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之间:柏林浪漫派共同体书写初探

2024-05-23 10:11卢盛舟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世界主义民族主义共同体

摘要:活跃于19世纪初德意志思想舞台的柏林浪漫派对共同体的理论建构与文学书写做出过重要贡献。政治哲学家亚当·米勒在1809年出版的《治国术》中提出了强调整体性、自然性和历史性的共同体理论主张,而柏林浪漫派作家既或隐或显地对民族共同体展开文学想象,又通过交谊结社为实现民族共同体开展政治实践。在他们的共同体书写中,除以往大多数研究所确认的民族主义内涵外,还存在重要的世界主义维度:相关作家并不囿于民族国家疆界,而是在世界范围内思考民族共同体的建构和与文化他者的共生问题——民族独立、帝国殖民、和谐共存等多重欲望在此纠缠交错,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也因此并非变奏关系,而是呈现出了间性特征。

关键词:柏林浪漫派;共同体;民族主义;世界主义

文献标识码:I516中图分类号:A 文章编号:001409

自海涅1833年发表《论浪漫派》以来,浪漫派批评研究“几乎贯穿了19世纪和20世纪德意志民族的精神生活,构成了德国人反省自我、理解自身的一个基本内容”①。但在相关文学研究中,研究者多关注以耶拿、海德堡等地为中心的浪漫派作家群,而对以柏林为活动中心的作家群体鲜有深究。事实上,作为18世纪末19世纪初普鲁士的政治文化中心,柏林曾聚拢了一批德语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家与知识分子在此居留创作,如克莱斯特、E.T.A.霍夫曼、艾兴多夫、沙米索、亚当·米勒等人,他们写就的文学与思想作品蕴藏着深刻的政治内涵。卡尔·施米特在其著作《政治的浪漫派》中所论及的理论家和作家,大多就与柏林浪漫派有关。②

共同体理论研究和文学中的共同体书写是近年来国内外国文学研究界的热点话题之一。③反观德语文学研究界,或受20世纪历史罪责问题的影响,“共同体概念在德语区,尤其是德语文学与文化研究领域一直不受重视,甚至遭到排斥”,然而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德国存在着一个历史悠久的共同体思想传统,尤其是……马克思、黑格尔、康德、滕尼斯等人的共同体思想影响深远”。④同样,活跃于19世纪初德意志思想舞台的柏林浪漫派对共同体的理论建构和文学书写也做出过重要贡献,一些作家和理论家在文中非常明确地使用了“共同体”一词,如:克莱斯特在政论文《这场战争的关键是什么?》中多次径直使用“共同体”一词;亚当·米勒在《治国术》(一译《论国家艺术的原理》,DieElementederStaatskunst)中提出“崇高共同体”一说;费希特在《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中屡次提到“共同体”的概念,并把共同体比作一种有机统一体。那么,柏林浪漫派对共同体的理论建构、文学书写和政治实践有何具体内涵,这是本文想要初步探究的问题。

①ManfredRiedel,Gesellschaft,Gemeinschaft“,GeschichtlicheGrundbegriffe:HistorischesLexikonzurpolitischsozialenSpracheinDeutschland,Bd.2,hrsg.vonOttoBrunner,WernerConzeundReinhartKoselleck,KlettCottaVerlag,1975,S.828.

②ReinhartKoselleck,Volk,Nation,Nationalismus,Masse“,GeschichtlicheGrundbegriffe:HistorischesLexikonzurpolitischsozialenSpracheinDeutschland,Bd.7,hrsg.vonOttoBrunner,WernerConze,ReinhartKoselleck,KlettCottaVerlag,1992,S.327.

③参见卡尔·曼海姆:《保守主义:知识社会学论稿》,李朝晖、牟建君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第174197页。有关米勒的生平,参见JakobBaxa,AdamMüller.EinLebensbildausdenBefreiungskriegenundausderdeutschenRestauration,G.Fischer,1930。

一、亚当·米勒的共同体理论建构

根据德国著名概念史学家科泽勒克主编的八卷本《历史的基本概念:德国政治和社会语言历史辞典》中的“社会、共同体”条目,在1800年前后的德意志,“共同体”(Gemeinschaft)尚不是一个可以与“人民”、“民族”、“社会”、“国家”、“共体”(Gemeinwesen)等明确区分开来的独立概念。与滕尼斯在1887年问世的《共同体与社会》中严格区分“社会”和“共同体”这两个概念不同,康德和青年费希特把“社会”和“共同体”基本当作同义语使用,两者都指一种在基于理性的行为和目的关系之中自由、平等的個体之间的相互关联。在此,社会总体没有被解释为目的本身,而是实现个体目的的手段。但浪漫派通过将社会总体(dasgesellschaftlicheGanze)及其各部分风格化为一种高于个人行为的社会“整体”(sozialeGanzheit),通过放弃社会行为理论中对理性主体的假设,转而将个体定义为拥有权利与义务的道德主体,进而扭转了上述个体和社会之间的关系。这又导致一方面浪漫派重新回溯到自然化、历史化的社会关系基础(如家庭、族群、人民等);另一方面,公共关系被私密化,让位于不再以公共领域为交往场域的“交谊结社”(Geselligkeit)关系。①

“共同体”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与相关概念不够泾渭分明,并不能说明它的无足轻重。恰恰相反,彼时“共同体”“人民”“民族”“国家”这些概念在欧洲,特别是在德意志,已成为政治社会语汇中的关键概念和政治阐释文化中的意义核心。②在世纪之交的历史动荡之中,以普鲁士为首的德意志各邦先后加入了反对异族统治、寻求民族独立的反拿破仑解放战争,而通过德意志浪漫派的理论建构与文学书写,共同体擢升为德意志民族政治身份认同中的重要一环。如果说19世纪是民族的世纪,那么共同体在此与19世纪的精神不谋而合,应首先被理解为人民共同体或民族共同体。

在政治理论建构层面,费希特于1807—1808年在柏林科学院大礼堂对德意志同胞发表了14次讲演,后被汇编成《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一书,为人耳熟能详。相反,作为柏林浪漫派政治思想设计者的亚当·米勒在中文研究中至今被提及不多。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在《保守主义》中认为米勒是德意志早期保守主义思想的奠基人。③米勒的著作《治国术》源自他1808—1809年冬季在德累斯顿所做的系列讲演,于1809—1813年其在柏林居留期间出版。米勒在《治国术》中指出,“国家不是一个孤零零的手工制品、管理产业、担保机构或商业团体;它是整个物质需求与精神需求的内在联合体,是整个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内在联合体,是整个民族的内在生命与外在生命同一个伟大果断、不断运动着的生机勃勃的整体之间所形成的内在联合体”,“国家是逝去的一代同将来一代之间的共同体,反之亦然”;①作为其基础的人民不是一群人的总和,而是“一个由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世代所组成的崇高共同体,他们靠生与死的伟大而亲密的纽带紧密相连,其中的每个世代,以及每个世代中的每个个体,都为这共同的纽带担保,而这纽带又为其整个生命担保;这种美丽而不朽的共同体以共同的语言、共同的习俗和法律展现在人们眼前,呈现在人们脑海中”②。由此可见,米勒在《治国术》中试图把共同体、民族、人民、社会置于国家的概念下进行整合。他的共同体理论主要关乎三点:一是整体性(Totalitt),二是有机性,三是历史性。

①②AdamMüller,DieElementederStaatskunst,Bd.1,Sander,1809,S.51;S.204.

③弗里德里希·梅尼克:《世界主义与民族国家》,孟钟捷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124页。

④徐建:《普鲁士改革时期的浪漫主义:思想与行动》,《史学集刊》,2021年第3期,第100101页。

⑤EthelMataladeMazza,DerverfassteKrper:ZumProjekteinerorganischenGemeinschaftinderPolitischenRomantik,Rombach,1999,S.4041.

⑥黄金城:《有机的现代性:青年黑格尔与审美现代性话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6页。

⑦任卫东、刘慧儒、范大灿:《德国文学史》第3卷,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35页。

首先是整体性。整体性无疑旨在强调共同体的优先地位。梅尼克指出,米勒对共同体的理论设计已经远离了18世纪90年代威廉·冯·洪堡的思想,“那时,个人在国家与民族面前仍然保留优先性……然而现在,米勒却认为,个人的存在仅仅是强大整体的一部分”③,因为个体的自我实现与共同体的存亡休戚与共。米勒所强调的“整体性”,系他从诺瓦利斯作品中挪用的术语,米勒希冀借此来包容和超越现实政治中所有的矛盾和冲突,而他在1804年出版的个人第一本哲学著作《对立学说》(DieLehrevomGegensatz)则为其提供了哲学基础。徐健指出,米勒对立思想的核心是“寓于多样性中的整体性”。在米勒看来,根据对立学说,国家形态不能只是形式和秩序,而应该是动态、鲜活、流动的,像生活本身一样变动不居。因此,国家不是一个个机械存在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法律机构,对国家的认识也不只是简单地了解其资源、物产、土地、人口、财富以及流通、法律和慈善状况。④这自然就导致了米勒的国家观与有机论、活力论等思想传统声气互通。

其次是有机性。米勒把国家理解为一个活生生的有其器官、个性和情感的个体,这是德意志浪漫派国家观的典型体现。德国学者德·马扎(EthelMataladeMazza)在《宪制身体:论政治浪漫派中的有机共同体》中指出,德意志浪漫派中的有机共同体思想一方面承袭了西方将国家类比为身体的修辞传统——这一传统最初受西方基督教用耶稣的“奥秘之体”指代教会的启发,另一方面则借用了18世纪下半叶生理医学所关注的生命作为有机体的话语。⑤黄金城在《有机的现代性:青年黑格尔与审美现代性话语》中指出:“18世纪到19世纪的德国浪漫主义话语,几乎言必称有机体。民族和国家作为伦理整体,被表象为‘有机体‘生命乃至‘精神。在此期间的国家学说,几乎都是在有机体的范式下建构出来的。国家成为‘真正的有机躯体‘活生生的有机体,甚至被理解为‘原始生成物……在这个意义上,国家内部的精神元素和物质元素就像人体器官一样运动,它们是‘有机的(organisch),而非‘机械的(mechanisch)。”⑥把共同体理解为有机共同体,首先体现出米勒反对霍布斯等人提出的机械的社会契约论,认为国家非人力所为,而是源于自然;其次反映出米勒对等级制的提倡,“不同等级就像人的肢体,虽然个个不同,但各有所长,各有所司,彼此不能替代……为了共同目的,它们协调配合”,而家庭既有血缘关系,又有爱情纽带,所以是共同体最好的原型;最后,“国家的有机模式实际上是浪漫文学对传统崩坏、社会分化、国家解体、道德失去凝聚力、人心涣散的现实的回应”⑦。

再次是历史性。共同体是自然的,同样也是历史的,它是一条联系过去、当下与将来的链条。在此,米勒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参考了保守主义政治家埃德蒙·伯克于1790年出版的《反思法国大革命》,该书通过弗里德里希·根茨的翻译深刻影响了德意志浪漫派的政治思想。同时,米勒也受到了诺瓦利斯《信仰与爱》的影响。在伯克那里,社会虽然以某种契约的形式存在,但这种契约不同于贸易往来中的商业伙伴关系,因为这种关系不是在单一代际中可以达成的,而是由此形成了一个活着的、曾经活着的和将要活着的人的共同体。所以,伯克笔下的“共同体”一词不是community,而是partnership。而米勒使用18世纪美学中的常用概念“崇高”创造出“崇高共同體”(erhabeneGemeinschaft)一词,体现了他对共同体超乎个体理性的强调。

①黄燎宇:《传奇人物克洛卜施托克和他的文化构建——以赫尔曼三部曲为例》,《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第5页。

②③HeinrichvonKleist,SmtlicheWerkeundBriefeinvierBnden,Bd.2,Dramen1808—1811,hrsg.vonIlseMarieBarthu.a.,DeutscherKlassikerVerlag,1987,S.613;S.632633.

④卢盛舟:《论克莱斯特〈洪堡亲王〉中的情感表现与18世纪电学知识》,《外国文学》,2022年第3期,第153163页。

⑤里亚·格林菲尔德:《民族主义:通向现代的五条道路》,王春华、祖国霞、魏万磊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337367页。

⑥MichaelRohrwasser,Coppelius,CagliostroundNapoleon.DerverborgenepolitischeBlickE.T.A.Hoffmann,Stroemfeld,1991,S.1551.

二、民族共同体的隐微书写及实践

克莱斯特和亚当·米勒在1807—1811年关系甚密,二人结识于德累斯顿,共同创办《太阳神》杂志,后在柏林合编《柏林晚报》。如果以米勒设计的提倡世代间纽带的民族共同体作为参照,就不难理解柏林浪漫派作家书写历史剧和历史小说的用意。克莱斯特的《赫尔曼战役》(1808)取材自古代日耳曼部落领袖赫尔曼于公元9年在条顿堡森林伏击罗马军队从而成功抵抗罗马帝国入侵的历史事件。这一历史事件一般被视为德意志历史的开端,因为正是这场战役使得日耳曼人及后来的德意志人没有像高卢人一样被罗马化,赫尔曼也因此被视为德意志历史上第一位民族英雄。早在18世纪,德国文学史上的传奇人物克洛卜施托克就通过《赫尔曼的战役》(1769)、《赫尔曼和长老们》(1784)、《赫尔曼之死》(1787)“讲述德意志民族的伟大和苦难,……展示德意志文化的悠久和燦烂”①。克莱斯特的最后一部戏剧作品《洪堡亲王》(1809)以1675年的费白林战役为背景。在这场标志着普鲁士在17世纪下半叶崛起的战役中,选帝侯腓特烈·威廉率兵大败瑞典军队。克莱斯特在1809年普鲁士被法国侵占的时刻,选择回溯普鲁士的光荣历史,想必是要借此剧一浇其爱国情感之块垒,为民族解放登高一呼。而阿尼姆的历史小说《皇冠守卫者》(1817)把时代背景安置在16世纪,通过讲述霍亨施陶芬家族后裔贝托尔特和安东无法守卫皇冠、振兴家族的故事,表达了作者对复辟时期政治现实的失望。

有机共同体话语在柏林浪漫派的文学文本中同样得到了反映。例如,克莱斯特有意将《洪堡亲王》这部追溯本民族光荣历史的历史剧情节置于家庭框架中——剧中洪堡亲王称大选帝侯为“舅父”。此外,该剧强调了情感在政治共同体中的重要性:洪堡亲王恰恰是在一股莫名激情的驱使下罔顾预先订好的作战计划,率军向敌人发起冲锋并最终取得胜利;洪堡亲王的心上人纳塔丽在选帝侯面前为她的表兄求情时也表示,“军法固然要遵守,可人的美好的感情不能弃之不顾”②,祖国恰恰是建立在情感和历史之上的共同体;科特维茨上校更是将情感提升到政治高度,承认情感在治国术中的重要性,他指出,自己愿意为国家打仗捐躯,完全是出于对君主、对国家的眷念③。与浪漫派借重生理医学话语来塑造有机共同体思想异曲同工的是,克莱斯特在该剧中借用当时与生理医学紧密相连的电学话语,再现了对于有机共同体来说至关重要的个体情感。④

德国民族主义意识始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其思想谱系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即德意志浪漫派,这已是识者公论。⑤许多浪漫派作家为民族解放摇旗呐喊,甚至亲自投身反拿破仑战争,而其中最容易被忽视的,莫过于E.T.A.霍夫曼。一向以作品怪诞、神秘著称,以表现艺术家“独体”意识见长的霍夫曼从20世纪90年代起就被认为在其创作中暗含一种“隐匿的政治目光”⑥,而他发表于1814—1815年的三篇文章《德累斯顿附近战场上的幻象》(DieVisionaufdemSchlachtfeldebeiDresden)、《厄尔巴岛的酋长在巴黎》(DerDeyvonElbainParis)、《法式珍馐》(FranzsischeDelikatesse)的政治意味则更是呼之欲出。德累斯顿战役发生于1813年8月25日至27日,拿破仑率领法军击败第六次反法同盟联军,双方伤亡惨重。据霍夫曼的日记记载,作家在战役结束后曾参观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德累斯顿附近战场上的幻象》正是描绘了一幅硝烟弥漫、末世美学般的梦幻景象:拿破仑受到了上帝与魔鬼的惩罚,他的尘世审判者就是他现实中的手下败将——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和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厄尔巴岛的酋长在巴黎》写于拿破仑1815年2月出逃厄尔巴岛之际,借由首都守塔人写给堂兄的信,抒发了德意志人的民族情感。在《法式珍馐》中,霍夫曼借“珍馐”一词隐喻法国人特有的抒发快乐、隐藏痛苦的社交惯习,认为法兰西民族无法体会德意志人深沉的民族苦难。

①卢盛舟:《作为日常生活实践的轶闻书写:以克莱斯特〈柏林晚报〉中的轶闻为例》,《德语人文研究》,2020年第2期,第1319页。

②卢盛舟:《“犹如被割去了眼皮”:重审〈弗里德里希所绘海景前有感〉中的隐微战争书写》,《外国文学评论》,2023年第1期,第2554页。

③徐畅:《勿忘坚固物——施莱米尔的影子与德意志民族主义的兴起》,《外国文学》,2016年第5期,第8594页。

④MarkusHein,AltesReichundNeueDichtung.LiterarischpolitschesReichsdenkenzwischen1740—1830,DeGruyter,2015,S.500535.

⑤JulianeSpitta,GemeinschaftjenseitsvonIdentitt?berdieparadoxeRenaissanceeinerpolitischenIdee,transcriptVerlag,2013,S.134.

⑥李伯杰:《论弗·施莱格尔的“交友”思想》,《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4期,第104110页。

由于当时的书报审查机制,柏林浪漫派的民族共同体书写还呈现出一种列奥·施特劳斯意义上的“隐微书写”。例如,克莱斯特在由其主编的《柏林晚报》上发表的数篇轶闻,通过对前文本的巧妙改写和对刊载于不同期报纸的轶闻之间隐蔽的互文性编排,并以描述看似普通的日常生活经验为掩护,参与了19世纪初德意志民族解放和普鲁士军事改革的话语生产,并以此方式得以规避当时的书报审查。①同样是克莱斯特撰写的短文《弗里德里希所绘海景前有感》(1810),看似是一则艺术评论,实则隐藏着作家对普鲁士军事改革的关注。该文被用来表达观看弗里德里希风景画《海边的修士》所产生的感受的核心隐喻——“犹如被割去了眼皮”,其生成前提是克莱斯特在洞悉风景画政治寓意的基础上进一步将画中浩瀚无边的海景感知为1800年前后欧洲出现的民众战争的寓像,其军事内涵是古典战争法被悬置之下敌人的消灭和自我的牺牲,其现实指向则是克莱斯特在1810年德意志民族解放运动处于低潮之际依然对普鲁士军事改革家所倡导的民众起义念兹在兹。②又如,沙米索在童话小说《彼得·施莱米尔的奇异故事》中用主人公把影子卖给魔鬼,从此成为丧失影子的人这一事件反映了“德意志民族主义迅猛兴起这个历史背景下的国族身份认同危机”③。也有研究者指出,艾兴多夫的小说《预感与现实》和《一个无用人的生涯》中均隐含着一股对于1806年解体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乡愁余绪。④

柏林浪漫派对民族共同体的实践,则体现在“交谊结社”上。有论者称,从反拿破仑解放战争到“三月前”,再到1848年革命,德意志民族政治主要以“交谊结社”的形式发生,民族运动的核心载体为社团、协会以及兄弟会。⑤1811年1月18日,米勒与阿尼姆在柏林成立德意志餐桌协会,其86名成员包括了诸多政府官员、大学教授、作家、艺术家等人士。根据创始章程,只有“体面正派”的人才能被邀请入会,犹太人则被排除在外。协会定期组织发言人发表餐边讲演(Tischrede),讲演运用了政治诗歌、笑话、轶闻、讽刺文等不同文体,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布伦塔诺于1811年3月陈述的《历史前、历史中、历史后的非利士人》(DerPhilistervor,inundnachderGeschichte)。由此可见,早期耶拿浪漫派以“自主行为规则”为本,以“友谊联盟”“协作诗”“协作哲学”为表征方式,后经施莱尔马赫的《试论交谊》(1799)获得理论表达并在拉赫尔·瓦恩哈根主导的柏林沙龙文化中得到了践行的交友观⑥,来到柏林浪漫派那里,其内涵发生了改变,变得更加私密化与政治化。施莱尔马赫为交谊设定的自由的、无目的的交谈,不见容于德意志餐桌协会。总体看来,餐桌协会的政治观点熔极端保守主义、自由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等意识形态于一炉,其成员将自己视为普鲁士抵抗运动甚至是德意志民族生存意志的代表。①

①StefanNienhaus,GeschichtederdeutschenTischgesellschaft,MaxNiemeyerVerlag,2003,S.16.

②HeinrichvonKleist,SmtlicheWerkeundBriefeinvierBnden,Bd.3,SmtlicheErzhlungen,Anekdoten,Gedichte,Schriften,hrsg.vonKlausMüllerSalget,DeutscherKlassikerVerlag,1990,S.478479.

③赵蕾莲:《让·保尔政论文中以世界主义为前提的德意志情怀》,《德国研究》,2018年第2期,第95106页,第127页。

④AndreaAlbrecht,Kosmopolitismus,WeltbürgerdiskurseinLiteratur,PhilosophieundPublizistikum1800,DeGruyter,2005,S.341342.

三、共同体书写的世界主义维度

伴随反拿破仑战争的爆发,克莱斯特从早年受启蒙运动影响的普世主义者转为一名为反法抵抗运动摇旗呐喊的民族主义者,其政论文《这场战争的关键是什么?》即号召普鲁士展开“全民皆兵”的民众战。这篇直到克氏身后才发表的文章篇幅不长,共分两段,整个第二段由十个以“共同体”(Gemeinschaft)开头的气势磅礴的排比句构成,“共同体”一词出现的频率之高,密度之大,引人注目:

这(指反拿破仑战争——笔者注)关乎一个共同体,她根干盘曲,仿佛一棵橡树,扎根于时代的土壤;她的树梢直触云彩的银色镶边,荫庇着美德与伦理……一个共同体,她不知支配和统治欲为何物,与其他任何一个共同体一样值得存在和被容忍;她甚至不会思忖自身的荣誉,定会同时思考栖息在地球上的其他人的荣誉和福祉;她最恣肆、最不凡的想法——來自诗人和智者,乘着想象力的翅膀——就是臣服于一个世界政府,这个世界政府由所有兄弟邦国通过自由的选举确定……这关乎一个共同体,她孕育了莱布尼茨和古登堡;在此,盖利克称量大气层的重量,齐恩豪森引导太阳的光芒,开普勒绘出天体的轨道;一个共同体,她能献出伟大的名字,如同芳春献出繁花;她养育了胡腾和济金根,路德和梅兰希通,约瑟夫和腓特烈;在此,丢勒和克拉纳赫这两位神庙的荣耀者曾生活过,克洛卜施多克曾歌颂过救世主的胜利。这关乎一个属于全人类的共同体;即便是南太平洋的野蛮人,倘若认识这个共同体,也会如潮水般涌来保卫她;没有一个德意志的胸膛能久过她的存在;她只能用叫太阳黯淡无光的鲜血埋葬。②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上述引文体现出克莱斯特在论述民族共同体时的世界主义视野:共同体应“臣服于一个世界政府,这个世界政府由所有兄弟邦国通过自由的选举确定”,因为“这关乎一个属于全人类的共同体”,这无疑折射出康德发表于1795年的文章《论永久和平》中关于建立普遍共同体的伦理思想。而这个共同体对南太平洋的岛民不以兄弟相称,反以野蛮人冠之;“即便是南太平洋的野蛮人,倘若认识这个共同体,也会如潮水般涌来保卫它”一句,更是不无帝国意识和殖民冲动。德国历史学家梅尼克的扛鼎之作《世界主义与民族国家》从思想史的角度论述了德意志通过逐步克服世界主义观念,从文化民族转变为国家民族的历史过程,但新近研究表明,19世纪初的德语作家依然着眼于世界主义议题,如莱茵联盟各邦国中以让·保尔为代表的作家对以世界主义为前提的德意志情怀的提倡③、费希特对基于爱国主义的世界公民意识的倡导、艾兴多夫对天主教世界主义的向往等。在此,世界主义这一概念依旧具有丰富、多面的语义光谱,不是用一种简单的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对立就可以说明的。值得注意的是,正是由于这种多面性,世界主义也一直在解放和霸权之间摇摆往复,它始于道德全球化,却常常滑向全球范围内的帝国主义的边缘。例如,费希特就将世界主义态度转化为一种德意志的使命意识,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的杂糅,最终以一种教育精英、文化帝国主义式的傲慢为民族帝国主义推波助澜。④

1800年前后的德语文学通常被认为是民族文学的奠基时刻,然而正如南希在共同体理论中从哲学角度所揭示的那样,共同体/共通体“乃是始终通过他人并为了他人而发生的”①共同体/共通体,跨文化的世界共同体想象同样也是19世纪初德意志民族主义运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克莱斯特对共同体的文学想象,恰恰彰显出柏林浪漫派的共同体想象并不囿于民族国家疆界,而是在世界范围内思考民族共同体的建构和与文化他者的共生问题。然而,德语国家的德语文学研究在后殖民理论接受上的后知后觉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对上述事实的认识力度还远远不够。②相比之下,北美日耳曼学研究明显要领先一个身位。赞托普在20世纪90年代末就指出,虽然德意志殖民行动与英、法等欧洲国家相比起步较晚,直至19世纪后期,德意志帝国才开始大规模殖民扩张,但早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意志知识分子就已展开殖民想象,这种殖民想象在民族认同的形成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③张春洁在《欧洲殖民主义时代的跨文化性与德意志话语》一书中也指出,欧洲与非欧洲文化的相互影响反映在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初期的德意志话语中,非欧洲知识对德意志话语同样起到了形塑作用。④

①让吕克·南希:《解构的共通体》,郭建玲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1页。

②DirkGttsche,AxelDunker,GabrieleDürbeck(Hrsg.),HandbuchPostkolonialismusundLiteratur,Metzler,2017,S.3853.这一情况在近年的研究中得到了改观,参见OttmarEtte,MobilePreuen.AnsichtenjenseitsdesNationalen,Metzler,2019。

③SusanneZantop,ColonialFantasies.Conquest,FamilyandNationinPrecolonialGermany,1770—1870,DukeUniversityPress,1997,pp.116.

④ChunjieZhang,TransculturalityandGermanDiscourseintheAgeofEuropeanColonialism,NorthwesternUniversityPress,2017,pp.320.

⑤ReinhardBlnkner(Hrsg.),HeinrichvonKleistsNovelleDieVerlobunginSt.Domingo.LiteraturundPolitikimglobalenKontextum1800,Knigshausen&Neumann,2013,S.1719.

⑥E.T.A.霍夫曼:《斯居戴里小姐》,陈恕林、宁瑛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171页。

⑦AxelDunker,KontrapunkttscheLektüren.KolonialeStruktureninderdeutschsprachigenLiteraturdes19.Jahrhunderts,WilhelmFink,2008,S.6062.

例如,克莱斯特在《圣多明各的婚约》(1811)中以1803年法国殖民地圣多明各的大规模黑人起义为叙事背景,讲述了一段出生于瑞士的法国军队军官和当地一位黑白混血女性的异族爱情悲剧。如果从全球史的视角出发,正如黑格尔主奴辩证法的产生离不开其对海地革命的关注,克氏笔下黑人对白人的反抗也不再单单具有反法反拿破仑的民族主义隐喻性质,而是反映出了作家对世界在本体论上的不确定性和对社会文化的杂糅性的认知兴趣。⑤

E.T.A.霍夫曼的小说《海玛托哈》(1819)则将关注视野移位到太平洋,讲述了两位交好的英国自然科学家门西斯和布鲁松前往瓦胡岛进行科考,不料却反目成仇的故事。门西斯称自己在一次森林探险中偶然发现“在闪烁发光的五光十色的鸽子翅膀的羽毛上有一个极其娇小玲珑、极其俊俏秀丽、极其可爱的海岛女居民”⑥,但二人都声称这位“海岛女居民”为其所有,并为此展开决斗而最终双双殒命。直至小说结尾,這位海岛女居民的身份才被揭晓:“她”不过是一只独特的虱子,而两位学者争夺的是科学发现权。在这篇小说中,霍夫曼征用了18世纪欧洲逐渐成形的南太平洋话语,借此含蓄表明,无论是在科学认知还是在两性关系层面,美丽的“海岛女居民”都不具有主体性,“她”充其量只是欧洲中心主义者的客体化对象。⑦

霍夫曼这篇小说的素材来自沙米索,后者在1815—1818年参加了由奥托·冯·科策布(OttovonKotzebue)率领的科考探险队,搭乘“留里克”号历经阿拉斯加、太平洋岛屿和美洲等地。沙米索后出版的《环游世界》(1835)即是根据当时的日记与笔记整理而成的游记。这部游记虽然不乏为迎合读者市场而作的对异国情调的描绘渲染,但它同时也对西方的文明霸权进行了反思与批判。例如,沙米索在书中记叙了1817年2月23日自己在马绍尔群岛与岛民卡杜(Kadu)结识一事。难能可贵的是,沙米索并未流露出当时欧洲人面对所谓的“原始人”和“野蛮人”的身份优越感。相反,他以一种谦逊和开放的态度向卡杜学习当地的礼仪、习俗和语言,并高度赞扬了卡杜的智识,甚至表示自己从卡杜那里获益良多,马绍尔群岛之旅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根据布鲁诺·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地方”与“全球”是相互纠缠的,没有一个“地方”的地位具有全球主导性,也没有一个“地方”是自给自足的。卡杜和沙米索是18世纪本土和全球之间形成的知识网络中的平等行动者①,他们之间的友谊也为全球化时代人类的共生经验提供了一个可能的范本。

①ChunjieZhang,TransculturalityandGermanDiscourseintheAgeofEuropeanColonialism,NorthwesternUniversityPress,2017,pp.4359.

②AxelDunker,KontrapunkttscheLektüren.KolonialeStruktureninderdeutschsprachigenLiteraturdes19.Jahrhunderts,WilhelmFink,2008,S.7577

③關于“1914观念”和“1789观念”的对立,参见曹卫东等:《德意志的乡愁:20世纪德国保守主义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256页。

以热衷描写故乡自然风光著称的艾兴多夫也曾将创作视野逸出民族国家疆域,为后人留下了一部以地理大发现为背景的作品——《一次海上航行》(EineMeerfahrt)。这篇中篇小说属于作家的晚期作品,成文于1835—1836年,迟至1864年才随艾兴多夫的全集作品发表。小说在开头就提及了哥伦布,并把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设定在1540年。来自萨拉曼卡的穷学生唐·安东尼奥跟随西班牙探险者向新大陆进发。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中,他们发现了一座孤岛,在岛上又找到了黄金和一位会说西班牙语的漂亮女岛民阿尔玛,她被称为“维纳斯女士”。在阿尔玛的帮助下,探险者躲过了“野蛮人”的攻击。后来他们乘船来到另一座岛屿,遇到一位名叫唐·迭戈的隐士,这位隐士便是安东尼奥暌违多年的舅舅,他在30年前为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国度出海,但后来却放弃了财富追求,一心为海岛上的岛民传播基督教。小说揭露了欧洲所谓的文明使命和无私精神其实完全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自利行为,而小说回环重复的结构则表现了殖民者心态的一体两面,即财富掠夺和文化同化。②

四、余论

本文尝试从整体性、自然性和历史性入手,扼要勾勒出亚当·米勒在《治国术》中的共同体理论主张,并指出柏林浪漫派作家既或隐或显地对民族共同体展开文学想象,又通过交谊结社为民族共同体的实现开展政治实践。笔者特别想强调,在柏林浪漫派的共同体书写中,除以往大多研究所确认的民族主义内涵外,还有重要的世界主义维度。在此,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并非变奏关系,而是呈现了间性特征;在柏林浪漫派构想的世界共同体图景中,民族独立、帝国殖民、和谐共存等多重欲望纠缠交错,值得深究。故有此“初探”。

概括来讲,柏林浪漫派的共同体书写,一方面具有在德意志民族危亡之际欲挽狂澜于既倒的文学与政治关怀,另一方面也包含了在全球化早期之时与异质文化他者共存共生的想象图景。毋庸讳言的是,这一共同体书写自身存在少数错误观念,在后世也经历了一段复杂的接受史过程,如德意志餐桌协会的章程和相关演讲中存在着反犹倾向,克莱斯特和米勒的思想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卷入“1914观念”③的漩涡中心,被激进民族主义者乃至后来的种族主义者所扭曲滥用。因此,如何客观地审视柏林浪漫派所留下的政治思想遗产,如何在现代共同体理论框架内理解柏林浪漫派的共同体书写,是值得进一步探究的问题。

BetweenNationalismandCosmopolitanism:APreliminaryExploration

oftheCommunityWritingbyBerlinRomanticism

LUShengzhou

SchoolofForeignStudies,NanjingUniversity,Nanjing210023,China

TheBerlinRomanticism,activeontheGermanintellectualstageintheearlynineteenthcentury,hasmadeimportantcontributionstothetheoreticalconstructionandliterarywritingofcommunity.ThepoliticalphilosopherAdamMüllerputforwardatheoryofcommunitythatemphasizedwholeness,naturalnessandhistoricityinhisTheElementsofStatecraft,publishedin1809,whileBerlinRomanticwritersbothimplicitlyorexplicitlydevelopedaliteraryimaginationofthenationalcommunityandapoliticalpracticeofrealizingthenationalcommunitythroughGeselligkeit.Intheirwritingoncommunity,inadditiontonationalismrecognizedbymostpreviousstudies,thereisalsoanimportantdimensionofcosmopolitanism:writersdonotconfinethemselvestotheboundariesofthenation,butthinkabouttheconstructionofthenationalcommunityandthesymbiosiswiththeculturalotherinaglobalcontext,wheremultipledesiresforharmoniouscoexistence,nationalindependenceandimperialcolonizationareentangled,andwherenationalismandcosmopolitanismarenotvariations,but“inbetweenness”.

BerlinRomanticism;community;nationalism;cosmopolitan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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