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讣告的语速朗读（组诗）

无题

从敞开的烟盒里抽一支烟

结果另外一支率先跳出来

落到了桌面上

我只得把露出半截的那支

重新塞了回去，有时

我甚至会在心里默念：

“耐心点。都是灰烬。”

但是，在化为灰烬之前

我们姑且称之为“香烟”

有时候，遇到这种情况

我甚至会换上火柴

而非打火机。我会

慢慢划燃一根火柴

在硫黄味飘散之后

再去点燃这支烟，同时

还瞟着烟盒里的那一支

一只盐罐

如何拿稳一只盐罐

是一门学问。此刻它

空空如也，仿佛生活已经见底

揭开它的盖子，除了

雪白的内胎上还残留着少量的晶体

勺子刮不出更多的内容

炖锅在沸腾。我的注意力

仍然没有从盐罐上移开

这是一只有些岁月的青花瓷

好像是从岳母手上继承来的

每次搬家，装修厨房

它总是第一件入驻的器具

如镇厨之宝守候着锅碗瓢盆

我指望着日后将它传给女儿

炖锅在沸腾。我走神的时候

这只盐罐在灶台上闪着蓝色的光焰

它空空如也，提醒我

生活见底之后该拿什么去补救

这一锅沸腾着的清汤寡水

手指放在扳机上

我用枣木的自然形状

用它的弯曲，和笔直

做了一把手枪，瞄准过

正在枣树下吃青枣的你

我用会拐弯的子弹射向

从前，然后抵达了现在

现在，我用生活赋予的惯性

潜伏在生命的过道上。我怀疑

我的食指已经很难还原

它曾经的笔直，我右手的

食指总是下意识地搭放

在不存在的扳机上

目标在梦境，靶心遥远

砰！我想微微用力，哪怕

是颤抖之力，但没有一次

能够将心中的目标兑换成现实

中元之夜

用粉笔在大地上画三个小圆圈

每一个圆圈都不合拢，像

留下一道窄门，等我们

离开后，他们进去

烧三堆纸钱，望着

三堆火焰变成灰烬

夜空里有千万家灯火

湖面上还有野鸭凫水的响动

昨天晚上，我们站在圈外

无比认真地低头观看

火光燃烧的全过程

月亮从高楼之间缓缓弹起来

将它的圆满和孤单投向湖心

三堆灰烬像三座小山包

静静地咀嚼灰烬的味道

蒲燭

插在花瓶里的蒲烛

入秋前夜突然爆炸了

没有声音，因此更动容

等我发现的时候

蒲花已经翻卷如刺猬

我试着用手将它移开

还没有来得及

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花絮就飘散了一屋子

它们飘飘荡荡，仿佛

风中的蒲公英

就这样飘飘荡荡，带我

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身体的第一块疤痕

出现在左手食指的关节上

那天早上我在砍陀螺

结果意外砍到了这里

我记得是用蒲烛止住了血

借书卡上的陌生人

我记得一个叫“马太”的人

他的名字出现在大学图书馆

一张黯淡发黄的借书卡片上

第三行，而我是第四位借阅者

还书的时候，我又借了一本

又一次看见了这个人的名字

出现在第一行，而我是第五位

借阅这本书的人；又隔了几天

我又去图书馆借书，又在卡片上

看见了“马太”……所以我记得

这样一个人，他始终先于我

读到我想读的书。多么神秘

如今想来，我们同窗共读过

那么多的书，却没有交流过

哪怕一次。其实有那么一次

我抱着几本书从图书馆出来

看见一位女生和马太走在一起

他们很亲密地走在梧桐树下

他们有说有笑。如今想来

这应该是那个年代里

隐秘而伟大的青春了

谶言

用讣告的语速朗读一首诗

怀着歉疚，怀着宽宥之心

去感受所爱之人

他的出生与晚景无异于常人

但无人知晓他是如何战胜

这日复一日的平庸

鲜花很美，但最后

也会开出愁容。人间的大欢喜

莫过于破涕为笑，怀着

扫地僧的平静，让我

把身前身后的落叶拢到一起

（张执浩，诗人，现居湖北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