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散文二十家之陈峻峰

2024-05-09 22:57陈峻峰李林晓江磊
牡丹 2024年9期
关键词:散文作家

陈峻峰 李林晓 江磊

编者按:

20世纪90年代,就有人感叹文学的衰落,可是30年过去了,文学仍然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前赴后继,因为文学是人类精神的本源,是我们的日常,是生命本身。所以,我们不能避而不谈;所以,对文学的梳理就变得重要,这种梳理能使我们清醒;所以,也就有了“21世紀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的全面启动。我们将集结理论与批评的智者,对21世纪以来有创作实绩和文学追求的中原作家、诗人、评论家进行研究,展现中原作家、诗人、评论的创作现状,提升、改善我们的精神面貌。

这项工程由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河南省小说研究会、河南文艺出版社、郑州大学出版社联合主办,以“河南小说二十家”“河南散文二十家”“河南诗歌二十家”“河南评论二十家”“河南小小说二十家”等专题的形式,在国内文学、学术期刊陆续推出,研究成果将在适当时机结集出版。

本刊从2023年第一期起,开设“21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中的“河南散文二十家”栏目,每期一位作家,由创作谈、作家简介、生活照、主要作品一览及相关研究论文构成“研究小辑”。

“21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项目主持(以姓氏笔画为序):

马达、孙先科、孙保营、墨白;

“21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专家团队(以姓氏笔画为序):

卫绍生、王小朋、刘进才、刘海燕、李伟昉、李勇、李勇军、李大旭、张延文、张晓林、张晓雪、郑积梅、饶丹华;

“河南散文二十家”栏目主持:李勇、王小朋。

陈峻峰,男,1954年生于洛阳白马寺,河南固始县人,现居信阳市。曾任河南省文联委员、省作协理事,信阳市文联主席、作协主席。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长篇散文、散文集、诗集《女人的风景线》《文字的性情》《先秦三部曲》《在春天里观察两只鸟》《三炷香》《个人史》《淮上故乡》等十余部600余万字;作品发表于《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牡丹》《作品》《天涯》《美文》《散文》《散文选刊》《文艺报》《文学报》等,入选多种选刊选本,曾获洛神文学奖、杜甫文学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长篇散文《三炷香》被列为中国作家协会年度(2010)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散文的边界

陈峻峰

2018年的夏季,我接受了皖地一位美丽的青年女散文家的访谈,话题的主要部分是散文写作,这个访谈经过她的整理最后以《散文之见,或者常识》为题在一家刊物上发表。只在转眼间,竟是有五六年过去了,这让我有了时间的惊异,同时惊异的就是在经历了时间,还有这几年共知的不堪言说的世事之后,在散文写作的认知上,我的观点没有改变。在此我想摘录其中的部分内容,重述我的观点,像是表示我的固执和坚持。仅仅要解释的,就是标题所示“散文的边界”,这个“边界”,不单单是文体或文本的界说,还有写作本身的开放和禁忌,自由和审慎,屈就和尊严。或者就是独属于我的极其私人化的“一己之见”吧,进而发现,都是常识。

一、现在的散文是出了状况的。散文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所谓“散文边界”问题。一时间,大家都在谈论。事实上,不大不小的都谈论了十几年了。结果是未见在文本上有突破,各种提法倒不少,如你所熟悉的什么大散文、新散文、跨文体什么的,还有按题材分的,如历史散文、生态散文什么的,甚至还有按年龄、性别、地域、长短分的,等等,十分可乐。我认为,首先,应该看到,文学体裁的界限是非常清晰的,是古人通过大量的经验传承和规律总结而科学划分的,是文学发展成熟的产物。无论是三分法或四分法,界限都非常清晰。但现在散文成了一锅煮,没有边界。就是说,只要不是小说,不是诗歌,或者戏剧,都可以归到散文里面。然而,我要说的是,“散文就是散文”,这好像是废话,但这就是“界限”。所谓混淆其类的那些随笔、回忆录、读书笔记、序跋、书信、创作谈、札记、眉批,还有纪实文学、报告文学、传记文学、文艺通讯、非虚构、记叙文、广告文等等,都不可以冠以“散文”。我一直坚持,既然大家自有“名分”,那就各归其类,是最科学的方法。比如随笔就叫“随笔”,书信就叫“书信”,序言就是“序言”,后记就是“后记”,等等,而不应该都向“散文”大概念上靠,更不应该以“散文”冠名。你本来就叫“传记”,或者“回忆录”,为何非叫“散文”。一般而言,不论一篇文章动用了多少手法,“体裁”一眼就能识别,有没有混淆的呢?有,极少。现在“非虚构”流行,非虚构是什么?界说的是文体呢?还是内容?还是别的?或如有人所说,不过是社会主流阶层引导公共价值的需要,并非文学发展自身内在规律呈现;即便有传统的叙事良知和当下个体经验掺杂,新闻通讯也有,但它与文学无关,更与散文靠不上。那么何苦要假装呢,你就叫纪实或传记文学,或新闻现场、采访实录、文艺通讯,不就得了。你天天皱眉,你也不是西施;还有大量流行的随笔,无论是专业、行业、客串、学究、故纸堆、掉书袋、陈年旧闻、逸闻秘史、风花雪月、中国文章、民国风,貌似有考据,有发现,有情怀,有情调,有腔调,甚或有“深刻”思想,自成一家言,而全无感性经验、个体经验、生存经验、生命经验,以及鲜活、自然的天性、野性、摇曳、跌宕、抽泣、喘息,电光火石、稍纵即逝,在场,撕心裂肺,就是大文化、泛文化、帮闲文化,非文学,你也远点,各是各,去你的地儿上热闹,不要干扰了散文的“名声”和品质。就像我,曾经一度极其迷恋“跨文体写作”,后来发现,这是个伪命题,如果有,司马迁的《史记》就是;被盛赞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但没有人会把《史记》当成“诗”,也没人拿来“唱”。就体裁而言,它就是“纪传体”史书,归类不到文学的任何一类文体。即便文学文体“内部”,一篇富含诗意的小说,你能说它是诗歌吗?反之,诗歌运用了叙事,你会说它是小说吗?但有人抽出《史记》的某个篇章和片段质问我,这不是散文吗?我无语,只可哭笑不得。这就是散文的遭遇,所谓出了“状况”的。

二、我也许有些固执己见。有些有社会“职务”“地位”的作家、名家,受众人追捧,出一本书,或写一篇文章,就有人说他怎么怎么创造了一种文体,这不仅势利,且显然是吹捧,冲着你的地位或名头去的。没有人会在今天创造一种文体,推翻人类共有传统与通识。其实那文章我看过,非常简单,就是随笔,不是散文,不过是借用了散文或其他一些手法,但它还是随笔。还有很多其他文体的作家也写“散文”,他们老认为他们写的是散文,其实不是,其实就是在“讲事”,或者就是一篇普通文章,介绍性文字,应用文,他们老把这个东西认为是散文,写了就发表。我恳请那些大腕、名流、大家,能不能对文体有所敬畏。对文体的敬畏,就是对文学的敬畏,也是对自己的尊重。而所有文体都是值得敬畏的。小说家不把散文当回事,或者诗人视小说为世俗之物,都是无知。有位作家专门说过(一些)小说家的散文问题,他说只有散文家写出的散文“文体”的散文,或者说是文学“文体”的散文,才是散文。其他都不是。是的,他说的是狭义的散文,而我所强调的正是狭义的“散文”、“纯粹”的散文。它对应的无疑是“广义”的散文、泛化的散文,抑或是泛滥的散文。至于小说家或什么家的文章,它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狭义的散文因为“狭义”,眼里不能掺沙子,必以高冷、凌厉、拒斥之态,绝不容忍。如果对基本文体的认识都不清晰,就必然对散文和散文写作构成伤害,最后伤害的是散文写作者。如果一定要说我的这种固执和坚持有什么意义,那就是让散文有一点尊严。这也是文学应有的尊严。

三、文学首先是精神产品,它最伟大之处,或者说它的全部魅力就是因为它可以无中生有,即它的虚构特质。而散文却是有中生有,起码我们过去的传统要求“散文”有中生有,即说它以真实为基础和本体,这似乎就给人一种错觉,让人感觉散文好像要低级一点一样。就像国外把文本所对应的人的精神层面,“传记文学”排在了最末一等,而诗歌高高占据在第一位。这样一来就形成一个现象,比如一个小说家,他写不出小说了,一个诗人写不出来诗了,最后发现他们在创作枯竭之后,还能写一种文体,那就是“散文”,事实上,他们写的散文已经不是我们谈论的文学文体的散文了。这是十分有害的,仿佛这些糟糕的窘迫的写作者的命运,就是散文的命运,并为散文定义。身边这样的“作家”太多了,年轻的,年老的,都有,写好多好多“散文”,发现他们写一辈子都没弄明白生活的真实和文学的真实,从一开始就扼死了想象力,毫无文体意识,也不读书,然后完全依赖不断的“深入生活”,——去一个乡村或工厂,旅游,参加一次聚会或者活动,等等,凑出几许,勉强成文。就是这样,他们的写作一生都深陷于竭泽而渔的困境,我为他们近乎职业的沦丧深感悲哀,他们永远不知道低下头来,发现并面对自己的内心,——写作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因此我敢说,他们至今没弄明白什么是文学的“虚构”。一旦社会不提供生活事件,他们就什么都不会写了,也什么都写不出来了。他们羞辱了散文,也羞辱了我。

四、一个写作者,无论选择怎样的文体,最终都考验着你天才的创造力、生命力和想象力。诗歌、小说是,散文也是,因此我们是时候要来研究一下散文的虚构。对散文的虚构,我关注并进入思考可谓由来已久。记得起码是在二三年前,或者更早,我就和一位热心于当代散文发展的大学老师有过商量,建议他把“散文虚构”从学术理论层面,正式提出来,形成文学概念话题,来促成争锋和探讨,并检阅文本,诉诸创作实践。但这时代,大家都很忙,看似歌舞升平,落实到每个个体,却内藏生存之艰,终于无果,我深感遗憾。提出并研究散文的虚构,其实还是研究“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问题。这是老话题,是文学的基本教育,但我们没有多少作家真正认识。很多人写了文章之后,反复强调它是“真实”的,捶胸顿足,对天发誓,要拿命来赌,非常幼稚可笑。所有文章都是记忆之物,人只有记忆,别无其他。时间稍纵即逝,如风消散,留给人的,是的,唯有记忆,别无其他,这是上帝赋予人类抗拒时间的特异功能。而作为记忆,当你来写下它的时候,在生活层面,多半已是在“编造”和“说谎”;在文学层面,已经就是在“虚构”了。万物皆流,无物常住,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还原和重现“当初”,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都是常识。

……

那次访谈,没有谈及散文語言,只约定把语言作为一个话题,再进行一次专门的访谈,各种事务和应酬,不了了之了。对此简单说一点,因为语言也涉及散文的“边界”。当下我们所面临的阅读和写作有哪些“语言”呢?简单说来,起码有六种:中国古典汉语语言、中国现代汉语语言、口语、白话文、翻译语、网络语等等。当代作家用什么语言写作?你所担负的“语言使命”是什么?说话和语言在现实生活中如何区分?如何实现当代作家“语言”的使命?怎样找到语言的逃逸之路?话题宏大而复杂,但有这么几点必须明确:一是你用什么话语说话,就用什么话语写作;二是一代作家有一代作家的使命;第三你是现代汉语作家,你担负的就是现代汉语“语言”使命,不是别的;最后就是“语言”的实现问题,包括入口、分辨、归类、进入,还有作为有责任担当的写作者的书写理想、语言清醒和伟大的使命感。这不是常识,因为有很多作家及至很大很大的作家,他们真的未必知道,也不自觉。

个人经验与时代之思

——读陈峻峰散文集《个人史》

(李林晓 江磊 郑州大学文学院)

正如老舍的《茶馆》将老裕泰茶馆作为折射时代洪流的舞台,以发生于其中的事件为社会横截面表现近现代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历史,陈峻峰的散文力作《个人史》也以作家自己以及如其一样身处时代长河中的普通人的生命体验为基底,构建追溯历史、展现时代变迁的窗口和管窥之洞。在这部散文集里,陈峻峰在“那些逝去的,那些尚存的”中展开城市与乡土、过去与现在的对比,又在“曾经如此,以后不再”的个人的行旅中生发有关地域历史文化的探究、联想和感怀,更在“时代,或时间中”以自我人生经历为中心结合与这些经历相关的时代巨变进行面向人性与自我的深思,可以看到,作家自觉地将个人体验与时代之思深度交融,其作品也因此带给了读者深刻的触动和启示。

陈峻峰习惯以个体生命体验作为时代和历史的缩影进行散文创作,从他的众多作品中,我们能够发现其对于“以小见大”“知微见著”的青睐与注重,而这也展现了作家对生活和人性的深刻思考以及自觉把握时代脉搏的责任感。

陈峻峰对自然生态有着细腻的感知与深厚的情感。在《我城市里的三棵银杏》中,他写到:“一棵树就是一条树立着的河流。树干是主河道,枝枝杈杈是支流,树皮交错的纹路形如流水,从根部到梢头,就像从源头到下游……年轮的波纹留下时间清晰的印痕,在树的内部,代表树的内心,像大脑沟回,存储着年景、旱涝、温湿、声音、气味,以及风和人间的故事。”[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3页。]通过对银杏树外形的细致描写与生动比喻,作者引发对三棵银杏树生长环境与历史的深入挖掘。在作家的笔下,三棵如同巨人一般的银杏关照着渺小的个体生命,又如同历史长河中不变的坐标一般折射着整座城市的人事变迁,承载着城市的记忆与情感。对于自然,陈峻峰描写生动、思考深入,这均源于他本人细致的观察。在作品《在春天里观察两只鸟》中,作家精致入微地叙述了两只鸟在又一年春天到来时,在家门口的树上观察旧鸟巢、另选地址建造新巢、在忙碌的往返飞行中一点一滴搭建出一只巨大的、完美的,同时远离地面和人类危险的鸟巢的全过程。作品在表达对于大自然的深切热爱的同时,也展现了作家对于传统文化遗产的继承发展、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等时代问题的忧思;而在作品《想念一颗香椿树》中,作者借由记忆中乡村老家一颗光棍、瘦削而干枯的香椿树年年生发嫩枝而年年被采摘光秃的生命历程的生发联想,以香椿树的被摧残、对痛苦的忍耐、远离喧嚣的孤独与茕茕孑立等特点,深刻反思人面对苦难时的抗争以及抗争的无能为力,同时也表现出对于坚韧乐观精神的赞美。

乡土中原是陈峻峰散文书写的重要对象,也一直是他透视生命底色、关照时代与历史的轴心。从《我城市里的三棵银杏》到《想念一棵香椿树》,从《民谚,那一缕怅然的怀念和作别》到《姥姥的人本主义葬礼》,作家记录自身的经历见闻以及各种民间传统的记录,明显展现出对于乡村文明、乡土文化的眷恋与守望。作家对中原历史文化的探索更是通过叙述一段段围绕特定河流的旅行跃然纸上。在《淮上》一篇中,陈峻峰通过叙述在息县的游历过程,将淮河流域相关地区不同时代发生的人和事串联在一起,起到了很好的以点带面、以个人经历引出宏大历史、体现时代变迁的效果。类似的创作方法在《下陈州》中有着更为典型的体现。作家坐在去往陈州的长途汽车上思绪翻飞,由旅行大巴的便利联想到时代的变革,进而追溯至对古老中原的慨叹;由道路两侧迅速退去的乡间景色,联想到中原人民对土地和粮食的热爱;结合自身对陈州有关知识的积累,展开对其历史变革的介绍。作家在表现出对于陈州历史文化的怀念眷恋情绪的同时,也以拥抱社会发展进步的热情,对新时代的陈州进行富有温情的书写。不独如此,在太昊陵燃上的一炷香也引发了作者对整个中华民族源自伏羲的、“具有强大生殖力,生命力,原创力,再生力”的“民族心香”的历史寻根;而在豫东平原上的“行走”,更引出了作者对中原地区河流与土地、苦难与命运、亲情与血缘、以豫剧为代表的河南文艺等命题的探究与述说。显然,于游历之处生发文化之思,于乡土之间漫溯历史之流,这让陈峻峰的散文具有了更为深厚的意蕴。

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线索折射近40年中国社会的飞速发展和历史变迁,并在此基础上体悟人生哲理,构成了陈峻峰“私人史系列”散文的主要创作方式。《私人居住史》中的“我”,对于下午三点一刻就开始遮挡自家房屋采光的在建商住楼产生愤懑,进而以此为因缘开始思考房屋作为“物质实体”和“居住的意识形态”的意义。居住环境是个体生命盛放精神世界的花园,而“我”的这一精神花园随着时代的变革不断产生着变化。从20世纪80年代转业后住在单位分配的招待所里迟迟等不来分房的煎熬,到“毅然决然”、“厚着脸皮把妻儿接来住”,却终于因此获得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分配房的欣喜;从蜗居在窄小的5号楼里,对未来能够拥有一座配有装满书籍书房的轩敞宽大居所的幻想,到新世纪来临后真正拥有了一套具有优美人居环境和一流物业管理的小区;从享受着独属于家属楼的那种“日常的甚或卑微的幸福感”,到搬到商业小区后从不适应到逐渐适应,却被隔壁商住楼影响采光所困扰的现状……面对这一切,“我”最终选择了原谅,最终获得了“大地上诗意的栖居”和“诗意栖居的宽广大地”。事实上,在作家的笔下,“我”的居住史不仅仅是“我”个人追求更好的居住环境、寻觅生命自由和精神空间的过程,也不仅仅是“我”同命运抗争与和解的“悟道”,更是许许多多与“我”有着相似经历的同时代人普遍的生命经验:被20世纪80年代单位里的“曲隐和名堂”逼迫出的“群氓”与“无赖”;“5号楼”的老、旧、小和人情味;时代巨变到来时带给人们的阵痛与绝望;商品经济的无序发展对人们幸福安居空间的再次剥夺等等,都是时代变革的浪潮带给人们的共同记忆和问题。

毫无疑问,在时代的飞速发展中,陈峻峰从未熄灭自己直面生活的敏锐和勇气,他怀揣“以天下为己任”的心态进行散文创作,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中提取常人所不能感知到的细腻情绪,将个体作为开掘主题的桥梁,在创作中表达对自然生态的关注与热爱、对生态环境破坏等时代问题的忧思、对中原历史文化的怀想与守望、对时代变迁中普通人生存状态的观照,这一切都彰显了作家对于时代生活的理解力、洞察力和穿透力。

如果说个人体验与时代之思的融合交汇代表了陈峻峰散文在思想内容方面的特色的话,那么“雅”和“真”则构成了其散文在艺术风貌上的主要特征。阅读他的散文,当我们聚焦其对于历史与时代的书写时,明显能够感受到作家的渊博学识以及严谨的创作态度,这突出表现为一种学者型的“雅”;而当我们关注其对于历史与时代中的个体的书写时,又会被作家对现实生活和世相人心的精准把握所触动,这更多体现出一种文学性的“真”。

《淮上》是一篇极“雅”的文章。作家以渊博的学识,將淮河源头上“息县”“赖子国”等名称的来历娓娓道来,继而开始了对该地域历史的追溯:1947年刘邓跃进大别山时淮河的“生死分水”;1958到1988年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发生的各种历史事件;1988年的思想大解放与息县因文学风气之盛的影响而举办的诗歌活动;2009年发现的商代独木舟,等等。而2018年作家们对现时息县的游历,又重新引发了作家对曾地处息县的商代的历史阐述,作家用青铜器铭文与金文的对比推断“息”字由来,以《诗经·殷武》和甲骨刻辞等为据对息姓与息族进行研究,利用青铜器的不同与《左传·隐公十一年》等内容推理息国的存灭及息县的建立。不仅如此,在其后关于息夫人的故事里,作者更是直接引用《左传》《史记》《系年》等古代典籍,并加以悉心分析与猜测。这种严谨的学者型创作态度,使得陈峻峰散文在表达对于中原历史文化的深情和喟叹的同时,又具备了很强的逻辑性和可信度,进而产生了一种从学理意义进行探索的雅趣。

陈峻峰的散文文字具有一种贴近生活的真实感和烟火气。比如在《下陈州》一文的最后几段,作者在叙述吃早点这件日常小事时,通过细致描摹早餐店中的各种动作、言辞、气息和声音,生动细腻地展现了一幅极具人间烟火气、充溢着日常嘈杂与喧闹的世俗生活画卷,极具真实感和渲染力,使得读者那些与作者相似的生活记忆和感动不免涌上心间;而在《私人理发史》中,作家写到,“忘了是哪一年哪一天,我去她那里理发,似乎还哼着一首抒情歌曲,以配合理发的心情,不是邓丽君的《甜蜜蜜》,就是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没唱完呢,我卡在了那里,我发现,‘晓红理发店消失不见了,店门紧闭,门上贴着广告:房屋出租。后面是一个电话号码。”[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77页。]这些富有真实生活细节的描写,展现了本怀揣着好心情的作家因突然的打击坠入低谷的状态,也让读者随着一个“卡”字对“我”的惊讶与落寞感同身受。

在人物语言方面,陈峻峰的“真”更显功力。《歧路》一文中,胖子的细腻与勇敢、朱子的执拗与情怀、丫头的机敏与聪慧等,都以极具个人特色的语言呈现出来。比如,“平子叔叔,你们讲当年的革命就是这样的吗?”“丫头说,爸,我长大了,也当老支书”“丫头说典型的家长制,跟俺爸样”[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49、157、159页。 ]等富有现场感的话语,让一个活泼聪明的小女孩形象跃然纸上;《私人理发史》中则细致描述了第一个理发店的理发师晓红和“我”的谈话内容,比如“文化街的那棵老银杏树结果了哎”“农村的田地又分到户了”“张伯,就那个乐呵呵的一头白发的胖老头,前个夜里死了,他还说再来时就染一头黑发年轻年轻哩……”[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76页。],等等。这一连串琐碎的家常话,不仅真实还原了“我”在理发时与理发师交谈的融洽氛围,也让时间流逝熔铸于这日常琐碎的言谈之中,二者共同构筑起极具生活实感的回忆时空。

更为重要的是,在陈峻峰的散文创作中,“雅”与“真”得到了较好的融合。在《私人饮酒史》中,作家从对“饮”与“喝”两个字哪个做题目更为合适的纠结,展开对这两个字甲骨文原意的探索,进而拓展到两个字外延意义的细致区分,引经据典又贯通历史。在介绍从古至今花样翻新的喝酒规则时,作者更是以考古发现的酒令筹为例,细致地介绍了行酒令的规则,并对其他各种饮酒游戏的历史进行了回顾、对与之相关的现今社会的浮躁进行了反思。显然,这篇散文在历史溯源、文化反思的基础上展开个人思考、哲理体悟,处处彰显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真情流露以及深入时代生活肌理的现实剖析。文章写到,“到处充满了欲望和诱惑,既无法对应过去,也不能预期未来……丢弃了,我还是我吗?今天才知,那叫存在感,而非价值观。那就喝酒,喝酒,喝酒,喝到疯狂的程度。那已不是单单喝酒了,它包括了我们和时代不确定的精神迷茫和内心困扰。”[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23页。 ]作家以排列奔腾的语句营造出一种迷茫而狂乱的氛围,生动地展示出体制内知识分子面对时代极速变化时的某种心理状态和生活状态。而通过“杯沿发出细瓷的声响,杯中漾出酒花的丝纹,想起杯底曾经陡起的风暴,以及醉眼里传说的英雄美人,春花秋月,会心一笑,什么话都不用说了”[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32页。 ]这段文字,作家更是以一种细腻真实又带有文人雅趣的笔调写出了对有着“纯粹感情的酒”的感动和体悟。

总之,陈峻峰的散文创作以“雅”和“真”互作补充,互为表里,在真实的书写中不乏文人雅趣,在严谨的剖析中又极具现实感,其作品也因此得以带给读者更富冲击力的生命实感和心灵触动。

需要强调,语言也构成了陈峻峰散文的独特辨识度,作家善于合理运用浓淡结合的散文语言传达不同的氛围、情绪和主题。

陈峻峰语言的浓是细腻铺陈的。比如在《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中,作家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它用云彩、雨水、风暴、雷电,表达忧愁和伤感,喜悦和激动,安详和慈悲,激愤和狂怒;它会平静得像时间和化石一样缓慢和古老,也会山呼海啸翻天覆地情绪倏然失控,电光石火的瞬间启示肉体虚妄岁月如歌沧海桑田。”[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1页。 ]繁复细致的语言罗列,无疑让作品涌现出一种严密而奔腾的力量,陈峻峰也正是以这种源自心灵的、浓郁而自然的语言,将大地母亲的力量书写得生机勃勃,雄浑而阔大。不仅如此,这段文字在以铺陈和排比营造氛围与气势的同时,也彰显了作家对于大地的深厚情感,以及对于大地遭到破坏、其血肉被时代和人类的欲望蚕食的愤懑。

陈峻峰语言的浓又是辛辣彻骨的。上述这种彰显作家对于自然生态的深厚情感,同时又具有着力量和气势的语言,在《淮上》这篇文章中也有充分体现。比如,作家描写了曾经清水碧澄、山野葱茏的濮公山因其蕴含的灰岩矿被无序开采,如今到处是可怖矿坑的悲壮残破情形。但是,作家在此处并非是以一种绵密的铺陈来表达情感,而是以一种直指人心的辛辣和直白抒发自己的愤怒和痛惜:“经过一座座如木乃伊的石灰窑,登上尚存的半边危山,俯瞰矿坑湖,感慨万端,无言以对,想想那炸山炮声,天崩地裂,心流血,石头碎成齏粉,罪恶之火烧出白灰,更像是烧出人类自己的骨灰。”[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73页。 ]在对于矿坑湖触目惊心现状的描摹以及对濮公山过往悲惨遭遇的联想中,直抒胸臆的悲切從作家笔下喷涌而出,无疑具备一种直击人心的穿透力。

陈峻峰语言的浓更具有一种豪气和诗意。这种浓郁又富有诗性的语言,在《私人饮酒史》中体现得最为突出。比如在描写饮酒达到高潮,对酌拼杀二人的情形与心态时,作家描摹日常生活场景的文字却具有一种豪气:“于是两人凌绝顶而众山小,飘飘忽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不愧于人,不畏于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把那一大碗酒端将起来,扬起脖子,一饮而尽。这一场酒就达到了高潮,让人荡气回肠。”[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21页。]在这一端一饮之间,作家将日常生活中的对饮场面,转化为诗意化的动作,并让其成为连缀外部世界与作者主观情感的精神桥梁,从而使那番豪气与醉意通过语言文字扑面而来,不仅能够为读者带来一种审美冲击,而且也让作品具有了一种诗性氛围。

除了上述这种喷薄、浓郁的语言外,陈峻峰还有一些作品中的语言更多体现为貌似轻描淡写,但却意味悠远的“平淡”。这种淡首先表现为一种“渗着凉意的悲壮”。在《时代,或时间中的》这篇文章中,在谈到“我”的父亲“林”在漫长而绝望的等待后,终于获得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因抢救伤员而壮烈牺牲的女护士的消息时,作家这样写道:“是以女护士长父母口气回的一封信,信上说,他们已接到组织上关于女儿牺牲的消息,遗物已有专人送达,女儿长眠于朝鲜……”[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67页。 ]寥寥数语,却浸透着无限的遗憾与伤感,省略的留白中传达出一种自然抒发的悲情。而在讲述战争中负伤残疾的“林”坚持每半年一定要自己去领取那微薄的抚恤金的情形时,作品更有一种不动声色却犹如钝刀扎肉般的痛楚:“他把那很少的一点儿钱领取后,亲手签过自己的名字,把钱庄严地装进左边靠近心脏的衣袋,用手按按,然后抬起他隐隐疼痛的伤残的腿朝大门外走去。”[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68页。]短短几行字,仅仅只是简单的动作描写,却渲染出一种庄严肃穆、神圣而悲壮的氛围,同时也告诫着世人,那些几乎被遗忘在历史喧嚣中的民族英雄不能被遗忘,也不该被遗忘。

陈峻峰散文中的淡还具有一种在平铺直叙中蕴含深厚情感、人生慨叹与生活哲理的独特魅力。比如,在《谁将给予精神的弥补和安慰》一章的结尾处,作家讲述母亲“兰”的抑郁原因,在平淡铺写的语言中明显蕴含着对母亲的深刻理解和对过往农村社会的精准洞察与剖析:“她只能咬紧牙关站着,不能倒下。在那个贫穷时代,软弱可欺,眼泪廉价,同情不值一分钱。”[陈峻峰:《个人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90页。 ]在作家看来,当农民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是颇需要一些胆色、血性和谋略的,它们与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结合在一起,才能让一个农户在乡村中稳稳立足,保持住自己的一份基业,并且具有延续血脉的希望。乡村生活和岁月静好实在没有太大的关系,反而更像是残酷的血肉磨坊,若没有硬骨头撑着,很快就会被时光消磨成了无声的粉尘。陈峻峰以寥寥数语点出了母亲一生的辛劳及其在乡村社会面临的巨大压力,以母亲的经历作为一扇观察整个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窗口,不仅表达了对母亲辛劳一生的深刻感激、关怀、怜惜与赞扬,而且也展现了其对于乡村的理性总结。总之,通过对这些不同风味语言的娴熟运用,使陈峻峰的散文既具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磅礴浑厚的力量,又具有“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的静水流深的韵味,为其散文创作增添了独具特色的语言魅力。

纵观陈峻峰的散文创作,作者通过对民族历史和乡土文化的考察与分析展现了学者型的“雅”,同时又通过对极富地域特色的人物语言的运用以及对现实生活和世态人心细致入微的把握展现了富有文学性的“真”。更为可贵的是,这些有关时代的感悟与思索、有关文化的怀旧与更新、有关个人生命的忧思与欢欣以及文学表达的真实与烟火气,被作家抑或看似琐碎平淡卻蕴含真意、或豪气万丈又直抒浓情的语言风格出之,从而以一种浓淡交织的特色展现出作家对生活的敏锐观察及深邃洞察,这也让他的散文蕴含了更为丰富的意味。我们看到,作家用文人诗心观察世界、体悟人生、观照时代与历史,构建出自己的《个人史》,更以其“个人史”给予读者深远的启发与思考。显然,这种散文写作值得进一步拓展深化,也让我们对陈峻峰的创作充满期待。

附录:陈峻峰散文创作年表

一、发表

1.《路眼儿》,《河南日报》1988年12月14日

2.《缺撼》,《人民日报》1989年8月7日

3.《行走与言说》(二题),《莽原》2009年3期

4.《楚·永远的黄歇》,2009年陕西人民出版社收录

5.《一条河流和她的叙述方式》,《清明》2009年9期

6.《一条河流和我生活的城市》(二题),《散文·海外版》2010年5期

7.《我是一只逃跑的画眉鸟》,《牡丹》2011年10期

8.《闽南记事》,《中国作家》2013年4期

9.《大地母亲,我没有别的比喻》《我城市的三棵银杏》,《散文》2016年5期

10.《宋城九帖》,《散文》2017年7期

11.《私人理发史》,《天涯》2017年5期

12《私人饮酒史》,《天涯》2018年第4期

13.《私人居住史》,《清明》2018年第4期

14.《时代,或时间中的》,《莽原》2018年第4期

15.《下陈州》,《中国作家》2018年第10期

16.《忽略》《散文》2019年第3期

17.《义门陈:乌托邦中国叙事》,《作品》2023年11期

18.《在异地起早》,《散文》2024年1期

二、出版

1.散文集《流逝》(2002年)中国青年出版社

2.散文集《文字的性情》(2006年)海风出版社

3.长篇散文《铁血战国:激荡时代的性情人物》(2007年)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4.长篇散文《大战国:巅峰之决》(2008年)台湾知本家出版社

5.长篇散文《大战国:祖龙天下》(2009年)台湾知本家出版社

6.长篇散文《寻根问祖:华夏文明起源的诗意遥想》(2009年)华文出版社

7.散文集《在春天里观察两只鸟》(2010年)吉林人民出版社

8.长篇散文《三炷香:历史行色与他乡叙事》(2011年)新华出版社

9.散文集《个人史》(2022年)河南文艺出版社

10.长篇散文《淮上故乡》(2022年)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责任编辑 时凤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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