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笺

2024-06-26 07:55葛亚夫
大理文化 2024年6期
关键词:楚辞草木村庄

葛亚夫

人间草木总关情,草木人间共清欢。

大地上,人间的草木和草木的人间,互为本体和喻体。

人是一株远游的草木,草木是一个归根的人。

——题记

槐叶密密匝匝,像青瓦,一棵树就是一户人家。阳光如注,被一层层分流、引渡,溢出的光线,玩着小孔成像的把戏。落到黑狗身上,黑狗就变成斑点狗。落到黄牛瞳孔里,嘭的就碎了。母鸡拉着悠长的声调,啄一条虫影。阳光很痛,蜷缩成球状,就地一滚,化为鸡屁股下的蛋。一只白猫蹿出来,拿爪去滚,一碰,球和爪就融在了一起……

大人不关心这些虚像。他们随手拽棵狗尾草,用茎剔牙,用叶下棋,说些花花草草的人事和农事。树上住着几户鸟,大鸟说着鸟语,忙着鸟事。雏鸟伸着头,左顾右盼。

一群孩子,沿树围一圈,向上看。总共有三户鸟,最高那户,是黄鹂,巢和娃都收拾得干净利索,日子滋润。最邋遢那户,是斑鸠,随便搭几根树枝,就凑合过起日子,巢像破渔网,雏儿活得战战兢兢。最下面那户,是麻雀!巢一准是别人家遗弃的,它不嫌,图省事,提包入住,几个娃也灰头灰脸。这些鸟,也活出了村人的模样。

鸟住在树上,人住在树下,是近邻,日子也差不了多少。但我还是羡慕鸟的,他们住得高、看得远,还有翅膀,能飞得更远。那时,村庄闭塞,梦想的光影还没照射进来。

爷爷曾是一只鸟,飞过很多地方。说那些旧事时,他会蜻蜓点水般提到城市。他说,城里把房子建在树上,就像鸟窝。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活得跟神仙似的!

我太愚昧,把爷爷的比喻修辞信以为真。楼上楼下,就是树上树下,鸟人住上面,人住下面;电灯,就是阳光、月光的斑点;电话,就是鸟在树上说,人在树下喊。但总有些聪明人,掏够了村庄的鸟蛋,想看看树上的房子。他们如小鸟投林般进城,人踪灭。

多年后,村庄也把房子盖过树。但没有鸟,没有投林,只有高过树梢的繁华和孤寂。

把“树”拆开,柳暗花明——“又”一“村”。

每一座村庄都有两个或两面。下面一个属于人,住着人和家禽;上面一个属于树,住着鸟和虫蚁。村,寸木也。村庄和草木,存续着隐秘的血缘关系。当“拆”相继打通城乡差距,我才理解它与时俱进的内涵,寸土寸金。

草木撑起村庄的高度,土地铺排村庄的版图,千百年来,一直张弛有度,井然有序。

一座院落是村庄的一片叶。院墙是站立的河,把两户人隔开,又紧密连接。

一块田地是土地的一片叶。田埂是坐卧的河,把两家地分开,又比邻而居。

人、草、树、庄稼、牲畜和野物,像互生、轮生、对生和簇生的叶片,都有各自的间距和秩序,以及独特的花和花期。在这种生态里,每个生物都是大地的按钮或机关,虽然有灰迹斑斑的雪花点,亦或杂音,但亲切、自然、无污染。随手一按,就是一个季节、一种生活。生老病死,花开花落,你方唱罢我登场,生生世世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在爷爷的规划里,父亲要在老宅上种出红砖、琉瓦的楼房。他有足够的信心,在他的调教下,父亲精通农事,吃苦耐劳,具备“地主”潜质,把房盖到树上,绝对没问题。但他失算了!他忽略了时代的提速和人的磨损,父亲跑不过机械化、工业化和市场化。

现在,父亲已释然。不止他跑不过,那些人、草木和动物都跑不过。他们都是时代的一个关节或一点光斑,只能融入,难以超越。天地间,没有东西能超越它本身。

小时候,我的世界是草本的。放羊、喂牛、侍弄庄稼……整日和草木打交道。草木皆药,是药三分毒。如果不出意外,我也会成为父辈那样的村人,百毒不侵,或五毒攻心。但出了意外,那对羊角辫,一个抵得我痛,一个抵得我疼。

留羊角辫的女娃叫楚辞。唐诗我都背不出三首,更别说楚辞。我不关心诗词,她的脸白中泛红,像打碗花。当然,我舍不得动一手头子。她是邻居家的亲戚,城里人,假期来乡下避暑。我常常忘记拉风箱,趴在厨房的木窗上,向邻院里瞅。我太用力了,把木窗都印在了脸上。父亲笑骂道,摆置得跟囚犯似的,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口水是打湿了肚皮,但我绝没有吃她的心思。所以,她不是天鹅,我也不是癞蛤蟆。

于我,楚辞不仅打开我对美的认知,还打开城市的窗口。她的故事很多,很美,但生硬,不接地气。我带她还原故事的环境、人物和情节。森林、草原、河流、牛羊、蝴蝶、飞鸟和南瓜车……在乡下,我就是王子,草木虫兽,我都能信口开河,讲个滔滔不绝。

楚辞崇拜地看看我,看看四周:“你的动物园真大!你的植物园真大!你的学问真大!”

很多年后,当我看到“农夫山泉有点甜”的广告,就想起楚辞。那是我一生中最富裕、最幸福的时光。在那多梦的年纪,我和楚辞,不知不觉完成城乡的打量和辨认。

我教她认识了很多草兽的名字、生活和轶事。关于鸟巢,关于建在树上的房子,她说了很多,楼、小区、栋和室。我听得云里雾里。城市和她一样,是个谜。哪怕我和她踩着凳子趴在院墙上秉月夜谈,哪怕我在院墙上掏个洞凿壁借光,我还是没完全弄明白。

父亲领手的粗糙生活,容不下细腻的情思,他开始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大兴土木。

土房、砖石房、砖瓦房。房子上有父亲的身世,从地主羔子到农民,三起三落。整个建房过程,他都拉上我。后来,他酒后吐露,那房是他给我建的婚房,是我对他的传承。我心惊肉跳。我崇拜父亲,但他设计的生活,我很抵触,感觉应该不止这一种。

多年以后,我仍记得父亲送我上学时的叹息,空洞的眼神,压到我背影的尘埃里。

父亲一直在等我。应该,还有一个村庄的女孩,以及她的父亲,也在等我。初中毕业,我考上省重点高中。高中毕业,我考上985大学。他终于绝望了。他的房子没有人继承,他的手艺没有人传承,他认定的儿媳已不能散枝开花……

从那时起,父亲就老了。我离开后,他生命的底肥流失殆尽,提前抵达终老的样子。

村庄和土地,要比父亲流失的更厉害。父亲的孤独,后继无人的只是我。村庄和土地的背后,缺失了很多,比如我和父亲的那些联系。就像几年前,他们试图更改户口来改变命运,现在企望通过涂改身份——把农民换成农民工。这无关土地好坏,只是市场化的选择和站队。

父亲不懂,他活得很孤独。我懂,我活出双重的孤独。

缺少了人和人气,荒草亮出獠牙,肆无忌惮地啃噬。庄稼吃光了,田地变成荒园。老宅啃倒了,院落变成废墟。界河喝干了,水波变成草浪。村庄和土地,像靠着墙根迷糊的老人,沦为荒芜的一部分。风吹草低,没了牛羊、没了家禽、没了飞鸟、没了野物……

那些荒芜的部分,都去哪了?是否也像农民工,换个身份或口音,隐匿于城市?

大学教授拿着基因模型,讲解双螺旋结构。我眼前浮现一个硕大的DNA,城市和乡村的双螺旋结构,永不停息地延伸,编码岁月,转录命运,翻译着时代。没课时,我喜欢在城市游荡。遇见农民工,总忍不住挨近。我想寻找什么?他们和父亲一样苍老,甚至是一天天的衰老,但却是村庄的成功人士。只是,除了钱,他们比父亲还多拥有什么呢?

我还遇见很多故交,草木、虫鸟、家禽和野物等,被圈养于园,或置之高阁。他们不仅要妆饰它的瑕疵和妊娠纹,还要填补水涨船高的胃口和欲望。我想起楚辞的启蒙……我拼尽全力,抵达城市的起跑线,才发现城市依然遥远。

那棵老槐树,安静得寂寞。树下只剩下父亲和他的房子。村人都打工去了,他们已熟稔用力气和身体赚钱,再没空下棋、说花花草草的绯闻。赚了钱,他们也把房子建在树上,按城市的标准装修。他们更阔气!新房不住,不租,免费给飞鸟住,给鼠蚁住。

在乡下,房子是来养老的。人不老,或不愿老,就养老光阴、养锈、养青苔……

我和父亲商议,把齐脊屋翻盖。他不吐口,舍不得那棵老槐树。兵乱、匪患和饥荒,树都挺过来了。好不容易熬到好日子,他不愿砍掉它,哪怕是爷爷的遗愿。他往树下一坐,那些背井离乡的人和时光,就虫蚁般围拢过来。那棵老槐树,仿佛能给村庄招魂。

打工潮涌来时,村庄的魂魄就丢了。哪怕人回来了,房子盖起来了,魂魄仍游荡在外。然而,老槐树终归老了,禁不住美好乡村的回头浪。父亲的房子,还是翻盖了,和其他的房子整齐划一。全面小康,一个都不能少。有些楼房,如同对城市的复制粘贴。只是那些景观树和绿化草,有些水土不服,病殃殃的,很快就被荒草湮没。

在爷爷坟前,父亲喝高了。他都没说那红砖、琉璃瓦洋楼,他怕爷爷拿烟锅敲他。

乡村在远离乡村,城市在远离城市,父亲在远离父亲。孤独是一种幸福,幸福也是一种孤独。向城市看齐,村庄是孤独的,草木迁徙,虫兽拆迁,都是市场的小把戏。向村庄看齐,城市是孤独的,湖景房、田园风光,都是营销的障眼法。城乡没有了藩篱,只剩下利益。

尽管不甘心,父亲的土地还是流转了。他也转换了身份,到流转的种植园务工。

迁徙进种植园的老槐树,死去两年后,又活了过来。两年的时间,没人知道它去哪儿了,又怎么回来的?我觉得与父亲有关,他用温暖的身体和絮叨的往事,捂了它两年。

一有空,我就带孩子回家,看父亲,顺便在种植园转转,让父亲教孩子识草断虫。

我痴迷那些古老的画面。阳光穿过青瓦般的绿叶,漏出形态各异的光斑。有的像虫,母鸡咯咯地啄;有的像球,猫咪喵喵地滚;有的像骨头,小狗汪汪地衔来衔去……老成爷爷模样的父亲,笑眯眯地指着那些草木和家禽,教孩子看图识字,以及遥远的轶事。

我没有注意她,只顾对着鸟巢,给孩子说我童年的旧事。她唤一声我的乳名。我的心一怔。这个名字也老了,没人叫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仿佛我们来自遥远的星球。

楚辞!我很快认出了她。但不是通过她,而是通过她女儿,那张打碗花般的脸。

她带女儿来采摘,体验田园风光。城里人容易患富贵病,总以为乡下的空气都甜。

楚辞把女儿推给我,长出一口气:“终于能来个自拍发朋友圈了!小妮子,你那十万个为什么,都问这个叔叔,他是百科全书,妈的十八般武艺,都是跟他学的。”女孩当真了,见啥问啥。很快,我也沦陷了。我离开这里太久,很多熟悉的物事,都陌生起来。

我还没真正活成城里人,就活成了这块土地的陌生人。此时,我和楚辞一样,都是这里的游客,或者游子。我终于活成了想象的样子,但为何没有想象的幸福?

我把女孩带给父亲。父亲像棵老槐树,身边围满叽叽喳喳的孩子。楚辞和女孩听得很认真,问得很认真……楚辞忽然转向我,疑惑地问,父亲是不是多年前的那个老爷爷?

草木老了,老成一个底版。一株和另一株,像光影,都一个模样。人生草木间,人老了,也和草木差不多。儿子照着父亲的样子衰老,父亲照着祖先的样子衰老。身体老成古董,音容老成绝响,笑貌老成古迹。老去的是一个人,也是一代人,没有区别。

岁月无声,很多物事,比如故乡,比如父亲,等真正认识他们你就老了。

故乡的草木也是。很多,名字都到了嘴边,就是衔不住,叫不出来。满脑子都是他的根茎叶和花果,以及我隔着的前半生,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就像,父亲和我相互打量。

为了消除这种陌生感,我在手机里下载很多有关植物的APP。遇到草木,无论是否认识,我都扫码,与记忆比对、确认。人工智能是厉害,像诸葛亮,功盖三分国——图片、名字和简介,成了三足鼎立之势,要么名不符实,要么名不图显……

草木安土重迁,肯定不会出错,一定是我,在时光的流逝中,偏离了初衷。

我对着手机和地上的草木,一遍遍读他们的名字。就像小时候,父亲耐心地一遍遍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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