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草

2024-05-09 22:57毛奎忠
牡丹 2024年9期
关键词:黎阳赵先生仙女

毛奎忠

杨小草打电话要来找我,我困得要死,上眼皮和下眼皮正在打架。我把手机举到眼前,眯着眼睛看,快晚上十点半了。我说,很累,太晚了。他说,那就明天吧。我问,有什么事吗?他在电话那边告诉我,见面说。我也告诉他,这两天事多,能不能过几天再说?他说,不行。我问他,是不是又有了新作急于和我分享?他说,不是,写诗是小事,这回是出大事儿了,我心慌得要死。我知道杨小草的身体不好,赶紧问他,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医院?他说,你才去医院呢。我是有急事跟你说。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晚上陪客户赵先生吃饭,酒劲正上头,脑袋晕乎乎的。这个客戶我已经跟进了大半年,如果能够成交,他将是我入职以来最大的客户,无论如何不能放弃。今天周五,我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请到赵先生两口子吃饭,想再拉近距离,然后趁热打铁把保单签了。二百万的大单啊!如果签了,我不仅仅能成为公司这个月的销售明星,更主要的是接下来几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就有着落了。吃饭的时候,赵先生举起酒杯对我说,知道你们很辛苦,也感谢这么长时间你的付出,看来你是一个有耐力、有责任心的人。如果可以,下周一你去我办公室把单签了。我激动得眼泪快下来了,这大半年,我不抛弃不放弃,风吹日晒随叫随到地服务总算有了结果。我赶紧站起来给赵先生夫妻鞠了一个躬,感谢他们的信任和支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顺便抹了一下眼泪。因为兴奋,多喝了一些酒。吃完饭结账,收银员小姑娘对我说,已经结过账了。我只顾着和赵先生聊天,没注意他媳妇什么时候去把账结了。我一脸尴尬。赵先生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们不容易,以后把保单服务好就行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像踩着棉花回到出租屋,倒在沙发上浑身散了架,胳膊腿不听使唤,正当我游弋在梦幻与现实之间的时候,杨小草打来了电话。

在这个城市里,杨小草和我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没有之一。四年前,我们一起从杨洼村那个山旮旯里进入黎阳市。我们每人扛着一个蛇皮编织带——那是我们进城的全部家当。在路边的小面馆吃完一碗面条以后,站在面馆门口两眼迷茫,辨不清东南西北。秋阳下,杨小草头上一缕凌乱的头发,在秋风里左右晃动,像极了我们忐忑不安的心跳。杨小草转过身,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建筑工地说,去那儿看看吧。

从此,我们像两条愣头愣脑的小鱼游进了黎阳这片海湾。

跑了几家工地以后,我们在一个叫“兴邦”的建筑工地留了下来。亲不亲家乡人,包工头是一个县的老乡,人还不错。没有技术只能做小工,搬砖、灌浆、抬钢筋,什么活都干。整天一身水一身泥,累得要死,上工不见太阳,下工满天星星,从来没有礼拜天节假日,每逢周一,杨小草都会叫一声,今天星期八。刚开始大家认为杨小草幽默,后来又都觉得这个叫法挺好。我们这一类人,整天像个陀螺在生活的鞭子下旋转,除了过年,没有节假日没有周末,没有前一周的结束哪有新一周的开始。杨小草不止幽默,他还有才。在他进城的行李编织袋里装着两本书,一本是《海子诗集》,另一本是《北京文学》,纸张发黄,有的书页已经烂了,却是他所有行李中最重要的宝贝。杨小草也写诗。以我局限的欣赏水平而论,他的诗写得还是很不错的。在我们进入黎阳半年后,也就是第一个工程结束,转移工地时,他可能想家了,写了一首《楼房,是我们种在城里的庄稼》,写完以后,他大声念给我们听:

楼房,是我们种在城里的庄稼

杨小草

我一直听见楼房拔节的声音

在机器轰鸣和叮叮当当的声音里

城市在长大

水泥、砖头是另一样种子

每扬起一锨砂浆都是播种

我们也把自己种在城里

用钢筋嫁接

和楼房一起,生长

不用担心天黑,工地上灯光和白天一样

不用雨水,汗水足以浇灌楼群疯长

把一亩三分地搬到了城里

秧苗、老婆和孩子

放在梦里那个遥远的村庄

虚幻的天空下

每一顶安全帽都罩着一种执念

工地,像一块块田垄

楼房比庄稼长得快,一栋栋

像城市指向蓝天的剑

我们像镶嵌在楼体里的钢筋

灵魂和梦,在城市的缝隙里穿行

胡辣汤和包子开启的日子都是新的

洒在楼群上的阳光

是我们给这个城市最好的语言

工程结束了,我们不得不背起行囊

像当初离开家,临走的时候

只能把不舍的眼神,留给身后的

这片“庄稼”

我们静静地听他念诗,没有人吭气,万物暂停,包括呼吸,只有他那略带悲怆的声音在回荡。后来,他的声音也没有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人们还安静着,然后突然发出爆炸般的掌声,和泪眼汪汪吸溜鼻涕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人懂诗,但这首诗明显触动了他们,也触动了我,满肚子说不出来的心里话,终于有人替你说出来了,舒服。

杨小草成了我们工地的名人,我们都叫他“打工诗人”。他也经常把刚写的诗歌和我分享,即便我后来离开了建筑工地,他依然如此。

这一次打电话急着见我,竟然不是为诗,这“出大事了”到底是什么事?

让他这么一吓,醉意没了,睡意全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格外清醒。

刚开完早会,杨小草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在电话里催促我快点儿下来。在公司门口,他瘦小的身体像困在栅栏里的鸵鸟,来回转圈。见到我如见到了救命稻草,赶紧跑过来。

你就不能让我见完客户再说吗?我说。

还见什么客户啊,出大事儿了。

快说。我想我的脸上布满了疑问。

电视台找上我了。他急切地说。

我心里窃喜。说,你是不是要出名了?好事啊。

出名个屁,你净想好事呢。是《幸福来敲门》栏目组。杨小草说。

见我没反应过来,又补充道,是小仙女搞的鬼。

小仙女是他的网恋女友,听杨小草说过,真名叫孙倩。他曾经给我看过小仙女的照片,是一个清纯可爱的女孩。

我明白了。《幸福来敲门》是黎阳市电视台一档情感类节目,看来小仙女报名参加节目,是要逼着杨小草出现呢。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杨小草看我也没了主意,立马蔫了,说,还想让你替我想想办法呢,看来我和小仙女到此为止了。

他们的关系我清楚,今天的结果是早晚会出现的。问题不在于小仙女,小仙女很迷恋他和他的诗,关键是杨小草不愿意见她。

杨小草情绪低落,一副要死不得活的样子。我给客户发微信,告诉他:今天有事,改天拜访。然后拽着杨小草去吃牛肉汤泡馍。

牛肉汤馆里的人不多。在黎阳,像这样的汤馆从早上到中午都会有人喝汤。老板在忙活中午的食材。我们每人一碗汤、一个馍,慢慢地喝着、吃着。我猜想,杨小草每一口汤都是在使劲地往下咽。喝了快一半的时候,我抬起头对杨小草说,去就去,怕什么?说不定会有个好结果呢。

我不能要那个好结果,那样我会良心不安的。杨小草说。

停了一会儿,杨小草又说,你知道的,我和她认识快两年了,我一直拒绝和她视频,只敢给她发正面照,我很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

这不是你的错。除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是我的错,我如果和你一起离开建筑工地也许就不会这样。

建筑工地干活的人多了去了,没有都这样啊。我认为我这句话有道理,杨小草不这样认为。他一直说自己得这个病跟他的工作和环境有关,整天累死累活的,住在工棚里,天熱的时候经常在草席上就地而卧,睡醒了才感觉到身子底下凉飕飕、潮乎乎的,时间长了,湿寒进入体内所致。如果真是这样,也只能说他够倒霉了,建筑工地这么多打工的都没这样,怎么偏偏就被他碰上了?毕竟我们不懂医,无从定论,听医生说,他得的这种病叫强直性脊柱炎,属于风湿免疫类疾病,俗称不死的癌症。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问医生怎么治?医生说目前没有办法根治,只能药物控制。这才两年多时间,他的脊柱已经变形,背上隆起一个包,本来个子不高,驼背以后显得更瘦小了。因为身体时常疼痛,干不了重活,包工头就安排他在工地看大门,这也算是对他的照顾。我曾经对他说过,不行就回家吧。他愣怔了半晌说,回家怎么办?这里的医疗条件好,在这儿我还能为自己挣回个医药费,回家了才无路可走呢。想想也是。

在工地看门轻松多了,杨小草写诗的时间也就多了,他把自己的诗歌有时发到网上,竟圈了不少粉丝。小仙女孙倩就是他的铁杆粉丝。在网上认识小仙女以后,杨小草的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有时常的病痛折磨,也有小仙女带给他的一份轻松愉悦的心灵慰藉。我打趣他,你才是真正的痛并快乐着。

和小仙女结识这么长时间,他们仅限于网上交流。因为同城,小仙女多次约他见面,都被杨小草以各种理由拒绝了,连视频电话,杨小草也会转换成语音接听。

一个月前,听杨小草说,小仙女失踪了,她不再上线,也不接听他的电话。杨小草明显情绪低落,每一次给他打电话,他的语气都是有气无力的,俨然一副失恋的状态。没有想到事情如此转机。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逃避不如面对。我对杨小草说。

好吧,好歹算是个交代。犹豫半天,杨小草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录节目那天,杨小草生拉硬拽让我陪他一起。这种地方我们从来没有来过,有高大森严之感。演播大厅的舞台很大,各种灯光,各种设备如长枪短炮,仿佛进入了机械森林。有意思的是,现场还有一台像建筑工地里吊臂一样的大家伙。杨小草说你别丢人了,那是摇臂,录像用的。我不知道杨小草是怎么知道的。节目录制之前,导演和主持人把杨小草叫到旁边的休息室里。我跟着进去。导演问我是谁?杨小草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导演向杨小草讲解节目的流程、规则和注意事项,最后再三确认听懂了吗?记住了没有?杨小草再三回答,听懂了,记住了,导演才放心地离开。留下主持人继续和杨小草交流的时候,我走到休息室门口,眼睛在演播大厅里踅摸好几遍,想看看小仙女在哪儿,却始终没有发现照片上的那个女孩。

休息室里只剩下我和杨小草了,我明显感到他的不安和紧张。他今天的衣服特别干净,上身是白色短袖,下身牛仔裤,头发梳理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整齐。坐在沙发上,两只手十指交叉着握在一起,夹在两腿中间,身体前倾,头抵在膝盖上,驼背上的包虽然不大,却像一座山压着他,那瘦小的身体让人心生怜爱,不忍触碰。杨小草,坐起来。我连叫了两声,他才抬起头对我说,你坐回大厅吧,我可以的。

灯光开启,节目开始,所有人屏着呼吸,有工作人员躬身从台前跑过。主持人走向舞台中间,和现场观众一番互动,简短开场白之后,便掌声请出两位情感专家坐在嘉宾席上。我转身看看杨小草所在的休息室,门关着,看不见他现在的样子。又一阵掌声之后,我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到舞台上,小仙女孙倩已经站在了舞台的另一边,和情感嘉宾对面而立。舞台上灯光太亮,坐在观众席上反而看不清楚,但能看出来她身材娇小,皮肤白皙。主持人说,主诉人,请说出您的情感困惑。

主持人好,两位老师好,现场的朋友们好!小仙女声音甜美,语速沉稳。她继续说,我叫孙倩,感谢大家今天百忙之中能莅临现场,倾听我的故事,帮我解惑。我和杨小草是在网上认识的,快两年时间了。准确地说,是他拯救了我。我心里一惊,这里面还真的有故事?从没听杨小草说过啊。孙倩说,那时我刚经历人生最黑暗的阶段,是他的诗歌点燃了我心里的一丝亮光。后来,我们在网上就认识了,时常在网上聊天。他是一个能给别人带来温暖和力量的人,每一次聊天,我都能忘掉痛苦,好像能看见希望。渐渐地,我们聊天的频次越来越频繁,大多数是我主动联系他的。

他从来不联系您吗?主持人插话问道。

也联系,没有我主动联系的次数多。小仙女说。后来就相互联系,没有谁主动不主动的。我慢慢发现,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了,要是有两天不联系,就像没有着落一样。我想和他见面,每一次他都拒绝我,就连视频也是拒接。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或许他有难言的苦衷呢?主持人说。

这个我也想过,也尝试着和他不再联系,但我做不到。他是个积极向上的人。我隐隐约约也能感受到他的生活状态,他的工作环境可能不是很好,更不是有钱人。我跟他说过,我不在乎他是干什么的,也不在乎他是否有钱。近两年来的陪伴,现在我的身心都已康复,这些是他给予我最大的财富,我还会在乎什么呢?小仙女情绪有些激动,她用手抹眼泪。

有工作人员递过来纸巾,她接过来说声,谢谢!

网络是个虚拟世界,万一他已经结婚,或者身体有问题,这些您没有想过吗?

他不可能结婚,我相信我的直觉。至于身体有问题,嗯……小仙女不说话了,现场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连呼吸声都能听见,大家都在等着她的答案。思考片刻,小仙女继续说,能有什么问题,他的诗歌里从来没有忧伤,他很有才,而且是一个看问题很透彻的人。即便身体有问题,我也愿意和她一起面对,我不相信生活中有什么样的困难,能够压垮一个内心充满阳光的人。

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是您真实的想法吗?主持人追问。

是的。小仙女坚定地说。

有问题也不后悔?主持人再次确认。

不后悔。

那就说说您今天的愿望吧。主持人说。

我今天就是想见到他,也恳请各位老师帮忙,让他能够接受我。说完,小仙女给主持人和两位嘉宾鞠了一个躬。

现场再次响起掌声。我的心突然揪起来,为杨小草,也为小仙女。多么好的女孩,现实生活中真的少有。杨小草是不幸也是幸运的。

主持人转过身,对着舞台一角关闭着的旋转门说,您听见了吗?杨先生。

听见了。音响里突然传来杨小草的声音。

小仙女激动了,她向前走两步,又赶紧退回来。

请说出您的诉求。主持人对着旋转门说。

没有声音,世界停止了。半天,话筒里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孙倩,你好!感谢你的信任和真情,你是一个好女孩,我们可以做朋友,而不应该成为恋人。人生的路很长,你应该有好的归属,拥有美好的生活。

你就是我最好的归属,和你在一起,我的生活才会更美好。没等主持人说话,小仙女急切地说。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请你认真思考理性选择。杨小草的声音。

杨先生,孙小姐已经说过,不计较您的任何问题,包括您的工作、经济和身体状况,这么好的女孩,您还是认真考虑一下。停了一会儿,主持人接着说,如果可以,请您按动手边的按钮,从旋转门里走出来,和爱您的女孩面对面交流;如果不行,您可以悄悄地离开。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偌大的演播大厅静悄悄的,无数双眼睛盯着旋转门。我真希望杨小草能按动按钮,从旋转门里走出来。我相信大家都有这样的期待。

旋转门静止不动,隐隐约约能听见话筒里面有喘息声。

杨小草,你快出来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小仙女双手捂住脸,蹲在舞台上抽泣起来。话筒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杨小草在干什么。

孙倩,希望你好好的。忘了我吧,会有更好的男孩在等你。然后便是长时间的寂静。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变得非常难受,根本没听清点评嘉宾说了些什么。

节目录完了,导演把我叫到休息室。小仙女正在里面像个泪人。导演对我说,今天很遗憾。我点头说是。导演接着说,您是杨先生的好朋友,您回去以后好好劝劝他,生活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要错失这么好的姻缘。我说您说得对,我一定好好劝他。然后,我加了小仙女的微信。

小仙女给我鞠了一个躬,说希望我能给她带来好消息。

录完节目就意味着他和小仙女的关系不得不结束了。杨小草的心情不好,情绪特别低落。我说,这些都是你自找的。我请他吃饭,在小饭馆里要了四个菜,一瓶酒。我们酒量都不大,一瓶酒足以把我们喝得晕晕乎乎。我和杨小草相互搀扶着回到我的出租屋里。一路上,他无数遍地重复着问我一句话,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然后再告诉我,爱,不仅仅是拥有,有时是放手,只要她幸福就好。我说你说的是屁话,少给我拽高深。他说,你不懂爱。我说就你懂?你懂爱还能让两个人这么痛苦?他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然后把自己重重地放倒在我的床上,呼呼睡去。

第二天醒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也匆匆收拾一下,赶往公司开早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忙,没再约他见面,只是偶尔打个电话聊聊。在一次电话中他告诉我,他要回老家一趟,奶奶在老家摔倒了,造成右腿髋关节骨折。我说,那你赶紧回去吧,趁现在周末。他调侃我说,我们是每周都有星期八的人,看来你的生活品质升级了,可以享受周末了。

在杨小草心中,奶奶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把他交给奶奶,南下打工再没有回来。听别人说,母亲和一个四川男人好了。奶奶安排叔叔到母亲打工的厂里找人。几天以后,叔叔还是一个人回来的,说母亲早已离开那个工厂,没有人知道去哪儿了。杨小草跟着奶奶长大,有时候叔叔也帮衬点儿,读完高中就再也不上学了,他想打工挣钱,孝顺奶奶,让奶奶过上好日子,这也许是他最大的愿望。

杨小草在家待了三天就回了黎阳,还给我带来一瓶老家的咸蒜头。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家多待几天?他说,奶奶在县城住院,有叔叔照看,他得想办法给奶奶挣医疗费,这是一大笔钱。

你行吗?我问。

杨小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对我说,行不行都得行,还能怎样?

我知道,这对杨小草来说是很大的难事,干不了重活,挣不了更多的钱,自己每个月还得用药,虽然有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但是报销后自费的部分也不少呢。奶奶年龄大了,在农村除了种一点儿玉米和蔬菜以外,没有别的营生。

我用微信給他转账两千块钱,说,多的我也没有,凑一点是一点儿。他笑笑说,知道你没钱,我会想办法的。直到过去二十四小时,他也没有接收,转账自动退回。我打电话给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是不是嫌少啊?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他说,哪有,在这个城市里除了你,我还能有谁啊?我穷得叮当响,你也是响叮当,不想让你的日子因为我过得紧紧张张的。少废话。我怼他一句,挂断电话。把钱再一次给他转过去,他收了,随即发过来一张截屏,留言道:不打借条,截屏为证。后面是个大笑的表情包。

这两件经济下行,业务突然特别难做,那些有钱人似乎一夜之间变得谨慎了,消费和投资不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而是再三犹豫,反复权衡。公司并没有因此给我们减少业务指标,反而让我们用提高工作量来弥补成交量。客户大走访、客户大回馈、保单年检、客户体检等等,该想的办法都想了,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每周五加二,白加黑,没有周末只有星期八,去厕所都嫌耽误时间,业务进度与同期相比,还是像风吹鸡毛——忽上忽下。偶尔听到哪个客户要退保,心里像扎上一根刺。即便不是自己的客户,心里也是“咕咚咕咚”地跳,暗暗祈祷自己的客户千万不要这样。

接到杨小草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和客户沟通她孩子的保障计划,从保险保障到教育金储备,再到婚嫁、生活年金和投资理财,规划得详细周全,无所不及,大有按照我的计划进行,她的孩子此生定能飞黄腾达,衣食无忧。他的电话搅扰了我为客户建立起来的美好期望,同时让我突然意识到,在黎阳我还有这么一个同乡发小。

出乎意料,电话是杨小草的电话,通话的是一个陌生人。他问我,是不是杨小草的朋友?我说,是。那个人接着问,他在黎阳还有别的亲人吗?我说,没有。他怎么了?我急切地问。没有多大事,你来八里街派出所一趟吧。那人告诉我。

接受批评教育,真诚道歉,签字走人。经过一番流程之后,我和杨小草走出了派出所。我很生气,对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再需要钱也不能这样干。你还是杨小草吗?你还是我们的打工诗人吗?你这是监守自盗知道吗?好在还不是那么严重。

杨小草没有说话。一连串地发问像机关枪朝他扫射,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残忍。我应该是真的不了解他的状况,更不了解他内心的煎熬。我为刚才对他的指责而愧疚。

杨小草突然抱着脑袋蹲在路边,眼泪滴在他面前的水泥地上。

这是我见过他最怂的一次。

后来我才知道,杨小草为了给奶奶筹集医疗费,还偷偷做过多次有偿献血。就在不久前,他认识了一个收破烂的,那个人向他购买工地的金属边角料,上一次给他三十块钱,这一次给他五十块钱。那个人在收拾废品的时候,顺便把钳子、扎钩、钢管卡子等建筑工具也收进车里,还带出几根已经剪切好的短钢筋,被工地上的人发现,打电话报警,结果被双双带进派出所。

建筑工地回不去了,杨小草也没脸回去。我为他以后的生活担心。最要紧的还是解决眼前问题。我把他带回我的出租屋。然后去工地,把他的衣物收拾过来。他吃的药不多了,路过药房时,每一种药各买两盒。我劝他和我一起卖保险,他摇头,说,销售的事,我做不了。

我安慰他说,不急,脚下道路千万条,何必非走那一条。这几天你就当是好好歇歇,陪我几天,然后再慢慢找活。

在我的出租屋里,杨小草又写了几首诗歌。他没有和我分享,是放在餐桌上我自己看见的,有两首诗的主题依然是建筑工地。

第三天,杨小草很兴奋,我从外面刚进门,他就走过来告诉我说,他叔叔给他打电话了,说奶奶已经出院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解决了大部分医疗费。他的语气轻松畅快,像一下子卸掉了一个大包袱。

杨小草在我这儿住了整整一个星期,那天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桌上留了一个纸条:哥们,我走了。

我给他打电话,手机关机。屋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这个感觉过去从来没有过。后来,电话终于打通了,他告诉我,出门以后才发现手机没电了,让我不用担心,说找到了新的活干,以后自己干自己的,不受别人约束,让我祝福他。我说你打算干嘛呢?这么神神秘秘的。他说,这几天你在上班,我可没闲着,都安排好了,以后就干废品回收。他特别强调,是回收废品,不是拾废品。还说,这么大的城市,每一天产生的可回收废品很多,此事大有作为。

我的耳边好像突然响起来拨浪鼓的声音,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也好,除此之外,他还能干什么呢?

有一段时间,我耳边的拨浪鼓声音没有了,满脑子萦绕着保险,保险!赵先生要退保。这才几个月时间?怕什么来什么。赵先生说,生意不太好做,资金周转紧张。虽然政府出台了很多办法,自己也应该做好统筹规划,关键是明年还得交保费,二百万在目前对他们来说也不能算是小数字,希望理解。还说,等缓过这一段,有好险种再投。赵先生两口子说得真诚,我竟无言以对,又为赵先生退保会受到损失而心痛和不安。没想到,赵先生夫妇并没有因此为难我。相反,却很大度地对我说,这事不怪你,是我提前解除保险合同的。我心里除了感激还是感激。赵先生两口子真是好人,退保和投保一样,让我感到满满的温暖。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赵先生虽然退保,不算是自己的客户了,也要一如既往地为他服务,只要力所能及。

处理完赵先生的事,我打电话约杨小草一起吃饭,问他哪天有时间?他说,随时,反正我们是每周都有星期八的人。

饭间,杨小草说起自己的打算,先从小做起,他的终极目标,要在黎阳建一个大型废品回收公司。我开他玩笑,到那时你就是黎阳的破烂王。他一本正经地说,格局太小。什么破烂王?叫董事长好不好?我的公司就叫“聚宝盆产品再利用有限责任公司”。说完,我们都笑了。

时间过得很快,秋风像一夜之间侵入黎阳,满目黄叶为这个城市涂抹一层金色。今天是杨小草常说的星期八,我想起来这位打工诗人,他是不是又该写诗了?我胡思乱想,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小仙女发来微信:杨小草受伤了,在黎阳新华医院。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有点儿蒙。那次录完节目以后,我没有完成导演的重托和小仙女的期望,规劝杨小草接受这份感情。确切地说,我不记得我劝过杨小草没有。这次杨小草受伤,小仙女是怎么知道的?而且比我先知道。我给杨小草打电话,刚响一声我就掐断了,受伤了肯定无法接听电话。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能给小仙女打微信语音电话,问她,杨小草情况怎样?小仙女告诉我,杨小草在新华大街三十七号院里收废品,一个孩子从十五楼阳台护栏上掉下来,他飞奔过去接住了孩子,自己被砸伤了。我听见电话那边小仙女很焦急,就安慰她,你不用太担心,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

市电视台采访完刚走。等他治好了,就讓我爸投资他的聚宝盆产品再利用公司,再也不允许他东奔西跑了。挂断电话,小仙女又给我发来微信。

看着小仙女的微信,我好像看见了杨小草的未来,有些欣慰,也有点儿感慨。杨小草就是路边的一棵小草,只要有阳光,这棵小草就会绽放盎然生机。我真心希望我的小草兄弟,能尽快康复,能扎下根,能迎来美好的春天。

赶到医院后,我在护士站查到了杨小草的房间号。远远看见,一个女孩提着饭盒走进那个房间里,背影小巧,模样很像小仙女。

责任编辑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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