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汗水镌刻人生

2024-05-10 11:38吕斌
莫愁·小作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驴车牛马炒面

我和哥哥念小学时,寒假一到,父亲就套上驴车,带着我们去捡粪。

我的家乡赤峰北部是大兴安岭的余脉,多山。因为交通不便,远处的煤拉不进来,农民一年的烧柴就是上山搂柴火或到野外撿牛马粪。柴火不经烧,人们都利用冬季闲时间捡牛马粪,牛马粪既耐烧又热炕,是理想的烧柴。村子附近的牛马少,捡粪的人多。我们都去几十里地以外的放牧点去捡,那里挨着蒙古人居住的嘎查(村庄)近,牲畜都是散放,牛马粪漫山遍野都是。捡一马车粪需要七天,从我能背动粪筐起,年年冬天都跟着父亲和哥哥捡粪,那是我一年中最恐惧的七天。

我们穿着羊皮袄,头戴狗皮帽子,脚踏母亲做的鞋,鞋后跟都钉着铁掌子,为的是防止鞋底被磨穿;一人背着一个柳条背筐;驴车上拉着个装粪用的没有底的柳条编织的囤圈子;圈子里是一袋子玉米面炒面,炒面干吃和泡开水吃都行,到野外捡粪带这种食物方便吃;再就是一袋子葱叶子咸菜,家里没有别的菜。

父亲赶着驴车走在前面,我和哥哥抄着手缩着头跟在后面。风围着我们旋转着嚎叫,田野和远处的山峰都在风中发抖,灰暗的天空让人心情压抑。通往捡粪地的山间土路上不时有拉着粪的马车返回,也有像我们一样空车刚去的;返回的人都是趴在马车上挥舞着鞭子,趾高气扬地嚷叫着马快些走,满脸的污垢,一身的疲倦;去的人都是赶着车或跟着车缩头缩脑地走,有一种对即将到来的劳累的胆怯。

走了大半天,到了放牧点,几间土房子破败不堪,屋子里有一股羊膻味和潮气味,地上铺着羊草,草上站着卧着一些羊羔子,靠墙有一口很大的锅,敞着,锅里面落着尘土和羊粪蛋子。走进里屋,中间一个过道,两边是炕,炕席有几处烧坏的窟窿,炕上扔着烧半截的火柴棍儿,炕里摆着一排行李卷,行李又脏又破,炕上面的墙上砸着许多木橛子,橛子上零乱地挂着炒面袋子和鞋子帽子什么的。炕上坐着一个老头儿,叼着一杆烟袋抽烟,他一身脏衣裳,满脸尘土,他在这里给村里喂羊羔子。他跟我们打过招呼,眯着小眼睛瞅着我和哥哥说:“捡粪这活计够这俩小家伙受的。”

我进屋就胆怯地倚着炕沿站着,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更难受了。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的眼神,同情又无可奈何。农家孩子,哪个不是在劳累困苦中熬过来的呢!

父亲上炕,把炒面袋咸菜袋羊皮袄挂在墙橛上,急急地叮嘱我和哥哥:“快吃碗炒面,趁天还没黑捡一车去。”

老头从嘴中拔下烟袋,说父亲:“孩子这么大点,走一天路了,歇歇,明天再上山嘛。”

父亲说,来干啥来了,快捡够一马车好回家过年去。

我确实走得腿发胀了,浑身软,哥哥也无精打采。父亲到外屋把那个脏锅刷了刷,烧开了水,我和哥哥泡了一碗炒面吃下去,跟着父亲赶着驴车朝远山走去。

周围的山峦绵延起伏,山上有草有灌木丛,牛群、羊群、马群这一处那一处。有零星捡粪的人,背着背筐,哈着腰伸着脖子艰难地前行。到了山上,我和父亲哥哥散开捡粪。冬季的牛马粪是冻着的,很少有干的,粪冻着便于捡和用车拉;因为是冻着的,所以非常沉,背着的时候像背着铁砣子。捡满一筐,背到驴车上倒进囤圈子里,再去捡,一筐接一筐地捡,步子也渐渐沉重,神智就有些混浊,话也不愿意说。

天黑的时候,我们捡满了一驴车的粪。回到放牧点,屋子里坐满了人,有放牧的牛羊倌儿,有来捡粪的,个个脸上都是尘土,身上挂着黑土。他们盘着腿坐在炕上,抽着自家种的旱烟,说笑着。晚上是这些人唯一快乐的时光,累了一天,这时候可以歇气了,可以聚在一起说话了。我们没有别的娱乐形式,只有坐在一起说话,通过这种方式解乏。

父亲边和那些人打招呼,边招呼我和哥哥烧水泡炒面吃,吃完快点上炕睡觉,明天早点起来上山捡粪。

我们上炕躺在被窝里很快睡着了,当父亲喊我和哥哥起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外屋有灯光,是父亲在外屋烧水,我爬起来看看炕上,只剩下我和哥哥了,所有的行李都卷着,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们落后了,赶紧穿衣下地泡炒面吃。

我们在黑夜中朝山上走的时候,寒风刺骨,茫茫野外静得让人有一种恐怖感。走到山上隐隐看见周围的景物了,开始捡粪。一叉子又一叉子把冻着的粪扔进背筐里,筐由轻变重,满筐之后,把粪倒进驴车里,筐又由重变轻;接着捡粪,满筐之后再变重。反反复复,身上的力气一点点被消磨掉。

最累的时候,是黄昏背着一背筐粪朝驴车走的时候,此时太阳跋涉了一天,滚入了西山后,明亮的天空暗下来,远山和近处的草地模糊了,晚风吹拂着蓑草和归途中的牛羊马。背着捡满的最后一筐粪,哈着腰伸着脖子慢慢地朝前边的驴车走,哥哥赶着驴车向前移动,距离越拉越远,我赶上它的信心终于跨了,瘫坐在草地上,想喊哥哥,叫他停下来,可是,空荡荡的肚子和浑身的酥软,我挤不出一点力气喊叫。任凭晚风吹着的我,对于远走的驴车、即将到来的黑夜、生与死是那样的漠然,我觉得就这样永远坐下去,很舒服,很幸福。

哥哥见我没有跟上来,回头来找我,他帮我卸下肩上的背筐,背起我的背筐赶上驴车,把筐里的粪倒进囤圈子里,再把空筐还给我,鼓励我说,一定要坚持走,不管咋累也要走到放牧点。我背着空筐迷迷糊糊跟着车走。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哥哥的话,如果那样坐下去,会冻死的,那样的悲剧,在野外发生过。

望着高低起伏的大山,我不知道在这茫茫的旷野中拼死拼活的活计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真的希望放假天天玩耍,当我饿了的时候,我恨恨地想,我一旦发了大财,我一定饱饱地吃一顿煮鸡蛋;当我累得走不动的时候,我渴望快快开学,那样我就可以不再捡粪了。

冬季捡粪是我人生中最累的一段时光,因为有了那段竭尽全力都难以征服的累,在我的心灵刻下了深深的痕,有它垫底,在以后的岁月里,再累的活计我也没再畏难、恐惧过,还有什么难事能超过大自然带给我的威胁呢?

吕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上发表和转载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及作品集多部。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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