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郎故事的文本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2024-05-10 15:34
天中学刊 2024年1期

杨 沫 南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杨六郎故事最早出现在欧阳修所作《供备库副使杨君墓志铭》中,其文云:“君之伯祖继业,太宗时为云州观察使,与契丹战殁,赠太师中书令。继业有子延昭,真宗时为莫州防御使,父子皆为名将,其智勇号称无敌,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1]文中提及的继业之子延昭又名延朗,即杨六郎,此记载说明杨六郎父子的抗辽传说在北宋时期已经普遍流传。杨六郎故事的文本流变历经宋元明清四代,在数次转载改编过程中跨越了史书、话本、杂剧、传奇、小说、戏曲等多种文体。而文体因素直接影响到故事流变,史书、子部文献中的杨六郎作为历史人物形象,其故事记载真实简单;通俗文本中的杨六郎作为艺术人物形象,其故事情节演变复杂。

一、杨六郎故事的文本流变

(一)宋元时期杨六郎故事

历史记载方面,《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皇朝编年备要》《通鉴续编》《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太平治迹统类》《古今纪要》《东都事略》《隆平集》《诸臣奏议》《麈史》《古今合璧事类备要》《群书会元截江网》《源流至论》《山堂考索》《锦绣万花谷》《名贤氏族言行类稿》《后山谈丛》《东轩笔录》等均录杨六郎生平,其中以《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的记载最为详尽,奠定了杨六郎故事的史料基础。

史书中的杨六郎故事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故事,通过直接描绘战争场面表现杨六郎的智慧与英勇。如咸平二年杨六郎守遂城时,萧太后带领辽军攻城,杨六郎想出浇水成冰以退敌之计。《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真宗咸平二年)保州缘边都巡检使杨延朗时在遂城,城小无备,敌攻之甚急,长围数日,戎母亲督战,众心危惧。延朗集城中丁壮登陴,赋器甲护守。会大寒,汲水灌城上,旦悉为冰,坚滑不可上,敌乃溃去,获其铠甲器仗甚众。”[2]964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总因其戏剧性而被人们牢记,杨六郎在遂城之战中表现出非凡智慧,为后来小说戏曲中的杨六郎故事提供了真实可信的素材。杨六郎不仅在指挥作战方面充满智慧,在战场上也表现英勇。早在跟随父亲杨业攻朔州城时,杨六郎作为先锋就表现不俗,《宋史》记载:“幼沉默寡言,为儿时,多戏为军阵,业尝曰:‘此儿类我。’每征行,必以从……业攻应、朔,延昭为其军先锋,战朔州城下,流矢贯臂,斗益急。”[3]9306而当他成长为将领,独自领兵作战之时,更是表现得智勇双全,《续资治通鉴长编》云:“三年(真宗咸平三年)冬,契丹复来寇,延朗伏锐兵于羊山西,自北掩击,且战且退,及西山,伏发,敌众大败,获敌将,函首以献,进团练使,与杨嗣并命。”[2]1056可见,杨六郎在历史上是一个出身于将帅世家、从小便表现出杰出将领才能的英雄人物。此外,他在以后战争中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巧用计谋的作战智慧和杀敌之时的勇猛无敌,都给后世文艺作品以神化他的可能。景德元年(1004),契丹骚扰北宋边境,真宗畏战不愿大动干戈,认为与契丹交战应该点到即止,目的在于将其赶跑,而不在于将其击败。而杨六郎擅长与契丹对战,知此时正值敌人懈怠,应该乘胜追击,夺取幽、易数州。《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延朗尝言:‘敌顿澶渊,去境北千里许,人马罢乏,虽众易败,凡所剽掠,悉在马上。愿饬诸军扼要路掩杀,其兵歼,则幽、易数州可袭取也。’奏入,不报。延朗独率所部兵抵契丹界,破古城,俘馘甚众。”[2]1297杨六郎在未得到朝廷允许的情况下,独率部下“抵契丹界,破古城”。显然,对待战争他不仅智慧英勇,且很有主见。史书中的杨六郎形象是后世相关艺术继续演绎杨六郎故事的基石。

第二类故事,通过记录一些具体历史事件,表现杨六郎与真宗及同僚的关系。如咸平三年真宗亲征,驻守大名,主将傅潜故意拖延,迟迟不予出兵,致使敌人骑兵进犯德、棣,渡过黄河直奔淄、齐,劫掠百姓,焚烧房屋。真宗大怒,降罪傅潜,却未迁怒傅潜手下的杨六郎,反而在杨六郎入奏边事时非常高兴地将他介绍给其他大臣说:“此即杨延朗也。延朗父业为前朝名将,延朗治兵护塞,复有父风,深可嘉也。”[2]987这段记录能看出真宗对杨业及杨六郎父子“治兵护塞”成果的肯定以及对杨六郎这位年轻将领的偏爱。真宗曾对当时的宰相说过:“嗣及延朗并出疏外,以忠勇自效,朝中忌嫉者众,朕力为保庇,乃及于此。”[2]1056显然,真宗了解杨六郎的为人与能力,也很清楚朝廷上有很多官员嫉妒杨六郎,所以他时时维护以保其平安。这则历史记载为明清时期杨六郎故事中的忠奸斗争主题奠定了基调。杨六郎并非完人,史料记载他曾几次犯错,而真宗的处理方式却显示出他对杨六郎的回护之情。咸平五年,契丹侵扰保州,杨嗣与杨六郎率兵抵御,但因“部伍不整”导致“为敌所袭,士马多失亡”。按理来说,这种情况杨六郎多半会获罪,但宣布结果却是“嗣、延朗素勤荩,勇于战斗,今特宥之,庶收其后效也”[2]1134。念及杨六郎以往战功,宽宥了这次失责,可见真宗对他的偏爱。另有一则记载,讲述杨六郎虽善于指挥作战,却不通晓吏事,军中诉谍总是交由手下小官周正来裁决,导致自己“颇为正所罔,因缘为奸”[2]1861。皇上知道后只是“斥正还营,而戒延昭焉”[2]1862。杨六郎作为军中将领却不通晓军中吏事,又私自把决定权交给手下官兵,导致了不好的后果,即便这样,真宗依然没有给他严重的惩罚。杨六郎戍边多年,功勋卓著,受皇上护佑,百姓爱戴,是历史上名副其实的名将。《续资治通鉴长编》有对杨六郎的评价:“延昭即延朗也,智勇善战,所得俸赐,悉以犒军,未尝问家事。性质素,出入骑从如小校,号令严明,与士卒同甘苦,寒不冒絮,暑不执盖。遇敌必身先行阵,克捷推功于下,人乐为用。在北边二十余年,敌惮之,目曰杨六郎。讣闻,上嗟悼,遣中使护丧而归,河朔之人多望柩而泣。”[2]1861史书中鲜少记载杨六郎与亲友之间的故事,甚至还说他从不过问家事,这给后世创作战场之外的杨六郎故事提供了发挥空间。

文艺创作方面,南宋罗烨《醉翁谈录》卷一列有话本《杨令公》《五郎为僧》(均佚),是现存有关杨家将故事的最早名目,虽然是以杨继业、杨五郎为主人公的话本,但从后世流传的杨家将故事来推测,其中应包含杨六郎故事相关情节。值得注意的是,宋末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后集》卷63 载:“真宗时杨畋,字延昭,为防御使,屡有边功,天下称为杨无敌,夷虏皆画其像而事之。”[4]余嘉锡《杨家将故事考信录》认为其把杨畋、杨业、杨延昭三人之事互混为一,是由评话家随意捏合而成的。可见,南宋时期杨六郎故事已开始走向虚构。

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25《金院本·诸杂院㸑》目录列有《打王枢密㸑》(佚),王枢密也许就是后世杨六郎故事中的奸臣王钦若,可能在宋金对峙时期,杨六郎故事已被说书艺人搬上戏曲舞台。宋末元初人徐大焯《烬余录》载:“雍熙三年春,业副潘美北伐,会萧太后领众十万犯寰,业出战,死之;长子渊平随殉;次子延浦,三子延训,官供奉;四子延环,初名延朗,五子延贵,并官殿直;六子延昭从征朔州功,加保州刺史,真宗时,与七子延彬,初名延嗣者,屡有功,并授团练使。延昭子宗保,官同州观察,世称杨家将。”[5]此处第一次出现“杨家将”一词,且宗宝之名为戏曲小说中所有,并非历史记载,可见元初杨家将故事已呈现虚实杂糅的特点。

元代杂剧繁荣,明臧懋循编《元曲选》中有朱凯《昊天塔孟良盗骨》,讲述杨令公托梦杨六郎,告知其潘仁美射杀七郎,而自己撞李陵碑身亡后骨殖被吊在幽州昊天寺塔尖,每日皆被一百个小军轮流射三箭。后杨六郎、孟良到昊天塔盗得令公骨殖,而韩延寿紧追不舍,六郎等逃至五台山巧遇已经出家的杨五郎,五郎智擒韩延寿。还有佚名《谢金吾诈拆清风府》,讲述辽国萧太后心腹贺驴儿化名王钦若潜入大宋做奸细,官至东厅枢密使。萧太后怕他到南朝后贪恋富贵,在他脚心刺了“贺驴儿”及“宁反南朝,不背北番”等字,告诫他莫忘使命。因杨六郎镇守三关,使北番连年不能取胜,王钦若遂设计陷害,使其女婿谢金吾私改圣旨“拆到清风无按府止”为“拆倒清风无按府止”。佘太君因此事受伤,六郎得知后私下三关,其部下焦赞得知此事也私离三关,入京后独入谢府杀谢金吾及全家,题诗于壁而去。王钦若擒六郎、焦赞,真宗欲斩之。杨六郎岳母长国姑劫法场,拆穿王钦若奸细身份,救下六郎、焦赞。后果然搜出辽相韩延寿给王钦若的密书,验得王钦若脚心有“贺驴儿”等字。于是诛王钦若,赦六郎、焦赞。此外,曹本《录鬼簿》著录元王仲元《杨六郎私下三关》,清李玉《北词广正谱》著录元关汉卿《孟良盗骨》,均佚。

元代杨六郎故事完成了从口头传说到杂剧文本的转变,故事框架初步形成。《昊天塔孟良盗骨》和《谢金吾诈拆清风府》是现存最早的杨六郎故事文本,分别围绕杨六郎在战场和朝堂的事件展开,情节逐渐脱离史实向历史演义方向发展。

(二)明代杨六郎故事

历史记载方面,《通鉴纲目续编》《宋史纪事本末》《宋史新编》《明一统志》《(嘉靖)河间府志》《(嘉靖)隆庆志》《广舆记》《万历武功录》《弘简录》《兵机类纂》《万姓统谱》等均录杨六郎事,内容多沿袭前代。此外,《五伦书》中也收录了杨六郎故事,此书为明宣宗撰写的道德教育书,书中采集经传子史中的嘉言善行,宣扬忠孝的儒家思想。全书虽分《君道》《臣道》《父道》《子道》《夫妇之道》《兄弟之道》《朋友之道》7 个部分,但主要是讲君臣之道,宋真宗庇护杨六郎的故事就收录在《君道》中,可见杨六郎故事在明代已开始被用于宣扬道德和教化民众。

文艺创作方面,杂剧有《八大王开诏救忠臣》《杨六郎调兵破天阵》《焦光赞活拿萧天佑》。三剧均元、明佚名作者作,《也是园书目》《今乐考证》《曲录》皆有著录,现存《脉望馆》钞校本,《孤本元明杂剧》本据以校印。《八大王开诏救忠臣》承袭元杂剧《昊天塔孟良盗骨》情节,演潘仁美三下河东时曾被杨令公射过一箭,后为报仇,设计陷害杨氏父子,用103 箭射死杨七郎,又逼杨令公撞死于李陵碑。杨六郎进京告御状,寇准将潘仁美下狱,却适逢大赦,潘仁美可能被赦免,于是六郎便劫杀了潘仁美,并且在八王的帮助下得以赦免。《杨六郎调兵破天阵》是对元杂剧《谢金吾诈拆清风府》的续写,演杨六郎因私下三关杀谢金吾全家被贬汝州,王钦若假传圣旨想杀害杨六郎,太守胡祥杀死囚掉包六郎,韩延寿以为杨六郎已死而发兵攻宋,寇准夜观天象找回六郎,六郎率手下大破天门阵,杀韩延寿。《焦光赞活拿萧天佑》演辽宋交战,杨六郎带领二十四指挥使与辽将作战并大获全胜之事。

传奇有《三关记》,“明刻《词林一枝》、《万锦清音》选有《焦光赞建祠祭主》佚曲。《八能奏锦》《摘锦奇音》亦收《六使私下三关》出,别题《金锏记》。《曲海总目提要》有此本,云:‘虎林会元施凤来编,盖万历间所作也。谢金吾拆毁天波楼,六郎私下三关,焦赞杀死谢金吾,俱与元人《谢金吾》杂剧相同。八大王德昭奏请赦延昭死,充军汝州,焦赞充军邓州,则与元剧异’”[6]937。《金牌记》,“明无名氏撰。《远山堂曲品》著录,列入‘具品’。《祁氏读书楼目录》《鸣野山房书目》著录;藏本今不传。按:此剧今无流传之本。《远山堂曲品》评此剧云:‘杨延昭事,三关及此,凡两见矣。取境不同,而庸俗则一’”[7]。此外,知其剧目而不存的还有《六使私离三关》《黄眉翁赐福上寿》《焦光赞建祠祭主》。

白话小说有《北宋志传》,全称《玉茗堂批点按鉴参补北宋杨家将传》,又称《杨家将演义》,共10 卷50 回,今存较早为万历二十一年(1593)刊本。《北宋志传》是最早描写杨家将故事的长篇小说,杨六郎故事大约占小说全篇的1/4。另外还有《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简名《杨家府演义》,又称《杨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义》,共8 卷58 则故事,今存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刊本。《杨家府演义》从宋太祖受禅登基写起,以十二寡妇征西凯旋后归太行结束。杨六郎故事共13 则。两部小说在杨六郎私下三关、杨六郎辽境盗骨殖、杨六郎破天门阵等故事情节上基本沿袭前代戏曲,又以杨六郎故事为框架敷衍出一系列杨家将故事,尤其是著名的“杨门女将”故事,小说内容的逐渐丰富令整个杨家将故事体系趋于完整。并且,白话小说对战争场面的描绘多充满神魔色彩,使杨六郎故事更具演义性质。

明代杨六郎故事演绎颇多,且出现在杂剧、传奇、白话小说等多种文体中,故事逐渐呈现系统性,同时使一些民间流传杂散的故事趋于定型。白话小说方面成就较大,但故事情节已基本脱离史实,完成了向历史演义的转变。

(三)清代杨六郎故事

历史记载方面,《辽史拾遗》《资治通鉴后编》《通鉴辑览》《续通志》《辽史纪事本末》《天下郡国利病书》《读史方舆纪要》《(康熙)延绥镇志》《(雍正)畿辅通志》《(雍正)河南通志》《(乾隆)延庆卫志略》《(嘉庆)大清一统志》《(道光)遵义府志》《(光绪)湖南通志》《(光绪)顺天府志》《畿辅安澜志》《渊鉴类函》《佩文韵府》等均记载杨六郎事,但多是只言片语。

文艺创作方面,传奇有李玉《昊天塔》,“《今乐考证》著录。《新传奇品》《曲考》《曲海目》《曲录》并见著录”[6]1151。剧演辽宋战争期间杨业不断挫败辽国军队,致使萧太后在宋朝安排奸细王钦,以求从内部瓦解宋朝廷,王钦抵宋后通过贿赂潘仁美而在朝中得到要职。后在辽宋作战中,潘仁美暗中给辽兵通风报信,导致杨三郎被擒而死,继而又逼迫杨业出战,使杨业在两狼山虎口交牙谷被围困不得已于李陵碑前碰死,潘仁美还射杀了想突围求救的杨七郎,埋伏杀害了前来救援的杨大郎和杨二郎。最后杨六郎赶到杀退辽兵,却被潘仁美诬告擅离职守而押解入京,八王与寇准查明实情后奏明皇帝,皇帝下令将潘仁美处斩,后命杨六郎去镇守三关。杨父托梦六郎,告知自己骨殖在昊天塔正遭受“百箭会”之苦,六郎与孟良至辽邦昊天塔抢回骨殖,回三关后,听闻王钦之婿谢廷兰使诡计要拆毁天波楼,六郎与焦赞私自回京,怒杀谢廷兰夫妇。后王钦押解六郎、焦赞赴刑场行刑,而佘太君忽然得知王钦为辽邦奸细,经验证王钦脚底有“贺驴儿”三字,遂将王钦处斩,将六郎、焦赞释放。传奇《昊天塔》明显为元杂剧《昊天塔孟良盗骨》与《谢金吾诈拆清风府》的结合体,前半部分杨六郎到辽境盗取父亲骨殖参考了《昊天塔孟良盗骨》的情节,后半部分杨六郎私下三关与《谢金吾诈拆清风府》情节相似。

清代没有以杨六郎故事为主要脉络的小说,但出现了一大批与杨家将故事密切相关的白话小说,如《平闽全传》《后续大宋杨家将文武曲星包公狄青初传》《天门阵演义十二寡妇征西》《两狼山》《北宋金枪全传》《说呼全传》《五虎平西》《万花楼》等。值得注意的是,清代民间说唱文学中杨六郎故事颇多,清代无名氏诗曰:“巨马河边古战场,土花埋没绿沉枪。至今村鼓盲词里,威镇三关说六郎。”[8]

清代有关杨六郎故事的戏曲较多。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记载有《金沙滩》演辽设双龙会,邀宋太宗赴会议和,暗伏兵马,杨门男将仅五郎、六郎、七郎突出重围。《李陵碑》演杨氏父子被困两狼山,杨继业令六郎回朝,救兵不至,人马冻饿,杨继业乃碰死李陵碑。《黑松林》演杨六郎率孟良、焦赞假扮绿林,在黑松林杀潘洪报仇。《五台山》演杨六郎至昊天塔盗其父骨,归经五台山遇兄五郎延德。辽兵追至,五郎持杖退辽兵,兄弟分别。《神火将军》演杨六郎设计,三擒三纵,收服孟良。《脱骨计》演潘洪诬杨六郎主使孟良、焦赞杀谢金吾,宋太宗下旨斩六郎,任堂惠代死,寇准疑六郎未死,脱靴暗中调查,于地窖中发现六郎,六郎不得已挂帅征辽。《赤梅岭》演杨延昭出地穴,遍访旧部,路经一村遇焦赞,二人同访孟良,知其落草赤梅岭,计擒孟良,三人同返三关。《辕门斩子》演杨六郎败于穆桂英,怒归,责杨宗保临阵招亲,决定依军法斩之。穆桂英来献降龙木,替宗保求情,并大破天门阵,杨六郎赦免宗保。《天门阵》演八仙吕洞宾助辽摆设天门阵,六郎观阵,忧而成病,汉钟离为其治病。杨宗保挂帅,分授给大家破阵之计,连破数阵之后,汉钟离召回吕洞宾,杨宗保等大破天门阵。《孤鸾阵》演杨六郎攻孤鸾阵,接连折损数员大将,后遣孟良问五郎,五郎告知,令杨宗勉去李云处求取杨继业的金刀。杨宗勉见李云后,李云令女洁梅与杨比武订姻,杨宗勉取金刀回营,破孤鸾阵,败耶律休哥夫妇,而中伏被擒,萧后劝降坚决不从,令四郎斩之。李洁梅至宋营,闻噩耗,誓死报仇,大破孤鸾阵,抢回宗勉尸首。《洪羊洞》演杨六郎命孟良再往辽邦洪羊洞盗取杨继业骸骨,焦赞得知后暗自追随至洪羊洞,孟良误以为敌将,用斧将其劈死。后又疑声音不似,细察竟为焦赞,哀悔不已,自刎洞前。杨六郎闻噩耗,惊悼吐血,病势加重而死。此外,清代杨六郎故事还存于著名宫廷大戏《昭代箫韶》和《铁旗阵》中。

清代杨六郎故事主要存于戏曲中,民间戏曲大多继续前代杨六郎故事核心情节,宫廷戏曲则侧重宣扬忠君爱国的内容。总体上讲,这一时期杨六郎故事少描写宋辽两国交战场面,而多是借战争背景表现人物的悲欢离合。

二、杨六郎故事的主题变迁

(一)宋元:杨六郎故事的民族斗争主题

宋元两代是杨六郎故事的产生与流传时期,这一时期不论是真实的历史记载,还是虚构的文艺创作,民族斗争始终是其主题。史书方面,《续资治通鉴长编》与《宋史》记载的杨六郎故事大多与宋辽战争相关,如遂城之战、羊山之战、朔州之战、古城之战等,这些故事皆通过记述战争前因后果或描绘战争场面来表现民族斗争主题。

文艺创作方面,元杂剧《昊天塔孟良盗骨》故事情节曲折,民族斗争主题贯穿全篇。本剧开篇讲述辽将韩延寿设“百箭会”射杨业遗骨,此情节突出了辽宋两国深刻的民族矛盾。杨业为大宋抗辽名将,辽军对他恨之入骨,在他死后仍要对他的尸骨进行残忍折磨,可见民族仇恨之深。在杨六郎、孟良深入辽军盗回杨业骨殖后,韩延寿更是一路追赶到五台山兴国寺,并扬言如果不把杨六郎交出来,便把寺院里所有和尚的头都像切西瓜一样切下来。显然,韩延寿作为契丹人不仅对战场上的汉族对手毫不留情,对无辜的汉族百姓也极其残忍。这种民族仇恨是相互的,杨五郎最后怒杀韩延寿时有一段痛快淋漓的唱词:“呀,打的他就地挺。谁着你恼了天丁。也不用天兵,就待劈碎你这天灵,磕擦的怪眼睁,掿双拳打不停,飕飕的雨点倾,直打的应心疼。非是咱不修行,见仇人分外明。若不打死您泼残生,这冤恨几时平。”[9]杨五郎当时已经出家为僧,按理来说不能杀生,但是他不仅杀了韩延寿,还在杀他时泄愤般双拳打不停,此举显示出民族仇恨之深。

与《昊天塔孟良盗骨》真刀真枪的当面搏杀不同,元杂剧《谢金吾诈拆清风府》更像是一出暗里斗争的谍战剧。剧中奸臣王钦若是辽国萧太后的心腹,他不遗余力地迫害杨家将,是想为辽邦消除劲敌,整部剧看似一直在表现朝堂上的忠奸斗争,而实际上王、杨两家的矛盾本来就是民族矛盾,本剧的内在主题仍是民族斗争。

宋元时期杨六郎故事多表现民族斗争主题,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

首先,宋朝统治者重文抑武,且畏惧内乱甚于边患,宋太宗曾说:“国家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奸邪共济为内患,深可惧也。”[3]9734这导致宋代边境战乱不断,史书中记载的真实战争故事较多,给文艺创作提供了充足的素材。杨六郎作为北宋时期著名的抗辽英雄,历史上有关他的记载多与民族战争相关,也正因此史料基础,导致杨六郎故事在传播初期多表现为民族战争主题。

其次,元代杨六郎故事以杂剧为主要表现形式,这一时期创作杂剧的汉族文人地位极低,元代实行的民族压迫政策激化了民族矛盾,致使精神上长期受压迫的文人迫切想表达对异族统治者的不满,文人们便将其诉诸笔尖,让那些在生活中无力改变的现状能在艺术作品中进行重造。此时流传的杨六郎故事恰恰迎合了创作者的心理,杨六郎是一个真实的民族英雄,他数次在民族战争中大获全胜,在保护百姓的同时极大振奋了人心。杂剧作家改编创造以民族斗争为主题的杨六郎故事,可以发泄无法对抗外敌的无奈情绪,并以此种方式挽回在现实中失去的民族尊严。

最后,宋代以后市民阶层的力量逐渐增长,“城市经济的繁荣,不仅造就产生数字庞大的市民阶层,同时也直接刺激了广大市民阶层精神文化的需求。这种文化需求直接导致了宋代以后市民文化的繁荣,并使市民文化进而占据了这个时期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念。”[10]宋代说话艺术即是市民文化的代表,极具感染力,可谓“说国贼怀奸从佞,遣愚夫等辈生嗔;说忠臣负屈衔冤,铁心肠也须下泪。讲鬼怪令羽士心寒胆战;论闺怨遣佳人绿惨红愁……噇发迹话,使寒门发愤;讲负心底,令奸汉包羞”[11]。宋元时期,汉族地区受外族侵扰使许多市民经历战乱之苦,此时市民心中自然怀念民族英雄,并且渴望欣赏到有关英雄的艺术作品,这也致使杨六郎故事在此时期以民族斗争主题为主。此外,杨六郎抗辽故事得以盛行,也因其故事本身具有传奇性,能满足市民渴望传奇故事的心理。

(二)明代:杨六郎故事的忠奸斗争主题

明代是杨六郎故事发展的繁荣期,这一时期的杨六郎故事已经逐渐脱离了民族斗争主题,转而着重强调忠奸斗争。

历史记载方面,杨六郎故事出现在宣扬伦理教化的《五伦书》中,宋真宗与杨六郎作为一对榜样君臣,他们的故事被当朝统治者用于宣扬君臣之道,即只要臣子秉持忠心,君主就会给予庇护,可见此时杨六郎故事已经具有规范君臣关系的实际作用。

文艺创作方面,明代一些杂剧虽承袭或改编自元杂剧,但却将元杂剧中重点突出的民族矛盾转变成忠奸矛盾。如明杂剧《八大王开诏救忠臣》虽然在情节上承袭元杂剧《昊天塔孟良盗骨》,都讲述杨家将在战场上的保家卫国与英勇牺牲,但是《昊天塔孟良盗骨》中杨令公遗骸被辽军一日射百次的描写,突出表现的是宋辽两国之间的民族矛盾,而《八大王开诏救忠臣》将情节改成奸臣潘仁美用一百多箭射杀杨七郎,整个剧情转而围绕潘、杨两家的私仇展开,突出表现的是忠奸矛盾与斗争。又如明杂剧《杨六郎调兵破天阵》虽然是对元杂剧《谢金吾诈拆清风府》的续写,但主要篇幅都在描写寇准、呼延赞等忠臣和王钦若、谢金吾等奸臣的斗争。还有明杂剧《焦光赞活拿萧天佑》为了突出忠奸斗争主题,将此前文艺作品中忠于辽国的奸细王钦若改写成了因贪恋大宋富贵而一心主和的奸臣王钦若,使角色的本质发生了变化。此外,在明代白话小说《北宋志传》与《杨家府演义》中,杨六郎故事依然重点表现忠奸斗争,并且特别突出杨六郎的忠。如杨六郎与杨五郎在五台山相见之时,五郎得知父亲与兄弟的遭遇后,便要带五百僧兵“杀到仁美营中,将老贼碎尸万段”,而六郎却加以劝阻,认为杀奸臣可能招来反朝廷的罪名。可见在六郎心中把对皇上和朝廷的忠心放在第一位,哪怕是为了冤死的父亲和兄弟报仇也不能打破封建统治的束缚。更夸张的是,后来杨六郎被焦赞连累要被皇上杀头,明知冤枉,却还说:“小将赤心报国,惟天可表!今本无此事,君王听信谗言,下命赐死,吾岂敢辞。当砍吾首级,回报朝廷便了。”[12]86杨六郎的忠已达到对皇命绝对服从的程度。

明代杨六郎故事多以民族斗争作为历史背景,而以忠奸斗争作为主题,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

首先,明代外患渐除,民族斗争成为一种历史存在,百姓已经无法对辽宋战争感同身受,社会的主要矛盾发生转移,由曾经的民族矛盾转变成当朝的忠奸矛盾。仁宗时内阁权力逐渐扩大,阁臣之间激烈争夺首辅之职,致使吏治腐败、贪污成风。明中叶后,宦官干政,奸臣当道,激起朝廷内外党争不断。这些客观的现实情况都使杨六郎故事的创作背景发生改变,忠奸斗争作为现实矛盾成为这一时期的故事主题。

其次,明代大力提倡程朱理学,强调君臣父子之道和忠孝节义之德。朱元璋曾说:“五经四书如五谷,家家不可缺;高明《琵琶记》如珍馐百味,富贵家其可缺耶?”[13]可见统治者需要并希望能在文艺作品中传递这种忠君价值观。由此文艺作品变成了封建统治阶级实行教化的工具,杨六郎故事受到统治者意志的影响,自然也要突出表现忠奸斗争,着重赞扬忠于皇帝的朝臣。

最后,随着明代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印刷业逐渐发达,文学作品大量产生并得到广泛流传,这就导致作品的主题不仅取决于作者,而且与市场情况息息相关。一方面,明代白话小说大量涌现,作者喜欢创作人物关系复杂且有戏剧性的长篇小说,这使得杨六郎故事在充分吸取前代民间传说、话本、杂剧等材料的基础上,逐渐呈现系统性、复杂性,不再只叙述单一民族战争场面,还着力表现朝廷内部的复杂矛盾;另一方面,作为消费主体的市民感受到明朝政治的黑暗,渴望出现拯救朝堂的大忠之臣,所以倾向于欣赏表现忠奸斗争的文学作品。总之,市场需求是导致杨六郎故事主题发生转变的重要原因。

(三)清代:杨六郎故事斗争主题的弱化

清代是杨六郎故事发展的衰退期,这一时期的杨六郎故事并没有得到更好创新,大多沿袭前代的情节,并且逐渐脱离斗争主题。历史记载方面,杨六郎的故事不再被清代史家详细描述,杨六郎的英雄形象也被史家淡化。

文艺作品方面,传奇《昊天塔》无甚新意,为两部元杂剧拼接而成,各京剧剧目也大多是前代杨六郎故事的重复。著名的宫廷戏《昭代箫韶》不再有明显的“华尊夷卑”的思想倾向,甚至塑造了一些智慧勇敢的辽国将领形象,如韩德让、耶律夫人、萧太后、琼娥公主等。其卷首凡例言:“为表彰其贤能,用以诛佞、屏奸、褒忠、奖孝耳。不可议其存殁而拘泥。今依北宋传为柱脚,略增正史为纲领创成新剧,借此感发人心。善者,使之入圣超凡彰忠良之善果;恶者,使之冥诛显戮惩奸佞之恶报。令观者知有警戒。”[14]很明显,清代的杨六郎故事已不再充满斗争性,转而着重宣传封建统治的三纲五常,作者为了达到此种目的,甚至将一些战争场面妖魔化,使宋辽之间真正的民族战争变成了两军斗法。整部剧充满道德评价,并通过剧情一再强调封建君主不可动摇的地位,杨六郎在此已经成为维护封建统治、宣扬忠君思想的工具,是忠臣孝子而不再是叛逆英雄。

清代杨六郎故事中的民族斗争主题与忠奸斗争主题皆被弱化,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

首先,清代为满族人建立的王朝,异族统治极易激起民族矛盾,统治者想粉饰太平、淡化汉族百姓的仇恨,就从文艺作品入手,使杨六郎故事中的民族矛盾被弱化。杨六郎作为真实的历史人物,是一个反抗外族入侵的民族英雄,在以往的杨六郎故事中多表现民族战争,自然会让清朝统治者联想到自己与汉人之间的矛盾,而要稳固政权,就要削弱文艺作品里的民族斗争主题。

其次,清代处于封建统治末期,人民的民主思想不断萌芽,统治者需要加强对人民思想的控制才能稳固自己的政权。前代杨六郎的忠奸斗争故事中往往塑造出一个昏君形象,昏君不分是非、任人摆布,使忠臣含冤,忠臣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就要反抗皇权,结果勇敢智慧的忠臣成了百姓心中的救世主,统治者成了昏聩的代名词。而清代统治者认为在中央集权下,忠臣忠于的应该是皇权而非正义和真理,忠与奸自有皇帝来裁夺,不需要朝臣私自判断,这样一来杨六郎故事中的忠奸斗争主题自然被弱化。

最后,清代白话小说迅猛发展,各种主题类型的白话小说产生。自清中叶开始,英雄传奇小说的繁盛局面已经不复存在,才子佳人小说逐渐走入人们的视野并迅速占领市场。杨六郎故事不可避免受到影响,增加了一些儿女情长的主题,斗争主题被消磨。

综上,杨六郎在历史上是一个受人民爱戴的民族英雄,他出身武将世家,戍边20 余年,曾多次击退辽军入侵。后世文人根据历史记载及传说敷衍出一系列杨六郎故事,除了史料中真实存在的民族斗争主题,还创造性地增加了忠奸斗争主题,在杨六郎故事逐渐丰富的同时,也折射出不同时代文化内涵的复杂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