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契诃夫的亲密朋友圈里都有谁?

2024-05-09 12:21桑克
诗林 2024年3期
关键词:唐纳德安东菲尔德

桑克

唐纳德·雷菲尔德真的很有意思,难怪他这本865页的《契诃夫传》流传这么广。

拿到这本新书我就直接跳到第四部分《萨哈林之行》,因为我不止一遍地读过契诃夫的《萨哈林游记》,因为他经过的远东数地我也去过几次,我甚至在布拉戈维申斯克追访过他的踪迹。当然这是我对契诃夫的一种同行性质的兴趣,还有就是我特别想知道他对中国或者中文怎么看。我一直知道在拉丁字母国家的多种文化之中大众提起中国或者中文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所以我才对异域作家同行的看法这么在意。我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再次证明某种偏见的延续或者再次证明某种偏见的破损。这样至少可以让我的知识格栅之中多出一两条新鲜的信息。当然有时并非偏见只是幽默而已。我理解但还是觉得有点儿那个,程度上比不舒服略微轻些,但是又比别扭重那么一点儿。那么,唐纳德·雷菲尔德能否在《萨哈林游记》之外提供新鲜的史料呢?让我擦一下眼睛仔细看看吧。

第295页有一句,“他凝视着阿穆尔河(即中国东北部的黑龙江)荒凉的河岸,偷偷观察右岸中国边境村庄里的村民”。时值初夏的六月河岸竟然还是荒凉的。这是契诃夫的观察还是唐纳德·雷菲尔德的理解,我是不清楚的,《萨哈林游记》里面并无类似的筆墨。当然我更倾向于这是契诃夫本人的观察。唐纳德·雷菲尔德接着说:“俄罗斯帝国最近从清朝政府手里获得的这片远东地区看起来是另一块大陆。季风气候使这里的夏季植物十分繁茂,边境呈现出一片繁忙景象。最重要的是,这里洋溢着自由的气氛。”我沉默。沉默的情形复杂但又明晰。但对契诃夫来说,这就是当地与莫斯科之间的区别。

到达布拉戈维申斯克后,“当地的中国商人和日本妓女让安东十分着迷”。至于中国商人是怎么让契诃夫着迷的,唐纳德·雷菲尔德什么都没说,但是对日本妓女部分,他引用了契诃夫给苏沃林写的一封信。这封信描述得非常细致,以至于我看到的时候瞪大了眼睛。《契诃夫全集》删除了这封信,现在看到的这封信出自A.P.丘达科夫的《不雅言辞与经典形象》。不过也正是这封信才让我们对这部《契诃夫传》的特色有所触及。《契诃夫书信集》里也是没有这封信的,编者没有看到这封信或者是看到了觉得不必收录。理解。

书里还提到“在前往尼古拉耶夫斯克的船上,安东·契诃夫和一个中国人同坐一个船舱,他叫宋柳利(Sung Liu Li,音译)。安东给家人写信时,宋先生就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聊起中国的斩刑,他还用中文给安东家人写了一句问候的话”。如果我能穿越到1890年,我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找到宋先生,请他谈谈他与契诃夫的交往经过,然后写一篇访问记《宋先生眼中的作家契诃夫》,当然其中的内容肯定包括“契诃夫眼中的中国或者中国文化”这样的描述,至于斩刑部分可能因为过于残酷而被弃置一边。那时的萨哈林绝对是一个邪恶之地,但是契诃夫在这里发现了绞刑之外的美好一面。也许阳光真的有唤醒之用。

回程走海路。契诃夫路过香港的时候,给苏沃林写信说,这里“真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港口”,盛赞香港的各种建设。

说起阿列克谢·苏沃林这个契诃夫的老朋友我也有一点儿小感慨。真的是小感慨。据《契诃夫传》最后一章“尾声”记载:“经历过葬礼的悲痛后,无论阿列克谢·苏沃林内心的感受如何,他都公开地与安东·契诃夫决裂了。”我不想说契诃夫尸骨未寒之类的话,但是老朋友决裂尤其在其中一方死后决裂还是让人不舒服的。关于苏沃林和契诃夫的决裂,《契诃夫传》正文和注释提供了两条直接证据,一个是苏沃林对一个人说:“契诃夫只是中产阶级的诗人。他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这条证据其实没什么,只能说明苏沃林的判断力有问题。还有一个证据是苏沃林麾下的杂志《历史先驱》发表了一篇关于契诃夫的“可耻而恶毒的揭露文章”。这就把决裂坐实了。虽然有人认为这与苏沃林没有直接关系,但是这人不是傻子就是装糊涂吧。如果苏沃林还拿契诃夫当朋友,是绝对不允许这种文章经过自己的手发表的。如果我们往前捋,可能就会发现在契诃夫和苏沃林之间其实早就存在的各种问题或者各种问题的端倪,比如说关于《林妖》“诽谤了苏沃林的家人”的问题。虽然契诃夫本人并不承认他把苏沃林家人写进了戏里,但是这件事会不会成为苏沃林心脏里的一粒坚硬的沙子就不得而知了。好在死后的契诃夫不知道苏沃林的决裂,否则也会伤心再死一次的。树怕伤皮,人怕伤心。

契诃夫和老柴是好朋友,和托尔斯泰、高尔基的关系也不错。关于契诃夫和托尔斯泰见面的段落,大家不妨把唐纳德·雷菲尔德的描述与亨利·特罗亚的描述对照着看,或会有所发现。契诃夫和吉皮乌斯的关系不大和睦却与契诃夫本人没有半毛钱关系——至少从《契诃夫传》的描述来看。吉皮乌斯这个人晚年是文学教母兼霸道老妖精,年轻时聪明诡诈得近于无礼,尤其是她的无礼风格真的让人浮想联翩。“为了激怒安东,她假装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然后故意问道:‘您的猫鼬吃人吗?”猫鼬是契诃夫从萨哈林带回来的宠物。契诃夫去威尼斯,吉皮乌斯也在,“她故意错误地告诉安东,酒店是按周收费,而不是按日收费的”。实在不知道她这样做对她本人有什么好处。古龙写过一个人物就叫“损人不利己白开心”。吉皮乌斯骗了契诃夫,回头在日记里却写——契诃夫是“一个平庸的外省医生。他在自己的领域内观察力还可以,他的举止相当粗鲁,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吉皮乌斯自己之所以能够进入知识圈子完全是由于她嫁给了梅列日科夫斯基,因为二人初识之时,连老梅自己都认为没有受过教育的吉皮乌斯是个“老土”。所以到底谁粗鲁读者自己看吧。《契诃夫传》里说,《海鸥》首演后,苏沃林碰到了老梅,老梅大放厥词说“《海鸥》实在不高明,因为缺乏清晰性”。苏沃林对此进行激烈反驳。书里说,“从那一刻起,季娜伊达·吉皮乌斯接过了反契诃夫阵营的领导大旗”。时过境迁,我们现在必须请问老梅两口子,反契诃夫有意思吗?

契诃夫病重的时候,医生禁止他喝咖啡。我不知道喝咖啡在他的生活中占有怎样的位置,而我是把喝咖啡当作非同寻常的享受甚至是寻欢作乐的象征的。《契诃夫传》第773页里说:“无所事事让他非常心烦,他尽力给戈尔采夫审读稿件。他渴望喝咖啡。”在同一页上,他太太给他妹妹写信说:“明天早上,我们就让他喝咖啡。”第774页里说 :“他在萨伏依(Savoy)享受了咖啡。”喝咖啡这个乐趣真的很重要,虽然当时契诃夫的医生认为这会对他健康不利。我一向不敢轻易地反抗医生,但是我对契诃夫渴望喝咖啡的心情还是报以同情的。

顺便说一句,存世的契诃夫传很多,不算中国人编著的契诃夫传,已经翻译成中文版的契诃夫传记至少包括格·别尔德尼科夫466页的《契诃夫传》,鲍里斯·扎伊采夫276页的《契诃夫传》,米哈伊尔·格罗莫夫526页的《契诃夫传》,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167页的《契诃夫的一生》,科岱175页的《契诃夫画传》。还有两本早年出版的契诃夫传,传播甚广,一本是1954年出版的陈冰夷翻译的叶尔米洛夫的《契诃夫》,85页,还有一本是1960年出版的张守慎翻译的叶尔米洛夫的《契诃夫传》,468页。同一个作者两本传,可能后者是前者的超级扩充本吧,或者前者是后者的超级缩编本或者提纲。也许未必如此,我只是觉得这么猜想比较合理而已。我自己手头只有一本法国传记作家亨利·特罗亚348页的《契诃夫传》。在没有看到唐纳德·雷菲尔德的《契诃夫传》之前,我对契诃夫的了解主要是出自这本书,当然还有契诃夫的作品以及其他资料的帮助。唐纳德·雷菲尔德对特罗亚的这本传记的评价是“有些炫耀卖弄”,不过我确实没有看出这一点来。他对米哈伊尔·格罗莫夫写的传记评价还不错,“给予精确批评”。他认为“内容翔实全面”的另外两本传记(作者分别是E.J.西蒙斯和罗纳德·欣利)目前还没有译成中文。如果有时间,读者诸君不妨将这些《契诃夫传》对照着看,发现肯定是会有的,至于是多大的发现,只有深入其中才能了然。

在唐纳德·雷菲尔德的《契诃夫传》第656页,我看到这样一句:“在这个故事中,圆滑世故的男主人公古罗夫惯常于风流韵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我非常想知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英文原文是怎么写的。我知道这是我的问题或者好奇。我不是说这样不行,而是想说这样的意译之价值也许可以深入考虑一番。我知道在诗歌翻译中是不能轻易意译的,有人甚至认为诗歌是不能意译的,因为原文的创造性就在于将日常写法加以改变而使之成为异常写法。这便是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紧要之处。侯世达《集异璧》的译法远在意译之上,完全是为了在中文里体现出一种智力游戏的方法精髓,其目的之明确我也是非常理解的。当然理想的办法还是在母语里解决。译文本来就是不是办法的办法。所以我说过我是非常理解的,并不想质疑甚至批评。但是提出来还是有必要提出来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确实舒服晓畅。类似情况还有第652页的“这算得上是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举动”,我还是非常想知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文原文是怎么写的。只是好奇并没有别的意思。

契诃夫的主要成就是戏剧。短篇小说也了得。没想到的是,他不仅写诗而且还不错。《契诃夫传》里收录了他十四岁时写的四行讽刺诗(第40页)——

穿花裙子的篱笆女诗人,

何不先擦干嘴上的奶渍?

您本应该在摆弄布娃娃,

而不是搬弄韵脚和诗节。

暂且不管诗的意义部分,仅从形式来看,虽然不知道契诃夫的俄文原诗水平如何,但是从译者徐菡的四行中译来看,它所显示出来的诗歌水平是着实不低的。这个水平不低,既指契诃夫的原作水平,也指译者的汉诗水平——因为读者实际看到的只是四行中文诗或者汉语诗这种最终的表现形式。而从契诃夫的角度来说,我把他的这种写诗能力主要归结于个人天赋,但是同时也不能否认,这也得益于契诃夫在学校接受的基础教育——虽然我们对学校往往没有那么客气,反而批判性更多一些——这也算是改良社会的一条捷径吧。

尽管这本传记里充斥着钱和男男女女的市井气息,但还是没有忘记书写医生契诃夫全力以赴抗击霍乱疫情“每晚入睡时都已经筋疲力尽”的事实,没有忘记书写作家契诃夫始终都在进行严肃而深刻的思考的事实。书中第241页引用了契诃夫写给苏沃林的一封信让我产生心领神会之感。我抄录最后一句,前面几句我希望有心人自己去看。最后一句是:“您写写这个青年人是怎样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出去的,他又是如何在一个美妙的早晨醒来,感觉到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已不是奴隶的血,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血。”把自己身上的奴性挤出去。第一个意思是认识到自己的身上是有奴性的。有的人是很容易做到这一点的,但是有的人就非常难。第二个意思是认识到了就该行动。但是知易行难,有的人可能会抱怨,就像契诃夫的两个哥哥一样抱怨,但是有的人会采取行动。“一滴一滴地挤出去”。这个中译“一滴一滴”用得真是锥心刺骨,想一想都觉得难,但是唯其如此,醒来的早晨才是美妙的。人这一辈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还没有说这是一个最大的目标。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能不能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对大多数奴隶来说,去做可能是更现实和更迫切的。契诃夫自己是一个说到做到的实践者。他的确做到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张爱玲翻译的爱默森的一句诗,“我是怀疑者,同时也是那疑团”,把这个句式置于契诃夫的语境里还可以这么说,我是奴隶,但也是奴隶制造者。这是自我反省的意思。其实契诃夫本人也知道奴隶制造者队伍里不仅仅包括他自己一个人的。

有的事说起来真逗,细想起来真的意难平。不少名作家生前不受待见,死后反而被供奉起来。按道理讲,契诃夫生前是很出名的,但在他身上照样出现类似的事。比如他第一篇被译成英文的小说《黑修士》在俄罗斯名气很大,出版这本书的《演员》主编库曼宁却对别人评论《黑修士》时说:“这个故事非常没有意思,很怪异。但是,您知道,契诃夫毕竟名声在外,不给他发表会很难堪。”(第395頁)这个库曼宁的鉴赏力实在堪忧,他出版契诃夫小说不过是跟风而已。类似的人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找到,他们甚至认为出版契诃夫的书是给了契诃夫天大的面子。套用某地方言讲,他们真的是不要面孔的。历史是面镜子,能照出各种各样小丑的样貌,但是有时忘性太大了,照过也就拉倒了。

唐纳德·雷菲尔德对于围绕着契诃夫的书信肯定是下了大功夫的,否则也不会找出那么多的隐私和生活细节,看着是挺过瘾的,但是让我更感兴趣的是另外的东西——“奥帕提亚让安东想起了莫泊桑的《温泉》,这次旅程恢复了莫泊桑对契诃夫写作的影响”。我非常想知道这种影响究竟是怎么恢复的,我以为唐纳德·雷菲尔德随后会详细展开,但是对不起,唐纳德·雷菲尔德的兴趣可能不在此处。他更关心安东昔日的亲密朋友“波塔片科和丽卡都被挤出了安东的亲密朋友圈”。这真是多重的悲伤。悲伤的人里是否包括契诃夫呢?也许包括吧,虽然亲自动手的人就是他。人生在世完全用不着计较这个,就应该各活各的。

2023年11月20日—2024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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