咬住嘴唇,直到将自己咬疼了,大眼睛里涌出了两汪泪,下嘴唇留下两个很深的坑,那个“爹”字才脱口而出。他低着头注视着明星,双手还握着自行车车把,身后,金铜般的夕阳穿过东阁顶上的蒿草,将他画出一个高大的泛着光晕的轮廓。许多天后,我们都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仿佛是夏日夕阳突然为明星幻化出一位父亲,一个略带虚假却真实存在的父亲。他将自行车后座提起来支住车梯子,然后很慢很慢地走向明星。先是他的衣襟被风吹起来,然后是鞋底的泥沙缓缓崩掉,有的飞到身后,有的落到腿前,而他的双臂伸出去,看起来很长,慢慢地触碰到了明星的身子。明星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突然挣开了叔叔的双手,弓身扑向了他的父亲——这个日后被暖村人称为“乡村骑士”的人的怀抱。

明星家第二天就收拾得整整齐齐,叔叔端来一个锅,又帮忙用谷秸和黄泥修补了灶火。旧柜子开了锁,里面的褥子被子上的“臭蛋子”味儿到晚上就被太阳的味道替代了。明星终于有了属于他的炕头。

明星家在村子南头,两间房子加上一个矮小的简易厨房,除去前面人家的后墙,他家基本上是个敞开的院子,没有院墙,没有街门。明星爹骑着自行车出门时,要穿过半个暖村,所以他每天的行踪被五道庙门口坐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起初,人们并没有用“骑士”来称呼他,而是用他的名字。那是一个被人们推到记忆角落冷落了五六年的名字,但是,人们的口唇唤醒功能极其强大,只要开启按钮,就能达到脱口而出的境地,乃至迅速地将他从湿淋淋的记忆深处捞出来,大名小名一起晾晒在明晃晃的白昼话题中。上学的我们,虽然从未亲见这番情形,但关于他的行迹和动向也了如指掌。他用自行车驮回几张比人都高的灰色铝皮,据说,他要用它们来制造水桶、饭盒、烧水壶以及水瓢。见人们一脸茫然,他就说,他在里面学到了这方面的技术。哪里面?我们疑惑地问大人,他们马上闪烁其词,左言他顾。

当然,第一个担着铝水桶去泉子沟担水的人,就是明星爹。轻飘飘的铝水桶完全不同于生了锈的铁水桶,不止在吊水的时候极其容易,同时也让他轻松爬上了泉子沟的大坡,仿佛没有承受任何重压,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在坡顶人们喜欢歇息的老地方,他也停了下来。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打小就很爱叨古话的人。以前他不在村里,暖村人的耳朵没有被属于他的故事熏染的福气,现在他回来了,意味着他跟暖村任何一个大人一样,会永远生活在温河边上。歇息的人们缠着他叨古话,他的古話内容明显跟月亮大爷的不同。月亮大爷喜欢叨妖魔鬼怪、精灵神仙。他喜欢说工厂、城市、远方,说城里人说话的口音,说他们的饭菜——不仅有我们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馒头,还有我们没见过的挂面和大米——说冰糕、蛋糕、山楂糕,说他们的粮票、肉票、油票、布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手表票,也说上班的人——售货员、邮递员,电厂、铁厂、化肥厂花枝招展的女工——说剧团最有名的旦角秦珍珠,扮相怎样摄人心魄,唱腔如何委婉动人。当然,话题最终还是落在了水桶上,有人趁机试试,担着满当当的两桶水走了两圈,对这轻飘飘的铝制水桶啧啧称奇:世上竟有这么轻的水桶啊,家里有这么一副水桶,女人们就不用发愁了。有人问打这一副水桶的费用,他说不贵,两块钱的成本;如果没有钱,用粮食换也行。

我们马上就小学毕业了,假期里,路过明星家没有院墙的院子。院子里扫得千干净净,新栽的两株小果树上叶片茂密,一溜屋檐下,垒砌着做好的水桶和茶壶。屋子里叮叮当当的声响突然消失,明星爹推门出来。他戴着蓝帽子、蓝套袖和蓝围裙,像一个供销社售货员。见到我们在瞭望,他便招呼说,小闺女们进来看看吧。这是我们第一次走进他的工作间,见识他的产品,远不止水桶、烧水壶、饭盒、水瓢这些,还有靠墙立着的从大到小不同形状的筛子。他跟我们说,这些最小的圆筛子可以筛花椒面,但这个最大的长方形筛子是城里建筑工地上筛沙子用的。那一刻,我产生了错觉,仿佛他跟我们完全生活在不同时空,他的时空是一个我们所陌生的、无法触摸和了解的时空。

明星现在说话利落了许多,大眼睛里永远充满笑意,上学放学,不仅跟路过的大人小孩招呼,还会停下来跟猪圈里的猪练习说话,乃至在他爹的再三请求下,学校也把领队的身份赋予他,他不得不克服断断续续的语调,坚定而准确地喊出一、二、三、四,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所以,当我们被让进了另一间屋子时,一眼就看见了墙上贴着的三好学生奖状,桌子上竟然有一个小书架,应该是用铝皮废料做的,边角上都用木头包着。明星高兴地从书架上拿下几本小人书让我们看。那一刻,我们竟然渴望也能跟明星一样,拥有这样一位父亲。

“骑士”这个称谓,那年冬天才真正替代了他的名字。其实,骑士不过一个诨名,这里面包含了暖村人对他的接纳、宽容、谅解、赞佩乃至崇拜。当暖村大部分人家都用上轻飘飘的铝水桶后,灶台上的铁壶也渐渐被铝壶替代。煤烟很快熏黄了它们,主妇们每日用炉灰、碱面和棉布擦拭它们成为必要的营生,但无人埋怨。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浅色茶壶,让主妇们的灶台明亮的同时,也让她们的心里有了毛茸茸的亮光。下一年,我们升入初中时,母亲们都从明星爹那里给我们换来了铝饭盒。那是一个带提手的桶形饭盒,每天早上跟随我们上南坡,走八里地到公社联校,晚上又被我们挎在书包带子上晃来荡去带回家。不到两个月,提手跟饭盒的连接处就被我们弄得脆弱不堪,终于在某日断掉,又重新送回去,他再次加工。这是后话。那年冬天,他的自行车上捆绑着水桶、铝壶、饭盒、锅铲、漏勺和筛子,庞大得像一辆骡车。在铝皮的碰撞声中,他走出了暖村,而下午回来时,他的脸上多了一副平光眼镜,大额头被一顶棉帽子遮着,自行车上的物品明显少了,但响声却变大了。他跟五道庙门口的人打招呼,留下被落日映衬的背影和泛着暗光的水桶。他真像电影里的佐罗,就差一把剑了。他应该没有听到这句话,因为他一直哼着歌,弓着身子蹬车,在街巷里缓缓移动。有宝剑的是剑士,没宝剑,那就是骑士。几个闲人最终定义了他的身份,笑声中,冬天的风呼啸而来。

早出晚归的学校生活,渐渐地拉扯着我跟暖村的距离。如今回想起来,我好似再也没有面对面见过他。或者也见过,不过是在一些诸如婚礼葬礼上远远地观望,但关于他的消息依旧像朝潮暮汐,波波相连涌入我的耳郭。

先是他成为暖村的第一个万元户。似乎并不是暖村人自己选出的,而是公社赋予他的光荣身份。这个身份带来的荣光,超出了暖村的范围,让他更是受人瞩目。暖村的妇女们去小梁上的地里,春天打掉地里板结的坷垃,把种子一粒粒种下去,夏天顶着烈日施肥间苗,回来时总喜欢到他的院子里歇息,多半那时他骑着车出门兜售产品去了;但如果他在,他会从瓮子里舀半桶水出来,让她们拿着水瓢喝个够。一个家财万贯的男人单身近乎是不合理的,可惜当时村里并没有跟他年龄相当的寡居妇人,于是,暖村人擴大范围,动员自家的亲戚替他保媒。那段时间,他的婚事成为暖村的大事,每天放学,我们通过大人们的描述,觉得马上就能看到一场婚礼了,而明星也将拥有一个新的母亲,替他洗衣做饭,缝补纳鞋。但奇怪的是,一切并没有发生,明星跟我们一样早出晚归,倒并未对眼下的生活感到困惑和迷茫,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学习中,每年都要领到奖状,即便上了初中,每个年级有三个班,每个班有四十五个学生,他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人们都说是他父亲的归来带给他莫名的幸运,让他从狭窄的羊肠小道走出来。而现在,人们试图将这份幸运分给另一个陌生女人,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忙碌后,暖村人的兴致逐渐淡去。据说明星爹明确对他们的热心表达了谢意,然后婉转地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多年后,回想起这段时间,我突然发觉,明星爹显然是一个勇敢到敢于把握自己命运且沉得住气的男人,一个从未在暖村秩序的教化和塑造中屈服过的男人。

他用雇佣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女人走近他的机会,让一个对他颇为倾心的妇人顺利进入他和明星的家。这种顺理成章的雇佣关系,适时阻止了暖村人的热心,得到了暖村人的承认,乃至有人开始羡慕那个女人能在暖村挣到外快。一年后,表面维持的雇佣关系在本质上却悄悄发生了改变。闲话就像小鸟翅膀上的风,在暖村人家的屋檐上来来回回、停停歇歇。也或者,这一切原本不是他能预料到的,是那个女人太过主动、太过付出而感动了他?总之,这个有丈夫孩子的女人极其勤勉,替他洒扫庭院、洗衣做饭、缝补纳鞋,当他出门去兜售,也替他卖货收款。关键是这个女人的丈夫公婆都默许了她的私情,而她也极其快乐,因此承担了两家人的家务,对每个关切的人愈发上心。万元户骑士显然擅长感情投入,皆大欢喜的局面让人们很是信服,暖村的几百口人,没有人说过这个女人是为了钱才跟明星爹好的,这种局面维持了许多年。

五道庙门口的闲话从未停歇,乃至他长久地霸占着话题头条。明星初中毕业,带回老师的话,建议成绩优异的他报个师范志愿,三年后户口工作一并解决,但明星爹并不这样认为,他要明星报考县高中,并鼓励明星:看起来终点远了,其实是距理想更近了。五道庙门口的人们,目睹了明星爹每月一次去县城给明星送粮食和换洗衣服,月月不落。每次从县城回来,他都会蹲在五道庙门口给人们散烟,说从古至今,只有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明星在高中虽然艰苦,饭里动不动就有老鼠屎,但相较咱们那时候,条件还是很好的。有人开始为明星爹担心,按照明星如今的发展态势,他的未来不会在暖村留下任何印迹,那么,当明星爹年来老去,褪去那层令人迷醉的光环,这个女人肯定要回归她的正常生活秩序,抛下他去享受儿女们的孝顺和陪伴,甚至当万元户变成千元户百元户以后,他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在人们的想象中,他是那么孤独可怜。有人便拍着胸脯说自己要去规劝规劝他,让他好好找个女人过光景,最理想的是找个年纪比他小一些的,尚有生育能力的妇女。如此,他的万贯家财既得到了继承,晚年生活也得到了保障。人们为自己替他规划的未来感动不已。但那个拍胸脯的人,其后背着手踱步回家,在家门口看到两只打架的公鸡,他抄起门边放着的一把铁锹便追了上去,把刚才的承诺忘了个一干二净。

在县一中,明星有过怎样的求学经历,对于我们这些提前进入社会并在日后不停悔恨的同龄人来说,终将如谜。我在离暖村四十多里的林区,隐隐约约听说高中生活的艰苦,不止生活上的,诸如十几个人睡在宿舍的大通铺上,全靠彼此的体温度过冬天,包括袜子衣服之类的物品常常消失,更不要说兜里的几毛钱。而更加残酷的竞争发生在学习中,大家通过晚睡早起延长自己的学习时间,并在每一次月考中暗自较量,不断有人败下阵来,举手认输,甚至提前退学。明星就在这种强压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当年县一中的佼佼者。来自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点燃了小小的暖村,出来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盛不下的笑意,连村里的狗们都兴奋地颠来颠去。所有人的话题都是明星,坐在五道庙门口的老人们,念及明星小时候的境遇唏嘘不已,在布满皱褶的笑脸上抹起了眼泪。小学老师不停地教导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说要向明星学习,从小养成学习的好习惯,争取有个美好的前程。而跟明星差不多同龄的我们,不论是去了国有工厂,乡办耐火厂、砖瓦厂上班,还是顺利入伍,这些暂时的虚荣心满足跟清华大学比起来,是多么的黯然失色啊。

明星爹带着明星去城里,看望了他的前妻,也就是明星妈。那个女人起先不想见他们,后来经过人们的说和,才勉强答应。打從她放弃明星的抚养权那一刻起,她就很明白,此后无论任何场合跟明星见面,都要以眼泪来掩饰自己的愧悔和伤心。据说在整个见面过程中,只有明星爹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而明星坐在他妈对面,面色平静,一言不发,仿佛他就是来当一个工艺品,展览给对面那个泪眼模糊的女人看的。他们为什么离婚?长大的我们再一次跟家人提及这个话题,面对着个子比他们还高的我们,他们不得不说出事情的真相。在那个真相里,明星爹因偷窃公物而被开除公职并在监狱度过了生命中的七年时间,所以才不得不跟明星妈离婚。为什么偷窃?因为明星妈刚生了明星的妹妹,明星爹挣的工资不够给孩子买奶粉,无奈之下只好偷窃。答案揭晓,我们却只能噤声。

明星爹送明星去北京上学,走的那天村里人都出来送行。作为暖村多年来的第一位大学生,明星成为暖村人骄傲的标志。从那时起,这个标志一直佩戴在暖村人的襟前,仿佛深邃夜空中的明星,璀璨、明亮、清冷而高远,至今无人超越。

时间暗潮汹涌,在看不见的地方,事件正在悄然改变走向。明星爹雇佣的那个女人突然就生病了。那是一个身体健壮脸色红润的大嗓门女人,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把两个家庭照料得井井有条,但她突然吃不下饭,没几日,人渐渐消瘦脱形。明星爹跟那个女人的男人商量,带着女人去县医院看病,开了好多西药,回来又去找贾医生开了中药。那个女人此后就成了药罐子,但也不过一年,四十多岁的她竟撒手人寰。毕竟也好几年的感情,那段时间明星爹蔫蔫的,苍老好多。

明星研究生即将毕业,暑假回来,跟爹说学校要派他出国深造。他这一走,离家远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劝爹还是正正经经成个家,有个人照应,他也安心。明星爹是个开通人,干脆地应承下来。

他的自行车上,依旧挂着各种铝制品,叮叮咣咣出村,又叮叮咣咣回村。有一天,他的自行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五道庙门口,倒吓了人一跳。那些铝制品依旧在,只不过后座上多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有人惊叫起来,玉荷,你这是怎么了?

玉荷是暖村最可怜的女人,她男人在外地上班,我小时候就记得,他男人回家一次,他们就大吵一次,有时还打架,很吓人。据说,他男人在外地有相好的。玉荷不止是做农活的好把式,也是我们村的裁缝师,心灵手巧,长得也好看,这样一个出挑的女人,居然被她男人嫌弃。有人就给她出主意,要不你带孩子去他的工厂里住一段吧,让他收收心,你熬上十几年,等他老一点,孩子们大一点,就好了。这个主意得到了她的响应,不久她就走了,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但孩子们要念书,家里的田地要收拾,玉荷不得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人也白了胖了,关键是她又怀孕了,且生下了一个男孩,人们真替她高兴,都说她终于把她男人的心收回来了。但也不过几年,男人却回来跟她闹离婚。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包括家族里最年长的家长都来说劝,但男人铁了心要离婚。这一折腾,又好几年过去了。就在昨天,玉荷又接到了男人捎来的信。信上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离婚,我都要搬到喜欢的女人家里跟她一起过了。玉荷看了信,哭了一夜。早上孩子们上学一走,她就又开始哭,想到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想到孩子们有一天也会长大离开,她觉得自己活得真是没意思极了。于是她悄悄出门,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远远看见南村的水库,便一狠心走到了水库边。面对着晃悠悠的水面,她又没勇气了,想着往回返,但没走几步,又觉得自己活得无能,还不如死了算了。就这样,她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心里挣扎了数百回,最终还是银牙一咬,纵身一跳。

不偏不倚,好巧不巧,明星爹刚刚从南村兜售一圈出来,远远看见水库边有个人,他的声音还没有冒出嗓子眼,人却不见了。他扔下自行车就跑,到了水库边,看到玉荷半个身子挂在断开的爬梯上,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他边喊不要怕边往回跑,解下自行车上的绳子,在水库边找到一块大石头拴在上面,拉住绳头,沿着一节节生锈破损的U形爬梯小心翼翼地下去。原来是玉荷的衣服钩住了断掉的爬梯,才保住她的命。她死死地抓着爬梯,眼里注满泪水。两个人用了一段时间,才将绳子穿过玉荷的腋下绑好。她早已浑身瘫软,身子变得很沉。他拉着她的手腕也不敢太用力,怕摇摇晃晃的爬梯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他便边开导边哀求,两个人好不容易才爬上来,都浑身湿淋淋的,不知是水库里的水还是各自的汗水。

明星爹成为玉荷的救命恩人,玉荷专门给他做了一身衣服,在五道庙门口当着众人的面诚诚心心道了谢。以前是骑着自行车的骑士,现在是古道热肠的骑士,暖村人对他愈发另眼相看了。鬼门关走了一遭,玉荷倒想开了,捎信给男人说同意离婚,唯一的条件是男人要带十二岁的儿子走。玉荷受了半辈子的苦,现在也该找一个好男人作依靠了。骑士配佳人,再好不过。有人怂恿月亮大爷去保媒。后来的版本各种各样,有人说是月亮大爷亲自到玉荷家里说劝,说得口干舌燥,才让玉荷心思开始松动。还有人说,是明星爹推开了玉荷家的街门,玉荷客气地将他让到屋子里。他坐在玉荷家的沙发上,诚恳地说,你现在孩子们也大了,一个人总不是个事;我也一个人,你要不嫌弃,咱们一起过吧。玉荷愣在那里,低头揪扯着衣襟,好半天才说,大哥你说笑了吧?我暂时还不考虑这些。他笑了笑,说,不急,你先考虑一下。放心,我以后只跟你好。你我都没有过过一天好光景,以后咱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神仙般过几天日子吧。

这些话,我猜是暖村人臆撰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暖村人根本无法阻止一些事件的生发和延续,似乎只能让事件顺其自然,并在事件发展过程中不断纠正自己的认知和思维。磨难是世上最好的老师,它能教会每个人一些宝贵的技能。玉荷之所以答应,我想是因为她清醒地意识到,这将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机会,如果错过这个男人的邀请,她还能遇到怎样的良机?但无疑,明星爹在跟玉荷的事情上,彰显出一个骑士最重要的精神品格,那就是诚实守信。并非只有高知或者灵媒能够预知他人的未来,冥冥中,暖村人用“骑士”这一称谓,极其准确地暗喻了他的下半生命运。他给暖村人带来了新鲜的风气,一种挣脱土地束缚的自由渴望;他也无形中给予明星一种勇敢担当的独特气质;他还伸出手,将陷在泥沼中的玉荷拉出来,仿佛勇敢无畏的骑士。几年后,他带着这些年加工铝制品积攒的钱财,带着玉荷,去了南方某座城市,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五彩缤纷的、气泡般的幻象传说,在暖村上空飘浮、环绕,从未散去。

(指尖,作家,现居山西盂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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