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岳宏的诗

2024-05-09 12:21施岳宏
诗林 2024年3期

施岳宏

昼醒,满目云

再度见到她,我还是恍惚。旁边位置空着,

被我刻意留出。她叶子般滑进房,飘降在

更偏远的那张高背椅上。我还在观察身侧

倏然扬立的右手,水槽底,贝壳短暂松解了

紧紧交缠的尾椎。然后一切,又如饱经操演,

我裂开那对筷子,掀起塑料膜,饮净茶水,

再往杯里灌满暗黄的汁液,像反复注造一握

滚烫的松脂。她开始吃烤鱼,用银勺摘解

整大块完满的鱼腹,将鱼背上细密的白肉

仔细撷取,从刺缝间全然筛除。留在盘里的

好像黑塘间某种花,丝丝枯蕊,遗落了骸骨。

她有些小动作,比如,夹到红衣圆整的花生

就在肩头,轻轻打出一个小巧的激灵,有时

拨动蓝色指甲,来回抠响杯沿的声音会轻易

启动我。此刻,构思一首诗的开头,无异于

坐在隧道内,幻想两团飞速膨胀的车前灯。

我僵直,而杯盘层叠的倒影,正一寸寸地

逃生。残滞黑团根处的渣,像瞬雷、激流和

腾起身的雀,像服务员匆匆倾倒的骨碟里,

接连抖落又蔓生的琐屑。她就着新上的果盘

问我近况,话音未落,便点开屏幕看时间,

然后低垂尾指,神色庄重,将手机在桌面

缓缓打了个圈,似乎令一条黑洞般的指针

茫然着,退入起点。我坦白,自己还未戒酒,

并于醒醉不定时,捡回一只怕人的狸花猫。

偶尔,屋子会变成旋涡,猫眼消失后,再从

涡流边缘里莹亮地游出来。她突然探出手,

用湿巾,为我擦拭嘴角,我起身至柜台结账,

打车,送她去最邻近的地铁站。离客推门,

冷气不断冲散她裙角的纹缎,她的背影愈发

舒展,像半启封的花体信。那片湿巾在

桌角,小小的,折叠成一块规整的谜团。

她下车时紧了紧衣领,雨势变大。我伸脚

跨过一滩昏暗不明,回过头,发现她实实地

踏了上去。被步伐冲溃的浅水,很像一连串

剧烈抖颤的电火花。我把她外套里的头发

轻轻捋出来,那些雨珠快速挥发,凝固成

干涩的皲纹。天上的云,像许多兽形糖偶,

火核正在内部涌裂、升温。方才敲打河岸的

细浪,会很快招来一艘早班渡轮。

晚醉,出离早

一过门槛,她便揭开层层餍足,在炉边

落座。风絮绕过她脖颈,落向橙黄的炭芯

后绽开,燥火终于能大喘气。一碗豆腐脑,

一碟瓜子,她加了两支雪花,我忙于把

瓶盖拧开又旋紧。剥瓜子壳的声音,仿佛

翘课后走在空寥的校道上,一遍又一遍地

打响指。她右眉角下有颗褐痣,白雾腾起,

像逝水漫过卧石。我眯起眼,窥她瞳孔里

每张桌,望不见玻璃缸和任何可以着色的

东西。孔外,她拿烟的姿势纯粹,食指

一节轻偎第二节中指,一生二,叫人想起

世间所有环环相扣:每一息都消化无数

宇宙,爆裂无声。酒还满,光由杯底收束,

缩成许多细针,在射灯的引力下晃荡着

刺破液面。如果我还能选择,桌上那盒烟,

将还是密封的棺材,而我们要穿过广场,

没行人,回到学校。月亮垂下一角惨白,

把“我”从“们”边抹净,留下消失在

门后的她。两小时前,我还不会用对方

声音,默念自己的姓名。现在我们提起

瓶子走上街,看所有房屋的尖角疯狂生长。

低头,制造影斑交叠,从中拼凑彼此命格。

闸机关了一半,夜风肆意闯,她肩上围巾

被高高地扬过头顶。在饭堂边的亭子,

我们徘徊良久,朗读纸板上每行字符,像

误入一所旧时代的主题公园,并试图从

不合时宜的小地图上寻找出路。离开前

那一刻,她擦擦嘴角,惊呼:我明白了!

原来时间并非穿过某扇门,而是推开一扇

门后看到另一扇。她喜欢先叼起一根烟,

喝口酒,再让我点。我猜烟草混酒精有

某种香味,比小说诗散文诗更杂糅。她

提议,买两张车票,选最早,地名别挑,

只要驶出这座城就行。我不经意抬头,

到达楼顶黝黑的灯座,怀疑它是夜游人

恍惚欲坠的头颅,水泥上,密密麻麻的

共享单车,像黄与蓝的蝙蝠。她拦下的士,

在两侧都很深的路口。借后视镜,我见

自己的残缺,和窗上,她模糊一面拼贴。

车站商铺大多未营业。我们取票,过安检,

坐在两把紧凑的铁椅上,她手里攥着那枚

蓝水晶样的烟盒,像紧捂一团海水。列車

启动时,她衣兜里,票纸印了什么字样,

仅有她自知。靠垫软糯极了,我不禁揣摩

即将陷入的梦:入夜,躺上草坪后松肩。

翻看赴约前写的日记,将最明朗的那句话

反复念给还昏沉的太阳:“许多人会在清晨

醒觉,然后披着一身粼光死去。”

炼 塘

他们把麦克风递开时,手直直的,橡木地板

会盈照出人脸上,被射光遮覆的昏聩。桌布

素洁、整饬,半小时前,我盯着服务员把它

扭成框,镶进这间潮气未散的会议室。我坐在

离出口最近的位置,摊开双掌,似乎能抚摸

一片河床,以及水底砂石微微蜷翘的毛边。

如果能解开排气扇上的那条红绸带,还有机会

为一缕风松绑,安定它,并使其顺利潜回我

掌边透明的湖。垂钓者都乐于抛掷言语,擅长

用急速萎退的手法,交换意念中跳跃、滚烫的

霓虹灯球。散会后,他们又任性地直起身子,

垂手,许多圆溜溜的鳞片,就这样掉进席间

台凳层层围起的浅洼。玻璃缸内升起的青烟,

像一排冻鱼,最终吐露了獠牙。

霭霭光尘

那天,水泥地上,太阳的身影

飞快游走,凿落焦黄,与满地

蜷叶。我推着她过小径,漫过

白日细密的针芒。每走两步,

她的身子就缩小一些,像一只

泄着气的旧皮球。香樟叶轻摇,

一些绵绸的金沙,展成水泥路的

层层光帘。一进理发店,笑语

就胀起她干瘪的壳。我旁立,

看银剪刀翻飞,给空气烙上

隐喻尖锐的图腾。而到卧室里,

她的灵魂便缩回愈发窄小的

一张皮。我背窗而坐,天很热,

檐上,龙船花已倾覆。她开口

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嘴里吐出

和花蕊一样淡红的血雾。一对

太阳,在她渊黑的瞳孔里梦游。

医生给你开了明年的药,我说,

你死不了。话一落,那双子星

就醒觉并惊讶发问:真的吗?

屋里,溫度飙升,热量恣肆地

扎进我脊背。瓜叶轻轻震颤。

我点头。她合上眼,拉高被子。

她的骨灰里有许多扎手的小刺,

但剥取几片玫瑰花瓣,揉进去,

能让一生的粗砺都红润些。

裕安围

她终于放弃争辩,不经意间,学会在

母亲喊闹时,用鹅毛小刷拂走文竹上的

暮光,疱疹般连绵的水渍。屋子安静了,

她就取外卖,特意在走廊,驻足好一会儿。

等感应灯倏尔消解,像一枚溶进杯壁

的舒洛安定片。草草吃掉晚饭,服过药,

她叫的士,送母亲去乘高铁。夜如蒙版,

路灯像探过窗的蛇,在几种臆想间层层

游窜。如果父亲还在,一定会讥讽她

熟稔、精巧的腕法,把母亲凝重的眼神

轻易往后视镜浪掷,背起身,任由它们

慢慢萎缩,经人流冲刷。霓虹广告牌

反复地,从玻璃擦过,一如情侣厮磨着

接吻,为彼此刻印进妆花。城村矮房

流宕出檐边,像两排迫切扎根的颈纹。

要是自己猝降的体重被察觉,或许她

真会敞开门,迎母亲进房。不必提前把

格子衫、四角内裤锁进柜底,并雷厉地

收纳男友,到这个家之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