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粤西士人的八股文论思想

2024-05-10 16:41陈丕武
肇庆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八股文时文粤西

陈丕武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桂林 541004)

我们今天比较熟知的八股文,其实有许多不同的称呼。常见的有经义、制义、制艺、八股文、八比文、举子业、时文、四书文等。它是明清科举考试时规定使用的文体。因其写作上有诸多限制,且仅为应举所需,故往往招致学者的批评。

其实,八股文虽有弊病,但它以阐发儒家义理为本,对士人心性德行的提高多有潜移默化的浸润效果。粤西(古代广西)学者吕璜、蒋励常、俞廷举、郑献甫、龙启瑞、苏时学等对八股文的写作,都有论略。陈维昭对郑献甫的八股文话及评点有一些研究[1],但学界对粤西其他学者的八股文论思想尚未有深入的研究,故本文欲对此作进一步的梳理和阐释。

一、八股文与古文无别

八股文为科举考试所使用的特殊文体,所以,写好八股文就成了封建士子登第入仕、改变人生的重要途径。但是,八股文因其本意是代圣人立言,有严格的八股定式。而作者为文又不能逾越雷池,纵有才情,亦受制于文体规范,故难有佳作而历遭时贤及后人的诟病。刘大櫆论之极切:“今之时文,号称‘经义’。以余观之,如栖群蝇于圭璧之上,有玷污而无洗濯。”[2]刘大櫆入京应举、词科、特科均未得中,后以教谕讲学授徒,贫病而终。而他又是桐城派散文中坚,其文“并古人神气音节得之,兼集《庄》《骚》《左》《史》及韩、柳、欧、苏之长,其气肆,其才雄,其波澜壮阔”[3]。作文强调神气、音节、字句的统一。故于代圣人立言、束缚才情的时文,视为玷污圭璧之蝇,论之甚卑。

不过,也有一些高明的作者,能看到八股文弘道教化的功能,而且他们也能在八股为文的既有框架下,驰骋才情,如遵格律而能出佳诗一样,作八股文亦能自出机杼。所以,他们对八股文,亦有扬之殊甚者。如王夫之谓:

经义虽无音律,而比次成章,才以舒,情以导,亦所谓言之不足而长言之,则固乐语之流也。二者一以心之元声为至。……韵以之谐,度以之雅,微以之发,远以之致;有宣昭而无罨霭,有淡宕而无犷戾。[4]

他认为,八股文在世教沦夷、诗不足以尽乐德时,能与体正而雅的诗歌一样,以作者内心情感为本,舒才导情,谐韵雅度,发微致远,且风格宣昭淡宕。他不仅从文体上提高了八股文的地位,还对此种文体的功用、风格予以极高的赞美。

当然,古代学者对八股文的褒贬,各有不同的立场和心态。因为八股文固是应试科举的要求,但八股文的僵化式写作,也确实束缚了文士的才情。且八股文的三种品位中,即追求境界的八股文、中间层次的八股文、迷恋功名的八股文[5],可堪褒扬者虽有却少,目之庸滥者则既俗且多。至于今人对八股文的指斥,则往往蔽于耳闻道听,未尝深考,故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粤西学者对八股文的态度则较为通达,他们从不同的角度,高度评价了此种文体。虽然龙启瑞尝谓:“自功业道德之儒不世出,而世遂以时文为诟病。夫诚见乎雷同剿说,束书不观,终日从事于臭腐熟烂之物,几不知有古今天地之大,及措之于世,则茫乎不知所以为,如是,谓时文之误人也亦宜然。”[6]167但这只是对束书不观及雷同剿说现象的批判,或说是对庸滥八股文的不满而已。其实,粤西学者都承认八股文数百年的发展历史,也看到国家以制艺取士是不容忽视的社会现实,所以,他们的态度比较客观。如关于八股文的起源,古代学者提出源于唐、宋、元、明各说。粤西学者大都主源于宋而盛于明说。如吕璜曰:“经义之垂七百有余岁。”[7]56俞廷举云:“制义创自宋主。”[6]63龙启瑞言:“有明以来,以制艺取士,国家因之。”[6]167他们认为,国家通过对选拔人才机制的调整,又经过数朝学者的润色取舍,八股文已渐成“良法”[6]63。

对八股文的称呼,也体现了粤西学者的宽容心态。黄强认为,八股文的称呼,褒义类有经义、制义、制艺等,中性类有八股文等,贬义类有时文等[5]1-7。粤西学者对八股文的称呼,褒贬两类均用,或称制艺、制义、经义,或称时文。称经义者,如郑献甫之“曾无当于经义”[6]136。称制艺者,郑献甫有《双柳堂制艺》、龙启瑞言“以制艺取士”[6]63167。称制义者,俞廷举有“制义上乘”[6]63。但他们同样以时文命之。郑献甫之“因即本论古文者以论时文”[6]136、龙启瑞之“天下之善为时文者”[6]168。但不管是用哪种称呼,粤西学者都能以客观的态度来描述此种文体的种种情形,并没有表现出蔑视排斥的态度。

甚者,粤西学者还把八股文与诗文相提并论。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诗歌与散文具有雅正的地位。八股文作为逐禄求仕的工具,虽是一种文体,但却难与雅正的诗文相较。而俞廷举却说:“至前明乃盛,王守溪、唐荆川、归震川、胡思泉四家为一代之冠,而归、王又谓之集大成,犹诗之盛唐李、杜是也。”[6]63他把写作八股文的归有光和王鏊比作诗歌领域的李白和杜甫,其本意或许只是说明归王二人在彼种领域中的成就而已,但客观上却把八股文与诗歌放在同一维度来衡量,无意中提高了八股文的地位。

蒋励常与郑献甫则认为八股文与古文无别。蒋励常谓:“时文与古文何以异?但限于题,缚于律耳。”[6]51八股文限定了题目以及写作格式,而古文的内容及形式均无常法。所以,古文的气局、识见、才情等,亦可用于八股文。郑献甫曰:

贤人之文以文载道,儒者之文因文见道,故曰道贵也。尝怪朱子于唐文薄柳而尊韩,且为之《考异》;于北宋文,黜苏而爱曾,且学其体。夫韩诚胜于柳,曾岂胜于苏?……时文则依传注审语气,其体难自为,且勿论不文者,即有清真之才,有淹贯之学,而未有醇实之气,亦苟异于不文者。[6]136

文以载道是中国古代文论对古文的要求之一,且许多学者都以载道与否来定古文的高下,如朱熹薄柳尊韩、黜苏爱曾,其依据就是因韩愈、曾巩自觉以古文弘扬儒家道统,而柳宗元、苏轼之文则略有不如。郑献甫即据此而定古文与八股文无别。而且指出,八股文虽需根据经传注释来揣摩圣人语气而作文,但作文时,亦须有清真之才、淹贯之学、醇实之气,理脉严密、辞气顺畅,如此才能代圣言而见圣道。然则,郑氏对八股文写作的基本要求,如才、学、理、辞,其实也是古文创作的要求。则自此而言,古文与八股文亦无别。

苏时学则认为清人方百川的八股文能接踵屈原等人:

兴化郑氏燮曰:“本朝文章当以方百川制艺为第一……。”又云:“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奥旨,绘物象、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卓哉斯言!……诚以百川之文固为今,……还于古之人求之,则唯屈子之骚、龙门之史、杜陵之诗、欧阳子之文,能以身世无穷之感,发为日星河岳之光,而沈郁苍凉顿成绝调,千秋而下,求其庶几接踵而无憾焉者。[6]187

屈原辞赋、司马迁史书、杜甫诗歌、欧阳修散文皆为一代杰构。方舟字百川,以时文动天下。他的八股文若果真如郑氏所言为清人第一,被拿来与屈原等人比拟,若就一体之胜而言,似尚能接受。但苏时学不仅认可郑燮评“百川时文精粹湛深”诸语,而且推尊方舟的时文能接踵屈原诸人“沈郁苍凉顿成绝调”的骚史诗文,这恐怕就不容易被理解了。毕竟文体不同,功用亦异。八股文代圣人设言,思不出圣人所思,且又以温柔敦厚教人;而屈原诸人发愤为文,写其身世无穷之感,再屈原被批“露才扬己”[8],《史记》人谓谤书[9],均无益于封建统治者的教化需要。二者歧异如是,谓能接踵,似略嫌勉强。然不管苏氏初衷如何,由此已可考见其对八股文的赞赏态度。

吕璜还认为写八股文可以使人不朽。他说:“先生之文,裒然成秩,不愧于古作者,又如是也。后之君子敬慕先生,或意不在文。然即以文论,而先生固足以不朽,正不必歧而视之矣。”[7]56《左传》宣称不朽之“言”,多指经子史三类的著作,至曹丕称创作诗文之类的作品亦可不朽。但后人一般不认为写八股文能使人不朽,因为此种文章是命题写作,又是代圣人言,其体制已束缚了写作者的才情。应试者即使写得再好,也只能算是揣摩明白了圣人的本意而且阐述清楚而已。吕璜谓应氏可因写八股文而不朽,或有谀美之情,但既有粤西学者把八股文等同于古文,甚或“跻于古文之上”,则吕氏论之如是亦无不可。

二、八股文的写作技巧

八股文是科举考试中时务策论写作的载体,其写作的成败关乎士人的得中与否,进而决定士人命运的穷达荣枯。因此,如何写出合乎主考官审美品味的八股文,是需要学子用心揣摩的。俞廷举尝谓:

此道之难不难也!然难不难于作,而难于认题之真;不难于博,而难于淡理之精;不难于浓,而难于淡;不难于淡,而难于淡而有味;不难于长,而难于短;不难于短,而难于短而弥高。[6]63

写出浓淡适宜、长短有味的八股文是不容易的,那如何才能改变这种困窘呢?龙启瑞曾指出:“今士人于制艺,既不肯竟学,其稍知取法者,则又貌为先辈而不究其所由然之故。”[6]167可知还是要学,要取法。然则其法何在呢?

粤西学者的做法是先辨明八股文的文体特征。古人很早就对各种文体进行过细致的分类,对各种文体的审美也有不同的要求。如曹丕谓:“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10]粤西士人把八股文视为一种具有独特风格的文体,认为八股文的写作以言理为上,即以阐释义理为根本。俞廷举曰:“文章从来不外理法二字,制义上乘,理尤第一。”[6]63郑献甫谓:“理脉疎、辞气倍,曾无当于经义,又况益以空疎鄙浅流宕之说,尚冀其代圣言,而因以见圣道乎?”[6]136八股文代圣人立言,要求写作者以严密的理论逻辑来论证圣人引而未发的微言大义,这是文体的本质特征。

本质已明,则可定风格。粤西学者认为,八股文就以和缓醇实为美。蒋励常谓:“时文至前明启、祯时极盛矣,然气势峻迫,多噍杀之音、亡国之音也。国初文局度宽博,多和缓之音,治世之音也。”[6]51郑献甫曰:“时文则依传注审语气,其体难自为,且勿论不文者,即有清真之才,有淹贯之学,而未有醇实之气,亦茍异于不文者。”[6]136八股文作为一种文体,它要遵守“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而它又是时代精神的体现,要体现一朝气象,且士人也需要借八股文的写作为国家的昌盛提供治国之鉴。所以,八股文虽盛于明代天启、崇祯时,学者却不能学彼时的噍杀亡国之音,而要学习清朝初期平和舒缓、淳厚朴实的文风。这种文风就是八股文的审美标准。

文体已明,备考就要有目标。求学需立远大的志向,应试必以夺魁相期。蒋励常谓:

读书应试其尤甚者也,读书宜先立志,为圣为贤尚已,即以举业科目言之,元魁鼎甲,皆学人分内事,初学即以元魁鼎甲自期,非夸也,必如是乃可谓之有志。……学人用功,只一见小之心害之,见小则欲速,欲速则东涂西抹,工夫做不成路数,不独数年、十数年间一无所就,甚至老而无成,始自悔其从前之误,不已晚乎?[6]50

俞廷举亦谓:“盖代圣人说话,其理大中至正,无过不及,恰好至善,所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是也。”[6]63这是应试举子应当具有的自信,也是他们必需树立的远大目标。

定好目标,就要制定真积力久的计划。蒋励常说:“志既立定,方可安排用功夫。”[6]50又言:“然功夫做到十分成熟,即首选高魁,数不可知而理自可必也。但此十分成熟工夫不易做到,姿禀高者数年,低者非十年、十数年不能收效。”[6]50俞廷举谓:“此非十年读书、十年养气、格物致知……不能。”[6]63以数十年时间体悟思考,持之以恒,循序渐进,自然功成业就。

有了计划,还要用心读书。科举考试的内容来自四书、五经,所以,要写好八股文,固然要熟读教材。但只读经书,缺少与其他子史集部知识的融会贯通,那可能连经书都读不懂,更不要说从容应试了。因此,读书必须精读与泛读并重。蒋励常曰:

用功大略:“四书”宜透宜融;“六经”宜熟宜看注疏;《史》、《汉》宜选读;历朝古文脍炙人口者宜读;子书杂记约四五万言;《通鉴纲目》宜看,不必事事记得,但能得其大义;诗赋涉猎,多寡量力;策读三四十篇;时文按天分读,多至百五六十篇而止,看则多多益善;应制诗赋读不过百首,亦不妨多看。[6]50

俞廷举云:“古人谓读明文而以宋文参之,始文质得中,况读今文而不读明文,读明文而不读成、宏、正、嘉者哉!”[6]63龙启瑞言:“《昭明文选》、《艺文类聚》二书于制举何与?而先生读之,因以通于经义。”[6]168经书宜熟读融透,但更需广泛地阅读,思路、识见才可能与圣人若合符节,甚至能弥补圣人的某些思虑不周之处,进而写出与众不同而又合应试需要的八股文。

在临文写作时,审清题目精神最为关键。蒋励常谓:“题之面目有在题位,有在题之实字者;精神有在题理,有在题之虚字者,必书理融透,方得了然。”[6]51因此,粤西学者认为,应试者平时要揣摩时文的作法,选出精妙优秀的八股文来用心学习。俞廷举谓:“明之王、唐、归、胡,本朝山左之窦东皋,吾粤之刘灵溪以及宋高南学士所选《回澜短篇》,王已山太史所选《精诣老境》是也。”[6]63龙启瑞曰:“昔姚姬传先生谓:‘经义可为文章之至高,而士乃视之甚卑。’因欲率天下为之,尝精选名家文为一编,以迪后学。”[6]168揣摩作法,需有好的选本作为取法的对象,如古代有许多诗选、文选、词选之类的著作供后学研读取法一样,优秀的八股文选本对学者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有了选本,还要刻意模仿,蒋励常曰:“作时文无别法,唯以肖题为主,犹之画师写真,总以肖乎其人为主。”[6]51后学去圣人千载,时世迥异。作文想要做到言如圣人口出,就要通过反复的模仿训练,如画师写真一样,在题面精神、布局命意、选调练词等方面“肖”于圣人,或许就能达到“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的写作境界了。

此外,蒋励常对行文结构的安排,也有心得:“凡作文,须知割爱法。”[6]51有所割爱,方能保证论述的集中,不生枝蔓。又说:“小题路窄,前路须用腾挪法,渐次拍入题为善。”[6]51这是破题的技巧,八股文作得好与不好,全看破题如何,“关键在于一语中的,精确不移,引出所要作的全文的主旨,但又切忌就题释题,重复题义”[5]25-26。而善用腾挪,可以实现小题大做,或为后文的写作留下广阔的驰骋空间,而且使文章的写作如曲径通幽,韵味有致。至于结尾的技巧:

作截下题,凡收煞处有三种法子:一从本题缩住,如在堂上走路,至近阶时急缩住脚是也;一从前路缩住,如在堂上走路,至近阶时却从后面缩住脚是也;一从旁路缩住,如在堂上走路,至近阶时忽从两边缩住脚是也。[6]51

文章收尾的方法很多,功用各不相同。但对八股文来说,“缩住”收束,强化论述的内容,使观点鲜明有力,就是此种文体写作的最佳选择。

三、八股文的写作能砥砺品格

八股文与其他文体不同。作为科举考试选定的特殊文体,它具有鲜明的功利诱惑性。国家以八股文取士,甄选出许多通达时务而又才干优长的士子,这吸引着天下读书人为此而皓首穷经。但因其内容仅限于四书、五经,所以它又极具道德修养的价值导向性。士人写作八股文,固是应试科举的需要,也是对自己心性品德的反复洗炼。他们备考过程中对儒道的揣摩以及写作时的代圣人设言,以儒家圣贤之心为我心,其心性就在潜移默化中具有圣人的心性了。当他们隐居独处或入仕为官时,就能以圣人的行事来要求自己,独处则慎于取予,为官则达济天下。所以,归有光《山舍示学者》云:

第今所学者虽曰举业,而所读者即圣人之书,所称述者即圣人之道,所推衍论缀者,即圣人之绪言。无非所以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而出于吾心之理。夫取吾心之理而日夜陈说于吾前,独能顽然无概于中乎……以吾心之理而会书之意,以书之旨而证吾心之理,则本原洞然,意趣融液。举笔为文,辞达义精。[11]

孔子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12]认为人品与言论之间有内在的联系,而且强调个人优秀品德对其美善言论的单向决定性影响。孔子此论,后来又逐渐演变为人品决定文品的文学批评观,即其人道德修养高尚,则其文自然高格有境界。

粤西士人亦持此论,而且他们往往能从文章所写事理来反观作者的品行,认为文品高者,其人之道德品质也必能自立。吕璜谓:

夫为文之与植品,事虽异而不异者,志也。为文之与敷政,途虽歧而不歧者,识也。往余尝以验于交游朋好之间,其文晰于理,洞达于事,昌明于词气者,其人不自立,其官不自贵,重任之事不立办,盖十不一二焉。[7]56

八股文不同于“虽足以翼圣道而未必皆代圣言,故时有愤怼奇怪驳杂之谈而不害为工”[6]136的古文,它是代圣人设言的特殊文体,必须言圣人之所言;而且应试举子长期揣摩圣贤经典,潜修圣人大道。因此,读者可以据文品人,从事理明晰、词气昌明的文章中考知其人之自立。

郑献甫云,“李安溪《贻何义门书》有云:‘有明盛时,治太平而俗醇厚,士大夫明理者多,盖经义之学有助焉!’夫以最无补之艺而谓最有关之学,其意果何在耶?”[6]136郑氏认同李氏之意,认为社会太平、风俗醇厚,正得益于明理的士大夫众多。而这些士大夫恰恰都是经过读圣贤书,参加科举成长起来的。他们所明之理,就是以四书、五经为根本所宣扬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

龙启瑞亦曰:

自有明以来,以制艺取士,国家因之。阅数百年,其间忠臣孝子、魁人杰士出于其中者,几十之七八。今试取其文读之,与其人无不相符合,虽功力有至有不至,然皆非世之为文者所得而及焉。[6]168

汉代独尊儒学,此后经千余年的弘扬传播以及潜移默化的浸润,历朝历代都涌现出许多忠臣孝子。因此,明代以来,品行高洁的魁人杰士未必都因国家以制艺取士所致。但以弘扬儒家义理为旨归的八股文,既已成为国家选拔人才的途径,必然是有助于士人对儒家德行的砥砺潜修的。而龙氏尤能用八股文来考见士人的忠孝大节,以此而论,有言者已必有德矣!

其实,八股文的题目以四书为准,而四书的内容出于圣人,圣人又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故士人应举考试,在熟习揣摩四书的过程中,也是他们人格形成的过程。文天祥曰:“孔曰成仁,孟云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13]吕璜云:“经之道简严易直,得其粹者为宇宙之正人。”[7]56这些读圣贤书而义尽仁至的宇宙正人,在得中入仕之后,亦多能笃谨自守,成为名臣循吏。龙启瑞谓:

然则谓时文之不足观人而达于吏事,亦鄙夫小儒之言,而未足与于疏通知远之道也。吾乡周景垣先生以庶常改知县,分发河南,逮知湖北德安府事。凡所至,皆有声。大吏于疑难事,皆倚君以办。[6]168

又谓:

盖自有明之唐、归、金、陈暨我朝国初诸名大家,其人类皆学有本原,沉潜乎经训,通达乎世事……如先生者,可谓知所从事矣!夷考先生生平以举人得知县,洊升至直隶永定河道,所至皆以循良治行著称。[6]169

写作八股文,不仅对士人有潜润德教之功,而且有考校学子策论时务之用。因此,士人入仕之前,不管功力浅深,都能沉潜经训以通达世事;为官之后,不管官职大小,均可循良治行而达于吏事。

粤西学人持论如是,而他们的立身行事也能遵守儒家教义,达济天下,穷独修身。俞廷举为乾隆三十三年(1768)举人,其同学左方海谓:“石村至性过人,其于父子、兄弟五伦间最笃,予以是尤重之。”[14]蒋励常为乾隆五十一年(1786)举人,《清史列传》载其官融县训导时,“或以三百金贿狱事,怒责之,请除名于学使。巡抚汪某重其名,将改边缺教官以擢知县,吏索赇不应,遂引疾归。主清湘书院十年,士皆怀恩服教”[15]。吕璜是嘉庆十五年(1810)进士,官浙江钱塘知县,升海防同知,“治凡五县,先后不及七年,所判案千余,翻控者颇少”[7]2。《清史列传》谓其“时称循吏”[7]4。龙启瑞中道光二十一年(1841)状元,咸丰七年(1857)三月,迁江西布政使。次年九月,卒于官。“在任上他‘劝民积谷备荒,并推广普济育婴诸善政’。”[16]他们知行合一,学问与道德并重,独修则读圣贤书,入仕则竭诚吏事。

粤西其他士子亦是如此。明清广西科举兴盛,明代中举士人共5 098人[17]134-135,清代有5 475人[17]201。他们不管是官居高位,还是沉沦下僚,无不是品行兼优、忠于职事的循吏廉官。谢良琦,崇祯十三年(1642)中举,一生沉沦下僚,难得升迁。然为人正直,遇事持正,吕集义为其作传谓:“为蠡县令。在任二年,事无大小,不避嫌怨,必持以正。迁常州通判,八月中断大狱以十数。”[18]谢济世,康熙五十一年(1712)进士,“雍正四年,考选浙江道御史。未浃旬,疏劾河南巡抚田文镜营私负国,贪虐不法,列举十罪”[19]10327-10328。陈宏谋,雍正元年(1723)进士,历官布政使、巡抚、总督,至东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史书评曰:“宏谋劳心焦思,不遑夙夜,而民感之则同。宏谋学尤醇,所至惓惓民生风俗,古所谓大儒之效也。”[19]10564他们都是通过写作八股文而应举入仕的,他们的高风亮节,不仅影响了治地的风气民俗,对粤西士人亦有榜样引导的作用。由此而论,粤西士人褒扬八股文,确实是有见地的。

治理国家需要人才,而国家选拔人才的方式,在各个朝代也有差别。但统治者都希望能选拔德才兼备的贤人以辅世长民,如汉代察举孝廉、贤良、方正、直谏,是首重人品的表现。到了隋唐之后,封建王朝确立了科举选人的制度,通过考试的方式来选拔官吏。隋唐时,考试采用诗赋策论的形式,已经尽量兼顾考察了举子的文学才情和处理实务的能力,但对士人的品德修养却未能形成有效的引导劝勉机制,而只能寄希望于士人提高道德修养的自觉自为。宋代以经义取士,明清演为八股文录官,考试内容则专据儒家义理。这样的考试形式和内容,既考察了士人解决时务的能力,也激励学生自觉地提高个人的道德修养,有效地打破了以往选拔官吏时无法兼顾的困境。

粤西士人深明其理,所以,对国家以八股文取士的制度多持宽容的态度。他们也通过科举考试,积极参与国家治理。而在备考时,读书明德,提高修养;为官后,严于律己,与人为善。他们的所作所为,对今天仍有启发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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