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浪

2024-05-23 14:07约恩·福瑟胡俊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薄雾微光胳膊

〔挪威〕约恩·福瑟 作 胡俊 译

我坐在小船里。独自一人。暮色渐浓。我朝陆地望去,那里,在一座黑色的悬崖上,在几乎消融在海中的悬崖顶,我看到他们站在那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站在他前面。他们俩都站在那里全然不动,他们站在那里,就好像是悬崖的一部分。我一直注视着她,突然她动了,朝他走去。

这是你要给我看的地方,她说,于是他瞥了她一眼,又瞥向地面,他努力想着该说点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好像是想表达点别的意思,不是她所说的表面意思,而她既然问了,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这就是那个地方,他说

她朝悬崖边走去

因为你从童年开始就记得它了,她说

别太靠近崖边了,他说

接着他看到一个幽黑、透明的男人站了起来,就站在她身后一点点远,那男人伸出一只胳膊,只见一道黑色的石浪升了起来,四下漫卷,将云、山、天和海卷到一旁,好像它们都害怕男人手上的那个动作,他站在那里,他看到男人正在看自己胸膛处的光亮

不要靠悬崖边太近了,他说

一切都有所隐藏,她说

大多数东西都有所隐藏,他说

可是有所隐藏的东西会自我显现,尽量地自我显现,她说

它们不会自我显现,他说

她走得离崖边更近了

别再走下去了,他说

为什么不,她说

就是不要嘛,他说

你不害怕吗,他说

接着他看到男人朝她伸出一只胳膊,他抓住了男人的另一只胳膊,试图让男人离她远点,因为让男人再靠近她一点点都不可以,他想,但是男人挣脱开来,身子移向她,接着男人站住,伸出另一只胳膊,一道新的黑色石浪升起,它和第一道石浪一起移动,两道石浪相互碰撞,男人突然放低胳膊,两道石浪沉了下去,接着它们像悬崖一样渐渐变暗

不用怕,她说

她离黑色崖边更近了

求求你,为了我,不要再走近了,他说

在他留神观看之际,男人猛地伸开双臂,石浪一而再地升腾,它们再次相互撞击

不危险,她说

两道石浪相互撞击再撞击,他看到男人放低胳膊,石浪往后退去,它们变成了两座黑色悬崖,他看到男人站在那里往下看,突然男人平静下来,一动不动,没有了攻击性,完全的平静,一脸诚挚,他就是那个样子,而两道石浪也平静下来了,尽管都满怀不安。

下面太深了,他说

我不会走到崖边的,她说

男人向他走来,男人对他说,他不能只是站在那里,得去她那里,男人就是这么说的,于是他开始移向她,他从男人身边走过

你要不要再走近点,她说

她没有动,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小海湾对面的悬崖,看着海,看着天,看着云

我再靠近一点,他说

男人用两个胳膊从后面一把抓住他,让他就停在原地

你听着很害怕呀,她说

她还是沒有转头看他

我不害怕,他说

不危险,她说

不要靠得再近了,他说

他感觉男人抓紧了他,他看到了她的头发,她长长的、灰色的头发,男人抓得更紧了,一紧再紧,直到整个世界都变黑了,不是安宁的黑,而是狂暴的黑

为什么不,她说

她没有转头看他,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看着

为什么不,她又说

下面的路很长,我看到了,下面那么长的路,他说

是的,她说

下面有什么,她说

就是海,他说

哦,是的,她说

他看到她的后背,她的头发,她长长的、灰色头发,他看到风如何将她的头发吹起,看到她的头发如何变成了金色的雪花飘过小海湾对面的悬崖,他看到她,她成为悬崖的一部分,和悬崖融为一体,他站在那里,男人松开了手,他看到她和一切都融为一体,海,悬崖,天

我敢打赌那边的悬崖一定很美,她说

我不知道它美不美,他说

它好像隐藏了什么,她说

是的,他说

他看着黑色的悬崖

你看到的是自己的光,他说

我的光,她说

是的,你的光,他说

不,她说

是我们的光,她说

你的光和我的光,她说

那样才对,她说

下面的路很长,他说

男人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我们一起下去吧,他说

我准备好了,她说

他看到她动了,他移向她,他停下了,他看着她,她停了下来,转过身

现在从那儿回来吧,他说

我这就来,她说

他开始移向她,他看着底下的水,移向她,男人跟着他,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不要走得太近了,她说

他停下了,一直站着没动,他往下看,她走向他,站在他身边

我们一起到下面的水边去,她说

于是他们开始向下走,我看到他们向下走,他先走,她跟着他。我再次看着海岸线,这是一个沉静的傍晚,白的,蓝的,是海的各种颜色,这是一个宁静的傍晚,但是这夜里也可能正在刮狂风,下暴雨,只是小海湾上空有座绵延的悬崖遮护了我而已。我周围的水域风平浪静。起先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直到我看见他和她高高地站在那座悬崖顶部,此刻两个人正往下走。已是傍晚,太阳就要落下去了,但是一年中到了这个时候,这天色还不算太黑,应该更黑一些才对。我坐着看海水。一片寂静。只有海洋才有的寂静。我也静静的没动。我看着陆地,看到他站在距离最近的露出海面的岩层上,她站在他身边,他们俩都站在那里看对面的悬崖,也就是遮蔽着我的这座悬崖,他们开始往下朝水边走去,他走在她前面一点

你没看到那个吗?〔这篇小说的英译本(译者为科莉·A·皮尔斯)标点使用比较独特,此前出现问句时,都没有使用问号。从这句开始,表示疑问时,多次使用了问号。〕他说

我转身看到他站在那里,伸出一只胳膊,指着水湾对面

你没看到那个吗?他又说

我看到她看向他指的方向,我也看着那个方向,我看向水湾对面,看到一片流光,这光平稳而透明,从陆地喷薄而出,铺展开来,覆盖了天空和海洋,这流光持续存在,慢慢聚拢成一道稳定的光柱悬于空中,凌空飘舞,这欢快的、愉悦的光柱,我看到它在水上漫延,不停地伸向远方直至消散,化成薄雾和光的欢愉混合体,我转身看向岸边,看到他的双膝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他单膝跪在地上,像是在下跪祈祷,他就是那样倒下的,我想,我看到他瘫向一边,看到他一直侧躺着,她跪在他身边,抓牢他的肩膀,把他翻过来,她站起了身,她站在那儿,看起来既绝望又无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这个男人病了,那会是什么病,也许我应该走到她身边去,而刚才悬在天空中的那片流光是什么,它是如此孩子气的欢愉,直至消散成薄雾和光的混合色板,我真不知道,但他只是躺在那里,他很可能病了,你知道,我应该帮忙的,我想,既然他病了,我当然应该帮忙,这周围没人,大家都离得太远,也许我能做点什么,我想,此时我在寂静中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觉得我不能忍受只在这里坐着,我想,我应该划船过去,问问我能否帮上忙,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我想,于是我开始朝岸边划去,看到周围的海水,在傍晚的天色下如此寂静,蓝色的,白色的,海水就是那样,我还能看到薄雾和光的欢愉调色板的一点余痕,但是这痕迹现在更淡了,似乎即将消散,那就是它现在的样子,我转身望向岸边,看到她跪在他身边,看起来她没有留意到我,也没有听到船桨的声响,她只是跪在他身边,茫然地盯着前方,他究竟出什么事了,他看到什么了,你也看到了的,你看到了他看到的东西,是那样吗,我想,他是什么意思,我想,当他看到那东西时,手指着水湾的对面,我想,不,不,那不是他看到的,他是看到它了,但是你没有,那就是他所看到的,我想,于是我划呀划,飞快地划向岸边,那就是他所看到的,但是你没有看到,那一定是他所看到的,我想,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跪下来,这就是为什么他会瘫倒在地,这就是为什么他躺在露出水面的岩层上。我朝露出的岩层划去。我看到周围的海水很平静,天空是蓝色的。此刻的空中混合着微弱的金光和隐约闪亮的光雾。天空只有一两片云朵。我转过头来,我看到她已经站起来了,她一直站着,眺望着水面,只是站在那里,看啊,看啊,她站在那里,焦虑万分。我的船朝露出水面的岩层划去,到了岸边,绑好船,然后我朝她走去。她只是站在那里,看啊看啊,眺望着水面。在那里,在她身边,在两道黑色石浪的缝隙中,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朝她走去。我应该对她说点什么,应该问他出什么事了,我是否可以做点什么,我应该问的,我想,但是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跟我说,为什么她不看我,为什么她只是站在那里,我这么想着,身子向她移去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生病了吗?我能帮忙吗?我说

她没看我,她一言不发,我朝他躺着的地方移去,我把手指放在他嘴上,我分开他的嘴唇,我发现他没有呼吸了。他没有呼吸了。我看着她,我想我应该说他没有呼吸了,真的应该说,我当然应该说的,我想

他没有呼吸了,我说

而她只是站在那儿,她没有回答

必须做点什么,她说

然后她看着我

他没有呼吸了,我说

她看着他,她看着我

他没有呼吸了?她说

是的,是的,我感觉不到任何呼吸,我说

他没有呼吸了,她说

我们应该,是的,是的,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我说

我看着她,我看到她跪倒在他旁边

她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他想,你,这是你的手,他还能看到她的双手,他想,但是现在她的手在他的额头上,她神圣的双手,他想,他看到她和另一个人站在那里,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站在那里,她个子小小的,两个站着的人里面她是个子最小的,最脆弱的,那就是她,而说话的是另外那个人,她只是站在那里,原地站立,她看起来好像不想在任何地方,但是谁也做不到那样,她只是站在那里,但是她看起来多半是不想在任何地方,他想,他看到了她的双手,她小小的手指,她的双手!他感觉到她的双手在他的额头上,而他已在遥远的水面上了,在那看起来就要消散的薄雾和光混成的调色板中,那就是他,但是她也在那里,她的双手在那里,她的双手就是他此刻化成的薄雾和光的调色板,他就是调色板,闪烁的,欢快的,这薄雾和光的混合物变成了看不见的微光,他想,他就是那看不见的微光的一部分,而那些东西就是她的双手,她的双手,她站在那里,这一天,这一刻,她的双手放在他额头上,那额头现在不再是他的额头,而是天和水,他想,她看着我

他没有呼吸了?她说

是的,是的,我觉得他没有呼吸了,我说

他死了吗?她说

也许,我说

我看到她怎么把手移向他的嘴,她怎么轻轻地把她的手指放在他嘴唇上,我想,此刻,此刻他就是她灰色长发中的风,此刻他是她看到的海水,此刻他是天空,她就走在这天空下,我想,因为此刻他不在了,因为此刻他是那看不见的微光的一部分,这微光将海和天融成一体,那就是他,我想,我看到她站直了身子

是的,他没有呼吸了,她说

她站直了身子,看向海水,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眺望着海水,然后她转向我

我們应该找人帮忙,应该做点什么,她说

她开始沿着露出的岩层行走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我说

不,不,她说

我看到她缓缓地沿着岸边行走,我看到她灰色的长发随风飘舞,和对面黑色悬崖上的灰色柔云交融在一起,我看到他躺在两道黑色石浪的隙缝中,而同时他又是撩起她头发的风。我想我不能就站在这里。得有个人看护他,我想。他不能独自一人躺在那里,我想。我应该和他在一起,我想。但是我可以坐在我的小船里,小船哪儿都不会去,我想,于是我走下去,坐在小船里。我眺望着海水。我看见一切都交汇在天边那看不见的微光里。就好比我也是那微光的一部分,我想,而我看到微光延展开来,最后从海水里、从天空中消失了。

原刊策划及责编  杨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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