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黎明最近的时候（组诗）

刘厦

大地微尘

他的出生就是和大地的分离

微小的、具体的

一枚婴儿所具有的

单纯的目光

是对大地最无辜的叛逆

从此，他一天一天地晒着大地上的太阳

一季一季地吹着大地上的风

一年一年地吃着大地上的果实

直到他的头顶长出麦子

直到他的牙齿风化成路边的石头

直到飞鸟成为他的目光

直到树木成为他站立的姿态

他才终于完成与大地的相认

他终于明白

他将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原本就是被风吹起的

一粒微尘

这片土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片土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有一些被风刮跑了

还有一些走丢了

只因那穿越田野的直线

离你劳作的地方太近了

当你被闪过的幻影打扰

你弯着的腰直了起来

当你的目光顺着畅通的大道望去

你就去了远方

你的锄头留在了这里

还有你尚未播撒的种子

在地头等待

它们不知道

你将永不会再回来

许久之后

终会有人来拿起你的锄头

但播下的

将不再是你的种子

而你的种子

将沉默成大地

秋雨中的村庄

玉米被人类遗忘在了玉米地里

它却没有停止接近成熟

初秋的雨

让新筑的水泥路满是泥泞

垃圾和狗都是自由的

只是空荡的村庄

看上去

老人有些多

雨后的阳光依然是

曾经的明亮

只是没有了劳动中唱起的歌

这个时代的村庄

多了很多心不在焉的人

再坐普通列车

释然的车速让时光舒展

房屋、田野清晰如每一个日子

巨大的期待悬挂在命运的铁轨上

我在母亲望向窗外的目光中看见了

多年前的旅途

我看见那车窗外的黑夜

看见那车厢里的灯光

看见姐睡着后辫子上的头花在微微颤抖

看见我无边的哭声

那悲伤如波涛汹涌的海洋

而如今

已凝结成了母亲心底雪白苦咸的盐

沉默的盐让母亲越来越沉默

我们还在路上

我多么不希望

碰见我儿时的目光

让她见到母亲的沧桑

莴苣太硬了

木耳太辣了

米饭是凉的

我说娘你少吃几口吧

就着这一路的好风光

世上不止有一个远方

这次我们就要去一个幸福的地方

离黎明最近的时候

夜最黑的时候

是离黎明最近的时候

这是我用无数个失眠的夜

才发现的秘密

这个时候也最静

我身旁的母亲沉淀了

所有的声音都沉淀了

就连风也不动了

夜，只留下了一切的影子

熄灭的路灯和月光离开后的路

沉默的楼群和静止的我

露出了最脆弱的真实

我每眨一下眼

世界都会清晰一点儿

黎明又把形与色、边界和重量

慢慢地还给了它

也让我从失眠中再次醒来

让我开始回憶

离黎明最近的时候

是夜最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