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二题

2024-06-26 07:55达瓦次里
大理文化 2024年6期
关键词:毡房羊羔

达瓦次里,本名:刘凤麟。著有《侣人星球》和《旅人星球》,曾在《莽原》《作家天地》《大理文化》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

曼巴说雪山后面是太阳

重大问题的解决方案,永远不可能在产生这个问题的维度上出现。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摘自徐万相于精神病康复中心写下的日记)

头羊叫一声,羊群咩成一片。徐万相看看表,比平时带学生出操还早了不少。被子里探出头,他看到一个橘色毛衣女人背着个小腰鼓站在床边,脸上吊着锋利的笑。

“妈,让我多睡会。”徐万相呜噜呜噜。

“急水不上冻,死潭不活物,睡嘛睡觉不长脑子,睡成你弟弟怎么办。”女人说着话,笑容不变,两片薄唇攀住牙龈,仿佛声音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是从喉咙发出来的。

徐万相打个哈欠,“我长大了,你死了,你管不上我,我也管不到你。”

女人笑容逐渐庞大。当嘴角追上焦煳的鬓角,她冲上来扯起被子,“早知道啰早知道,捡回家把你养好好,命里不该有的命里就该薄。”

徐万相惊醒,一回头,头羊叼着被子往下拽。一脚踹到羊头上,趁着再次冲上来前,他提住羊角拽出宿舍。

回到床上却是睡不着了,徐万相担心起两天前落地的冬羔子。他看着窗外的天将亮未亮骂句娘,似是觉得不好,呸两声,骂天公,还是套袍子起床。

这样学生不住校老师都回家的周末比平时清闲不了多少。汲水器的冰坨坨浇化了,打上水,松枝松叶煨出桑烟了,熏屋子,日头就已经长得高高。积雪没有扫,总要留点活儿给两天后返校的老师干,免得他们尴尬,自己也尴尬。徐万相这样想,抱起草料和盐砖走进羊圈。

都挺好,七只羊都挺好。吃嘛吃饱些,将来学生就能吃好些。他念叨着环顾羊圈,多少遍,看了多少遍,也是不知道有什么可看,只能走到墙根,从一床破棉被下抱出冬羔子。

奶白的冬羔穿着火红的毛衣,合身的红,不合季的小。羊羔冲他咩咩,他冲羊羔咩咩,揣进袍子啦。

“我给你弟织毛衣,你给小羊织毛衣,真有出息。”

女人站在松木扎成的栅栏上,那般笑和那般看,风吹起轻飘飘的不成体统的裙子,露出腿上一片熟桑葚般的烧伤。

羊羔不抖是不抖了,还就是咩咩没个完。徐万相取奶瓶灌了稠稠的奶子放到胸前,羊羔探出头滋咕滋咕嘬起来啦。

是哄孩子一样哄,很快,羊羔打过几个嗝,肚皮朝天缩回袍子。摸摸一碰就缩的小耳朵,摸摸细长的脖子,徐万相流下泪:青稞子生蝗,冬羔子死娘,造多少孽,吃多少苦。泪水滴到羊羔脸上,羊羔抖一下,翻着软蹄往徐万相脸上踩,哪里踩得到,轻声咩咩啦,呼夫呼夫啦,蹄子收回胸前啦。

到底还是抹了稀疏的泪水,徐万相布袋子蒯半碗糌粑,少少奶子多多茶,揉进一把白糖,就像牛粪坨坨揉进一把雪。加辣子醋是独创的吃法,也是怀念故乡的唯一方法。当然,怀念一下就够了。前些年,橘毛衣女人骚扰得愈发频繁,同事朋友接连发现端倪,只好换了手机来这里。喝进肚子的油茶啦,扎进眼睛的雪山啦,涌进鼻子的牧草啦,徐万相越来越大,女人越来越疯,再回去,城市的房子又怎么容纳得下。

吃着糌粑走进火房,点了点牛粪饼的数量,怕是要撑不过三天。正后悔怎么没在昨天放假前,组织学生把这几天的牛粪捡了和了晒了,女人捯着双小脚来到他身旁,递来碗恶臭的汤药。

“小白菜,抖三抖,鸡不啄,虫不咬,药喝了,病好了,你弟死,你就不死了。”女人似说似唱,调子古怪。

“弟弟病死我也非得病死吗?”

“总要死,总得死,你弟死了换我死,我死了该换你死,谁都想活不想死,我又怎么能让你轻易死,我亲爱的大儿子。”

徐万相念了一句祈福真言,背上篓子,带着大黑狗走出学校。

青藏高原两百多万方,山峰百百数,溪河千千数,牛羊万万数,太阳就一颗,万相都看见,看见无尽数。徐万相问过村里的老曼巴,什么是无尽。老曼巴说,无尽就是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地天亮,理所当然地天黑,理所当然地吃草,理所当然地喝水。阳光理所当然地穿过徐万相的眼睛照亮内部,让他贫瘠与渴,在泛着甘蔗田熟过头那股子酸苦气的草原上,某些时刻,准确地说,许多时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停下手头事啦,吃口西北风啦,哼两句不知算戏还是算赞歌的调子啦。通常是不哼出声音的,因此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发呆,或坠入艺术家无尽的梦境。

没来过草原的人总以为捡牛粪跟捡钱一样全凭缘分。这种想法并不算错,徐万相也有空篓回的时候。不过来支教这几年,还是总结出几处最有机会捡到牛粪的地方,这些地方在夏天的时候都曾树立起大哈熊般的毡房。牛是认家的,羊是认家的,熊是认家的,狗是认家的,溪水是认家的,草穗是认家的,雪粒子雪花子啦都是认家的。

就在徐万相捡够半篓,准备去往另一处牛粪集散地的时候,领头的大黑狗吠叫起来,叫着一个劲后退。

这是不常见的。

黑狗跟山壮,牙是比山尖,对上三四条野狗都绝不会胆怯。可周围是如此安静,风也没有紧皱的痕迹,这给了徐万相顶住狗吠,走过去的勇气。

“有趣有趣真有趣,明知危险偏要去,活该死啰活该死,死了好去陪你弟。”

徐万相摸起块石头朝女人扔,一条无限趋近直线的抛物线,石头落地,阵阵低沉的喉音宛若雷暴前的预警。徐万相这才注意到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下蜷缩着什么东西,那东西灰粽相间,沾了草根沾了雪,大石头阴影里宛若隐形。

大黑狗依然吠叫,依然后退,徐万相已侧着身挪到大石头不远处。

终于看清,是只大狼。耳朵又短又小,爪子又厚又大,眼角牵动鼻头紧起隆达塔一般的皱纹,灰粉且长有黑色斑块的牙龈衬得犬齿并无多少光泽,好似夏季草原上啃碎的骨刺。它嘴里不断哈出的白雾有股子蘑菇烂地里的酸,很难不让人怀疑这狼已多久没饱过。

手筋脚筋一阵麻,安抚着落叶般颤抖的羊羔缓缓倒退,直到十来米开外,徐万相带着黑狗转身就跑。可不过几十米又停下来,黑狗不断示警,他还是转回身去。

大狼依然躺在大石头下,雪地的光让徐万相并不能看清,只听到低低的吼声。他疑惑了,疑惑的不是大狼不来追,是它为何不逃。

“你看看嘞你看看,不逃不逃还回去,活不够了别人的,笑死嘿嘿笑死去。”

恐惧的干扰没有了,真切就看得见了。再次挪到大石头不远处,徐万相注意到大狼灰毛炸立,右腿虚抬不断颤抖,雪地上散着些红到发黑的印记。徐万相摸出肉干,撅下一截丢到大石头边,退后几步。

对峙过几分钟,大狼还是擎起右腿爬出阴影,一口吞了肉干,紧着又爬回去。是依旧炸着毛的,低吼声却软了些。徐万相将出门时带的两根肉干全数放到大石头边,他唱着歌转身离开。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

不用拨开雪就能看到的牛粪不断填补篓子缝隙,徐万相更暖了,比袍子里的羊羔更暖。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多少忙,忙完冷暖与生计,改了周考的卷子,批过半个班的作业,这短命的冬日也到气绝的时刻。徐万相从自己毛衣上扯了几根毛线,给羊羔的红毛衣补几针,送回羊圈就睡下了。

变故发生在第二天清晨,不是羊叫,是大黑狗的吠叫。那叫声太过迅猛,以至于没留下跟睡眠丝毫暧昧的机会,直直将他拎了起来。

徐万相迷迷糊糊念了句“弟弟摸得我摸不得”睁开眼睛,拿上手电推门出去。狠狠抽过一鞭,黑狗留下串叫声躲开了。稳住心跳,举起手电,是一双亮光的眼,女人站边边。赶紧收了手电,细细分辨起寂静中的任何一点声响。倒没有,还好没有。第二次举起手电时,眼睛在,人不在。

“星星追着月亮飞,大雁追着星星飞,找我呀,找我呢,一头汗呐诶呦嘿,妈见累,不见累,乖巧伶俐的盗命贼。”

女人坐在房檐上,裙摆下的烧伤隐隐亮起带着橘调的红色的光,一双手花萼般托着笑。

“玩你的,我又没拦着。”徐万相嘟囔了句,手心哈一口气,辨认星星一般辨认起雪地上的眼。

是只狼。

这是徐万相首先辨认出来的。

是大石头下那只大狼。

这是徐万相注意到它右腿做出的判断。

他前进一步,大狼后退一步,大黑狗再次爆发出狂吠。徐万相到底是没朝大黑狗再挥出鞭子。大黑黑,来。最终停到大狼七八步开外,大狼的眼呈现出木星的青。

徐万相念了句祈福真言,鞭子凌空抽出炮仗响。大狼挣扎着爬起来,退后两三步又趴回去。徐万相这才发现大狼不炸毛了,不断发出的叫声腐败而虚弱。

“瞅瞅嘛个瞅瞅哈,多像你个小黑鸭,大三九,小病娃,薄薄衣裳脸花花,坐大石头上哭呱嘛呱哟哭呱呱,一见我嘿不哭啦,吮着手指叫妈妈。”

女人蹲下身摸摸狼头,大狼扑进女人怀里匍匐翻滚仰望,女人掀开衣服,扯出一只麦芽糖般晶莹柔软且泛着橘调红光的乳房,大狼叼住叫妈妈。

“妈妈啦妈妈,妈妈妈妈啦。”

“儿子啦儿子,儿子儿子啦。”

徐万相实在不愿意多看这对母慈子孝哪怕一眼,回宿舍拿来肉干扔到大狼身旁,把大黑狗拴到羊圈外,抱起羊羔回去睡觉啦。

再醒来是让羊羔吮耳朵吮醒的。窗外是透白的微蓝,徐万相想起某本小说里将一种蓝形容成欧洲人失明眼睛上长的角膜翳,他确定此刻看到的就是这种蓝。直到眼睛适应了草原上至人失明的蓝,他将羊羔放到地上,回忆上一世般回忆起躺下前的事。忽然想到什么,鞋都没穿好就往门外跑。

羊在圈里,狗在圈前,狼在雪里。

徐万相回宿舍套好袍子和鞋,从柜子里取出一根肉干丢到大狼身旁。大狼看他一眼,大狼看肉一眼,大狼叼到爪子间吃着一眼都不看啦。又拿几件破衣裳堆到学校外的土墙根,撕开根火腿肠退老远。大狼踱过去,吞了肠,趴下去。

橘色毛衣女人坐在徐万相肩膀上,双腿夹紧脖子,两条红绸缠住她的脑袋和四肢,上下拉扯。

嘭。女人敲了下小腰鼓。

“晓时落雪下到暮,暮雪只白牦牛身。头回来家吃糊糊,喂狼却喂肉和肠,你和你弟死一个,狼要和谁凑一双。命数嘿嘿全命数,我灵巧乖戾的大儿子,死哪个你可想好告诉娘。”

一天后,学生老师返校,徐万相守在狼窝旁:“学校新来的金刚啦,离远点啦,不咬人啦。”不咬人这一点属于杜撰,不过依据以往的经验,狼对人的怕多过馋。事实上,草原的动物胆子都小,草原的牧人胆子也不大,据说多年前一支登山队来爬这片草原的雪山,全死了。胆子是道屏障,隔开了敬畏与贪婪。

对了,登山队队长是个徐万相该唤作爸爸的男人。

徐万相介绍得辛苦,热闹嘛,一个凑,一双凑,一村也是凑,女人挤在一堆学生家长和牧人当间咿咿呀呀。

“杀人不盖坟,活人不点灯,带你回家就这么说,命里带,命不带,家娃子利齿不朝外,偏偏咬死弟弟嘿呼哟。”

就像去年夏天徐万相在溪里洗澡让放牧的女人看到,村里迅速流传起村小支教老师有个牦母牛奶子般的屁股。不过两三天,村里再次传起徐万相是活菩萨。

“杀人不盖坟,活人不点灯,带你回家就这么说,徐素华活菩萨呀嘛徐万相活菩萨,无灾八方助,有难屋里来哟嘿。”

大狼住下后徐万相更忙了,上课啦,备课啦,期末啦,帮厨啦,监督早刷牙晚洗脚啦,督促擦屁股用卫生纸啦,检查睡觉脱袍子盖被子啦,阻止家长把大岁数学生送去出家啦,哄着牧人把到岁数娃娃送来学校啦,催着派出所给黑学生上户口上学籍啦,现在还得喂狼。

大黑狗一天一顿就够,不喂也行。徐万相阿爸啦,大黑黑鼠兔叼学校啦。徐万相阿爸啦,大黑黑锅角子偷酥油啦。草原嘛,饿死人有,饿死狗没有,狼却得一天六顿。徐万相也是怕,怕喂少了打羊的主意。肉干和火腿肠是就那么些的,小卖部二十来里地外寺庙脚脚,没马就没路。不过一两天,徐万相给大狼喂起糌粑。一开始自然是不吃,少少糌粑多奶子,一来二回,大狼还是妥协。

当然啦,大狼进驻学校好处也不少。

夜里狗叫少了,白天逃课少了,牧人不再纵容牦牛闯进学校,摩托路过都会松松油门。老师们乐得清闲,学生们看着新鲜,不过一周,出操跑圈也多句招呼。

good morning,大黑黑啦。

good morning,小白白啦。

good morning,一白白啦,二白白啦,三白白啦,四白白啦,五白白啦,六白白啦,七白白啦。

good morning,大灰灰啦。

藏文老师回回扫兴:雪化的溪水甜死人,泥化的河水腥死人,抓肉奶子喂大的康巴娃娃说什么good morning,要说扎西德勒。

越不乐意学生越是起劲。

good morning,雪山啦。

good morning,小溪啦。

good morning,太阳啦。

good morning,岗扎阿爸啦,扎西阿爸啦,旦增阿妈啦,多吉阿爸啦,加洋阿妈啦,边巴阿爸啦,江措阿爸啦,徐万相阿爸啦。

徐万相听着开心:管得用才会good morning。

冬羔子跟大狼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第四天的上午,徐万相揣着羊羔来到狼窝。本意是希望大狼熟悉羊羔的味道,没想到嘛,刚露个头就挣扎着跳到地上,跌跌撞撞闯进狼窝,一头钻进大狼怀里啦。

大狼左闻闻右闻闻,拿鼻子顶开羊羔蜷缩的四肢,闻肚子闻尾巴闻屁股闻蛋蛋。接着,大狼长而薄的舌头舔舔羊羔的头啦,舔舔羊羔的脖颈啦,舔舔羊羔让红毛衣裹住的背脊啦。羊羔咩咩两声,靠到大狼脖子上打呼噜啦。

那天后,羊羔再不肯跟着小姨,大姨,舅舅,二叔叔,三叔,姑姑,小姑姑,大伯,睡羊圈。徐万相试过抱羊羔上床过夜,一叫一整晚,哪里能想到羊会有哑嗓子的一天。

怪事也是从那天开始的。橘色毛衣女人再没出声,上下眼皮不知何时被白胶布封住。有时徐万相跟女人叨叨两句,女人只是面向他,脸部温柔僵硬,如同寺庙的木雕。

这样的变化让徐万相不知所措。二十年,妈的二十年,自从母亲吊死在摆放着弟弟冰冷尸体的,散发着菠萝蜜甜腐气味的铁床前,他从未得到过如此安宁。自然是觉得不妥,可并不知道不妥之处在哪里,直到再次迎来学生和老师半月一次的回家日。

出操时,徐万相通知上午体育课全校学生出去捡牛粪。为了激发热情,他特地告诉学生们不用穿校服,女生能戴耳环涂嘴唇,男生能戴甲嘎夏莫帽别银刀。

早饭后,宿舍热闹起来,女生们用蘸水的梳子相互梳理牛毛般厚实带卷的头发,男生们用毛巾蘸了醋擦起永远大几个码的皮靴。徐万相双手抱胸站在宿舍门口。对视是不敢也不能的,偶尔瞄一眼女人,总还觉得看着自己。他咳嗽一声,左手挡到嘴前。

“我和弟弟你带出去玩,我和弟弟跟学生一模样。”

女人无端仰起头,脖颈上的皮肤揪作一团,岩浆般红了复黑黑了复红的勒痕如同柔软的火炭。

“弟弟要我泡泡枪,我不给,弟弟闹不停,你是哥哥啦,你是捡来的啦,妈妈分你啦,大枪分我啦。弟弟推我,我也推弟弟,弟弟摔地上,我也摔地上。没多久弟弟生病啦,我的病好转啦,弟弟一天比一天虚弱,我一天比一天壮实。我一口一口吃掉弟弟的生机,一口一口咬死了弟弟。”

一个男生跑到徐万相跟前,向他借一根黑色圆珠笔。徐万相问干什么用,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擦破皮的黑皮靴。

怎么不用铅笔。

徐万相阿爸啦,铅笔掉色啦。

这鼻涕,这花花脸,洗洗去。

男生抹抹鼻子抹抹脸,伸出黑黑的小手,徐万相阿爸啦,我掉色啦。

天气算好也不算好,太阳雪,雪花让阳光一照变得模糊不清,只能感到脸上一刻不停又点到即止的凉。一百六十二个孩子两人一排踩出条棕色的泥河,一百六十二套花花绿绿的袍子如同一百六十二首花花绿绿的赞歌,漂向草原上冒着热气的溪河。

一座胸口高的石堆上开出一朵花。这是不常见的。学生老师都围到石碓旁。

白白的花瓣,绿绿的花叶,黄黄的花蕊,以不似冬季的美丽,笑着不似冬季的浪漫,不,是灿烂。

数数花瓣,计,尼,诵,卸,囊,五片花瓣。数数花叶,计,尼,诵,三片花叶。数数花蕊,计,尼,诵,卸,囊,祖,钝,介,各,居,十只花蕊。

扫开雪。数数石头,计,尼,诵,卸,囊,祖,钝,介,各,居,居计,居尼,居诵,居卸,居囊,居祖,居钝,居介,居各,尼和,尼和扎计,尼和扎尼,尼和扎诵……无尽块石头。石碓下埋着第一任支教老师留下的东西:那是学校的第一件乐器,一只红鼓身,黑鼓面的小腰鼓。

学生们摸石头堆矮处,老师们摸石头堆高处,堆一块石头说一句话。

good morning,徐素华阿妈啦。

扎西德勒,徐素华老师啦。

good morning,徐素华阿妈啦。

扎西德勒,徐素华老师啦。

徐万相拉着女人压在队伍后面,再后面是大黑狗,大黑狗后面是大狼,羊羔跟在大狼身后。显然雪太厚了,对于羊羔而言,没走几步就叫,四只软蹄立在雪里微微颤抖。大狼想叼住它的脖颈,试了几次怎么都叼不起。大狼朝徐万相压住嗓子叫。徐万相不理。又是几声,才笑着走去把羊羔捞进袍子。接下去的路,大狼跟得更紧啦。

来到溪边,三三两两散开。哪有那么些火钳,学生便将雪下的牛粪捡了丢进编织袋。干的还好,湿的半干的,女生抓一把雪洗,男生抹到脸上。

牵马的不是缰子,赶羊的不是鞭子,说多少遍要我,不玩牛粪不玩牛粪,冻死了可保佑不上啦。

几个头娃子让藏文老师抓了当面打手板。挨打笑,打的笑,看热闹笑,一捆一捆笑化了雪。

徐万相离远远也笑,笑着扫开一片雪,羊羔放地上。羊羔冲他叫两声,立马转去大狼啦。

大狼是趴在远处的,可在闹死人的咩咩里,大狼还是起身来到徐万相身旁趴下,羊羔立马往大狼身上爬。它翻动蹄子踩到大狼肚子上,大狼扭头呲牙,是没真咬上去的,只舔了舔那颗一口便能咬碎的脑袋,任由它在身上腾挪。偶尔有学生离得太近或者跑得太远,大狼不至于吠叫,可还是会发出警告。

依照惯例,该很快打起呼噜的,即便不打,也会闭上眼趴在大狼脖子上悄声咩咩。可不知道是因为找不到舒服的位置,还是躲不开冷,羊羔闹腾许久都没消停,蹭蹭狼脖啦,蹭蹭狼嘴啦,蹭蹭狼背啦,直到踩到大狼右腿。

吃痛的吠叫,大狼一口咬住羊羔背脊,甩去一边,羊羔重重摔到地上。一声闷哼,咩咩越发凄厉。大狼显然是吓到了,又想扭头回去,可长牙勾住了毛衣,羊羔再一次摔到地上,红毛衣碎进雪里,如同燃起的火焰。

女人松开手,一声一声打在漆黑的鼓面。她恢复了笑容,喉咙上下滚动,似有汹涌火浪卷过狭窄的楼道,带得空气都焦煳焦煳。

“一样啦嘛都一样,烧吧烧吧,烧融铁床,烧毁房屋,烧红天空,烧了狠一颗红心,烧了作一世罪孽。哥哥放的火,弟弟无全尸,儿子放的火,妈妈成黑炭,噜哪尔呼呀烧了一个噜哪呀呼尔烧全家。”

徐万相踹向女人,自然是落空的,重重踩到地上,碎石震得脚发麻。

“可怎么办要我,可怎么办你们俩要我,一个病死,一个吊死,当初捡我回来一起活,你啦弟弟啦要死咋不带上我。不烧了,我错全是,不烧了,你啦弟弟啦全我克死,不烧了,我要干干净净,我要清清白白。”

是想哭的,哭不出的。在那个清晨,徐万相看着邻居一个接一个拎着桶从面前跑过,看着他们叫嚷着把水泼进门框。带着橘调的红色的光照亮大人们的脸,徐万相也想被照亮。他穿过狭窄的楼道来到门前,他被照亮了,烤干了,他的清白和干净是满屋黑煳的灰烬。

不知是恨还是怕,徐万相狠狠一脚踢在大狼身上。大狼扭头想咬,两排利齿还是停到裤脚旁,起身走向更远的地方。赶忙抱起羊羔,上下摸个遍,皮伤都没的。

牛粪到底是没有备够,学生们起初还假模假样捡一些,没多久就玩开了。雪仗在几个老师的阻止下没打起来,只能攥了雪团团往彼此后脖颈里塞。一个男生攥了个大的,悄悄声摸到徐万相身后,却被发现,男生搔着脑袋将雪团打到羊羔头上,笑着跑开啦。羊羔让冷一激,也是缓过来,挣扎着探出头。只能又放到地上。四只软蹄子才落地,就朝大狼咩不停。徐万相见大狼又要起身,赶紧收了羊羔,再不肯放出来。

第二天,羊羔病了。

躺在床上,也不吃奶子啦,也不跑跳啦,嘴角流出黄色泛苦的液体。

徐万相活菩萨不是真菩萨,真菩萨在雪山脚下,一顶黑黑瘦瘦的老毡房,住着黑黑瘦瘦的老曼巴。

天晴得要人命,揣着羊羔朝前走,大狼在后头跟。是赶不走的,试过许多次,扔石头,打空鞭,骂天公,抽耳光。这狼大概是真金刚。这话不是徐万相说的,是藏文老师说的。徐万相自然问为什么。我们都是金刚。

走一天啊,雪山大啊,到跟前才会明白“大啊”是多大,天和地之间立起一堵墙。徐万相阿爸啦,雪山后面什么啦。徐万相拿出一副巨大的地图粘到黑板上:雪山后面是西藏。徐万相阿爸说错啦,曼巴说雪山后面是太阳。

离毡房还老远着,奶子香,炒米香,酥油香,牛粪香,那是侍奉雪山的香火。

老曼巴医不了羊羔,老曼巴去了另一片草原,天底下生病的何止羊羔和徐万相。瞎眼女儿端来油茶,徐万相喝了茶,对着雪山念了无尽遍祈福真言。

雪山回应:轰隆隆,轰隆隆。

听着巨大的声响,看着雪山阴影里墓冢一般黑黑瘦瘦的毡房,徐万相怕了,橘色毛衣女人更怕,瑟瑟抖着缩在毡房一角,包裹住全身的橘调红光明明灭灭。

瞎眼女儿又倒一碗走到女人跟前,无名指点了茶液,敬过雪山,敬过草原,将茶碗摆到女人脚边:无尽生,无尽灭,无尽恐怖,无尽欢喜,喝了就不冷了,不冷就不闹了。

接着,瞎眼女儿怀里掏出张纸条:畜牧站不会为只羊羔来,阿爸的号码,发信息别打电话,万一能发出去呢。

徐万相看着茶碗在女人的吮吸下渐渐干涸,接过纸条,恭恭敬敬递上二百块钱,借了马,逃也似地奔回学校。

回到宿舍,袍子里赶紧掏出羊羔摆床上,咩咩声干得如同秋末的牧草,随便一阵风都能折断甚至连根拔起。灌过几口奶子,才拿被子盖好就拉了一床,腥臭里带着血丝。

徐万相见大狼在窗户外踱来踱去,提着鞭子冲出去,没抽出声大狼就跑开了,却是不跑远,还在周围晃荡。徐万相又想去赶,女人堵到面前,撕下白胶布,眼里射出无数红绸,捆住徐万相,捆住麻白了一片,丧到天边的草原。

“赶什么赶嘛凶什么凶,弟弟病时我可冲你来,你要守弟弟,我就让你守,你要吸他命,我就许你吸。没有我你死在大三九石头上,没有弟弟你哪里病好,哪里那么壮呀狗日的这么壮。”

小箭头转了一晚上信息都没发出去。羊羔已叫不出声了,半眯着眼睛侧躺在床上,唯有不断起伏的肚子显示着尚存一息。徐万相别无他法,只能去找牧人帮忙。找到是找到,也带回了学校,检查来检查去,把羊羔折腾几个来回,到底没看出什么毛病,只留下一堆药。也不知道哪些对,哪些不对,一样一片碾碎了混到水里给羊羔硬灌。没几分钟,挣扎着站起来吐了一床,倒下后更虚了。徐万相看着一桌面黄的白的药片,一脚踹翻桌子。

女人端着汤药坐到桌子上,“水嘛草嘛养牛羊,牛嘛羊嘛养熊狼,捡你回来你弟扛,捡狼回来羊羔扛,买卖不开张,开张辈子长,一病换一病,一凉一滚烫,嘿嘿,一凉一滚烫。”

徐万相躺到女人桌角般坚硬的膝盖上,“摸摸我,妈妈啦,摸摸我。”

女人的手到底没有落下,木雕般坐着。或许木雕这个形容并不准确,依稀闻得到甘美清冽的乳房和油油膻膻的头发。他捡起药片,全数塞进嘴里,躺到床上,躺到羊羔旁,学起它缓慢短促的呼吸。没一会儿,忍不住大口喘气,他摸了摸自己,竟是连一丝疼痛和将疼痛的征兆都没有。太强壮了,自己已经太强壮了。

羊羔是学生返校日那天死的。

太阳将草原照亮的时候,羊羔狭窄的瞳孔再锁不住什么,流出一条飘着歌声的溪流,小溪流啊小溪流,永远不停留。

它躺在洗得泛白的鹅黄色床单上,安静得像一团即将融化的雪。脚趾上的粉色肉垫迅速变淡,缩成一团,仿佛裂成四瓣又强行粘回到一起的黏土。四只蹄子变长了一些,细心辨认,不难发现这种变长是基于蹄子与肚子连接处被推出一截从未注意过的关节。嘴是微微张着的,舌头夹在牙齿之间,粉嫩的舌苔变得惨白或者说洁净。被皮毛包裹在一起的迟钝疲塌的头,腿和脖子没有一点血肉的模样,如同一袋土豆。可终究还是比土豆鲜活,甚至可以说栩栩如生。皮肤下隆起的骨骼和肌肉正逐渐朝同一种色相演变,皮毛稀疏程度不同,呈现的深浅也有了变化。徐万相努力回忆它欢闹的样子,想不起一点,甚至无法分辨羊羔是刚刚死去,还是刚刚降生。

脱下自己的毛衣盖住羊羔,倒上杯油茶,安心平静地喝完,接着他拽过张掉漆的矮板凳坐到床边。是想念八字祈福真言的,一张口却是不知算戏还是算赞歌的调子。

徐万相不知道自己唱的什么,徐万相不知道母亲抱着弟弟唱了什么,徐万相知道能唱的只有这个,唱着想起老曼巴,以及老曼巴说起无尽时的欢喜。

不知多久啊多久,嗓子吞了糖浆般粘稠,他拿出白胶布,将羊羔上眼皮和下眼皮粘上,用毛巾擦过靴子上的土碎和泥块,站起身,推门出去,走进羊圈,抓起草叉,来到大狼跟前,一叉子狠狠插到它身边。

彻底痊愈的右腿带着大狼猛跳起来,往后跑了十来步,还是不肯离开,转过半圈,又趴到正对宿舍窗户的雪地上。

草叉插得太深了,徐万相抓住木柄,拔了许久才拔出来,再次走到大狼跟前。

女人骑到大狼背上,冲着徐万相那个笑啊笑不停。

“想说什么。”徐万相举着草叉微微颤抖。

“猜猜,猜猜嘛,猜猜。”

“你没病你会来草原,我没病我会回草原,爸爸怎么死,你和弟弟怎么死。”

徐万相说着,又是一叉子插到大狼身旁。伴随着喉咙一阵翻涌,一个“滚”字从他脖子中段虬起青筋的皮肤深处滚出来。“滚”字越滚越大,等滚进耳朵已是闷雷。

大狼躲了一下,可也只是躲一下,并不起身,两只爪子并拢在身前,头压得更低,眼角斜斜上扬,瞟过徐万相一眼又看向宿舍的窗户。

女人从大狼身上下来,就如同看见稻谷的麻雀,一点头一点头地绕着徐万相直转,也不知道算脚还是算爪子的行走器官,在雪地留下一圈又一圈带着橘调的红色的火焰。

“骨渣子揉面硌不硌牙,光膀子毛衣扎不扎,扎一个哟死一个,不死这个死那个,死死了,不死病,儿子病,狼也病,狗咬狗看看咬狗咬,嘿嘿,你吃娘亲和弟的席,娘和弟弟吃你的病。”

小腰鼓越发清脆,怪调越发癫狂,徐万相举着可笑的草叉来回挥舞,木柄划过旋转的腰肢也燃起了火。徐万相感到自己脑袋痛得裂开一般,喊叫着将草叉狠狠插到地上。

世界陡然安静,静得像深谷,黑得像深谷。徐万相站在两只绳扣扯紧的丝线,一只绳扣插着大狼凄厉的叫声,一只绳扣插着油漆般粘稠发亮的血,周围是红橙相间的铁锈味,双手胶水般粘稠,喉咙的闸门开了,涌出汩汩清泉,无数半大的孩子提着小桶围在身后。

一个送给,送给南极,一个送给,送给北冰洋,一个挂在,挂在冬天,一个挂在晚上,挂在晚上。

徐万相回过头,雪地上满是学生和老师。

你也是草原上的马

万幸,父亲死在了与我第一次远行的路上。那时我十八还是十九,忘记了,只记得是八月,牧草旺得像火焰。

火焰里,我用手撑起自己,试着挪开,挪开一些,一寸寸寻找不那么扎屁股的草皮。显然是找不到的,我的手掌变得通红,布满草尖尖的印子。顶着这样的掌纹找人看相,怕是要逃不了短命和多舛。

我站起了身,然而这样的改变并没有让我舒服多少。我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穿双凉鞋出门,绿色的矛和剑透过凉鞋,不断刺向我的脚,还有毛虫,总能让脚肿起一片。这样歹毒的坐立不安,从三天前进入草原便开始折磨我,也折磨着我的面包车。

是的,我的车,不是父亲的。这趟远行看似父亲主导,实则我开车,带着这个犟种,去圆他的梦。这个梦没完没了,跟草原一样没完没了。

他说:“儿子啊,看这山,我离开草原那会肯定翻过这山。”

他说:“进了草原就往西,往西就是故乡。”

他说:“教你六字真言,学会了跟我撒龙达。”

龙达是印有经文的小纸片,风中翻滚一周就是念经一遍。父亲说龙达是糯米纸印的,能吃——父亲嚼了一张,一嘴的五颜六色,乱得人烦心。

与我的烦乱相比,不远处修车的父亲就像吹散龙达的风。

拆拆装装一上午,父亲的乐观让我窒息。他的半个身探进面包车引擎盖,他的哼唱借由发动机和空气滤芯混响成吟诵——牧草更加剧烈地燃烧,雪山悠长呼吸,悠长地呼吸。偶尔钻出来,他会递给雪山一根烟。多白的一根雪域,烧碎了,灰烬飞去天上,姜黄的过滤嘴落到草地。这狠劲,让父亲不像修车工,像个杀马的屠夫。面包车在他的操作下,时不时喷出些黑色的血液,扳手在骨架上划擦出爆鸣,以及摆了一地的内脏和筋肉。

索性,犟种也总有拽回路上的时候。我说的不是面包车,是父亲。

他说:“这车太老,一身病,下不着手。”

他说:“问问昨晚收留我们的女人,能不能借来马。”

他说:“破蝴蝶的没个完,还咬人。”

看着父亲挥舞双手,驱赶空中并不存在的蝴蝶,我心里出现一丝畅快。我为我的畅快可耻,挠着头开始猛咳。显然是咳不出的,如同淤在胸腔的一块血,一幅接一幅父亲濒死时,满眼悔恨的画面不断涌出,一只翠蓝的布谷鸟围绕盘旋:报应——“应”字拖得极长,逐渐变成尖啸,绑在母亲口鼻上的氧气罩再哈不上白雾。

父亲说:“看那雪山哈出的白雾啊,要下雨。”

我说:“面包车不是糯米纸,面包车不怕雨,接着修啊,你倒是接着修。”

父亲笑得瘆人,再叼起一支雪域,先我一步,走向河那边的毡房。那是昨夜我们留宿的地方,宽厚得如一座墓冢,几只绵白绵白的羊散在四周,低头不抬头,长长的舌头卷走嫩尖尖,留下光溜溜的草杆子插在地上。

我跟随父亲穿过云朵,掀开毡帘。一个女人靠着衣柜坐在地上,受尽折磨般的安详。她的眉心有一颗红痣,母亲也有,母亲柔软的唇毛和滑嫩的膝盖她也一并拥有。这是女人的家,而对于我们的闯入,她毫无反应。我猜她一定没听到,我昨夜偷偷叫了她无数声妈妈。

父亲坐到女人身边,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跟她低声说话。阳光穿过稀疏的帐篷布,打到他们身上,光点渗进他们的身体,他们身上出现奶香。女人伸出一只手,放到父亲肩膀上,轻轻拍打,轻轻揉搓。父亲受到鼓舞般挺直腰板,将自己的左脸贴到女人的左脸,右脸贴到女人的右脸,额头贴到女人的额头。

“儿子,过来。”父亲这样说。

我被那奶香蛊惑,坐到父亲让出的位置。我的眼里只剩下女人,和她眉心的红痣。她的手指爬上我的肩膀,捏过几下,按住了我的后脖颈。我有些不知所措,看向父亲——老犟种只知道抽烟,烟都犟得不肯冒烟。

我被女人挟持着,碰了她的左脸,和右脸。女人从木碗里沾了些油茶,点上我的额头,她的嘴里传出吟诵,周围的奶香愈发沸腾,我闻了闻自己,并没有奶香,我是一只长不出奶子的乳房。女人亲吻过我的额头,朝我挥手道别。父亲拉着我钻出毡房。当阳光重新照亮眼睛,雪山哈出的白雾消散了。

“借到马了,两匹枣红。”

父亲这样说,挥斥方遒。他给马套上马具,马鞍垫了氆氇,将带来的食物全都换成糌粑和奶子,塞进驮包,绑到鞍子上,抚摸起熟红熟红的皮毛,那样火热:“都是铁打的骨头,你们城里长大的不是脆就是软。”

父亲这样的说法本没什么错,骨头软,韧性就好,才能挣到别人挣不到的,拼来别人拼不来的。直到我看到河那头孤零零立在草地上的面包车。

“你就是这么不要我妈的吗?”我说。

父亲没有说话。

“你找到铁骨头的了,干嘛回头又找我软骨头的。”

父亲没有说话。

“我妈软骨头,我妈活该死。你铁骨头,你怎么得癌症。”

父亲依旧没有说话。

“你一匹,我一匹,我倒看看开得车的骑不骑得马。”

说完,我翻上高的一匹枣红。

关于那一刻的记忆,已全部丢失,就如同母亲每每讲起我十二岁摸去女澡堂偷看婉婉洗澡,我都会感到莫名其妙。而换到那一刻,我只记得自己莫名其妙躺在地上,背又疼又酸,父亲蹲在旁边,笑得像个瘪三:“西边去,西边去,骑着马,驮着你。”

不情愿又如何呢,还是得跟父亲共乘一匹,还是只能躲在父亲怀里,鸡崽子一样。或许是错觉,我感到马上的父亲,连呼吸都更加强壮,骑着一匹,牵着一匹,父亲的强壮让两匹枣红比晚霞还轻,父亲是驾驭日辇的神祗。而我,则成了他腹中的胎儿。

母亲也曾是父亲的胎儿吧。

我这样想,不自觉挺了挺腰板,当耳朵蹭到父亲的胡子,我的呼吸也不自觉强壮。软骨头是没法给自己充电的,也没法给婉婉充电,也没法给婉婉肚子里的孩子充电,这曾让我无比痛苦。我恨自己没有父亲那样浓密的胡须。

骑着马,四周毫无变化,羊群和牛群死不死活不活,它们彼此不是朋友,它们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地均匀散开,如同烧饼上的黑白芝麻。偶尔路过牧家,父亲总要买下更多的糌粑和奶子。这样的行为让那犟种兴致高昂,一刻不停地歌唱。即便不回头,我也想象得到他唱出的音符,在风里踩出脚印。

如今回忆起来,之所以我会讨厌草原,多半源于漫长的午后。几个月,一个下午的时间我感觉自己走了几个月的路,我的影子都被疲劳拉成细条,两匹马和父亲丝毫不见累。我将我的兴致索然以另一种方式告诉父亲——不断扭动屁股,揉搓腰和脖子。终于,父亲停止了歌唱,停到一条小河旁。

一辆面包车停在河边,不少地方掉了漆,四个轮子瘪瘪陷进泥土。

父亲翻身下马,围着车好一番检查:“荒了得几个月,这车死透透了。”

父亲没错,父亲从不会错,这辆面包车就像掏空了内脏的马,只剩下骨架。不知为何,我忽然感到恐惧,去哪里都好,看不到尸体的地方。我不断催促父亲,父亲却毫无反应,他看向面包车的眼神温润而良从。

他说:“我们送它一程。”

我问:“烧了吗?”

父亲笑了,踮着脚把我夹进腋窝,使劲揉搓几下我的头发:“臭小子,今天我就教你怎么做一匹马,不做一辆车。”

当父亲说出“跟我念”的时候,雪山震动了一下,不远处的小河更加奋力地流淌。

“唵嘛呢”父亲念。

“唵嘛呢”我念。

“唵嘛呢叭咪吽”父亲念。

“唵嘛呢叭咪吽”我念。

父亲念三遍,我也念三遍。父亲拉着我踩住引擎盖,爬上面包车宽阔的脊背,一人一把龙达,奋力抛撒。五颜六色地翻滚啊,我看到了我和婉婉的婚礼。彩纸落在婉婉的头上,钻进婉婉的旗袍,融进她隆起的小腹。

司仪说一拜天地,天地折叠,夸我们郎才女貌。

司仪说二拜高堂,父亲和母亲跪倒在地。

司仪说夫妻对拜,我转过身,是一团雪白的绒花,绒花的后面传来婉婉的声音:“你也配。”

礼花总会落下,龙达却滚不到尽头。父亲口袋里摸出块石头,放到车顶。我接过父亲递来的石头,也放到车顶。父亲哈哈大笑:“儿子,今天起你也是草原上的马。”

我没有做声。什么玩意。父亲见我没有反应,只好牵起两匹枣红,率先蹚过面前的小河,走向不远处一顶被几只好羊包围的黑色毡房。

我跟在他的身后,每被草尖扎一次脚,我的愤怒就增长一分。没有别的办法,我更大力地踩回草地,我对自己的选择从未后悔。我换了手机号码,没留下一个字。我看到婉婉寻我不得,去找母亲。我看到母亲拉着婉婉,坐在陈旧的沙发上分享泪水。我看到母亲劝婉婉打掉孩子,不值得。我觉得我都看到了,在工地多人同居的三合板间里哭醒时,我感到畅快。

父亲将两匹枣红拴到木桩子上的时候,毡房里已钻出个眉心一颗红痣的女人,看着我们,像看着两个逃难的流匪。父亲摸了摸女人的头,女人没有挣扎,整理起被父亲摸乱的头发,父亲哈哈笑着,背起一麻袋糌粑,钻进了毡房。

是出奇的昏暗,也是出奇的阴冷,唯有炉子里隐隐透出的火光,和水壶里并不剧烈的白烟,显示着这不是个墓地。女人找来盏酥油灯,点燃,举到我面前。

我从未见过那样一双深邃疲劳的眼睛,灯火都照不见底;我从未见过那样一张妩媚苍白的面庞,眉心的红痣如同大雪里的红梅。

接连点亮六盏酥油,屋子亮堂了,父亲忙起来。他从毡房外抱来几饼牛粪,掰碎了塞进炉子,将一整皮囊奶子倒进水壶。毡房暖和起来。还没完,他跟女人说过几句话,女人脸上出现生气,乖巧地翻出两个塑料袋。随着一块块酥油和砖茶丢进水壶,并不多久,奶香冒出来。

便就这样了,我,父亲,女人,围着火炉,吸溜和咀嚼的声音无比刺耳。父亲努力克制着不表现出异样,但他莫名其妙抬高的胳膊,忽然抖动的脖子,以及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焦躁,无一不在展示那只我看不见的蝴蝶。

我问他:“一期化疗效果那么好,为什么不做二期。”

父亲闷头喝茶,不作回答的做派我早已预判,那么我的追问也一定在他的预料之中。问,不一定是为了得到答案,相较于答案,我更渴望源自质问的折磨,即便折磨父亲的同时,也在折磨我。

“我妈的葬礼,花圈到了,你人呢?”

父亲依旧闷头喝茶。

“跟我出来,你老婆不知道吧。”我继续问。

“什么老婆。”

我紧着喝口茶,“别告诉我,你当年抛弃我妈,不是因为有了别的女人。”

“你妈这么跟你说的?”

追着父亲的话,我看向他的脸。并没有我期待的恼怒或者平静。虬满皱纹的眼角啊,全是戏谑。这样的反应让我不知所措,我试图在“是”与“不是”之间寻到一句模棱两可,好逼迫这犟种不打自招。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理顺,父亲已反攻而来。

“你不要婉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有了别的女人?”

出奇的,我的下一句话并没有卡壳,甚至带着些迫不及待:“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父亲这次没有说话,他停下手里的碗,看向酥油灯,一刻不停地看着,直至灯油燃尽,毡房重归黑暗。

那样脏的一张通铺啊,油腻腻的,没有被子,只有羊皮袄子。我做梦了,我已许久不做梦,梦里的父母围坐在我身旁吃饭,母亲眉心的红痣照亮屋子,照亮我,照到了天边。他们轮流将我搂进怀里。我吃完母亲的奶子,吃父亲的奶子,长江与黄河在我的嘴里交汇。正美着,我被一阵粗重的呼吸吵醒,隐秘的月光中,母亲趴在父亲身上,父亲正吮吸她漏斗般的乳房。我爬了过去,叼住她的另一只乳房,想象中的奶香没有出现,只余满口腥涩。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父亲不在,女人抽着烟,极为不雅地坐在地上,从烟雾的香精味,我确定她抽的是父亲的雪域。我穿好衣服,坐到女人身边,靠到她的肩膀,那么的虚弱,如同小时候母亲给我扎的那枚翠蓝色布谷鸟风筝。

“妈妈,你后悔不后悔。”我冲她轻轻喊。

女人并不说话,也不理我,独独眉心的红痣淡了几分。

我心里涌出一股绝望,我站起身,钻出毡房前,我朝女人呸了一口唾沫。

远远的,我看到父亲在河的那边。是看不出表情的,但我知道他在笑,欢欢的一团朝霞绕着他。走得近了,才知道父亲是在遛马,拽着一根缰绳,以自己为圆心,较高的那匹枣红围他一圈一圈地转。

父亲看到我,呼唤风一样轻快:“儿子,牵马来哟,马比人快,你要比我快哟。”

多少是有些不情愿的,我还是松了木桩上矮枣红的缰绳。父亲没有迎上来,双手抱胸站在那,他手里的缰绳已落到地上,高枣红依然一圈一圈绕着父亲跑,偶尔伴有马嘶,白云震碎了又缓缓聚合,周而复始。当走进了高枣红围成的圈,我手里的缰绳一紧,矮枣红跟在高枣红的身后,也开始绕着父亲奔跑。我自然是不乐意的,扯紧了缰绳,可这并未让矮枣红乖乖回到我的身边,只是让圈变得更小。就在我准备加大对缰绳的控制,父亲的手落到我的手上:“你妈去网吧揪你耳朵回家,你乐不乐意。”

“什么事都知道,你真是个伟大的父亲。”撂下这一句,我猛地扯动缰绳,矮枣红毫无征兆地摔倒在地。

父亲蹲到矮枣红身旁,摸了摸马颈,忽然抱住马头,怀里掏出一把刀,顶住了它的心脏,平静地看向我,“需要吗,如果你需要,我现在就可以动手,让它心如刀绞,让它悔不当初,让它绝望,痛苦,让它在怀疑中结束一生。”

毫无征兆地,我坐到地上,不再在意草地有多么扎屁股,放声大哭,摸摸自己的脸,没有一滴泪水,这让我的哭声更像嚎叫,我为自己感到可悲,我想到了同样可悲的母亲。

母亲是何时开始对我的嚎叫无可奈何的呢?大概是她被第三任男友殴打开始的吧。那天,火烧一般红,火烧一般热的傍晚,母亲坐在床上,用家里仅剩的一把断齿的梳子梳头,门外站满了相似年龄的女人,左左右右聊着,间或流淌出稀碎肮脏的笑声。我跪坐在地上,抱着缺了只胳膊的小不点先生哭泣。母亲蹲到我身边,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肩膀,一只手努力将头发梳顺。我能感受到母亲的心不在焉,我奋力地嚎叫,门外的议论和笑声随着我的嚎叫更加肆无忌惮。母亲捂住了我的嘴,我觉得我的秘密被母亲发现,流下来的只有鼻涕,我咬了母亲的手。母亲没有动,反而朝着我笑,笑容那么小,如同飞进空中的布谷鸟风筝。

现在想来,那该是我第一次直观母亲的疲倦,可又能怎么办呢,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我站起身,对着母亲嚎叫,对着大衣柜嚎叫,对着窗户嚎叫,对着门外的女人们嚎叫,直到将她们都吓跑。一个月后,我见到了母亲的第四任男友,接着是第五任,第六任,第七任,以及更多。母亲拼尽全力弥补对我的心不在焉,每当遇到两任男友之间的窗口期,母亲一分一刻都没有自己,带我去游乐园,带我吃肯德基,陪我写作业,陪我上家教,哪怕是看电视都要守在我边上,一刻不停看着我,亲吻我,奶我。可是啊,每当我觉着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新一任男友就又占据了母亲,他们将她吃进肚子,母亲看不到我,听不到我,直至下一场久旱大雨。

“都一个德行啊,你们都一个德行。妈妈谈不上恋爱了才想到我,你得了癌症快死了才找到我。我就是个补丁,填补你们窗口期的补丁。你们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生下我。是你们害了婉婉,是你们害了我和婉婉的孩子。”

我坐在草地上,智障般嚎叫,直到嗓子哑了,我依然没有放弃。我不知道在等什么,准确地说,我害怕知道自己具体在等的是什么。过去的十八年,或者十九年,让我认清一个事实,一旦我明确了自己的等待,等待就一定会落空,就如同小不点先生肚子里钻出蛆,蚕宝宝将布谷鸟风筝啃得只剩骨架。就如同我每年都期待父亲来送抚养费的时候能把我接走。主动地,义无反顾,接我走。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父亲还是蹲到了我的身边,可就在我明确了自己等待的是一句安慰,和一个解释的时候,我所惧怕的果然再次发生。

“来,儿子,教你骑马。”父亲这样说,笑得像一朵残破的雏菊。

我并不清楚自己心中那一抹古怪的庆幸源自何处,我只记得自己的确长舒一口气,一把抹了满脸的鼻涕,站起来,重新牵起矮枣红的缰绳。

“来,儿子,教你骑马。”

父亲接过矮枣红的缰绳,扶着我稳稳踩住镫子,跨上马鞍:“腿和脚要松一些哦松一些,马感觉你紧张会翻你下去,不是要害你,是怕你害死它。”

“来,儿子,教你骑马。”

父亲安抚过矮枣红的焦虑与不安,微微松开缰绳,矮枣红再次跟到高枣红身后绕圈:“不要僵也不要垮,马是硬骨头,人在马背上就要软骨头,你让它舒服,它才让你舒服。”

缰绳更松了,矮枣红开始小跑,父亲转圈看着我和马,歌声从他嘴里淌出来——“从远那边飞驰而来的是什么,什么啊,是火红的骏马,在它背上骑的是什么人,什么人啊,是流浪的孩子,有乌黑的蹄子,有星子的双眼,时而小跑,时而疾驰,载着草原流浪的孩子,时而小跑,时而疾驰。”

“来,儿子,教你骑马。”

父亲晃了一下,栽到地上。没有了父亲的束缚,矮枣红开始奔跑。我叫喊,我抽打,我的控制对矮枣红无效,我只能围绕倒下的父亲,一圈一圈地跑,一圈一圈地看,我想起小时候拍着手,围着只死耗子唱《找朋友》。

父亲撅着屁股趴在草地上。在矮枣红的起起伏伏中,我看到他的四肢在微微抽搐,黝黑的脖子泛出红晕,接着变灰,灰得发青。我朝着河那边的毡房奋力呼喊,引来一片羊叫,女人钻出了毡房,是只能看到一个黑点的,钻出黑色的暮冢,朝这边奋力奔跑。

父亲的屁股已经塌了。再没有别的办法,我从凉鞋里抽出脚,朝父亲的方向跳了过去。惯性让我感到自己在空中平移,我抱成团,仅一次呼吸,重重摔到地上,不是疼,是眩晕。我克制着眩晕,朝父亲的方向连滚带爬。我先摸到父亲的脚踝,已不再抽搐,接着是父亲的屁股,柔软,温暖,胀奶的乳房一般。我手脚并用,将父亲翻到正面,挣扎着坐起身,抱起他的头。鼻息静默,脖子软软靠到我的腿上,小不点先生一般。我用尽了我知道的一切,掐人中,人工呼吸,唵嘛呢叭咪吽,依然无法阻止父亲的胡子变得逐渐僵直,胡杨般立在下巴上,直到我一巴掌扇到他脸上。父亲开始剧烈地呼吸,如同捞上岸的溺水者。

“害怕了吧?”

这是父亲转醒后说的头一句。又是一巴掌,我哭着打在他的脸上。

父亲笑了:“臭小子,之后的路,要你骑着我走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

“没有人能真的准备好。”

就在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给马鞍上垫了氆氇,将他扶上马背的时候,女人终于赶到了。她捏了捏我的肩膀,又揉了揉我的头发,把矮枣红的缰绳交给我。我抓起缰绳,抱着父亲,翻身上马:“西边去,西边去,骑着马,驮着你。”

在那个午后,又走了几个月的长。不光是毡房,整个草原都变成一座巨大的墓冢,父亲躲在我怀里,如同胎儿,父亲是我的胎儿。

几个月的长啊,父亲的头发快速变白,变得稀疏,发旋秃成了一片干涸的湖滩。我呢,光洁的脸上第一次长出了胡须,我的胡须扎到父亲的头上,一点一点,将父亲的生命抽进我的身体,我的软骨头变硬了,父亲的硬骨头变软了。

应该快乐,找不到快乐。我开始抽烟,父亲干瘪的烟盒在我索取下重新丰满,白色的细长的鱼儿,一条条游进我的嘴里,跟着风进入肺叶,每有一片烟灰落到父亲头上,他就掉下一根头发。是很快的啊,父亲没有了头发,头皮皱在一起,像张没摊熟的煎饼,盖在头顶。他睡过去的时候比醒过来的时候还多,偶尔醒来,扭头看我,要看许久才能认出我,也或许没有认出我,没有一个孩子出生时就能认得母亲。温暖的怀抱,可口的奶水,每个人都可以作母亲,可以是母亲。

“你妈妈啊。”

父亲在我想起母亲的时候再次醒来,似乎清醒了不少,努力从我怀抱中挣扎出来,挺直腰板。

父亲唱起歌,歌声密密麻麻,织在风里,绕得我心烦。父亲不懂我的心烦,父亲不懂我需要的从不是炸鸡腿和抚养费,抚养费是安慰母亲的,炸鸡腿是安慰他自己的,安慰我的是他能来。从一年一次,到三年一次,直到我不再指望他能带我走,我恨上了他,比憎恨母亲更多。

“你那妈妈啊。”父亲咳嗽了一声,接着是三段更为剧烈和密集的咳嗽,血从他嘴里流出来,滴在矮枣红身上,隐去了颜色,只闻得到腥。

“你那妈妈是先有了你,才跟我结的婚。”父亲止住了咳,也不擦嘴,只吐出口血痰,“那时候我不知道,其实啊,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你身体里流的是不是我的血。”

“所以你就找了别的女人,生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我想的是问句,说出口却变成了祈使句。

“你知道。”父亲说的是祈使句,尾音拖到最后却扬了起来。微微顿过一下,父亲笑了,“不会的,你妈不会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诈我,你还嫩了点。”父亲再次咳嗽起来,挺不住腰板了,重新躺进我的怀里,“好儿子,帮我点根烟。”

我点上两根,其中一根放到父亲嘴里。

父亲吸一口,吐出的白雾比吸进去的更多,“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儿子,无论你妈是不是我的女人,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儿子。”

我冷冷着说:“我这辈子也只会有一个女人,也只会有一个孩子。”

“婉婉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父亲问。

“婉婉不是我妈。”

“哪里不一样。”

“哪都不一样。”

“那结婚那天你为什么要跑,还跑那么远的地方。”

我笑了:“因为不公平,对我不公平。”

“臭小子,害怕要认,不认,你就是下一个我。”

听到父亲的话,我猛地抽打了一下矮枣红的屁股,带着声长嘶,矮枣红箭似地蹿了出去。可没跑几步,我又不得不控制着它慢下来,父亲已彻底瘫进我怀里。

继续走啊,在这片毫无变化的莽莽,莽莽的父亲再没有醒来,也再没有气力。我从驮包里扯出条麻绳,将父亲和我绑到一起,他的胸腔贴着我的背,他的额头压着我的后颈,直到我再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

似乎毫无波澜,也毫无意外,我依然朝西骑着,父亲趴在我身上,如同一只书包,书包里空空荡荡,却比大石头还要沉重。是越来越沉的,沉到我的肩膀勒到生疼,沉到矮枣红的蹄子每次落到地上,就像砸进溪里的石头。当它驮着我和父亲走到一辆废弃面包车旁的时候,终于倒在了地上。

八月的阳光刀子般刺在我的身上,我感到疼,父亲可能也疼,我仿佛能听到他的身体在阳光里发出细微的啪啪声,如同烤网上的肉。

我将父亲平铺在草地上,如同铺一张床单。我没有心情理会父亲,父亲的尸体已不再是硬骨头。他与母亲刚好相反,生前的母亲是软骨头,棺材里的她是硬骨头。我喜欢硬骨头,我走向了面包车铁骨铮铮的尸体。

彻底废了,我嘟囔了句,似乎在说面包车,也似乎是说草原。我爬上锈蚀的脊背,撒一把龙达。没有一片落在面包车和草原上,都飞向雪山。我轻轻念了句唵嘛呢叭咪吽,雪山跟我念唵嘛呢叭咪吽,父亲跟我念。我没来由地悲伤,能发声的嘴都是死去的嘴。我决定为这悼词做些什么,我看向了草地上的父亲。

是费了很大劲的,我才把父亲抱到车顶上,待一根烟的功夫,烟灰飞得到处都是。我把小不点先生放到父亲的胸口,跳下面包车,将燃着的打火机扔到车上。预想中的爆炸,和牧草般熊熊的火焰没有发生,火机只烧穿了父亲衬衫的口袋。我爬上去检查,以为会发现三人合照或者什么两人的合照,父亲口袋里只有碎成末末的烟丝。这让我没来由地愤怒,我拧开面包车的油箱,里面一滴油都没有。依然不死心,我拔了许多牧草,铺到父亲身上,想用烤红薯的法子,将父亲煨成灰烬,还拆了眼镜,试图聚拢阳光烧穿这两具尸体。

我的脚已被绿色的矛和剑刺得血肉模糊,血肉模糊的天光正正压下来,我觉得我该放弃了。我用了将近两周的时间,挖了一个大坑,面包车和父亲沉下去了,并不像石头落进水里,我看着两具尸体被泥沼一点点吞噬。待土地重新夯实,我堆上无数块石头,撒了无数把龙达,直到开出一朵舒展着翅膀的,翠蓝色的花。而我,牵着高枣红,顶着巨大的黑夜,走向了河那边一顶黑色的毡房。

一个女人已举着酥油灯,在毡房前等我。

我对她说了唵嘛呢叭咪吽。

她对我说了唵嘛呢叭咪吽。

女人抬头的瞬间,她眉心的红痣照亮了夜空,暖烘烘的,我感到我浑身都升起了奶香。

我说:“妈妈,你后悔吗?”

女人笑了,扭头回去,冲毡房里说了句什么,一个满脸胡子的男子走了出来。

我对男人说了唵嘛呢叭咪吽。

男人对我说了唵嘛呢叭咪吽。

我说:“爸爸,你后悔吗?”

男人说:“儿子,回去吧,你也是草原上的马。”

伴随男人最后一个字落地,雪山,草原和天空猛地收缩,阳光打在我眼睛上,我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和婉婉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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