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践约书》

2024-05-08 13:24张炜
万松浦 2024年1期
关键词:长诗写作者写诗

张炜

现代自由诗

我从1973年开始写诗,一直没有间断过,这二十多年中出版过多本诗集,也在杂志上发表了许多。读者没有特别关注这些诗是正常的,因为我对自己的诗也并不满意,可以说和很多专门写诗或以诗为主的人一样,一直处于苦苦求索之中。现代自由诗自白话文运动以来就是我们当代文学的难题,大概需要不止一代人才能破解它。我们有可能长期以来对它存有误解,比如有意无意地将一些富有诗意的韵文当成了诗的主体部分。我们混淆了“诗意”与“诗”。前者可以是广义的诗,后者应是狭义的诗,即纯粹的诗、纯诗。我专注的一直是狭义的诗,它更靠近音乐。所以这是极有难度的一种体裁。就此来说,近几十年来现代自由诗是发展最快也是最有实际贡献的时期,虽然问题极多。

我在1972年曾与几位朋友组织过一个“诗歌小组”,大家在当时都是校办油印刊物《山花》的积极撰稿者。那个时段疯狂写诗的记忆至今还在。近半个世纪过去,我作为这个小组的一员热情依旧未减。这部新诗只是从那时到现在的一种持续,只不过这次引起了较大关注而已。写作者与阅读者的着力点是不同的,在几十年里,我对现代诗的实践和探究持续用力,从未懈怠。我们的现代自由诗难题太多,任务太重,所以不是一代人的努力能够完成的。但我们不要停止向前,而要不畏艰辛。这部长诗是我最新的努力,它尝试解决部分问题,比如现代自由诗与中国古诗的关系、韵律与节奏、译诗与传统,等等这一切。这可能也是摆在许多诗人面前的课题。

着力点和发力点

一部千佘行以上的长诗,其体量的蕴含不会少于一部长篇小说,就体力和智力的耗费而言可能更多,这肯定不会是即兴之作。一个构思在心里装了很久,但不一定成熟。很难下手,因为不成熟。一段较长的孤处和独处,会有利于思想和形象的归纳。思与诗,这二者的交融正是文学的成长。其他文字的写作中,其实也同时会是一部或多部诗的酝酿过程,只是在散文化的记录中,没有在形式上直接达成。这里的关键是,一个写作者是否将诗当成了全部文字的核心,如果是,那么他的着力点和最大发力点,最终就一定会是诗。

2020年不能出远门,阅读和写作的时间多一些;心也收得紧,清寂和激烈交织,所以是写较大作品的一个机会。这更是思考和鉴别的一个时刻,人的力量和坚持,更有品质,会得到充分的展现。这时候的生存,会遇到前所未有的考验,而创作正是迎接考验。一个人要与心灵对视,这部长诗即记下了对视的过程。一个人的生命质地如何,在这个特殊的年份,更容易表露出来。人的“践约”能力到底如何,于这样的年头会更加体现得清晰一些。

漫长的诗路

作家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遇到冷峻的时刻。青春只是一个较为短暂的站点,它弥漫和留驻的时间不会太长。真正深邃的诗意不一定在这个阶段体现出来。我个人的情况是,从十几岁开始写诗,近乎疯狂地写,不知写了多少,但我知道并没有写出哪怕接近一点的心中的好诗。因为还不到时候,没有这样的实力和机缘。作为一个人,年轻的冲动和所谓的激情不可否定,但还没有仁慈和怜悯的深刻体验,没有对悲剧的真正认知,这样的时段要写出好诗也极有可能,但最终还会打一些折扣。青春的名篇也有很多,但那需要从写作者之外的他者来看,是孤立地看。一个经历了漫长诗路的人,在其一生的劳动与判断中,必会有个人独到的眼光,这眼光不是他人能够取代的。

我一直在写诗,写了近五十年,谈不到“转变”。更高一级的文学写作,是诗性写作。写作者采用的体裁会有不同,但核心不会改变。有人一生并未写诗,本质上仍然是个诗人;有人一生写诗,可能并不是真正的诗人。诗是一切艺术的核心,其价值大小,无非是离这个核心的距离有多远,是由这个决定的。我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至今已发表和出版了十多部诗集,如《皈依之路》《夜宿湾园》《费加罗咖啡馆》《家住万松浦》《归旅记》等,用力不可谓不大。大多数读者在读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因为它们更容易读。这部长诗有很长的准备时间,它比写一部长篇小说更费精力。

纯度很高的咏叹

具体写一部长诗,初稿也许不会花很长时间,因为也就是一两万字。但是蓄积力气,寻找机缘的过程会很长。大部分时间写写散文类的文字还可以,要写诗,那可不是一件小事。仅仅是精神振作了高兴了也不行,那也不一定出诗。沮丧当然更不适合写诗。有人说愤怒出诗人,那是一般的谈谈而已。诗的产生状态大概是最复杂的,不同的诗一定有不同的入口。深深的爱意,感激,伤痛,自我疗救和慈悲的抚摸,这一类情绪和状态综合一体,肯定是诗人经常遇到的,也是最需要的。一部长诗就像一曲纯度很高的咏叹,起落波动是很大的,这之前还要有长长的宣叙作以铺垫。所以我虽然没有一气呵成,但肯定是在一个大的情绪笼罩下持续工作的。所以说,没有比写诗再耗力气的事情了。

最靠近音乐

我认为,在所有语言艺术中,唯有诗,这里说的是狭义的诗即“纯诗”,最靠近音乐了。有人可能搬出一些古代的所谓现实主义诗歌代表作,还有一些叙事诗和朗诵诗,指出它们的朗朗上口易懂好解,语义鲜明无误等。这并不是说明问题的好例子。因为我们这里讨论的是现代自由诗,不是广义的诗。真正的诗,纯诗,不可能用其他的文字方式取代,比如它的表達,除了用自身的形式,换了散文论说文以及小说等任何方式都解决不了。这样的文字形式才有可能是诗。诗是不可替代的。回到这里理解一首诗的诠释也就方便了,就是说,一部纯音乐作品的诠释方法有多少,诗就有多少;前者的空间有多大,诗就有多大。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诠释是完全正常的。但大的审美方向与格调还是被一首诗或一部乐章固定了的,这种固定的方法我称之为“诗螺丝”,拧在一个地方,使之不能移位,跑不走飞不掉,也就是成了。比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一般不会被误读为一首小夜曲或圆舞曲。

还是李商隐

我喜欢的中国古代诗人太多了,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李商隐等等。就诗艺而言,就与现代自由诗的距离而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李商隐。他最靠近纯诗的本质,更接近音乐的特质。中国古代大诗人的主要作品中,广义的诗占了很大的比重。但他们最好的代表作,他们的标志与高度,当然还是狭义的诗,是纯诗。没有这一部分,也就没有了魅力,没有了鬼斧神工的迷人之力。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如果没有大量的写实诗叙事诗,没有议论诗社会诗和记事诗,他们的广阔性与复杂性、深深介入的热情、强烈的道德感,这一切综合而成的诗性的力量,也会大大减弱。由此看,谈诗和诗人既是统一的,有时又是具体的独立的。只有《三吏》《三别》《卖炭翁》-类,没有《月下独酌》《锦瑟》 一类,中国的诗和诗人也就太单一了,诗性也就大打折扣。这样谈诗,主要是诗学问题,还不是大众话题。

这些古代诗人是我二十多年来倾力研究的对象,其目的主要为了解决自白话文运动以来,现代自由诗与传统诗分离的过程,以及丢失了什么、怎样继承的问题。我的几本诗学著作只是这种探究的副产品。中国现代诗不能成为无根之树,所以必须找到自己的土壤。中国古诗的社会性记事性、韵律和节奏,其意义,不可能被白话文运动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但是,现代自由诗吸纳最多甚至全部吸纳的,都是外国译诗。这是令人十分不安的。无土无根之树,会长成参天之巨?当然不会。这可能正是许多现代诗人的不安之处。我们需要从头做一些事情,这很难.然而却是一定要做的大工作。

归隐山林而不得

人生常常也要面临两难的选择,入世与出世,精神的烦琐与简化,激烈和舒缓等,这都需要。不过就生命的安放来说,乡野之美,自然的节奏,当然会是永恒的吸引。特别是现代人,生逢数字时代,好的方便的一面不用多说,倒霉的和极烦恼的一面也不用多说,人人自有体味。现代人离未加雕琢的大自然实在是越来越远了,而作为最宝贵的生命经验和觉悟,这种脱离和隔离造成的缺失是太大了。无论多少物质财富都买不来人生的真正安逸和充实感,而这种感受通常离不开山林和乡野。多少人归隐山林而不得,那是因为这种生存需要的条件其实更苛刻,并非是一走了之,绝没有那么简单。当一个人能够处理诸多极复杂的问题,具备那些条件,我想他们肯定会欣然前往的。那就成了我们平常说的“智者”。可见当一个“智者”很难,在现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契约精神

契约精神是人类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中国人讲“言必信行必果”,西方人讲履行和遵守约定,都是一样的。失去了这种精神,一个社会一个民族就会陷入失序失信的状态,生活也就彻底毁掉。但不践约有时并不是故意的,这是人类的一种生命特质,是本能的一部分。心灵和身体并非是一致的,这二者在许多时候是极不一致的。我们在生活中还会遇到很多“不可抗力”,这也难以践约。命运,机遇,可能与不可能,种种复杂的情况都需要考虑到,都需要追究到,这才能写出不践约的因果和结局,写出它的悲剧意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的一生也是如何践约的一生,这是每个人生来即要面对的绝大命题。一个人践约的能力不同,也决定了生命品质的不同。人性是不完整不完美的,要践约绝非易事。许多时候能否践约,也不是自己愿意与否的问题,绝没有那么简单。一个目标,一个志向,一个诺言,要实现和持守,就要克服万难。但人的一生还是要努力践约,不然人就更加可怜了。做一个有约有信的人,不然整个社会生活就会败坏。言而有信,本来就是为人的准则。但在现实生存中又谈何容易。人性是有弱点的,这需要与之一生斗争。人不能屈服,这是问题的关键。这部诗是对许多“不践约”之因果的复杂追究,也可视为一部人性批判之书、反省之书。

生长的土壤

诗与思的问题,无论大小都难以离开历史和土地,所以半岛地区对我的写作一直起到极重要的作用,是我的精神依托,也是生长的土壤。这个半岛是写不完的,一个人对于一方土地来说等于一棵树,要在这里汲取营养接受陽光。如果写作者的目光和视野仅仅局限于当下的一小片现实,那就幼稚和简单了。要关照一个立体的开阔的空间,甚至这样做都还不够。诗人神思的触角必然延伸到更邈远的空阔,那是一个无限。

近五十年的写作,好像一场漫长的跋涉。我以后还会写各类体裁的文字,这要看哪一种更有利于表达。我可能会以写诗为主,因为时间和精力的局限,诗这种体裁应该更适宜自己,因为诗是一种浓缩和折叠的文学形式。诗是表达的极致,最高也最强烈,一个写作者在具备了长期的经验和技能积累之后,才能够更多地运用它。

考察那片山地

作者与常居地的关系必然是密切的,对一座城市产生感情,就像与一个老友是一样的。交往多了就更加了解甚至有些依赖。爱一座城市,深感她的好处与不足处,这是正常的。济南是朴素亲切的北方城市,不大不小,不像一些极力追逐洋气的新兴城市那么土气,有历史感,有一点传统的气息,这是好的一面。济南贮藏了不可思议的能量,这很大的一部分来自南部山区,那是深远美丽的一个地区,是泰山的北部佘脉。济南之深奥美丽,必须连同南部一起考察,或主要是考察那片山地。

两个小问题

诗中“拥嘎拥嗄”这样的句子,在语境中已经交代清楚,是诗中人物即兴的创造,发明权属于他们,所以并不是什么方言。方言在诗中可能要慎用,这不是小说,烟火气不能太重,所以一般来说容纳方言的能力不强。如果要用方言,就要在特定的语境中,有特别的理由才好。

诗中谈到智者和南方的关系,只是随机的,没有逻辑上的必然关系。因为诗中人物在北方,那么写到一个南方的智者,就显得遥远和陌生一些,更有想象的空间感。

无可比拟的功能

诗在表达人性的复杂与曲折,甚至是它的神秘性方面,与小说相比可能没有强弱的差异,但有方式的不同。最微妙的元素由诗表述更好,但又不能像小说那样细微曲折和烦琐,不能过于具体。但是该有的元素它都有,也都能表现。诗的含蓄与概括性还不是其主要特征,它的精微与偏僻,更有边界模糊的深阔,由此抵达的无限,才是它的最大魅力所在。诗的表达方面不尽具体,这种局限由它的另一些了不起的长处给弥补了。比如音乐,也是这个道理。音乐与记述清楚的文字,特别是散文类相比,固然含混多了,可是它的抗诠释性、多解性,以及由无数人无数方向的挖掘和创造的可能,又变得极其宽广不测了。音乐的力量,它的无可比拟的功能,也就在这里。

被诱惑的男子

这部诗中写到相当多的,甚至是骨架的部分和元素,当然还是爱情。这是世俗的爱情吗?貌似。这种貌似很重要,这就让一部诗章不至于凌虚蹈空。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世俗的爱情,这不过是相互间的一个大比喻而已:那女的只是一个诗歌女神,她的洋名儿在注解里有,叫Musa。一个被她诱惑的男子这辈子遭了大罪也享了大福,他们相互猜忌、热恋、背叛、周旋、中伤,还有信誓旦旦。这也从一个方面一个角度,再现了诗路之坎坷。结局还算好。写的是诗,总不能说诗歌女神的坏话。但是,对于这个女神的理解,情感模型及诸多依据,也必须是世俗的,不然就不好接受也无从把握。从物性的角度来看,女神或大大有异于常人,但我们也只能在想象中去领会,难以有更大的超越。诗人对社会道德现实历史等复杂的观念,一些感知和感慨,也全部是与女神的热恋和交往中体现的,其独特的意义也许就在这里。

这部长诗既然不是或主要不是写世俗之爱的,就要采用“拟人法”,写一位诗人与诗歌女神的离合、纠缠,更有爱与恨的复杂过程。当然,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脚的,但没有比喻就不易接受,更说不明白了。世俗之爱是较易理解的,也有一定的烟火气,读者更可能在生存经验中去把握。

真正的现代

过去的一年写得极少,只有这部长诗和中篇小说《爱的川流不息》。现在写得越来越少了,因为体力减弱了。主要是阅读多了,觉得有那么多必读的文字一直没有读。我除了浏览当代中西书籍,细读的主要部分还是中外经典。古代经典中的现代元素很多,这种认识过程也许是有意义的。因为深读经典而变得现代,这才是真正的现代。如果一个写作者犯了伪现代伪先锋的毛病,可能主要就是因为走捷径,直接依据和模仿现成的“现代”所造成的。我想,自己要避免这样的偏差。

2021年2-3月访谈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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