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武汉

2024-04-24 09:34吴昕孺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表姐长沙火车

吴昕孺

我知道,去武汉必须经过长沙。我很快就到了长沙。那地方我熟悉,五岁时父亲带我去过,我记得他斜挎着一个黄布包,我累了,他就把我放到布包里,我躺在布包里睡过一觉,我梦见了我从未见过的大姑妈。我大姑妈就住在长沙城里,后来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和我梦里一模一样,所以我们见面一点也不生分,我扑进她怀里,叫了声“大姑妈”。让我受不了的是,她的眼泪水流下来,弄湿了我的新衣。现在那件衣服上还有她泪水的痕迹,一直都没干。七岁那年,父亲再次带我进城。他仍然斜挎着那个黄布包,只是颜色浅了不少。我也长大不少,不能再躺到包里去做梦了。到了大姑妈家,我显得有点生分,没有扑进大姑妈的怀抱,大姑妈也没有流眼泪水,而是笑得像一朵泡桐花。泡桐花很大,却易落。没几天,我的调皮捣蛋就让大姑妈脸上的泡桐花落得干干净净。

远远地,我看到了长沙火车站。一栋比我们家高大无数倍的房子。很多人从那里进出,有男有女。男人似乎都没有脸,女人呢,都见不到屁股。我不喜欢没有脸的男人。父亲因事打我的时候,我就看不到他的脸了,这是我最讨厌他的时候。

哎,往事不再提了。现在摆在我面前,有一个问题:是直接去武汉呢,还是先去大姑妈家歇口气、喝碗茶?但这个问题一冒出来,我就有了不可改变的答案。去大姑妈家等于自投罗网,大姑妈一定会通知父亲,将我接回去的。不仅不能去大姑妈家,而且根本不能进城,大姑妈家的两个女儿一天到晚在街头巷尾溜达、闲逛,她们不回家吃饭、不回家睡觉、不回家做作业,在城里任何地方都可能碰到她们的尖叫声、抽泣声、嘻嘻哈哈的笑声和扯皮打架的噪音。

身上没钱,坐火车是不可能的。据说,武汉就在长沙前边,不是太远,那走过去得了。

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像一只白毛狗。这样的狗乡里见得少,乡里大多是黄毛、褐毛或者黑毛狗,但童梦雄家养过一只白毛狗,白绒绒的,没一根杂色。毛深,体胖,看上去滚圆滚圆的,极像今晚的月亮。妈妈说过,天狗吃月。天狗吃了月之后,是把月变成了狗,还是将狗变成了月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想得通。

如果按照我往常的睡法,头朝西,是看不到月亮的,那样容易入睡。否则,我一看到月亮就要想是月变成狗、还是狗变成月的事,睡觉便泡汤了。

今天,我特意要换一头睡,特意要盯着月亮那只白毛狗,让它骚扰我的睡眠,不让我睡着。因为,我要听外面前坪里的对话。这场对话关系着我明天的命运,关系着这个暑假的命运。

对话者三人。父亲、妈妈,还有楚军哥。

父亲,谁都知道是我父亲,还是我妹妹的父亲。母亲,同上。楚军哥得隆重介绍一下。他是坳背范伯伯的大崽,比我大十岁,他弟弟范小军和我是同班同学。范伯伯,我爸妈他们都叫他范大麻子,但不准我们叫,我们只能叫“范伯伯”。有时,我和范小军干上架了,大多是我输,我就气急败坏地使劲喊:“范大麻子!范大麻子!”我妈听了,拿根竹条要抽我,一见我被范小军摔得满身是泥,就用竹条抽掉我身上的泥巴,把我拎回家。

范楚军是我妈妈的学生,初中毕业后,穿着一身军装,雄赳赳、气昂昂地参军去武汉了。这次回家探亲,专门来看望老师。他向老师汇报,他们部队的任务是守护武汉长江大桥,保障长江大桥不受到间谍、特务、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的破坏。

这让我羡慕无比。我问他拿枪不,他说当然要拿枪啊,不拿枪间谍、特务、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来了怎么办?我再问,拿的是驳壳枪还是三八式步枪。他说,驳壳枪、三八式哪能行?必须拿冲锋枪。啊,拿的是冲锋枪!我的眼睛瞪得比嘴巴还大。

楚军哥喝了一口茶,茶还没完全喝下去,便一边嚼着茶叶,一边不经意地说,要是收到情报,说有间谍、特务、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来破坏,桥头堡还得架上机关枪。天啦,机关枪!我连忙问,你放过机关枪没?他把嘴里的茶叶渣子呸出去,说,训练时放过。我又问,那在桥上呢?他乜我一眼,哈哈笑着说,桥上可不能乱放,要是打中了人民群众怎么办?哦,这时我醒悟过来,敌人还是太少了点。

过了长沙,如何走呢?这我可不熟悉了。夜很黑,月亮那只白毛狗我放在家里没带来。几颗星星零散扒在天上,像没有擦干的泪珠。我发现,外面的天太大了,幸而没带那只白毛狗来,带来没准会走失。

长沙火车站被我甩在身后,视野里已经没有什么房屋了。天,越来越大,我从没见过这样大的天;夜,越来越黑,我从没置身于这么黑的夜。我并不害怕,因为想到武汉就在前面。我唯一要解决的是,找到去武汉的路。

前面有个人,影影绰绰,时而站着,时而俯下身来。我想去问他,又担心他把我抓起来,送到派出所去。不一會儿,他那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甚是悦耳,和学校的放学铃响得一模一样。听到这声音,我全身更加放松,步子轻快了许多。

“站住!”一声断喝吓我一跳。那人像列火车,倏忽到了我跟前。看上去,我可以喊他爷爷了。他穿着制服,左手握着一支电筒,却没打开;右手拿着一把铁锤,像拎根草一样。刚才悦耳的放学铃,就是这把锤子敲出来的。我瞅着那把锤子,仿佛那声音还藏在里面。

“你是谁?”他的脸乌漆墨黑,好像夜色染的。我看了有些担心,我怕我的脸跟他一样,我也浸在夜色中。我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在铁路上干什么?”他的两个问句隔得很开,有点像我们的数学老师。这样的好处是我们只要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没、没干什么,好玩。”

“快回家!铁路上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你再往前面走,明天天亮就会到武汉了。”

我连连鞠躬:“谢谢伯伯,谢谢伯伯!”因为他告诉了我去武汉的路。临喊出口之前,我果断决定将“爷爷”改为“伯伯”。他似笑非笑地挥挥手,突然擦燃一根火柴,将嘴里叼着的烟卷点燃了。我眨了眨眼睛,再看时,他的左手依然握着电筒,右手还是拿着锤子,慢悠悠地向我来的方向走了。站在那里,看着他被夜色完全染黑,我不觉咧嘴笑了。我明白这笑也是完全黑的,竟笑出一些邪气来。

像爷爷的伯伯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这条铁路是到武汉去的,我沿着铁轨走不就行了?正豁然开朗,铁轨开始跳动起来,并放出白亮亮的光,将黑夜撕得粉碎。我身上也白了,到处一片刺眼的雪白,仿佛千百个月亮落到地上,在地上蹦个不停。剧烈的轰隆声仿佛炸响无数个巨雷,地面明显向下塌陷。一朵乌云风驰电掣,像恶魔般,以子弹飞射的速度,迎面向我撞来。

我赶紧匍匐下来,全身像只壁虎一样,紧紧抠住地面。乌云从我身边一掠而过,宁静立即降临,铁轨不跳了,千百个月亮一齐被乌云席卷,地面也不塌陷了,雷声平息,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我忧虑前面那位“伯伯”的命运,他会不会被这朵乌云给吞噬呢?都要有我这样的身手就好了。但顾不上那么多,我得去武汉。

楚军哥从武汉带了礼物送给他的老师,就是我妈。我很好奇那些礼物的内容。妈妈很快收起来了,我只看到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面,有三个纸包,纸包都被捆得严严实实。不愧是军人送的礼物。我不仅不感到沮丧,反而起了赞赏之心。

接下来的事我也很喜欢。爸妈一定要留楚军哥吃晚饭。楚军哥走了好多次都没脱身。妈妈的警惕性极高,楚军哥只要一靠近大门,她便立马堵在门口。她反复说:“你明天就走,这餐饭不吃也得吃!”我跟着附和:“不吃也得吃!”楚军哥终于就范,老老实实坐在堂屋里扯谈。

吃饭的时候,妈妈谈起二姑妈的来信。

二姑妈不是妈妈的二姑妈,是我的二姑妈,也是我妹妹的二姑妈。说白了,就是父亲的二姐。1948年,父亲的两个姐姐都离开老家,逃荒去了,我的大姑妈逃到长沙城,二姑妈逃到了武汉。大姑妈在长沙安家后,生了两个女儿,日子稍微过得安稳点,就和老家取得了联系。二姑妈则一直杳无音信,直到去年夏天,她带着自己的独生女,我应该叫三表姐了,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见到我妈,她不认识,问,这是不是吴自强的家?我妈说是,父亲闻声从屋里出来,姐弟相认,抱头痛哭。原来,二姑妈在武汉找了个货车司机,生下我三表姐。不料,三表姐三岁那年,货车司机因车祸死在河北。她“一把屎一把尿”(二姑妈语)拉扯大这个女儿,想再成个家,再一家子回老家。又不料,上十年过去,家里来过修剪刀的、补锅的、扛货郎担的、开绸布店的,可是没一个能长住下来的。她也等不及了,太想家了,就带着女儿回来了。

三表姐高挑,白净,头上扎着马尾辫,不太像二姑妈。三个表姐中,我最喜欢三表姐。她讲话娇滴滴的,舌头要转好几个圈才能吐出一个字。我对她这种表述方式非常着迷,跟她相比,我们平时说话简直土得掉渣。我在三表姐面前自惭形秽,低眉俯首,话不高声,一副老实巴交模样,像农闲时扔在墙角的农具。连父亲都不由得感叹,真是一物降一物。三表姐的白净脸蛋,常常上演虎狮争霸的好戏,不是狮目圆瞪,便是虎口大骂,她还有一招飞腿,骇死人啦!好在这一招她只用来对付我二姑妈,凡有不如意的事没有解决,比如菜里放多了辣椒、床上发现一只土狗子、茅厕里只有篾片没有黄草纸,等等,我二姑妈都得当心。三表姐修长的腿一飞,直抵二姑妈的咽喉地带,动作之疾厉,姿态之优美,看得我目不转睛。

月白风清时,三表姐曾和我谈理想,她说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女兵,腰上配支拳头那么大的小手枪,想杀谁杀谁。我赶紧献出我从不给妹妹玩的木头手枪给她。她拿了往地上一扔,说:“这么大,像块砖,连扳机都没有,哄鬼呀。”

我简直太喜欢她了。我实在太崇拜她了。我看过好多书,书里那些女英雄、女豪杰、女侠客没一个比得上三表姐。有她这样功夫的没她这么漂亮,有她这么漂亮的没她这种功夫。我敢说,我们家里只有我喜欢三表姐。爸妈私下议论过她,被我听到了,只要看看他们边咕咕哝哝边把头摇烂的表情,便知道他们的话有多难听。我妹妹更是怕得要死,三表姐每次一飞腿直取二姑妈咽喉,她就号啕大哭。我不一样,我多希望三表姐的腿向我飞来,我会用手轻巧地接住。她也许接着使出鸳鸯连环腿,我则来一记霹雳双掌,再四两拨千斤,将其化解于无形。我在幻想中,与三表姐打得难解难分。但在现实中,三表姐的飞腿成了二姑妈的专用品,她从不用它对付别人,我也没有十足的勇气去讨要一次。

二姑妈和三表姐在我家住了十来天,依依不舍地走了。爸妈留客看得出是一种客气,我却是真舍不得三表姐,差点儿要流泪了。她笑呵呵地拍着我的头说,明年暑假去武汉玩哦,我带你去看长江大桥,桥上有拿枪放哨的解放军,好帅。那时,我不知道长江大桥上拿枪放哨的解放军里有一个叫范楚军,是范大麻子的大儿子,我同学范小军的哥哥。

前阵子,二姑妈来信,再次表示,欢迎我们全家去武汉玩。妈妈在饭桌上指着我对父亲说,全家去不现实,让楚军明天带小宇去,倒是可以考虑。我一听,心里奔放得像洪水滔滔,虽然拼命忍住那股狂喜,但还是按捺不住,洪水的痕迹冲到了脸上。父亲多贼啊,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一开口说话,我的心就向下沉。

“这么大的事,晚上再讨论。”

吃过晚饭不久,父亲将我往床上赶。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听到他们讨论的全过程。

走啊走啊。肚子饿了,在铁路边上捡到一个馒头,只被咬了两口,但硬得像块石头。我放到嘴里,以为看错了,是块石头;拿出来仔细一看,没错,还是一个馒头。太难咽了,比石头还难吃,我想喝点水。铁路上哪有水?我又不敢离开铁路。我望着天空,久久地望着,望得那几颗像泪滴样的星星掉下来,落进我张开的口中。

口里湿润了,馒头块在口水的滋润下,慢慢通过咽喉,进入肠道,扎扎实实地填入胃里。奇怪的是,那几颗星星滴下来后,马上有其他星星接替它们,原来有星星的地方继续闪烁着泪滴的微光,并继续落入我的口中。我仰着头,闭上眼睛,想象三表姐的長腿飞来。我宁愿不接招,不用霹雳双掌,宁愿她一脚将我的咽喉踢成窟窿。

火车驶过,我不再紧张。时间长了,觉得在铁路上走很是单调,心里希望多来几辆火车,把寂静和寂寞都撞得无影无踪。可每一辆火车过后,是更深的寂寞和更厚的寂静,它们像钢板一样压着我。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时,恰好有一辆火车从背后驶来,停在我边上。停的时候,火车放了一个巨大的屁。于是,我断定这是一部男火车。我家里,只有父亲偶尔放出这么大的屁,如果那天的菜全是红薯或者韭菜的话。我开始以为是父亲扮成一部火车来抓我回去的,我闪身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可是,我没看见父亲,却从车窗里看见了三表姐和二姑妈,她们坐在火车里,三表姐靠在窗口,剥着一个橘子。我赶紧走出来,向她们招手,扯开嗓门喊:“三表姐!二姑妈!”三表姐似乎听见了,朝外面望了望,鼻子贴在玻璃上像一块小胡椒饼。她没有看见我,回头和二姑妈说了几句,继续剥手上的橘子了。她再没向窗外望过,无论我如何高喊。我喊出了猪的嚎叫、牛的嘶吼、狗的狂吠,她都不看我一眼。不一会儿,火车开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放一个大屁,滚出一阵粉臭的红薯味。

我觉得没一点儿劲了,一屁股坐在铁轨上,不想再走。我彻底败在火车手里。它不仅快,还能打出那么大的屁来。我要是和三表姐一起坐在火车里,该多好啊!

火车火车快快跑,

一溜烟儿汽笛叫。

我跟火车打八架,

打得火车像只猫。

这是三表姐去年夏天在我家时,教我念的。我念得太白了,不出味,三表姐念起来才叫好听。她发声的时候,先用舌头卷着,再用嘴唇包着,“车”字从唇边滑出来变成了“吹”,好比一束劲风拂过稻花时变成一缕清风,并散发出迷人的香味。

这股香味直入肺腑,鼓舞了我。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从衣服、裤子、鞋子等各处缝隙里积藏起来的灰尘,纷纷跑出来,包裹在我的周围。月亮那只白毛狗也赶过来了,它柔软而湿润的嘴角时时舔着我的脚后跟,加快了我的步伐。我一边模仿三表姐奇异的音调,念着她教给我的“火吹火吹快快跑”,脚底下像装了轮子。

白毛狗突然停下了。我往前走它不动,我叫它它也不动。我驻足一看,幸而没动,脚前面五厘米就是一条河。那可不是河,应该叫江——宽阔无边的水面闪烁着微弱而浩瀚的光芒,仿佛满天熄灭的闪电落进江里,随着江水沉浮、游荡。我从那一波又一波的水声里,听到打铁的声音、补锅的声音、磨剪刀的声音、钉钉子的声音以及用弹弓射出一粒子弹、子弹在空中飞的声音。

我寻找那座著名的大桥。因为,那里有楚军哥的岗哨,有冲锋枪和机关枪。但我没有找到。突然,从江面耸起很多房子,高高大大,密密麻麻,我仿佛走进一张棋盘里,不晓得往哪里去。正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女孩在踢毽子。她高挑、白净,扎着马尾辫……我走过去,她修长的腿像鸟翅一般向我飞来,我用手轻巧地接住。她接着使出鸳鸯连环腿,我马上接以一记霹雳双掌,再四两拨千斤,将其化解于无形。

“表弟!”

“三表姐!”

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三表姐,刚才来的路上,你和二姑妈坐在一辆火车上,我喊你你没答应呢!”

“不可能吧,从你家回来后,我们再没坐过火车了,你肯定看错啦。”

“没看错。你在车上剥橘子,我看得一清二楚。”

“哦,那是你大姑妈和二表姐,她们来的时候带着一股橘子味。橘子烂了,闻得我想吐。”

“她们也来武汉了?”

“来抓你啊!她们接到你爸的电话,听说你跑出来了,跟我们又联系不上,就连夜往武汉赶。所以我才在这里布了岗哨。”

“你这是什么岗哨,分明在踢毽子……”

“我是女兵,站岗的时候当然可以踢毽子。走,解放军优待俘虏!”

我乖乖地跟在三表姐后面,像她用绳子牵着的一条小狗。

“哐!”三表姐打了一个堪比火车的屁,吓得我一滚。

“哐!”

我一惊,睁大眼睛,发觉自己因为同一个姿勢在床上躺了很久而腰酸背痛。外面前坪里,大概是父亲的搪瓷缸盖子掉到地上了。

真烦人,他们扯了好久的谈,还家长里短地不进入正题。父亲肯定是想等我睡着以后,再商量我去不去武汉的事。哼,我偏不睡着!不过,差一点儿就睡过去了。我专门换一头睡,正是为了让月亮那只白毛狗骚扰我,不料,它今晚早躲到云层里睡觉去了。幸亏父亲搪瓷缸没拿稳,把盖子掉到地上,我才从入睡的门口折了回来。

“小宇明天去不去?”楚军哥忍不住,率先问了。

一阵冷场,只有蒲扇甩来甩去、啪啪啪的声音。我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了外面一点声息。

“去呵?去也去得。”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无疑是妈妈。

“小宇十岁了吧?应该让他去开开眼界,以后大有前途。”楚军哥说得真好,看来有点儿希望,但父亲一直没开口。

“去好办,你带着他。怎么回呢?”还是妈妈说的。

“我送他上火车,托给一个老乡。武汉多的是长沙人。”楚军哥真哥们儿,到底是范伯伯的大儿子。

蒲扇猛一响,不像在扇风,而是在拍打椅子。父亲的手重,声音也重:“到长沙怎么办,谁去接?我们都没空!”

“到长沙可以叫他大姑妈去接,就是怕那个老乡不地道,把孩子拐了。”妈妈依然是那样,乐观与忧虑没有界限。

“武汉和长沙还不是一样,他去过长沙了,没必要……”父亲的蒲扇扇掉了后面半截话。

楚军哥马上回答:“那不一样。武汉比长沙大得多,长江起码有湘江两个这么宽,长沙的湘江大桥哪里能和武汉长江大桥比!”

又冷场了。这下月亮那只白毛狗出来了,它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呵欠,脸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鄙视它。

“他二姑妈去年才联系上,家里是个什么情形我们不清楚,去打扰人家,多不好。而且,那个姑娘霸道得很,到时候学些坏样回来,看你如何收拾?”父亲这话明显是给妈妈施加压力的。

这下妈妈不吱声了。

楚军哥见势转弯:“不过,小宇还小,以后多的是机会。等他长大点,下次我回来探亲,再带他去。”

他一口喝光茶碗里的茶,说时间不早了,连声告辞。

爸妈送走楚军哥,回房睡了。我一直在床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也不动,只是现在不觉得腰酸背痛了。酸进了眼里,酸得眼睛都流泪了;痛到了心里,痛得心像被抽打的陀螺。

第二天清早,我按照晚上失眠时所计划的,决定离家出走,走到武汉去。但我走到离家三公里的罗岭桥,就不得不回到家里,因为肚子里面饿得像藏了一只呱呱叫的鸭子。

(责任编辑 蒋茜 74050215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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