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具身体验的短视频: 本体内涵、时代征候与精神建构

2024-04-15 11:52王鹤翔
理论月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短视频现代性

[摘 要] 人主体地位的确立,知识的去蔽与下沉,以及注意力经济的刺激是当下短视频持续火爆并进入日常生活领域的根源。而短视频在发展中暴露出的现代性问题同样不容忽视,赛博格、加速化和假象化倾向不仅影响了人对自身经验的把握,而且还妨害到对他人、对世界的真实感知。因此,必须从人的内在精神体验着手,为短视频审美“立法”,以唤醒人们对乡土家园的情感,加强人们的责任意识,提升人们的艺术鉴赏力。

[关键词] 短视频;具身体验;现代性;精神建构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2.018

[中图分类号] G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02-0154-07

中國互联网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达10.79亿,其中短视频用户规模达10.26亿,用户使用率高达95.2%[1]。当前,短视频已经从火爆期过渡到常态期,成为人们日常生活当中主要的休闲娱乐方式、行为交往方式、消费方式甚至工作方式。作为一种社会文化媒介形态,短视频在给人带来新体验的同时,不仅能够反映,而且还能从根本上构造人对生活世界的总体认知和思考方式。因此,从具身知觉的视域出发,面向当代人的生存处境与问题,在切近或揳入短视频关涉生命本质意义的基础上唤醒人们原真的情感、记忆、责任等经验,使短视频承载起精神美学和艺术叙事话语建构的使命,对短视频时代主体的媒介化生存具有重要意义。

一、 具身体验视域下短视频的本体内涵

短视频虽然是技术世界中的产物,却彰显出鲜明的“生活世界”的意味,尤其是在进入大众日常领域之后,它加快了世界图像时代观念从“离身”到“具身”的转向。相较于包罗万象的短视频内容,它所具有的主体交互性、大众性和物质性的使用感受才是其本体内涵所在,在此意义上,短视频不再像以往的媒介技术那样仅仅被视为客观物质世界的复现或通达现实的工具手段,而是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人与世界的关系当中,不断扩展和延伸身体的知觉感受,并且作为特殊的使用情境,成为“一种与世界的生存关系”[2](p72)。

(一)日常情境:关系范型与交互主体性

从人和世界的关系角度看,短视频成为一种主体表达和感知世界的方式,主要表现为人在其中能够充分发挥自我能动意识。短视频最大的特性在于平民化和简易化,相较于需要专业设备和剪辑技术的长视频,人人都能够拿起手机拍摄、编辑和发布短视频,这意味着人与世界图像关系的本质变更,即大众不再仅仅处于被动观看或被人观看的他者地位,而是成为能够实现自身存在价值和创造价值的主体。人可以同时获得观看者、表演者和制作者身份,拥有了从探索与发现的角度来审视世界的视野。从人与人自身的关系角度看,短视频首先呈现的是个体感知的具身化,可移动设备改变了人们的观看方式,连带地促使人们将制作与凝视同时打开成为可能,产生了身体运动、姿势表情、内涵表意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感知呈现和感知观看的双重变化。一方面,无论是去电影院观看电影,还是在家里观看电视,人们的身体都被固定在一个相对确定的位置,但是观看短视频时人们的身体是能够自由转移的。通过携带设备实现身体空间位置的变化,人的身体感知和呈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度。另一方面,单个短视频是有时限的,人们在疲劳感并不充分的情形下,能够兴味不止地一个接一个地刷进下一个短视频,如此一来,观看时间单位就从以往的单个作品被设定的客观时间,变成了任意时长的自主时间。此外,从人与他人的关系来讲,短视频内容的日常性也使人们具有了主体之间交互的感受。以往影视作品中精心设置的情节或事件,虽然给人以新鲜感和好奇感,但是也带来疏离感和不在场感。由于观看经验的积累,人们知道故事是虚构的,场景是设置的,人物是演员表演的,一切以假定性为前提。但是随手拍摄的生活化的短视频,观看者能够经验到各个地区、各行各业不同主体的生活,并进而经验到我们所共处的丰富多样的世界的真实;同时,人们也能通过坐标定位或同城推送的短视频,看到他人视域下自己所生活的世界的诸多侧面,看到熟悉的街景、美食、文娱活动甚至是认识的人,进一步增强了身体的在场感和存在的主体感。

(二)公共领域:知识去蔽及其形式再造

知识的去蔽和下沉意味着知识不再是由少数人把控的、隐藏的,而是成为公共开放领域的、可见的,人们能够主动在短视频中分享或获取海量知识。知识的去蔽和下沉也标志着知识形式的再造,主要体现为影像言说代替语言文字。以往的知识有赖于书籍、文字和图片形式,诉诸人的抽象思维或想象;而短视频诉诸人的感性与直观,降低了接受的难度。书刊、杂志传播的知识是单向度的,作者在书写完毕后便隐退了,读者与作者之间难以建立起直接的交流,也就是说,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而短视频的社交属性,使得作者与观众之间、观众与其他观众之间都能够通过评论或私信实现自由的互动交流。以书籍为代表的知识是中心化和谱系化的,而以短视频为代表的知识则是去中心化和短平快的,通过将高深、陌生的知识变得直白、熟悉,人们得以迅速了解和学习某项技能。例如,人们可以在短视频中学习制作某道菜肴,而无需系统学习料、刀、炉、火、器、味、水、法;人们也可以在短视频中学习国画并直接上手绘制,而无需从笔墨、造型、审美的基本功练起。影像言说拉近了陌生世界与熟悉世界的界限,使人们在观看和模仿中习得知识与经验。知识形式的再造,还体现为对大众偶像的崇拜。知识言说的权力从权威下沉到大众,人人都能各展所长,向他人传播知识,通过获取高额的播放量和粉丝量成为新时代的大众偶像。大众偶像崇拜与其说是指向某个人,不如说是指向知识本身。短视频将大众史无前例地带入了知识自由和知识崇拜的时代,在博客、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之后,短视频平台催生了规模更为庞大的自媒体,而这些自媒体更是囊括了资讯、时尚、情感、美食、科技、娱乐、汽车、萌宠、亲子等生活的方方面面。

(三)注意力生产:视觉经济的物质转向

短视频内容的本质是大众文化,人主体地位的确立是短视频的前提和基础,知识的下沉传播是短视频吸引注意力的手段,其最终目的在于通过将注意力转化为潜在消费力量,以获取最大化的商业利益。短视频所代表的注意力经济扩充了经济形态,其最突出的特点在于将大众从符号化消费拉回物质化消费。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和经济紧密结合在一起,文化甚至被经济裹挟,人们陷入无尽的消费主义陷阱里,鲜花钻石被视为爱情的象征,奢侈品代表阶级身份,医疗整容代表绝对的美,限量款球鞋代表品位和时尚。人们消费的并非物质本身,而是物质所承载的符号意义。资本想要获得更大的利润,就要创造更多的社会符号意义;而意义越是集中在象征领域,个体就越是容易被化约和消解在资本的强势言说当中。短视频虽然以经济利益为追求,但却并不诉诸符号,它一般以直播带货、广告视频、橱窗展示、店铺链接等形式呈现。一方面,短视频所代表的文化和经济是分离的,短视频创作者不需掩饰带货意图,而观众也能轻易地从形式上分辨出创作内容和带货目的。另一方面,出现了不少以商品为创作内容的短视频,如场景化营销和开箱测评类短视频,但是这些短视频以商品本身的物质价值为卖点,通过强调价格的低廉、选材的优质、日常的实用来吸引消费。再则,注意力经济并非只关注生产力而忽视主体间关系,事实上注意力经济在很大程度上是以主体诉求为主导的。例如账号“吾为卿狂之”原本售卖发簪饰品,后在评论的建议下开始铸剑、制作古代武器;“誌哥哥呀”由于偶然的一条炒菜短视频的火爆,从游戏主播转向了美食主播;而售卖抱枕的“优趣优品”则将评论区提及的谐音梗制作成趣味玩偶,再拍摄成短视频推广出售,与消费主体之间完成了极为紧密的互动。

二、传统体验变更下短视频的现代性征候

短视频颠覆了传统体验中的时间和空间观念,构造出一种具身“绽出”的元时空维度。此时,时间和空间不再存在于一个预先被设定好的背景下,而是在场本身的涌现,以任意主体身体为原点,彰显出“逆转”“交织”的时空特性。一方面,时间不再是单一、线性、匀速流逝的,短视频的知觉时间具有离散、任意、加速的特性,它们通过各种表现方式与绝对的物理时间相区隔,构成了主体内在性的时间体验;另一方面,空间也不再是相对静止和固定的,短视频在物质空间和想象空间之外还建构了自反性或反身性(reflexivity)的“第三空间”,即能够使主体在观看中返回到自身身体知觉的空间。新的时空体验虽然使人获得了极度的在场观看的自由,但也滋生出在场观看的暴力和假象,当影像时空构成对现世时空的侵越、妨害时,尤其表征为现代性的知觉症候。

(一)赛博格:促逼摆置主体身体意识

所谓“赛博格”(cyborg),即“控制论”(cybernetic)与“生物有机体”(organism)两个词语的组合。从唐娜·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中对人类自然主义和二元对立关系的挑战,到尼克·博斯特罗姆对超人类主义的乌托邦式呼吁[3],再到唐·伊德在《技术的身体》中对技术建构身体体验的提出,赛博格作为一个模糊了自然与人工、精神与身体、物质与非物质边界的词语,日益成为理解人和技术本质的关键概念。从狭义上讲,当代人一直作为赛博人而存在,无论是医疗仿生技术还是各类智能穿戴,技术俨然完成了对人类身体的工具化改造,手机更是成为人体不可切割的“义肢”;从广义上看,人类通过技术生存,但技术化生存的方式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与技术的物理化互动,威胁到人们对自然和生命的感性经验。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那样,“真正的威胁已经在人类的本质处触动了人类”“人类或许已经不得逗留于一种更为原始的解蔽之中,从而去经验一种更为原始的真理的呼声了”[4](p28),短视频的危害首要在于对人们身体行为的加工逼迫。

从表面上看,短视频通过占据无数个碎片化或离散化的时间使人极大地获得了掌控当下的自由,例如人们看似享有随时随地拿起手机自主拍摄的自由,也享有在吃饭、通勤、排队、如厕、午休或睡觉前观看短视频的自由,但从本质上看人也被剥夺了自由意志。这种剥夺一方面表现在“促逼”观看。“促逼”(herausfordern)为海德格尔用语,德语意谓“挑战、挑衅、引起”[4](p12)等,堪称海德格尔对人面对技术时的窘迫体验的洞见。短视频内容推送并非基于人的主动搜索,而是源自大数据经过算法预测后的精准推送,内容是被控制的,观看逻辑并非“看什么”而是“看或不看”。人们在被动地接受超载影像刺激的同时,身体行为也就此服从于算法系统的线性控制,这将丧失信息获取的偶然性、多样性和主体性;由于算法分发模式是根据观看内容来推送相似短视频,不可避免地导致视域变窄,人们被困在同一化内容的“围城”,将越来越难以从整体感知世界;算法看似是物质的、客观的、公平的,事实上却是人为主导的,人们的观看内容也可以被他人所决定,“付费推广”便彰显出隐藏在算法偏差之下的资本通过技术对人的控制。另一方面,精神剥夺也体现在摆置生活,人们正逐渐形成对短视频的非目的性依賴。短视频固然可以为打发空闲和无聊时间提供意义,但是当观看不再能提供意义并大量侵占劳动、休息、社交等日常时间,所谓的闲暇时间便不再是自由时间。当人们观看短视频的意义变成无意义的时候,人即被技术对象化,观看本质被转化为逃避现实自由,人便难以把握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并由此产生麻木、孤独和虚无等精神危机。这都将使人们距离具体可感的知觉世界越来越远。

(二)加速化:时间本真性知觉的消解

尽管不同个体对生活节奏的体验不同,但正如罗萨在论及现代性时恰当地指出,“人们的结构性的基本体验就是世界和生活的巨大的加速,以及因此带来的个体体验流的加速”[5](p43)。短视频对日常生活节奏的加速,不仅体现在人们转动眼球的速度的提高,还体现在使用行为方式对时间体验的强制变更。一方面,观看行为是能够和其他行为同时或交替进行的,碎片化、高频化和无缝化的短视频观看体验令人产生时间流逝变快的感受;另一方面,生产行为时间被极大缩短,短视频成为短周期、短通路的“快消品”。最重要的是,由于短视频时长上限是被规定的,本真的时间知觉势必要经过加速乃至阉割。

加速影像带给人强烈的震惊、冲击和眩晕等感官刺激,颠覆人们以往的时间知觉。例如二次创作类的影视剧解说短视频,将原本几个小时甚至几十小时的影视作品压缩在几分钟或十几分钟时长内,删减大量情节只保留关键的矛盾冲突,消解人物的性格只将其作为标签编码,甚至从根本上“去思维化”——人们只需要直接接受影像内容的讲解结果而无需体验影像意义生成的过程。大部分原创类和演绎类的情景剧、微短剧则延续了网络文学的全民狂欢特征,由于时长的限制,同样表现为快节奏、多重反转和密集“爽点”。人们还没来得及消化和理解影像,短视频就已经变换了内容和花样。在阅读乔纳森和詹明信对现代性的论述时,很难不把他们所提及的“注意力缺失紊乱”“欣快症”等神经焦虑与短视频的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观看快感联系在一起。作为被褫夺科学时间权力的影像,短视频既与艺术的时间美学传统相背离,又使人们与日常生活的记忆相割裂,它当然会继续加重时代的存在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症”,但也势必激发人们对本真性经验的怀念和对现有加速的反抗。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短视频在经过几年的发展后,“慢视频”的呼声反而越来越高,短视频平台的时限也越来越长。如今快手已经将短视频时长从57秒延长至15分钟,抖音从15秒延长至15分钟,微信视频号从60秒延长至30分钟并再延长至1小时,这无不昭示着人们对本己体验时间的诉求和召唤。

加速影像也造成短视频内容的肤浅化和同质化,其根源在于人们失去感知时间的兴趣和耐心,从而漠视想象力和创造力。本雅明认为在机械复制时代,艺术作品在原则上始终都是能够被复制的[6](p2);而在数字复制时代,技术使得投机和过度生产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随着复制的便利和效率的提升,时间开始被视为成本和负担,模仿、抄袭行为越发猖獗。对加速的追求以牺牲对生命的敏锐捕捉、细腻感受和长久思考为代价,但是最根本一点却被忽略了,那就是人与技术的差异恰恰在于人拥有时间经验。过剩的短视频在压迫、催促人们做出极速反应的同时,也会被速度反噬,本真性作为稀缺资源则会被重新发现。观察分析抖音粉丝榜前一百位的账号,能看到绝大多数都是风格迥异的创作者而非模仿者,这也显示出本真经验与速度危机对抗后的胜利。

(三)假象化:真实与虚构边界的弥散

当今短视频发展出现的最大问题,在于假象滥觞对影像真实伦理的戕害。假象是虚夸或自称真理的影像对真实的遮蔽。一个短视频影像素材作为纯粹的对物质现实的记录,本身其实并无所谓真假,即便是虚构想象的内容,也是真实的对想象的记录;当然,完全客观的短视频也几乎是不存在的,当人们意识到拍摄这一事件时,表演便发生了。当观看行为没有发生时,影像并未对人显现,也无所谓知觉真假;当人们以其“本身并不在此”[7](p119)的态度观看时,假象反而去蔽了。因此,假象产生需要满足的条件是,作者对影像虚构叙事的遮蔽与观众对影像的误解这两个事态的相遇。由此,对短视频的假象问题就有两个需要关注的要点。

从观众的观看意识来看,短视频假象利用了知觉的透明性和相似性。所谓透明性,即短视频拍摄的对象的影像与其在现实中的实体本身具有同一性,人们能够将影像画面视为真实世界的指示符;所谓相似性,即对影像的感知体验接近现实生活的感知体验。与电影相比,短视频更具备对主体性关系的隐蔽性,其原因在于观众尚未建立将短视频作为他者进行观看的经验。一方面,手机短视频手持、竖屏的观看方式打破了电影院密闭、漆黑的空间对幻觉的建立,人们在真实的生活环境中观看,增强了身心在场的沉浸感。另一方面,人们已认可了电影所呈现的专业演员加专业剧本的呈现方式,但还未建立起将短视频视为非职业演员实景表演的普遍经验。短视频平台打出的“记录美好生活”“拥抱每一种生活”等口号,也更容易使人们相信看似生活化的影像。此外,人们普遍具有手机拍摄的经验,电影中复杂的场面调度对于人们来讲是陌生化的,但是短视频中单一的拍摄风格和形式是人们日常拍摄时所熟悉使用的,更容易与之产生同感。假象由此在人们的感知中诞生。

从影像作者的制作意识来看,短视频假象具备欺骗和功利的属性。假象并未完全脱离现实,而是基于真实的经验加工和制造的;假象遮蔽的是制造行为本身。这些短视频常常采取现实主义的拍摄手法,或者面对镜头以第一人称视角来讲述故事,或者通过特定的布景、机位和影像调度演绎出第二人称视角的在场感和当下感。其机制能够对观众起到极强的蒙蔽乃至操控效用,后果则直接取决于制作者的目的。短视频自媒体在加速化倾向中野蛮生长,相较于传统媒体,它缺乏对社会的责任与担当使命,其主要目的是通过博取关注和同情来获得流量。此外,出于对经济利益的追逐,短视频将会诱导、诱骗观众消费,甚至会在欲望的驱使下,引导舆论、传播不良价值观,严重危害人们的身心健康和社会良俗。

三、精神体验建构下短视频的发展出路

机械复制时代,审美形式、表达与经验都迅速进入日常生活领域,大众艺术、消费文化与新媒体技术相交融,“越来越多的要素正在披上美学的外衣,现实作为一个整体,也愈益被我们视为一种美学的建构”[8](p4)。短视频尤其具备美学建构的潜能性,但是要走向真正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就不能用审美来计算、控制和装扮现实,而是应当从精神内核出发,通过情感、责任和人民性意识来重新发现和恢复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感性认知。

(一)乡土家园的情感共振

所谓鄉土家园,有以下几个层面的内涵。首先,它并非仅仅指代一个地理的可对象化的位置,或物理的可具象化的建筑。乡土家园是人们最根本的记忆的来源,在这种原初记忆中,一切事物以具身感知的方式被直接给予;乡土家园是“存在”而非“存在者”,它能够揭示人们感知或审美的本质结构[9]。其次,乡土家园可以指向一个现实的存在,但它更是一个历史的存在。家乡世界的这种历史性是无限的,因为它根植于世代性,即它拥有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传统;家乡世界的历史性也是有限的,因为传统正在被现代性解构或终结,非物质文化日渐从传承成为遗产,人们在历史深度感的缺失中滑落、茫然。最后,乡土家园的提出正是基于现代性对传统的威胁。由于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人们或者离开家园或者失去家园,置身于“他乡世界”或陷入“无家可归”的状态,这导致人与动物、植物等自然生命关系的凋零和衰败;现代化的生活也削弱了个体的身份认同和归属感,过去作为一种血缘的、大地的、族群意识的家园,已经被疏离的、封闭的、独立个体的居所取代了,这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孤独和心理孤独。在这个意义上讲,返乡或怀乡既意味着对自我的认同和发现,即回到切身经验中去,又意味着对他者的发现,即回归到人与人、人与世界的亲近与交互状态中去。

自“抖音乡村计划”推出“乡村守护人”“乡村英才计划”等扶持项目以来,一批“三农”账号,如“乡愁”“康仔农人”“蜀中桃子姐”“念乡人周周”等相继“出圈”。他们将乡土家园作为叙事的目的而非手段,也就是说,乡土家园在此凸显出非功利、非计算的性质。与恶搞类的乡村主题的短视频相比,这些短视频并不是将乡土家园视为哗众取宠的叙事背景,也不是将它塑造为怪诞滑稽的视觉奇观,而是将之作为叙事的主体,作为人们日常生活的经验展开。再则,与一般的美食或文化类短视频相比,短视频的作者,无论是作为从城市返乡的新农人,还是作为一直在乡的传统农人,都不意在对某种知识做普及、教学,也不意在对自我的才能、才艺做出身体展示,他们只是朴素地表现出对家园的感情和对乡土的专注。这种对生活节奏的严肃、忠诚和纯粹在身体劳作中涌现,人们在观看时会唤醒对传统的记忆并引发愉悦、感动、怀旧等情绪共振,并在外部加速的世界中获取心理内在的归属与安宁。

(二)责任意识的自觉追求

短视频假象、乱象的根源,在于个人无节制的自由与无责任意识约束之间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国家承担起相应的职责,出台《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等法律法规,开展“清朗·打击网络直播、短视频领域乱象” “清朗·整治短视频信息内容导向不良问题”等专项行动。在此背景下,短视频平台同样应当承担起社会职责,通过优化功能和改进算法,限流和屏蔽有害内容,规范用户使用行为;传统媒体出于行业道德准则和社会使命担当,更要对发布的短视频内容负责,并将短视频引领向新闻实时报道和对外传播中国话语中去。但是,由于短视频缺乏严格的行业准入与普遍的公德约束,且个人用户难以将对短视频的使用与工作或劳动联系起来,也就逃避了职责意识。

首先,个体必须对自己的行为承担完全的主体责任。人们在使用短视频时主要有两种意识,即沉沦式的和计算式的,前者并不追求短视频的价值或意义,只是希望通过观看满足自己对他人和世界的好奇心,甚至不管看不看、看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后者则明确带有获取流量、评论、带货等利益目的。人们需要明白不管如何使用短视频,无论是学习知识、虚度光阴,还是获得收益、践踏道德,都完全是自身做出的选择,无论产生怎样的结果都需要首先由自己而非他人承担。其次,责任意识是对他人的尊重。短视频仍然具备极强的社交属性,尽管人们是以不在场的形式实现沟通,但这并不意味着沟通是单向度的,也不意味着人在网络中就是毫无感知的虚拟符号。人们在短视频中通过影像与他人互动时同样可以激发彼此的知觉、判断和情感。事实上,人主体价值认知的实现,不仅源自自我的组织和表达,还有赖于与他人的交互认同。对他人的恶意贬斥或者随意中伤,不仅无益于自尊的彰显,反而使自身匿名化和客体化了。而那些不负责任的网络暴力、造谣传谣等对他人造成的感知伤害,由于短视频传播的加速化,甚至远超在日常生活中的伤害程度。因此,人们不仅需要将自己具身化,也需要将他人和自己一样置于第一性的主体地位。只有主动对他人负责、关爱他人,才能从他处获得爱和尊严。最后,责任意识是对社会的建构。人们作为社会的一分子,尽管所作所为不一定会直接改变世界,但也绝非对世界毫无影响。人们不能只受短视频的利益驱使而忽视理性的深度。尤其是对于拥有众多粉丝、具有影响力的创作者来说,更应当主动承担起社会责任,传递和弘扬主流价值观,杜绝在短视频中出现不良诱导内容。

(三)人民美学的现实表达

由注意力经济催生的短视频希冀在短时间内获取最大化的曝光和关注,但是随着平台内容和形式的多元化,用户更新的加速化,专业生产内容(PGC模式)和专业用户生产内容(PUGC模式)的主流化,以及人们注意力的分散化,临时性的注意力红利会迅速流失,“留量”相比于“流量”越发成为稀缺资源。未来的短视频创作应该以“内容为王”,不仅注重短视频外在的拍摄和制作质量,而且要提升内在的艺术的审美品质,打造出彰显人民性的现实主义美学作品。

一方面,短视频创作需要关注和表现现实中的人,突出典型的人物性格。人并非是概念、标签、冰冷的,而是感性、多样、温暖的,在创作时需要结合生活情境,在普遍性中彰显作为主体的人的独特个性。“典型既是一个人,又是很多人。”“必须使人物一方面成为一个特殊世界的人们的代表,同时还是一个完整的、个别的人。”[10](p120-121)例如账号“祝晓晗”打造出一对互相捉弄的冤家父女人设,“我是田姥姥”塑造出一位调皮外孙的碎嘴姥姥的形象,“破产姐妹”中的闺蜜则性格直爽、脾气暴躁。他们与千人一面的父女、老人、朋友形象形成强烈反差,并且相较于玄幻的现实和想象性虚构,这些短视频具备生活的根基,更加接地气。另一方面,短视频创作也要表现人民精神,以思想、情感和心声丰富千篇一律的强情节叙事。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公布的2023年度优秀网络视听作品推选活动优秀作品目录中,涵盖了包括《他兼职婚礼司仪,在大山深处建起乡村书屋》《每一双劳动者的手,都值得被看到!》《500个家乡——大山里的童话村》《寻找平凡英雄》系列在内的诸多短视频作品。这些短视频从外在行动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以严肃和深度代替浮夸和造作,尽管不诉诸视觉快感,但却诉诸知觉感通。事实上,并非只有宏大叙事和英雄事迹才能彰显崇高,以上优秀作品恰恰揭示出了普通人的崇高与伟大。我们现在身处和平幸福的年代,充满热血与抗争的生活已经远去,但是民族精神始终在流传赓续,我们身边从不缺乏崇高,而只是缺乏对人民精神的这种崇高的发现和揭示。

最后,短视频不仅应当为人民而创作,还应当为引领人民而创作。短视频的影响取决于短视频的内质,但如今深沉性、严肃性的短视频已经难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无下限地迎合力比多的需求,易使短视频陷入低俗、恶俗和媚俗的泥淖。在平衡意识形态诉求和市场娱乐化倾向之间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艺术中心价值的建构。人民喜闻乐见的文化形态,与艺术性的表现方式之间从来都不是对立的,纵观中国传统文化,无论是书法、戏曲、剪纸,还是美食、建筑、服饰,无不兼具审美与实用价值。因此艺术不应当被大众文化驱逐出公共领域,沦为远离生活世界的抽象的审美符号,或者完全降格为私人、资本谋利的工具。艺术本就源自人民、扎根人民,更应当回归到人民当中,成为人民对生活世界的具体的体验本身。虚伪的艺术通过自设门槛来蔑视人民,相反,本真的艺术是亲民的和爱民的。事实上,大部分艺术作品,即便没有接受过美育的人也完全能够欣赏,而那些超前审美的艺术作品,通过促进人们审美鉴赏力的提高也能够逐渐为人们所接受。未来短视频创作,必须拥有高度自觉的审美意识,没有美的生活是不值得向往的,没有美的短视频必是速朽的,优质的短视频必然是美的和艺术的,在通向美和艺术的途中,短视频也在创造、传播和引领着人们的审美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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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   申华

技术编辑   余梦瑶

作者简介:王鹤翔(1992—),女,武汉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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