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色力量、根性与狂想曲

2024-05-10 07:00发星沙辉
扬子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吉狄马加彝人现代诗

发星?沙辉

吉狄马加是以独立的现代诗人身份闯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现代诗探索大潮的,其背靠彝族原根文化的语言内层,开启了他少数民族文化、精神元素同现代艺术思潮、技法融合转换成独具特质的汉语诗歌写作,可谓在汉语大家庭中以黑马之姿开启了中国少数民族的现代诗歌艺术探索者们的全新视角,使他们和他一道,形成气势磅礴的少数民族现代汉语诗歌的写作群体。他们的重要意义之一是借助汉语的文化传播宽度,释放了少数民族文化的原色力量、本色特质,使主流诗界的偏窄视野有了历史的局部校正。作为在当代诗歌界具有突出贡献的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对于诗歌、歌词、绘画、书法等艺术领域的探索直接影响了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至今的彝族当代诗歌、音乐、绘画等方面的发展进步与创新丰富,可以说,自彝族“60后”诗人起,到“70后”、“80后”、“90后”、“00后”等五代诗人,都受到吉狄马加的深刻影响。

下面,我们从吉狄马加的早期诗集《初恋的歌》《一个彝人的梦想》和当时的中国相关诗歌选集《探索诗集》《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等重要文本、文献来具体探究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艺术探索和贡献。

一、《初恋的歌》吉狄马加著

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9月版)

这是吉狄马加获得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1985年—1986年)的诗集,可以看成是吉狄马加以黑马之姿横空出世的象征。著名诗人流沙河在该诗集序言中如是说:“一个古老的少数民族出了一个年轻的现代诗人,他用潇洒的散文语句写诗。他的诗告别了排偶的尔比尔吉(彝族谚语),不拘不束,如风中鸟,如水中鱼。在他的诗中,传统的‘歌的成分已经很稀薄了。他传达给读者的,与其说是‘我看见了什么,不如说是‘我想到了什么。他的兴趣不在展列现象的纷繁,而是在显示灵魂的深邃。”流沙河选出吉狄马加的一些精彩诗句,与彝族的相关谚语进行比对,然后说:“读了谚语,回头再读吉狄马加的诗,我便哑然失笑,觉得他的思路和他的兴趣,较之他的祖先,已经相去甚远,远得难以识察其间的脉络了。”流沙河先生的感觉是对的,吉狄马加的写作和此前的彝族汉诗写作有很大的不同,并在独立探索之路上走出了很远,这正是吉狄马加探索性的、独特而迥异于以往任何彝族汉语诗歌写作甚至是中国少数民族汉语诗歌写作的地方,以至于在彝族诗界、中国诗歌界引起极大反响。流沙河说:“吉狄马加的诗中跳跃着彝人之魂。读了他的诗,谁都不怀疑,他对他的民族怀着深深的爱。”是的,因为对自己民族有着深爱,由此生发出了自己的语言灵魂精神之根,也从此出发,吉狄马加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和对自己民族自然质朴的深情成为他的诗歌感染人、打动人的一种艺术、精神力量。他要吹响口弦,“响在东方/响在西方/响给黄种人听/响给黑种人听/响给白种人听/响在长江和黄河的上游/响在密西西比河的下游/这是彝人来自灵魂的声音”(引自《做口弦的老人》)。作为彝人之子,他要继承的不是语言的排偶句法,不是引导人知人论事的“尔比尔吉”的表达方式,而是那被“金黄色的太阳”照亮了的,潜流在“古铜色的皮肤”下面的,在传统的脉根上不断创造的彝人精魂。他要让这样的探索和掘进发扬光大,并融入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使之靓丽地“汇流”。我们相信这是他写诗的方向、艺术创作的方向,正如他自已所说的:“我力求自已的诗能体现出真正的民族精神,希望自已诗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了人情和友爱的世界。”(引自《星星》1984年12期对吉狄马加的简介)可以说,从《口弦》开始,吉狄马加的情怀便犹如武者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如此博大与宽阔,这样的情怀是通过人类无国界的思想认识、通过对良善人性的深沉认同和博爱精神来实现的。吉狄马加的诗一出场就使人惊奇、使人叹服、使人看见“跳跃着的彝人之魂”,从而使我们看见一个民族的精神内涵。

在这本诗集中,《自画像》《黑色的河流》《古老的土地》《做口弦的老人》《老去的斗牛》《一支迁徙的部落》《致印第安人》等成为吉狄马加成名于中国诗坛时的创造性、代表性作品,他也由此开掘了几个第一:第一个在彝族文化历史上创造了全国性重要贡献和影响的真正意义上的彝族现代诗人;第一个获得当代中国新诗(集)奖、在中国诗坛引起极大影响的中国少数民族诗人;第一个以自身民族文化为根创造了受到广泛欢迎和认可的具有独特的民族文化色彩和极高辨识度的现代诗类型的中国诗人。他的创新精神、求新求变精神和对应时代之需要的精神开掘值得历史铭记。而我们认为,他对过往少数民族诗人写作中惯用的“民族+古典”或“民族+颂歌”等模式的浅表性民族抒怀说“不”,而对其作品中最为深沉的情感、最为丰富广博的民族精神文化的掘进,是其成为超拔并另辟蹊径进行创造的第一步。在上世纪80年代那样一个充满创造力的时代,吉狄马加,这个大凉山彝族的儿子,有幸被诗神选中,有幸被时代选中。他不仅让彝人发出了自已的声音,还从现代诗的独创性与探索性的角度,发出了少数民族自己的声音。正是由于他的崛起,引发了众多少数民族诗人进入现代诗行列,其重要意义足以在中国现代诗史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吉狄马加诗歌在中国诗歌场域的另一个意义是它更成熟,并且理直气壮地成为“自己”,自此作为少族民族的彝族第一次有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汉诗,并且形成了中国最具广泛影响力的诗歌群体之一,这又影响和带动了中国其他少数民族诗歌的成长、成熟,而少数民族的现代汉诗是整个汉诗大家庭中不可忽视的一支重要力量。

行文至此,我们不得不谈谈吉狄马加的那首堪称平地一声雷的诗作《自画像》,在短短的30多行诗句中,一个民族数千年的历史与泪痕浓缩其中,可以说是积压数千年的情结在此刻于诗人胸中奔涌而出。题记里说,“风在黄昏的山岗上悄悄对孩子说话/风走了,远方有一个童话等着它/孩子留下你的名字吧,在这块土地上/因为有一天你会自豪地死去”。一句“自豪地死去”,高度概括出了民族的自尊自爱,以及“一个”生命体的身上背负着的重大历史使命。因你找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并为之奋斗,你是值得自豪的。“我痛苦的名字/我美丽的名字/我希望的名字”,“我传统的父亲/是男人中的男人”,“我不老的母亲/是土地上的歌手”,“我永恒的情人/是美人中的美人”,“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左睡的男人/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右睡的女人”,“其实我是千百年来/正义与邪恶的抗争/其实我是千百年来/爱情与梦幻的儿孙”,“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切背叛/一切忠诚/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诗歌从彝族传统民歌及经书中延传转换,形成了另一种新型“混血汉语”(彝根精神为内在气质的新型汉语表达),让汉语的语义得到某种延伸,增加了汉语独特的创造性与探索性,这正是少族民族元文化元素汇入汉语的一种混融之美,这样,诗句增加了诗写的本义弹性,让整首诗在张力与涌动的连接中,最终完成最后那句“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的经典化言说。这句回答很明显是受“今天派”诗人北島的代表诗作《回答》的影响,起码在精神内层中有一种同质性的抒情向度。北岛的《回答》是一代独立精神探索者的立像,或也可说是写作者的一个自画像;吉狄马加这里所要做的是向世界喊出彝人自己的声音,喊出一个少数民族数千年的精神积蓄,同时也是在喊出一个民族在现代文明进程中寻求自我突破的开举之声。这一声呐喊酝酿了数千年,它见证了文明的进程与社会的进步发展。然后,诗行天下,不同民族的诗人同台竞技,大放异彩于时代舞台。北岛的“我——不——相——信”是反思,吉狄马加的“我——是——彝——人”是自信和尊严的呐喊,是时代与民族文化给了他自信,也是历史给了他机遇与创造的动力。自此,吉狄马加的同胞们开始受其影响,自上世纪80年代到当下40多年间,四川大凉山(西昌)内外形成波澜壮阔的多波峰式彝族汉语诗群(诗潮),形成了多代际诗人梯级自然发展模式;大凉山(西昌)、小凉山等大西南彝区,因吉狄马加这一声呐喊而成为少数民族现代诗的重镇与中心之一,同时成为彝族汉语诗歌的精神资源和文脉。所以说,吉狄马加的《自画像》堪称彝族当代汉诗的启明星。吉狄马加第一次把中国少数民族诗歌文化提升到可以与世界现代诗歌文化进行交流的高度,拉近了二者之间的距离,也建立了中国少数民族现代诗歌的自我意识。可以说,吉狄马加的出现,代表着一代自我革新意识极其强烈的少数民族文化型诗人的崛起,树立了一座少数民族现代诗歌文化的里程碑,特别是在民族文化的现代转化与创造上,他第一次成功地融入了现代意识与世界意识。吉狄马加自发出这一声惊天动地的“我——是——彝——人”的呐喊至今,一直站在彝族现代诗、实力诗写的前沿,不只是彝族诗界的标杆人物,更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少数民族现代诗的标杆人物,其几十年如一日的持续旺盛的创造力,引领和影响着彝族现代诗歌乃至中国少数民族诗歌创造与传播的主流方向。

谈过《回答》,我们再来谈谈吉狄马加的诗作《古老的土地》:“比历史更悠久的土地/世上不知有多少这样古老的土地”,“我仿佛看见成群的印第安人/在南美的草原上追逐鹿群/他们的孩子在土地上安然睡去/独有那些棕榈在和少女们私语/我仿佛看见黑人,那些黑色的兄弟/正踩着非洲沉沉的身躯/他们的脚踏响了土地”,“我仿佛看见顿河在静静地流/流过那片不用耕耘的土地”,“到处是这样古老的土地/婴儿在这土地上降生/老人在这土地上死去”,“世上不知有多少这样古老的土地/在活着的时候,或是死了/我的头颅,那彝人的头颅/将刻上人类友爱的诗句”。这首诗除去语言本身的创造突破外,最大的突破在于对古老土地文明的个性言说,带出了普遍存在于世的人类友爱的共性,或说人类的生存本身与精神本身永远循环往复地存在于世的共性,所以这首诗具有了从中国彝人本身的内界地域向世界其他“更为宽广”的民族的外界地域打开并延伸的强大精神力量,在短短的32行诗句中,开拓了阔大的精神场域,这诗性精神空间的无穷张力正是诗歌写作的意义所在。

二、《一个彝人的梦想》吉狄马加著

民族出版社(1989年1月版)

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可以看成是吉狄马加在此前的诗集《初恋的歌》中向世界发出自己的呐喊、与世界的地域性和少数民族精神进行相互呼应之后的一次自然回归:回归到大凉山彝族母血中,并对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进行重新审视与歌吟。所以这本诗集主要是面朝大凉山彝文化的一次精神灵魂“壮烈”返乡之行,也是内视自身民族文化价值及其在当下存在意义价值的思考之作。著名诗人孙静轩在该诗集序言中写道:“一个彝人,一个年轻的20世纪80年代的彝人,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觉醒了的彝人,而且是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彝人,以他独特的感觉,以他富有音乐美和绘画美的笔调,写出了他的梦想和他那个古老而神秘、痛苦而倔强的民族的梦想,这本身就具有极大的魅力。所以,它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一口气读完了吉狄马加的这本诗集。在中国当代诗坛上,每一个民族都有她自已的诗人,并且每一个真正的诗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在我看来,吉狄马加的诗没有停留在展列现象的纷繁、归纳人生的经验上,他表达的是,一个人、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无疑,吉狄马加是他那个民族的忠实的儿子,他生命的根深深地潜植于大凉山的地壤,他对自已的民族有着深厚、真挚而又浓郁的感情。他读过大学,接受过现代文化的教育,阅读过大量世界作家尤其是非洲和拉美诗人的作品,研究过西方的各种艺术流派和思潮,他的视野扩大了,目光已变得深邃而具有穿透力,他走出了大凉山的山谷,以现代人的目光,从当代世界文化的角度去审视本民族的历史和现实,才得以把握本民族的真实形象和精神,使之得到升华。”

一个诗人长了翅膀,在思想上长了翅膀,“他的诗才能够飞翔”。吉狄马加在成长过程中,有幸遇到流沙河与孙静轩这样的伯乐与知音,这也是中国诗歌界惜才爱才优秀传统的显现。孙静轩的序言昭示了一个诗人成长、成功之路上的精神基础:对自身民族的真爱,知识的累积与修为(对经典的大量阅读)。世界宽远情怀意识的打开与形成,还有最关健一点是要有开放的个性和现代意识。一个现代诗人,没有现代意识,就没有诗歌个性语言的建构与探索。孙静轩谈到的吉狄马加写作过程的整体构成,使我们想到发星提出的“三锅庄诗学”(“地域诗歌写作系列诗学”之一),三锅庄是彝人生存起居中的基本之物,是支在火塘边供蒸煮煎烤时托举炊具用的三块柱状的石头。这里的三锅庄诗学意为:一锅庄为彝根文化的坚守、传承与创造(本根文化掌握,要有学者级水准,要将民族文化作为写作的永久矿藏);一锅庄为用汉语写作并学深悟透汉族传统文化的修为(作为中国人,汉语是主要的语言交流与文化传播用语,由彝根进入汉语写作,是对汉语的融合再造与某种激活,而对汉文化传统的深入,与彝文化传统的相拥,是两种传统文化在交融中回到华夏文明体的良好作为);一锅庄为国外经典的阅读学习与研究(国外经典:一是主要涉及的各种新艺术思想与流派,二是现代的人类先进文明观念与思想精神等)。作为彝族现代诗写作者,如果掌握了这三个基本点,坚持以此为写作支撑,所谓“三生万物”,你的创作便在永久并繁生茂盛之道上自然生长。由此可见,吉狄马加的写作是典型的“三锅庄诗学模式”,作为一个“有根”的写作者,这一诗学也正好可以印证吉狄马加写作的一些成功因素。

下面,我們通过一些具体的诗歌作品加以感受。在《达基沙洛故乡》这首诗里,作者对故乡的痛与泪进行坦然的敞露,不回避痛楚与泪水,这需要绝然独立的勇力:“啊,我承认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土/纵然有一天我到了富丽堂皇的石姆姆哈/我也要哭喊着回到她的怀中”。《骑手》中“他睡着了/血管里有马蹄的声音”,这声音是大凉山的灵魂之声,也是大凉山跳动的心脏迸发出的沁入骨血的精神原声,体现出一种地域性、民族性的特质。《头巾》中对发生在大山里的混杂着悲欢的爱情故事进行浓缩的诗的言说,这种语言回旋的抒写就像山里的回响风,去了却没有去,来了却没有来,有一种缠绵不断的纠结与感伤充满其间,让人想起彝族传统爱情抒情长诗《妈妈的女儿》中的悲欢情感基调,通过大量的回环反复句式组成情感势头,具有摧塌情感世界的群山之力。《布拖女郞》中连续三段排比书写,将传统民歌中惯用的修辞运用其中,增加情感的浓密度与节奏,好似风声一声紧似一声,为最后一段的点晴进行铺排准备:“就是从她那倩影消失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到了悲哀和孤独/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在大凉山一个多雨的早晨/一个孩子的初恋被带到远方”。《彝人梦见的颜色》是对于彝族人生活中最常使用的三种颜色的印象诗说,这首诗里也多有铺陈抒写,也同样是一种具有“群山之力”的“群山书写”,这与大凉山高峻的山系地貌有强烈的关系,生在群山长在群山的人在进行浓烈与沉厚的情感表达时,多采用群山式的复沓与连续句法,形成群山般起伏涌动的效果,这是群山内化在人精神中的一种原质野血,一旦机遇精神与情感涌奔,它们便成为冲决的洪水,形成强大的精神表达阵势。此诗虽短,却有史诗意味,三色抒写特质突显,它们构成一个民族的生命底色、生存图景,体现了其精神世界的丰富性,这是民族传统文化自身的厚度从内根中传出的动人声响。再看《黑色狂想曲》,又是一首充满民族气质的群山式史诗性书写的作品,黑色群山、黑血、黑根、黑魂、黑河、黑石头,世界万物一纳入黑色便进入深沉、沉迷和神幻,而彝族自称“诺素”,“诺素”的含义即“黑色”,黑在彝族人的世界里是一切最高贵与深沉事物的象征。“啊,黑色的梦想,你快覆盖我,笼罩我/让我成为空气,成为阳光/成为岩石 成为水银 成为女贞子/让我成为铁 成为铜/成为云母 成为石棉 成为磷火/啊 黑色的梦想 你快吞没我 融化我/让你成为仁慈的保护下消失吧/让我成为草原 成为牛羊/成为獐子……”彝族原本就是一个具有深厚文化传统的民族,对于吉狄马加这样的彝族诗人来说,他靠着其巨大的精神富矿,写出了令人惊讶甚至是惊叹的诗歌作品。

三、《探索诗集》(文艺探索书系)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11月第2次印刷)

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文艺探索书系”是上世纪80年代产生重大影响的文艺丛书之一,对当时的文艺思潮集结与推动,具有重大的影响。它于1986年8月推出第1版后,产生洛阳纸贵的空前盛况,11月第2次印刷,印数达36500册。《探索诗集》选入54位诗人的100余首诗,这些诗人基本代表了当时中国诗界最具探索精神与前沿品质的诗人和群体。吉狄马加作为入选的两位少数民族诗人之一(另一个是蒙根高勒),被收录了《自画像》《黑色的河流》等诗。《自画像》使人们知道了大凉山彝人及他们身后的古老神秘的传统文化,通过语言打通大凉山彝人与世界文化的交融通道;《黑色的河流》更像从群山间传向世界的黑色柔性而锋利的声音,将那些光阴中的神性与泪水敞在世人面前。

吉狄马加的一举成名及在中国新时期现代诗歌阵营中确立地位,给后来写作者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代表少数民族诗歌融入了整个中国诗界的时代文化高度和时代文化的大气象,展示了时代给诗人提供成长与崛起的良好机遇。由此,吉狄马加及其诗歌,让国人们看见了一个写作者所拥有的胸襟与其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关注与思考。所以,在新时期文学中展示了自己的吉狄马加,从一定程度上推进或者说改写着当代少数民族的诗歌历史。他的作品是当时整个中国少数民族现代诗歌的一个觉醒、一个超越、一个提升,从此,不仅推动彝族诗歌、彝族文学产生了强烈的现代意识,推动少数民族诗人作家以更加自觉的现代意识,将自己和自己的写作,推进到一个开阔的、全新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版图中来。

四、《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陈超编

人民出版社(1989年8月版)

《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又是一本探索诗合集,也是一本在中国新诗史上具有重要史料价值的书籍,1989年8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15000册。在这部书里,陈超对1919年新诗发生始至1989年70年间的131位诗人的探索诗作423首,进行鉴赏评析,形成独特的诗选与评赏文体,这是陈超式的现代诗创造辞典。这本书也可作为“中国现代诗探索史”来读。

在犹似中国新诗“史书”性著作中,吉狄马加入选《致印第安人》《古里拉达的岩羊》两首诗作。陈超是这样评赏《致印第安人》的:“它与一般的国际题材的诗不同,它是用彝人的灵魂、彝人的血液来灌注的,这就使这首诗有了特殊的魅力。这首诗里诗人的抒情角度是新鲜的,他避开了泛泛的抒情,而找到了两个民族在文化上能呼应的一个点,深入下去,写得集中、深沉。可贵的是,这首诗的结构,并非保守惯性价值体系中的起承转合,而是两组核心意象回环中诸节点的呼应,所造成的诗歌意味和形式的自足状态。这种精心罗织的结构,不但架构了此诗的内容,而且也决定了内容的意义。”对于《古里拉达的岩羊》,陈超是这样评赏的:“别人从动物身上看到自然的生机,吉狄马加从动物身上看到自已的历史。这首诗写得趣旨高远,散而庄、澹而腴,不求奇句,但求奇意。诗人从岩羊身上体验到了一种彝人的性格,沉默的、忧伤的、深沉的、坚韧的祖先的性格。这首诗在意气平和不激不厉中蕴藏了丰富的情感内容,是咏物诗中的上品。”

陈超的评赏是中肯且精准的,这两首诗不仅是吉狄马加上世纪80年代的代表作品,更是当时少数民族现代诗的先锋前沿之作。从某个角度而言,这种诗只能产生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只有在上世纪80年代的特殊语境下,才能诞生出具有如此深厚历史意识的作品。

除了吉狄马加几乎可以说是天纵奇才的精神本质,吉狄马加的成功,主要得益于当时的文化大开放语境提供的几个重要条件:1、当时国内出版界空前活跃,许多国外重要的现代艺术(诗歌)作品纷纷在中国亮相,吉狄马加诗歌除受艾青影响外,还受南美诗人聂鲁达、北非诗人桑戈尔等国外具有原色根性现代诗人的重要影响;2、当时吉狄馬加在读的西南民院(成都),还有四川大学、四川师范学院等校园内的诗歌爱好者、诗人等都受四川第三代诗歌浪潮的强烈影响与冲击:1984年后,中国的现代诗潮中心从北方(以北岛、江河、杨炼、舒婷、顾城为首的“朦胧诗群”和以芒克、多多、根子、岳重等为主的“白洋淀诗群”)转移到四川。成都作为当时中国现代诗的重镇中心之一,是“非非”、“整体主义”、“莽汉主义”、“大学生诗派”等给中国诗界带来巨大影响与冲击的巴蜀现代诗群的汇流、交融、碰撞及击活、撕裂、再生之地,热血青年云集的大学校园,更是诗人的催生之地。所以许多重要诗人在校园中频繁交流、谈诗、办诗会等,这在当时是很平常而简单的事。这为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怀揣诗歌之梦的人走上诗歌之路提供了土壤和精神源头;3、具有彝族身份的吉狄马加,他背靠的是一个具有几千年文化传承的民族,当古老民族的文化与现代文化相撞后,肯定会产生文化的创造极差空间,这是诗歌等艺术最需要的,而吉狄马加血液中的彝族诗歌传统基因和当代使命在此时彼此交汇、彼此作用、彼此成就,使其在不断学习探索中,逐渐具备了在那个时期的彝族精神代言人、诗歌代言人的质素,并使之越发地明晰了自我使命和探究精神。这样的多方综合作用,使其诗歌的高度与深度具有了宽远的民族性与世界性,作品从中国大西南一隅冲出,彰显于中国诗歌界。他给我们的启示是,守住彝根,放眼世界,吸取其他先进文化,积极融入社会诗潮新浪特别是时代精神的中心地带,用最佳的方式将其体现。

结语

吉狄马加不只是当代彝族现代诗的开拓者,更是当代彝族现代文学、现代艺术领域的一个开拓者,他在当时和之后的彝族文学界内外产生了极大影响。并且难能可贵的是,他作为中国诗歌界的“常青树”,一直笔耕不辍,奔突在艺术的道路上,以“入世”的孜孜以求的精神,不断推出贴近生活、贴近时代的新作。自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直至新世纪的20多年,他皆有足以代表中国水准、世界水准的高品质作品出现,产生广泛、深远的积极影响。吉狄马加在中国彝族文学界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界甚至是中国文学界的影响是持续的。今天,在艺术新潮流不断汹涌而至的大凉山及大西南彝人区域内,随处可见他的艺术影响力,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艺术精神和所取得的引人瞩目的成就,已经成为当代彝人不断追求进步与自信自强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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