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2024-05-08 09:46张清华
万松浦 2024年1期
关键词:布勒海滨墓园

冥冥之中我想到他,似乎没有原因,只是一种召唤。

1920年,四十九岁的瓦雷里写下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诗篇《海滨墓园》。这时他已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他还将经历第二次,他是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年的1945年7月。但四十九岁其实已足够,他已经历了一场足以让他理解什么是死亡与幻灭的巨大灾变。一边是大海那永世不息的波涛,一边是墓地安详的死寂与长眠一一“有多少颤抖的纹石,就有多少阴魂埋地/忠实的大海困睡着将我这坟丛斜倚”。他甚至能够一边看到奇丽的海市蜃楼,一边又透过一座座大理石墓碑,去搜寻那在黑暗中疹人的死亡真义,以此来抵抗那些无论是来自哲学还是神学的华美修饰,拒绝那假意宽广和高贵的宽释与遗忘。要知道,这样的写作看起来也会显得十分高大,但瓦雷里却选择了紧张,选择了平静背后的风暴。

死者已化为冥冥的虚无,

森森白骨溶进了红色的黏土,

生命的才具变成了墓地的鲜花,

当年他们的谈笑风生安在?

又哪里去了,他们个人的风采和荦落的秉性?

当年那多情的眼里而今只有蛆虫的蠕动。①

我无法详述这首诗的恢宏而复杂的诗意。它有着波德莱尔式的暗黑,也有着二十世纪上半叶那大时代的狂想。仿佛一个预先把玩自己骷髅的先知,一边祭奠着死亡,一边描绘着生者的世界与生存的景象,并且预先感慨着一切伟大和平凡的头脑的最终止息。这多么像是一个中国诗人,像陈子昂、张若虚,或是苏东坡,像他们诗中所张扬的,那种个体与永恒相遇时彻底的体悟与绝望——这分明也是“万古愁”的一种。但以但丁和波德莱尔为祖先的瓦雷里,他所看见的却更加幽暗,透过这壮美背景下的瞬间,他所看见的乃是这世界真正的饕餮者,那墓园的泥土,和其中蠕动的蛆虫。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是我,布勒东也一样感到了钦敬而又困惑。他说:“每次我手头有了他的一首诗的时候,我却怎么也参不透其中的神秘和弄不清楚其中的骚乱。这种神秘的骚乱沿着梦幻和平滑的坡面心悦诚服而又带着爱欲地流淌。”②而这才是真正的瓦雷里,他让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可确证的联系”——这依然是布勒东的看法。他在“神秘的骚乱”及其“梦幻的平滑”之间,建立了一种无法分离的相接,一种难以言喻的内在契合,还有两者之间的神妙平衡。

又二十五年之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的1945年的7月,瓦雷里就长眠在了他的故乡——塞特市的海滨墓园。他终于应了命运的邀约,与谶言的注定,在他吟咏过的这片动静交织的泥土中安息。他的墓碑上铭刻着他《海滨墓园》中的两句:“放眼眺望这神圣的宁静,该是对你沉思后多美的报偿!”他将永远在这里沉睡,不再陷入那惊涛拍岸般的痛苦思索。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我为什么要说到瓦雷里,而且说了这么多,究竟他与我们接下来要谈到的几位诗人有什么关系?我似乎并没有想清楚,只是一种感觉,冥冥中的一种召唤。我在想,也许我是想说“后期象征主义”,这一重要的诗歌历史与“第三代诗”的关系;想说“纯诗”理念与当代中国诗人的趣味之间的投影;想说瓦雷里这以“知性”与思想为动力的诗人,对于1980年代后期迅速成长起来的一代中国写作者的巨大暗示?或许都有,然而更多的,或许只是一种精神或处境的暗合,他所经历的巨大动荡与悲剧,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投射,总之,是某种并不确定的比拟,出于某种相似的氛围,或是接近的心境吧。

我們将要读到的这几位诗人,基本上可以认为是广义的“第三代”。孙文波稍年长些,可谓是这代诗人中历久弥坚的代表人物。他近些年驳杂而近乎壮观的写作——我称之为“灵魂绽放式的意义繁殖”,可以说在“第三代”的持续写作中达到了“再创格”的境界。仅这组诗中的《纪念奈保尔》-首就足称代表,它让我想到了瓦雷里和《海滨墓园》,因为其中同样出现了死亡、大海和墓地,出现了波德莱尔以及众多可与之产生互文关系的诗人形象。他看似恣意实则森然的累累意象,堆积或裹卷成为连接往世与现在的意义之链,暗示或是昭示着与瓦雷里相似的感受与慨叹。还有他的《二甲双胍》,用一味用来抵消“甜”的“苦药”,隐喻中年之困,同时又一次扩展出生命内部的“苦乐转换的辩证法”,这与瓦雷里在大海与杯酒之间丰富的诗意跳跃与串接③,何其神似与接近。

就像布勒东将瓦雷里看作是唯一连接两个世纪关系的“确证者”一样,我也倾向于认为梁晓明是连接着当代中国诗歌“从抒情到反抒情”写作的最典范的确证者。他早在1990年代之初的《玻璃》一首,已确立了他的这一地位。而这组诗只是表明了他修辞的更加自由与随性,表明了他写作的更加老熟而“幽秘”的境地。他对生活的发掘技艺,已经到了信手抓捻和随意赋形的地步,“有人在暴风中学会跳舞,有人在大雪中学会逍遥”,“大海比大地更低,因此无涯,而宽阔无边”(《四季三拍·冬》)。看似抒情,实则是幽闭中的哲思;看似残酷的义理,实则无不是在抒情中展开。这就是梁晓明,或是生于中国南方的瓦雷里。

还有张执浩,作为年龄稍轻的一位,他也正应和着一种“哲学的轻逸”之风。他多年前的一首写路遇护士的诗——可惜忘记其名字了,将一行穿白色衣服的护士,比作一队耀眼的鱼贯而过的天鹅,曾令我耿耿于怀,仿佛一首“纯粹的元诗”,诠释着比瓦雷里更为具象和轻逸的一面。当然,瓦雷里也同样指向着形象和细节,只是张执浩更彻底地走向了无意识和直觉。他的这首《无题》,起笔于一支急于跳出,却终将“化为灰烬”的香烟,最终将一个完全偶然和无意义的细节,引向了对虚无的哲学性思辨。这几乎就是张执浩式的方法论了。

我知道我很难在如此有限的文字中,对三位诗人做出稍细致的评点,只能大概说出一点点联想与感觉。其实我想说的是,时代和命运对这代诗人来说已足够厚爱,他们尚未超过瓦雷里的生命历程中,虽未经历战争的残酷,但历史的变化已足够丰富。作为同时代人,我已荣幸而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沧桑,感受到了青春、中年和即将到来的老年,这不同时期的历史的跌宕。三年疫情带给世界的影响,还有这席卷日常生活的“逆全球化”背后所绵亘的难以言喻的精神价值的蜕变,都让这一代人有了幽灵般的隔世之感。而这些.都与生命中自然的生长与衰败的经验发生着奇怪的扭结,以及互相投射的奇妙化合。

这就是一代人写作的大背景。我从他们的诗歌中读到了某种历经岁月而犹在的东西,深刻的彻悟与坚持,忧心与痛苦,仿佛大海与墓地,过去与未来,死亡与生机,绝望与希冀的主题……正在新的大历史的巨变中依次展开。我说不清楚,但如同中年瓦雷里对未来的预感,他的“海滨墓园”的意象中所喃喃自语的诗句,仍在空气中盘旋:

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天边的气流翻开又阖上了我的书……

这是新的历史寓言,与灵感召唤。

注:

①《瓦雷里诗歌全集》,葛雷、梁栋译,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此版本与卞之琳的译本有微妙差别,语言的当代感似更强,但本文题目“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则取自卞之琳的译本。

②《象征主义的最后圣火——安德烈·布勒东访谈录》,见《瓦雷里诗歌全集》第320页。

③见瓦雷里《遗失的酒》一首,《瓦雷里诗歌全集》第136页。

(张清华,评论家、诗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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