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花的礼物

丽莎·麦克莱尼

《献给丽莎的花》#18，2016 年。阿贝拉多·莫雷尔 摄

《献给丽莎的花》#68，2017 年。阿贝拉多·莫雷尔 摄

《献给丽莎的花》#7，2016 年。阿贝拉多·莫雷尔 摄

这位和我朝夕相处的艺术家，并不是感情细腻的人。不过，在许多纪念日和生日时，他会给我送花。起初，送的是当地杂货店里最常见的花。后来，送的是从全食超市买来贵一点的混合花束。最后，随着售卖艺术品所得开始补贴我们教学科研的薪水，他送的是精品花店里精心定制的昂贵花束。虽然我很欣赏他的仪式感，但我常常希望他不要那么费心。

我喜欢花。我丈夫深知此事。他见过我给自己也给别人买过花，见过我插花乐在其中，也见过我尝试养花（虽然很少成功）。因此，他投我所好总是让我感动，尤其是在我们努力成为理想伴侣的时候。

但我始终没有告诉阿贝（阿贝拉多·莫雷尔的昵称，编者注）的是，我并不喜欢不同种类的花挤在一堆，更喜欢花儿立着放——所有的花都是同一品种，且更喜欢现代感摆放方式——这样等它们风干变成单色后更方便仔细观察花梗、花茎、花瓣和花蕾。我从不需要解释为什么仍然保存过了花期的花朵，也不需要解释我是如何发现腐败的花朵残骸能与刚刚剪裁时一样美丽。阿贝已经习惯了和我那些看起来糟糕的花束共处。

在阿贝认定酒精会耽误他抚养年幼的子女、完成全职教学工作，以及进行艺术创作之前，我常常送他酒，以便用于一些特殊场合的庆祝。他从不介意我对葡萄酒知之甚少，我很确信他把我送他的大部分酒都留在每年他为学生举办的聚会上喝。

几年前，阿贝送给了我与众不同的花。它们是以照片的形式出現的，是为这一场合而创作的，与他以前制作或送给我的任何照片都不同。这张照片是由几十次曝光后的数字图像组合而成的，然后输入电脑进行协作，呈现出一束让我爱不释手的混合花束。它参考了我所喜欢的由真实花朵组成的静物画的所有元素：时间改变的构图、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对话、稳定的容器与内部不断变化的自然之间的关系。我得到了一份完美的鲜花礼物，它在我生命中永存。

继《献给丽莎的花》之后的照片给了我一个新的视角，让我可以透过它看到我与爱情和艺术之间时而羁绊的关系。我越看这些照片，越发现自己理解丈夫相互交织的激情和专注——他渴望通过这样的创造表达他对我、对我们不确定的世界和对生活本身的拥抱。

阿贝带我开始接触摄影。我们相识不久，他就带我去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我们的目的地是哈里·卡拉汉（HarryCallahan）的摄影展，展出了他35年来拍摄的两百多幅作品。其中有几幅是卡拉汉的妻子艾丽诺的肖像。当时，20岁的我还不知道自己会与一位艺术家共度一生，但我确信自己不是艾丽诺——在相机镜头另一端如此优雅、不真实、让人感到舒适（似乎是这样）。尽管如此，即使作为一名新手观众，我记得我还是被卡拉汉对他爱人的描绘中展现的两人关系打动。在我看来，艾丽诺似乎也是卡拉汉摄影事业的参与者。

《献给丽莎的花》#67，2017 年。阿贝拉多·莫雷尔 摄

最近，我翻阅了那次展览的目录，约翰·萨考斯基（JohnSzarkowski）在他的文章中提出的一个观点令我印象深刻。他写道，卡拉汉作品的立足点“在摄影潜能与个人经历的相织交汇上”。我可以说，这和阿贝简直如出一辙。在这一系列图片和之前的许多图片中，我经常看到反复出现的主题，这些主题与流放和遭政治颠簸的童年有关；与图书馆、博物馆和音乐放飞的想象力有关；与相机带来的孤独感的宣泄有关。这些主题都伴随着一些梦想，有宏伟磅礴的，有细致入微的，有时还有阴暗的，塑造了阿贝用摄影搭建的内心世界，他热爱摄影这种媒介，因为它具有超越表面界限的持久潜力。

在我看来，摄影与痴迷于思考的人十分搭配。在阿贝的一生中，摄影技术的革新与内心的发明创造动力，共同支持他将摄影作为理解复杂内在现实的一种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关系在他的创作构想中占据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但是，就像我想象中的艾丽诺·卡拉汉一样，我总是被邀请进入艺术创作过程中，并逐渐适应其中。

最初只是为了解决一年中“我该送她什么生日礼物”的问题，后来却变成了多年的困扰。工作室里散落的草图预示着未来的画面。毫无疑问，我比阿贝更期待反复试验、不断探索；为正确完成每张图片而进行的努力引发新的对话，让我们阅读，一起回顾艺术史。最终创作出的一些图片让我们联想到爱情鲜有赞美的另一面——复杂、黑暗，甚至孤独。另一些图片则展现了嬉戏、遐想和幽默，这些都是长期维持亲密关系的压舱石。这些图片诠释了我们的故事。

我们刚开始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与婚姻中显而易见的“第三者”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那时，艺术是我迷人的且必要的对手。它能让阿贝成为最好的自己，让他持续专注其中。它从不像我有时那样让他背负阻力，而是耐心地等待着他。这并不是说艺术没有对他提出要求，艺术提出了要求，但在工作室里感受到的压力从未像人际交往那样沉重。

《献给丽莎的花》#48，2017 年，帐篷相机拍摄。阿贝拉多·莫雷尔 摄

在那些混乱的岁月里——当孩子们呱呱坠地，朋友们因艾滋病和癌症而离去，自身也被慢性病缠身，对我意义重大的工作需要我付出比创造力更多的顽强努力——我嫉妒阿贝的艺术。艺术为他提供了解脱和养料，同时，他利用艺术还为我们共同的、棘手的家庭生活做好后勤工作。然而，在我们婚姻的最近几年里，随着我对如何充满希望地度过人生最后三分之一时光的反思，我发现我以自己从未预料到的方式接受了丈夫对艺术的强烈专注，这种方式让我感到幸福。

当《献给丽莎的花》系列拍摄开始时，我正结束研究生院又一阶段的工作，并作为心理治疗师进行实习。阿贝显然看到，我也有着自己的专注。《献给丽莎的花》#59、#60给人的感觉就像仿制的罗夏（美国漫画当中的人物，编者注），虽然这和我早期专注事物不相关，但我感受到了阿贝在照片中参考了一种心理学工具，这表明了他关注那些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事物。

随着《献给丽莎的花》系列照片越来越多，我开始担心惊喜会不会戛然而止。如果阿贝觉得他已经把关于花、爱和我们周围日常的话题都讲完了，怎么办呢？我已经开始依赖于他这种可见的仪式感，这对他来说重要吗？他对爱的试验性反芻是我不想结束的。

随着最终版本的不断迭代，几乎每天都会有惊喜。阿贝会给我带来草图、草稿和许多近乎正确的尝试，从他的想象力中提取出最终定格在框架中的照片。我记得很多个下班后的夜晚，我都在想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新的花朵。我去公寓必须途经阿贝的工作室，当花朵照片出现时，我知道自己主动参观工作室的次数比平时要多。我不想再等待频繁的邀请：“嘿，宝贝，你能过来看看吗？”于是，我开始更主动地对摄影提出建议。我喜欢德国前表现主义画家保拉·莫德索恩-贝克尔（PaulaModersohn-Becker）的画作。“她就不能带来灵感吗？”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地恳求，但都无济于事。他尝试过，但阿贝始终无法向莫德索恩·贝克尔致以恰当的敬意。不过，她经常使用的向日葵这一意象，这也是阿贝在这一系列作品中融入的元素。

《献给丽莎的花》#30，2016 年。阿贝拉多·莫雷尔 摄

阿贝和我在他拍摄花卉照片时的亲密交谈，让我觉得这是对我们付出的意外回报。这让我不禁想，如果我在我们第一个孩子还未出生时就离开，带着孩子逃回父母身边，我们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和阿贝不知道如何修复的裂痕会引导我们走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认为我们选择继续在一起是有意为之，而且我们继续交往的情况也并不乐观。尽管如此，这些还是让我们彼此心心相印，足够热切，足够长久，足以让我们经受住本来很容易让我们崩溃的一切。

《献给丽莎的花》#44，2017 年。阿贝拉多·莫雷尔 摄

《献给丽莎的花》#60，2017 年。阿贝拉多·莫雷尔 摄

也许不足为奇的是，即使我们在现在这种相敬如宾的关系中，阿贝和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仍然持不同意见。《献给丽莎的花》也不例外。我认为，对阿贝来说，除了示爱的动力之外，他拍摄该系列作品也体现了对自己提出的艺术挑战。随着一个个新点子或技术发现，通过艰苦的尝试和试错，这些照片让阿贝欣喜于他一直深信的摄影展示现实新事物的力量。

而我则将《献给丽莎的花》看作是对我们共同经历中特定篇章的唤醒。对我来说，它们与其说是静物照片，不如说是共同生活的写照，是仍在酝酿中的叙事。在我看来，#7是关于那一年我们的女儿唱史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Sondheim）的《拜访森林》（IntotheWoods），#3记录了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冬天，在缅因州夜晚的街道上漫步的感觉，#30描述的是一场痛苦的争吵，#29描述的是一场刚开始解决的争吵，#18把我带到了艺术家在翁布里亚的驻留地，那是他多年来为人父的艰辛生活，当时一起在户外吃饭的简单快乐让积怨烟消云散。

《献给丽莎的花》#13，2016 年。阿贝拉多·莫雷尔 摄

《献给丽莎的花》#29，2017 年。阿贝拉多·莫雷尔 摄

我为该系列的每幅作品都赋予了美好的回忆或沉重的共鸣，而阿贝则把它们当作满怀深爱的拍摄练习。我将它们视为纪念品，证明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是真实的，而阿贝则将它们视为维护爱与承诺的工具。事情的关键在于视角，我们学会在漫长的时间中更好地相处，彼此之间的差异共存。

磁场乐队（TheMagneticFields）是一个独立音乐人乐队，他们在1999年发行的三联专辑《69首情歌》（69LoveSongs）是我们家的最爱。该乐队的领队兼作曲家斯蒂芬·梅里特（StephinMerritt）在接受采访时说，这些歌曲实际上根本不是关于爱情的，而是关于情歌的。我现在拥有76张照片，并对这些照片本身以及它们所唤起的共同遐想和近距离凝视感到欣喜，但我知道它们不仅仅是《献给丽莎的花》。它们对我来说是真诚的信物，是阿贝的激情和特质的反映，我看到它们也是精心创作出的摄影作品，看到了阿贝在他的思想和心灵中为艺术保留的广阔空间。我很高兴也很幸运能分享这些。

对我的爱人，我没有类似的礼物。这些照片，它们对我、对他所代表的意义，是无法言喻的。我只能说，我很感激，不仅因为这些图片和它们背后的动力，最重要的是，我很感激创作它们的人。他非凡的远见卓识，他对我，以及我的愿望和关注毫无保留地接受，他对我们始终不渝的信念，这些都是我们共同经历的所有时光中真正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