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短篇小说）

张小张

就像一枚硬币平时只会有一面朝上，但它不会永远是那面朝上那样，人也一样。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他总会在某个意义非凡的时刻激发自己的另一面。这一面或许会令他痛苦，或许会令他蜕变，更多的，将给他带来一副全新的面孔和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生活。幸运的人终其一生都十分巧妙地躲开与另一面的碰撞，不幸的人却会在一次刻骨铭心的事件后彻底迷失自我。

与章佳铭结识是源自一个大学组织。大一升大二的时候这个组织要新老更替，而我混成了其中一个部门的副部长。本来我在竞选中并不占优势，但另一个部门缺一个男生，便把我要去了。章佳铭则是那个组织的负责人。组织的事也不多，主要负责学生宿舍的管理，故起初我们并无什么交集。

大一新生刚来的那段时间，我要每天下午在这个组织为纳新而设立的咨询处值班。有一天我正无所事事地值班，而他也坐在那里。忘记了他出现在值班处的原因，不过同样无聊的我们开始了闲谈。

“这里是没有用处的，不想加入的人不会来看，而想加入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疑问。我们无法依靠一个等着别人来的地方招到人。”他指了指咨询处的牌子。

我点头表示赞同，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安排人在这里枯坐值班呢？”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那里有其他组织的纳新处，一对男女正笑吟吟地打闹，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说：“都是如此。”后来他告诉我，为了咨询处的值班时间，他和主席闹了些不愉快。

谈了会儿天，无非是关于学校和老师。之后我俩默契地几乎同时感觉无话可聊，便打开了手机游戏打发时间。他的游戏技术说不上好，但也不会拖后腿，和他打游戏也算愉快。玩了几局，他看了眼时间，新生军训要进入休息时间了，他匆匆离开，要去给新生们发些小礼品以让他们记住我们组织。想必这才是他认可的纳新方式。他在走之前对我道了声再见，并不露齿地笑了一下。此后我一旦想起他，出现在眼前的便是此时的这副笑脸。不能说他是一位美男，但他的长相绝对属于中上，胡子被刮得不留痕迹，脸上的皮肤受过精心的保养，发型也是当时的潮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竟莫名产生了一种亲切感。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此后他便走入了我的生活。

大二的课较大一少了许多，无所事事的我们也获得了更多的社交时间。在那个组织里我结识了几位要好的朋友，当然也包括章佳铭。他因为专业分流换了宿舍，刚到新宿舍不怎么和新舍友合得来，又因为一起办过几次活动，我和他的交流渐渐多起来。

一次为了拉赞助，我们和学校饭馆的店长有个饭局。他组织几个部门的部长参加，而我因为也参与过那个赞助，故被他一同邀请。店长是个脾气很好的胖大叔，又因为我们还是学生，在章佳铭的引导下，这个饭局没有出现所谓的酒桌文化，而是一幅其乐融融的愉快景象。

席间大叔问我们将来的梦想。这个问题令我有些头疼，梦想什么的，我从来也没认真地去考虑过。不是因为不重视这个问题，而是潜意识里认为一旦有了梦想一定会打破现在舒适的生活节奏。那时的我是这样想的。

章佳铭第一个回答这个问题。他露出一個微笑的表情，随后真诚地说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位小说家。此前在其他人的口中我得知他平时会写点东西，但我没想到他把写小说看得如此之重。接着他话锋一转，“当然，最大的梦想还是变有钱呀。”这句话让在座的人都不禁笑起来。大叔对他打趣道，想有钱还想当小说家可不容易。他回复说自然不是做一位全职作者。

大叔举起酒杯，对大家说：“让我们为小章的梦想干杯。”大家也纷纷相应，酒杯中的液体也立刻涌入桌前人的口中。当然，大部分是饮料和茶水。章佳铭收起方才嬉笑的表情，为自己倒满一杯啤酒，仰头缓缓喝了下去。这一幕碰巧被我看到，不知怎的，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忘记。

话题继续说下去，大家的梦想大多是比较务实的，无非是找到好工作或组建幸福家庭。轮到我了，我说我的梦想是能在一处风景宜人的地方享受慢悠悠的生活。章佳铭对此很感兴趣，他一边咀嚼嘴里的食物一边说：“这是个不错的梦想。”随后他看了看我对我点点头。

饭局结束后我和章佳铭一起送一个执意要喝酒的女生回宿舍。路上女生迷迷糊糊地把她的手搭到章佳铭的肩上，而我在旁边帮忙提着女生带来的包。路上章佳铭对我说其实我的那个梦想也是他所希望的生活。

那次饭局后，我和他的关系更加紧密。我和他都以足球为爱好，每当没有课的下午，我们便会约好一起去操场。在我们这个小校区里喜欢踢球的人不多，由于人数不够，我们大多时候只能互相练射门或练突破过人。即便如此，我们往往也会踢到天空完全黑下去，然后拖着满是汗的疲惫不堪的躯体和愉悦的心回宿舍准备冲澡。这样的日子就像儿时看的漫画书，你绝对回忆不起具体的内容，但会对其中酣畅淋漓的快乐记忆犹新。

一次踢完球后，碰巧有一场我们都想看的足球比赛，于是我们约定冲澡吃饭后到我宿舍一起看。那场比赛的内容我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还有着我们一起吐槽电视解说太偏心的印象。看完球已经是九点半，我们意犹未尽，在我热情舍友们的提议下，我们和他一起看了部电影，是小李子主演的《华尔街之狼》，里面还有引人入胜的画面，我们边看边彼此调笑，场面其乐融融。电影还没看完，他看了眼手机，露出慌张的神色，对我们说，糟了，我回不去了。我们才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点半。他和我不属于同一栋宿舍楼，而我们学校夜间宿舍楼在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锁门。怀着侥幸心理，他下楼查看，果然宿舍大门已经锁上了。他返回后，我们商量该如何是好。所幸那天恰好是公共假期，学校没有查夜不归宿的学生。章佳铭不想冒着被监控拍下的风险翻窗出去，在大家的主张下，最终决定他今夜留下来和我睡一张床。我们的身材都不算胖，他甚至还有些瘦削，故一张床上睡我们两个人倒也勉强可以。

看完电影大家又打了会儿牌，章佳铭总是赢。问他秘诀，他说从小就和父母一起打牌，算不得精通，但是也可以说熟能生巧。之后大家便匆匆洗漱进入睡眠时间。

躺在床上的我俩各自有心事，都没能立刻入睡。在这寂静的夜里，和朋友舍友一起奔向梦乡，不知怎的，我竟想到了孤独。黑夜中，有只蚊子嗡嗡作响更搅得我睡不安宁。我惊异于在这寒冷季节也有蚊子活跃，又在想它飞行的原因或许和我一样，在夜晚里孤独。它因为缺少同伴而孤独，那我又是为何孤独呢？这样想着，我望向一旁的章佳铭，他也没有倦意，竟刷起手机。我突然想到不能因为蚊子而影响到算是客人的章佳铭休息，于是爬起来在黑夜中摸了许久，终于找到花露水，朝空中喷洒几下后，又扯起蚊帐来。一段时间没用的蚊帐展开竟抖出些灰尘，令我顿觉尴尬，所幸章佳铭似乎没有注意到。重新躺到床上，章佳铭看出我做这些是为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跟他说起我对于蚊子飞行原因的猜测，他却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对我说，没有人不怕孤独，只是怕承认自己有孤独带来的失落感罢了，而更多的，是习惯了一个人。闭上眼睛我点了点头，我想他一定能感觉到我的赞同。

两个睡不着的人索性聊聊天，为了不影响其他舍友休息，我们小声交谈着。夜是一面尽职尽责的镜子，投射出白日的悲伤。在我高考的那段日子里，平时一向身体很好的父亲突发脑梗，医生甚至下了病危通知单。家里怕会让我读书分心，只告诉我父亲在医院，身体已无大碍。高考结束后父亲出院，却失去了劳动能力，家里由母亲一人打工维持生计。我内心着急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找时间打零工分担母亲的压力。我把这讲给章佳铭听，他听后安静了许久，对我说，他的母亲前不久也刚从医院出来，摔伤了一条腿，目前身体不好的父亲在家照顾她。他说完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但空气中充满我们无声的交谈。没想到平日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他像我一样也有如此不幸，相同的遭遇让我们心照神交。不久，一天的疲惫令我沉沉睡去，在梦里，那只蚊子化作章佳铭（或是章佳铭变成那只蚊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寻找他的伙伴。

让我意外的是，章佳铭在不久后便找到了他的伙伴。在准备迎新晚会的时候，他和一位大一的干事同为主持人，二人由此相识并迅速坠入爱河。他们确立关系前，章佳铭对我讲他对那个女生有好感， 我也鼓励他去认真追人家。几天后章佳铭把他们在一起的消息告诉了我。

之后的日子对于章佳铭来说，更好似掉入了蜜罐之中。到了夜晚，他会和女朋友漫步校园或一起看部电影培养感情，结束后送女朋友回宿舍，再到学校小吃街买点夜宵，然后到我的寝室找我玩。自那日在我们宿舍留宿后，他与我的舍友也混熟了，平日大家玩玩闹闹，他就像我们210宿舍的“第九人”。在这样的日子里，时间对于他而言未免有些紧张，于是他有了两次因未能及时赶回宿舍而被关在宿舍楼前的经历。所幸并不是太晚，宿管大爷都给他开了门。后来他女朋友怕他再遇到类似的事情，要求他送她回去后给她打电话，必须在自己的宿舍。于是每次他来到我的宿舍，会先打个手势示意我们安静，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他女朋友打电话。这时我们会一边不出声地笑一边假装要发出声音吓唬他。电话挂断后，我们总是一起笑个满堂。

某天我在去操场锻炼的路上碰到了章佳铭和他女朋友。他正牵着女朋友的手，绕着学校的花坛漫步。他的眼睛有时看向花坛的花，有时看向他的女友，它们并无区别，无一例外折射出幸福的光。我本不想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低下头准备继续向前走。但因为同为一个学校组织，他女朋友认识我，看到我后，兴冲冲地拉着章佳铭小跑到我面前，热切地与我打招呼，章佳铭也笑着向我挥了挥手。那天晚上的月亮圆得很美。后来我问他是不是向女朋友提过我，他不置可否。

彼时我也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但从未有过恋爱经验的我却不知如何表达我的感情，便总是问章佳铭该如何做。虽然他一直说自己也没有经验，但还是给了我一些建议，并促成了我和姑娘的几次见面。有一次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要展现自己的个人魅力。我听到后做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实际上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做。那个女生似乎把我当成了很好的朋友，但是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再进一步的打算。

章佳铭有了女朋友后，我们踢球的次数在逐渐减少。他总是有事约不出来，不必去想也明白他所谓的事是什么。一个周末终于把他約出来，他却心不在焉，踢球时总出现令人哭笑不得的失误，嘴里还总是念念有词，以为他是对自己的表现不满，可细听又似乎不是。问他缘由，原来他在学他女朋友的家乡话和习俗，刚才念叨的是见到长辈时该说的话。看到他不认真的样子，我不禁有些生气，在过掉他并把球和冰冷的空气一起射向球门后，对他说：“能不能认真点踢，再说，你就确定这些话你能用得上？”冷风吹过我有些冻僵的脸令我被运动细胞支配的头脑清醒过来，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正要开口准备道歉，他把球捡回来，示意我他要进攻了。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也做好了防守的准备。只见他加速冲向我的右边，我下意识移动身体，可他却突然把球一扣，然后触一下球，球像一只精灵轻巧地从我两脚之间滚过，他随即加速接球，把球打入球门。我不禁道了声“好球”。他点点头，拉过我坐下，与我聊起最近的几场球，点评了几位重要球员的表现。接着他说：“喂，刚才是我的错，刚刚不该心不在焉的，做什么就要专注什么。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我济南梅西真正的技术。”说罢我们相视一笑。

下一个回合开始时，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句话。

“她告诉我她是个喜欢自由的人。”说完他没有再说什么，投入到了对我下一次进攻的防守中。“这球我绝对不会让你进的，来吧。”

那段时间，章佳铭很喜欢写诗，都是些写给他女朋友的腻腻歪歪的诗，与他原来曾给我看过的完全不同。这是在一次我们宿舍和他玩真心话大冒险时被我发现的，我让他展示自己的备忘录，里面全是完成或未完成的短诗。其中的几句我到现在还有印象：

心是昼的脚步，

引我追随你足迹。

梦是夜的眼睛，

带我端详你模样。

当枯泉涌入细流，

我拥你入怀。

我们嘲笑他一身恋爱的酸臭味，我却对一句话很好奇。

“为什么是枯泉？”在大家的笑声结束后，我问他。

“遇到她之前，因为一些事，我本不相信感情了。”他喝了口酒说道。那次踢过球后不知为什么他喜欢上了喝酒，但是没到需要节制的地步。

我们纷纷问他是什么事，他得意地说要留到下一个真心话再说。但那天晚上一直到他回寝室，都没有再轮到他。我们好奇到了极点，之后一直追问他这个问题。几天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曾经有个平凡而自卑的男孩，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可那个姑娘在他的心里太过耀眼，他从未向任何人表露自己对她的爱。如果一切就这样结束，这不过是个普通男孩未曾开口的暗恋故事。可是有一天，那个姑娘问男孩是否爱她，男孩在惶恐与激动之余，还是告诉姑娘，我爱你。姑娘留下一句‘山水一程，三生有幸让男孩答下一句，男孩不假思索地说出‘风雪一更，共度余生，这是他们前不久在学校文学社交流的句子。于是，男孩恋爱了，这是他第一次恋爱。初恋的他以为他的爱情会与大部分人的爱情一样，平淡而美好。可上天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姑娘不久告诉他之所以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刚分手需要一个替代品而已，随后姑娘便永远地从男孩的生活中消失了。”

讲完后，他饮下一口酒，拍拍我的肩膀，“这就是我过去的故事。”

几天后济南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下雪前章佳铭还计划着叫上几个朋友，大家酣畅淋漓地打一次雪仗，然后一起堆一个大大的雪人。他说：“雪是洁白的象征，也是冬季快乐的象征。”

雪下过后，在操场上，大家都到齐了，却始终不见章佳铭的踪迹。发消息问他，他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处理，让大家先玩，不必等他了。虽然有些遗憾，但大家都对他的临时有事表示理解。那个下午大家玩的很开心，我们用酒瓶做双手，瓶盖做眼睛，再用一块形状恰到好处的石头做鼻子，完成了一个巨大的雪人。天空中还飘着几丝雪花，似乎是我们快乐的具象化。站在雪人前，我有着莫大的成就感，只是对章佳铭的缺席感到可惜。

吃晚饭的时候，章佳铭给我发了条消息。“她要分手，我正在挽留。”

我回了句“好好和人家谈谈”，印象里章佳铭从未和他女朋友吵过架，想着吵架也有助于情侣间磨合，便不觉得这完全是件坏事。我没想过他们会就这样分手。

九点多钟时，他发消息让我出来喝酒，我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了。果不其然，买酒时，他告诉我现在他单身了。我有些诧异，问他分手的原因，他却痛苦地揉揉头说他也不知道。

拿酒回到宿舍去喝，他只喝酒，一言不发。我有些担心他，想劝他少喝点，他根本不听。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到他在深夜四点给我发了条消息。“为什么？”

上午他告诉我他不想留有遗憾，决定去女孩上课的教室等待她下课问个清楚。可他得到的只是一句“我们在一起我不快乐，放手吧”。他还是没得到答案，又或者这就是答案。

晚上我和他的两个朋友拉他一起去学校饭馆吃饭喝酒，希望能排解他心中的烦闷。一开始他向我们诉说自己的痛苦，声音有些大，以至于邻桌的学姐们都想换个位置。可当得知他刚刚失恋，四位好心的学姐也许是有些同情他，主动提出要和我们一起聊聊天。后来还与我们一起玩游戏和轮流唱歌。当轮到章佳铭时，他还在看自己音乐软件的歌单，一旁他的一位朋友看到后俏皮地对他说：“你不要总是听这些歌。你看，《一个人想着一个人》《分手以后》，还有《绅士》，哎还有……”一席话把在场的人都给逗笑了。章佳铭也笑了，当即把那些失恋的歌移除歌单，并为我们唱了一首小众组合R5的《smile》。最后，几位学姐一起为他合唱了《分手快乐》。我看到微醺的章佳铭眼神里笑意遮住了忧愁，心中暗暗感谢好心的学姐们。

第二天按原定计划我们要一起组织一个学校活动，章佳铭本不想去，但受了昨天的鼓舞，他决心走入新的生活，就从办好这个活动开始。那天他虽然精神不是很好，但干劲十足，到了下午，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活动形式和活动分工，并完成了初步的策划案。正当章佳铭准备结束当天的活动策划让大家去休息时，他的电脑突然弹出一条QQ消息。

“有的人啊不好好上课却全在想着我。”

因为我和他正一起编辑活动文檔，故我也看到了这条消息。我第一时间没有看发消息的人是谁，而是在想为什么会有人认为章佳铭在上课，并认为在想着他。

但当我看到发消息的人时，我愣住了。是章佳铭的前女友。我看到章佳铭正敲字的手停下了，他也愣住了。

正在章佳铭打开聊天框不知道该回复什么时，那条消息却撤回了，并紧跟一句“发错了”。

我们顿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还未待我们反应过来，章佳铭的分管主席发过来另一条消息，告诉他他的前女友已经退部了，希望他不要被这件事影响，好好办活动。

这次章佳铭怔怔地坐在座位上，发了好久的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心一定在滴血吧。我不能与他共情，只是很心疼他，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在我看来，与退部相比，还是那句被撤回的聊天记录对他的伤害更大。一旁的人并没有发现章佳铭的情绪变化，把完成的策划案交给他看，喊了几下都没有回应，便推了推他，这才把他从无尽的思绪中推回现实。他并没有认真看那份已完成的策划案，仅匆匆翻了翻，便以大家都有些累了为由招呼所有人离开了组织的办公室。我本想留下来陪他一会儿，他说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便也走了。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愈发觉得他的神情好似一位刚刚经历惨痛败仗的足球运动员。

当天夜里章佳铭没有来210。因为最近他来的次数少了很多，我也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当天夜里我又做了梦，梦里无数利剑在追逐着章佳铭，我站在天空中一朵普通的云彩上看着他，想帮忙却无能为力。利剑把他赶到了悬崖边上，他看了看身前的万丈深渊，闭上了眼睛……我没有看到后面的画面，那朵云带我飞上了天空，它摇晃几下，雨水源源不断地从它的下方流出，我顿时感到一阵冰凉，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中。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被子被我踢开了一角。呼吸几下，并不通畅，我大概有些感冒了。正准备服下一包宿舍常备的感冒药，抬眼随便看看的手机消息又让我大吃一惊。组织的主席在工作群里发布了这样一条消息。

“@全体成员 本组织负责人办公室部长章佳铭昨日在办公室内饮酒，严重违反相关规定。主席团今日开会研究决定撤销其部长职位，并将其开除出本组织。希望组织内部长们引以为戒，牢记干部的神圣职责，以维护本组织荣耀为己任。”

看到消息后我匆匆洗了把脸穿上衣服便赶去了章佳铭的宿舍。路上冰冷的风帮我梳理思绪，想来章佳铭定是在办公室内饮酒被人看到了，他被开除的结果似乎也已无法改变。来到他的宿舍，他和舍友还未起床。我轻轻将他唤起，询问他事情的具体情况。果然如我所料，我走后，看着和前女友曾经一起值班一起欢笑的办公室，章佳铭一个人去学校超市买了瓶青啤，用他的话说，“为了与过去作永别”。喝到还剩三分之一处，来办公室拿活动资料的主席正巧撞见他，立刻将他驱逐出办公室。当夜主席团群内展开讨論，最终他们做出了如通知所见的决定。

虽然章佳铭嘴上说着不在乎，可他的眼神出卖了一切。我劝他再争取争取，跟主席们认错求情，或许能宽大处理。他似乎是照做了。下午他告诉我，他的分管主席一直在帮他，但大主席和他之前经常意见相左，偶尔还会有摩擦，这次有了把柄自然是不肯放过他。如此，他也不愿再低三下四地求情了。我理解他。

他退出组织后，我和他的联系也渐渐减少，而他去210的频率也慢慢变成了零。我和他愈发疏远了。圣诞节那天我们宿舍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让我去送给他。来到他的宿舍，我却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只见他披散着的头发长到了眼睛下部，似乎已好几天未洗，深陷的眼窝暴露了他不规律的作息。见他正沉浸于电脑游戏，我跟他说了一句圣诞快乐，放下礼物准备离开。章佳铭见我要走，摘下耳机，似乎要说什么，可支吾了一会儿，最后也只说了句圣诞快乐。我总觉得要谈点什么才好，可又什么话也说不出。从他的宿舍出来后，我沉沉叹了口气。我明白，这些社交如今令他感到厌烦。之后我听章佳铭其他的朋友说，他们同样被疏远了。再后来，章佳铭便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

有时我坐在操场上，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段不用思考就能快乐的时光，觉得真像一团五彩斑斓的泡沫，那模糊朦胧的美好，渐渐消散在不知目的地的旅途中。

那个我喜欢的女孩在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恋情后，把我当成了要好的朋友。有一次我们谈到章佳铭，我说：

“要是他不遇到那个女生就好了。”

“你真的认为他的变化是那个女生的原因吗？”她看着我，反问道。

“当然不是。”往事的一幕幕又在我眼前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