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秘密

2024-04-25 06:44莫晓红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水莲阿林阿依

莫晓红

回忆和流言

水莲抱着膝盖坐在村庄外养牛场的一座稻草垛里。村子刚刚结束了繁忙的秋收,稻茬儿还残留在干巴巴的田坂里,又高又大的稻草垛就已经散落在房前屋后,河沿树旁了。在这些草垛里,要数养牛场的这座最大,刚刚收割来翻晒过的稻草被有次序地围起来,围成了这座又高又圆的草垛,像是一把撑开的大伞,又像一座圆圆的小房子。

日头过了中天,偏斜向西边,又慢慢地落了下去,水莲像倦鸟归巢一样窝在草垛子里一动不动。夕阳给草垛子披上了一层金纱,水莲的身上也落了橘黄的光晕。这一切本来可以让她心生安宁,可隐蔽在草隙间的纺织娘、金龟子闹哄哄的叫声,以及远处村庄祠堂前晒谷坪上传来的喜宴上的起哄声、笑闹声,把她的心搅得像夏日雨后的江水那样,翻滚个不停。

天渐渐暗了下来,四处朦胧一片。她听见阿妈在村口喊她的声音了。

“水莲——回家来——水莲——”

阿妈到处找,一定想不到她就躲在草垛子里。水莲想答应,可刚一张嘴,嗓子眼儿就像是被堵上了一般,她拼命忍了又忍,在听到阿妈喊第一声水莲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眼眶发烫,豆大的泪珠哗哗地往下掉。

這副样子,水莲更不愿意被别人看见了。她往草垛里窝得更深了些,干脆扯过一把稻草掩在脸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把委屈都倾倒了出来。

好一会儿,阿妈的声音终于消失了,阿带(壮族语言里外婆的意思)脚板走过田埂的声音又响起来。阿带一边喊着水莲,一边招呼询问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渐渐地,声音也远去了。

水莲的脸上一片水雾,她已经止住了哭,却止不住脑子里盘旋了一下午的声音。

今天是阿明表哥结婚的大喜日子。一大早,阿爸和阿妈就带着水莲姐弟三人从城里赶回了村子。

水莲和妹妹是城里姑娘,阿妈又爱美,给姐妹俩打扮得新潮又漂亮,挺括的新衣服,乌黑的辫子上绑着好看的头花,谁见了都得夸上两句。

水莲幼时在阿带家长大,和一众伙伴们玩得很好。她早早撇下了妹妹这个跟屁虫,和伙伴们在祖屋祠堂里东窜西跑。一会儿偷看两眼新娘子,捡几个地上没有崩响的百子炮,一会儿捻一块箩筐里印着红喜字的糍粑吃。

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扎堆对歌,老人也唱起了祝福的山歌:

“祝贺喜酒讲彩话,

韦家又开幸福花啰嗨。

讨得媳妇进新房,

代代吉利又吉祥啰嗨。

……”

水莲听得开心,正咧嘴呵呵笑着,一个尖细的带着点隐秘的声音传来:“这就是那个山妹子吧?”

“嗯。”另一个人迅速瞥一眼水莲,低低地应声。随后两个人又低头凑到一起说上了悄悄话。

水莲的脑袋“轰”的一下,像炮仗一样炸响了。她转过身来,看到两个面生的中年女人。水莲在阿带的村子里没有见过她们,大概是从外乡赶来吃喜宴的旁亲。

水莲被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搅得心神大乱,勾起了一些细碎的回忆。

幼时,水莲经常在阿带家小住,有时候跟阿带去三江圩赶集,圩集上总会有些她不认识的人相互打眼色,悄悄咬耳朵,零星飘来“山妹子”几个字。

还有一次,水莲和春林舅家的小七吵架,水莲伶牙俐齿,小七骂不过她,扯着嗓子骂了她一句“没爹养的”。

小七被春林舅母拖回去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又好好地跟水莲道了歉。当时,水莲觉得小七就是嫉妒她有个城里的好阿爸。

那时候,水莲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总以为那是在说别人,可现在她已经长成十三岁的大姑娘了,猛不丁听到这句话,便不由得把这些零星的碎片串联到一起,越想心越凉——明明她和妹妹都是城里姑娘,偏偏人们只说她是山妹子!明明都是阿爸阿妈的孩子,弟弟、妹妹长得浓眉大眼,跟阿爸那么像,只有她是细长眉毛、单眼皮,和谁也不像!明明她有阿爸,小七非说她是没爹养的!明明是小孩子吵架,大人们以往浑不在意,偏那次小七被收拾得屁股两天都坐不了板凳!这些平日里的细节,经她在心里这么琢磨来琢磨去,慢慢地事情就有了轮廓——她大概不是阿爸阿妈的亲生女儿!

水莲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七月流火,她却如坠冰河,周遭的热闹一点点退去,浑身寒意上涌。她茫然地走出了祠堂,走出了村庄,走向了那个最大的稻草垛,窝了进去。

厚厚的稻草包围着她,新鲜的草垛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阳光、泥土和稻谷的粗糙的、温暖的气味,给她带来一丝心安。她真想就这样埋在温热的草垛里,谁也不理,谁也不见,直到天荒地老。

夜渐渐深了,透过稻草的缝隙,水莲能看到点点繁星缀在黑色的天幕上。

阿爸阿妈的呼喊声再次从村口传来,一声急过一声,声声都像响鼓敲在水莲的心口上,咚咚咚,把她从茫然中敲醒了。

她慢腾腾地从草垛里爬了出来,走到村边的小溪旁,就着月光的清辉用手掬起一捧溪水。她把脸埋在手心里,清凉的溪水润泽了干涩的眼眶,她的心情也舒缓了下来。

“哎!”水莲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朝村口答应了一声,抬脚缓缓向阿爸阿妈走去。

一道手电筒的光扫过来,印着两个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等走近一看,果然是阿爸阿妈。

阿妈一看到水莲就生气地说:“水莲,你又贪玩跑哪里去了?大人们忙了一天,还要到处找你!”

水莲看看阿爸又看看阿妈,眼眶一下子又湿润了,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阿妈!”

阿妈正在气头上没有注意到,阿爸忙拉了一把阿妈,便攀着水莲的肩膀往村子里走去。

阿爸温柔地说:“快回去吃饭吧,以后去哪里都要跟大人说一声,下次别再贪玩了。”

水莲听着阿爸温厚的声音,想着她不是阿爸的女儿,不由得一阵难过,险些又落下泪来。

到了阿带家的堂屋前,舅舅们招呼阿爸入席喝酒。

阿妈站在青石台阶上没有进屋,板着一张脸,显然还没有消气。

水莲扯了扯阿妈的衣角,嘴张张合合,终是问了一句:“阿妈,她们说我是山里的孩子。”

阿妈明显慌了一瞬,说:“不要听别人瞎说!”

“可她们说……”水莲还想再说,却被阿妈打断了。

“快,有你最爱吃的酒糟鱼。阿带特意给你留了一份,再不快点儿,就要被妹妹吃完了。”

阿妈没有争辩,她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眼神也有些闪躲。

就那么一瞬,水莲便什么都明白了——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至少在这以后,她被迫像山上的野浆果马兰芽那样,咔嚓咔嚓地裂开了,露出了成熟的深紫色的果瓤。

二 寻找真相

离开学还有几天,水莲跟阿妈说想留下来陪陪阿带。到处找水莲那日,阿带因为着急出了满身大汗,夜间被初秋萧索的凉风一激,便有些感冒了,这几日咳个不停。

阿爸阿妈很早就把家安在了城里,委实不容易。阿爸承包的工地上还有很多事要忙,阿妈在纺织厂上班,这几日休息也堆积了不少活儿。

阿妈忧愁地看一眼阿带,又犹豫地看一眼水莲,最后还是阿爸拍板,让水莲姐妹留下来照顾阿带几天,他们返城务工也能安心些。

水莲带着妹妹送阿爸阿妈和弟弟到村口,看着他们坐上了阿钟叔的拖拉机,才安心地回到阿带家。

舅舅和舅母下地给秋豆角插篱笆架秧,阿昌表哥去同学家串门儿,五舅家的秀雅来约水莲去竹林捡竹壳当柴火。水莲借口妹妹太闹腾,让秀雅带上妹妹去竹林,她自己留下来给阿带熬药。

妹妹背着小背篓蹦跳着跟秀雅去了屋后竹林。

水莲看一眼阿带的屋子,里面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她快速溜到西厢房,那是阿妈未嫁时住过的屋子。屋里墙上挂着的大玻璃镜面相框里,摆满了照片,乌漆漆的八仙桌上还胡乱摆着一摞书籍相册。水莲靠在墙上,一张一张地看照片,想找出些蛛丝马迹。相框里有全家福,有舅舅、舅母的照片、表哥的照片、水莲姐弟的照片,甚至还有阿妈的阿蒙、阿雅(壮语里爷爷、奶奶的意思)的老照片。一对老人仿佛透过漫长的岁月,温和地望着水莲。

水莲有些泄气,她静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找,终于在相框最底下找到了一張阿妈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阿妈穿着蓝靛布花衣裳,眉眼笑得像花儿一样,可照片不知被谁撕掉了一半,只剩下阿妈这一半了。这让水莲怅然若失,她觉得自己离真相只差了一点点。水莲把八仙桌上的相册也翻了一遍,又把屋子角落的箱笼翻了一遍,床底找了一遍,全无所获。

“水莲,水莲!”阿带唤她。

“哎!”水莲应声跑了出去。

阿带从屋里走出来,到了灶台前。药罐架在灶膛上方的铁架上,底下烧的是新收的稻草。稻草不耐烧,在炉膛里火力一会儿旺、一会儿微,得有人看着才行。

刚才,水莲塞了一把稻草后就去了西厢房,刚开始火力猛,把锅盖冲得“噗噗噗”直跳,药汤潽出来一些落在火灰上。很快火力微了,继而灭了,药汤又半滚着熬不好。

水莲有些羞赧,低着头坐在阿带身边看阿带烧火。

有些炊烟没有顺着烟道飘出去,散进了灶间,有时浓有时淡。浓的时候像乌云,味道呛得水莲嗓子辣,阿带忍不住又“咳咳咳”几声;淡的时候袅袅娜娜,带着丝丝稻谷的香味,让人如坠梦中,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水莲歪头靠在阿带的大腿上,声音有些闷闷的,她说:“阿带,您给我唱山歌儿吧,我好久没听您唱了。”

阿带轻轻抚摸着水莲的头,唱了起来:“麻雀鸟,嘴巴勾,人家晒米,你来偷,总有一天抓得你,给你洗凉剃个头……”

水莲在柔柔的歌声中有些昏昏的,她问:“阿带,咱们这儿是平原,要往山里去,得走多远?”

阿带向屋后方向抬抬下巴,示意说:“那片山叫紫荆山,从竹林穿过去,爬过几个山坳就有苗家的寨子了。”

药熬好了,阿带把药汤倒出来,药渣滤出去倒在了门前的土路上。水莲亦步亦趋地紧跟着阿带,又问:“去紫荆山,一日之内能往返吗?”

“能!只要你脚程够快!”阿昌表哥骑着自行车一阵摇铃,从远处飞驰而来,“刺啦”一声双脚着地,自行车就停了下来。

“阿蒙的老朋友寄爷,就住在紫荆山的苗家寨子里。”表哥边擦汗边从军绿色布包里掏出几块从镇上买的葱油饼递给水莲,“我小时候还跟细姑去过……”

没等说完,阿带就曲起手指在阿昌表哥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阿昌表哥夸张地“哎哟、哎哟”叫起来,逗得水莲哈哈大笑。

阿昌表哥叫水莲趁妹妹还没回来先吃一块葱油饼,等妹妹回来再把剩下的饼平分。家里所有的人都偏疼水莲,有时候大家还不叫她水莲,只管“莲子、莲子”地叫个不停,又亲近又甜腻。水莲以前只觉得,这是因为她在阿带家长大的缘故,现在看来也不全是如此。

午饭时分,妹妹背了一小背篓竹壳回来。阿带夸她人小用处大,把她高兴得小脸通红,得意洋洋地看着姐姐。

水莲把葱油饼取了出来跟妹妹平分,她没有先吃。若是以往,她定然是娇惯的,没觉得自己不应该多吃。可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偷了属于妹妹的心爱之物,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呢?

午饭后,水莲带着妹妹和秀雅到荷塘采荷花。

村里的女孩们喜欢把荷花的花瓣剥下来,只留下带着黄色花蕊的莲蓬,再把细线一圈圈缠在莲蓬茎上,然后站到阁楼上,顺着窗沿往下放。莲蓬就这么一圈一圈地向下坠,黄色的花蕊散开着,像穿着黄裙子翩翩起舞的仙女,好看极了。

离道路最近的那片荷塘是水生家的。层层叠叠的荷叶像一铺柔软的绿缎子,粉白的荷花则像是点缀在绿缎子上的壮绣,十分雅致。

采了荷花就少了莲蓬,少了莲蓬就得少换不少钱,因此水生妈看荷塘看得紧。

秀雅和妹妹负责把风,水莲踮着脚尖去采荷花。才采了三四朵,没碰上水生妈,倒撞上了一阵雨。8月的天,风一阵雨一阵,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点从天下掉了下来。

水莲忙摘下几片荷叶,倒扣在秀雅和妹妹的头上,她自己却什么也没戴,牵起妹妹就往不远处的廊桥跑去。

等水莲和妹妹、秀雅到了廊桥,大家的衣服早就被浇得半湿了。廊下坐了几个赶圩回来的大娘,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阿妈。

那小娃娃看见水莲几个就高兴地直蹬小腿,水莲也喜欢小娃娃,索性坐在了她们身边。

年轻阿妈把孩子收拾得很漂亮。小娃娃穿着蓝靛布做的新衣裳,胸兜上有用五色丝线绣着人物和鸟兽的花纹;小脚上穿着布鞋,鞋头上还绣着红花朵朵;脖子上戴着银项圈,手腕上也戴着一个缀着铃铛的银镯子。随着小娃娃的手一晃一晃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又热闹又可爱。就像水莲小时候一样,阿妈也总是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落雨斜斜,穿对木鞋,走到塘边,见只桀桀(青蛙)……”年轻阿妈唱着山歌哄小娃娃。

小娃娃“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十月怀胎娘遭罪,

一遭落地娘心安啰嗨。

生儿难来养又难,

夜夜五更难合眼啰嗨。

又抱儿来又背儿,

会讲会走三岁满啰嗨……”

旁边几个大娘也笑着哼唱起了山歌。

水莲侧耳听着,不禁悲从心来。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呢。

水莲来到廊桥边,把荷花一瓣一瓣剥下来,只留下带着黄色花蕊的莲蓬。又把从家里拿出来的线团一圈圈缠在莲蓬茎上,然后靠着栏杆,一手扯着线头,把莲蓬往下扔。

莲蓬落下去的时候,带起一丝混合着雨味和荷香的风,闻着叫人心旷神怡,也暂时吹散了水莲心头的水雾。

“姐,给我玩儿!”妹妹蹦起来抢莲蓬。

水莲细心地给妹妹缠上一个莲蓬,教她小心地放下去。莲蓬一圈一圈地晕开,如此反复几次,风停了,雨也停了,廊桥上的人也慢慢散了。

水莲看着那位年轻阿妈背着小娃娃慢慢消失在远处土路上,才怅怅然地收回目光。

已是傍晚时分,日头竟然又在远山那儿冒出了半个头。廊桥被夕阳照得金光灿灿,那些平淡无奇的野苜宿、狗尾巴草,此时被夕阳照着,变得流光溢彩,摇曳生姿。

日子有风有雨,也终会有阳光。水莲心里敞亮了许多,她决心要像这些野草一样,迎着风,迎着雨,什么也不怕。

独自出发

昨天阿昌表哥说,阿蒙的好友寄爷就住在紫荆山的苗寨里,小时候水莲阿妈常带他去。

虽然他没有说完,水莲也能猜出个大概。说不准阿妈跟紫荆山苗寨是有关联的,况且,既然有人说她是山妹子,那便是山里的孩子,而离这里最近的山脉便是紫荆山。

阿帶说过,穿过屋后竹林爬过几个山坳就到了。

水莲知道,问阿带,问阿妈,问谁也没人会告诉她答案。况且,万一不是她想的那样,岂不是太伤阿爸阿妈的心了?

她决定自己去把身世探个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水莲扯了个谎,说自己在家闷得慌,想去镇上的三姨家玩儿一天。阿带说要陪她一起去,她不肯,只说长大了能自己去。阿带叮嘱她在路边等阿钟叔的拖拉机,阿钟叔隔天就会拉一趟自己酿的米酒去镇上,今天就能碰上。

水莲戴上斗笠,背个小竹篓就出发了。竹篓里放着一块毛巾、两块糍粑、一壶水,还有一把镰刀。这既可以保护自己,又可以砍山上的荆棘。

她从通往镇子的大马路偷偷转到屋后竹林,刚爬上后山,就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山里的野兽还是长蛇,她吓出一身冷汗,强装镇定回头看——原来是妹妹这个跟屁虫!

水莲扑通扑通加快跳动的心才放下来,又提了起来。

“你来干什么?”水莲生气地喝道。

“姐,我也要去!”妹妹可怜巴巴地说。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你就跟我去!”水莲没好气地说。

“去三姨家!”妹妹咧嘴笑着。

“你是不是小傻瓜,三姨家在镇上,你跟我到山上来干什么?”水莲揪她的小辫子。

“姐,疼!”妹妹叫起来,“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水莲每次出门找同学玩,妹妹就这样偷偷跟着,说也不听,骂也不怕。每次她都只能不情不愿地带着这个跟屁虫满大街转悠,玩也玩不痛快。

怎么办?把妹妹送回去,一是时间不够,二是这个小傻瓜肯定三句两句就被阿带套出话来了,那她还怎么去紫荆山?

那就带上吧。水莲无奈地把斗笠取下来戴在妹妹的头上,牵着她的手往山坳爬去。刚爬完半个山坳,日头就升高了,正午时分,阳光炙热,山上的草木都被晒得蔫蔫的,妹妹的脸也被晒得红扑扑的。没办法,水莲只好找个树阴坐下来歇歇。

她把糍粑递给妹妹,自己喝了一口水,只剩下一个糍粑了,水莲舍不得吃完。心里存了事,她也有些蔫蔫的,把头趴在胳膊上一动不动。忽然一丝凉风吹来,她抬起头,发现妹妹正努力地用斗笠给她扇风呢。看她抬起头,妹妹眼睛亮晶晶的,快活地递给她半块糍粑。

“姐,我吃半块就够了,剩半块给你。”妹妹殷切地说道。

妹妹最喜欢吃糍粑,半块怎么可能够呢。水莲偏过头去,不让妹妹看她,她才不是想哭,只是尘土飘进眼睛里了。

水莲把半块糍粑又分出一半给妹妹,她吃完那小块糍粑又和妹妹喝了一些水。等歇够了,姐妹俩又爬过一个山坳,这时,太阳有些偏西了。

妹妹拉拉水莲的衣角:“姐,我怕。”

爬了大半日,一开始还能看见进山打柴的人,后面就荒无人烟了。抬眼看去,远山一座连着一座,像水墨画,远的淡近的浓,连绵不断,像是没有尽头。

水莲也有些慌神,再走下去天就要黑了。白天还不觉得害怕,等天暗下来,水莲心里也生出些忐忑——若是大晚上在荒山野岭露宿,那要把人吓破胆呢!

她决定往回走,以后再计划这件事。下了这个决心后,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当下就牵着妹妹的手下山了。

心情放松后,水莲便有了旁的心劲。一路上,她给妹妹摘了些捻子和刺泡子,姐妹俩吃得牙齿和手指乌黑,既解渴又解饿,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一路走着。

妹妹的手在摘捻子的时候被毛辣虫蜇了一下,立即有些红肿。水莲心急如焚,背起妹妹一路奔下山来。天越发暗了,水莲有些怕。她想起在城里跟邻居阿姆学唱的儿歌,和阿带唱的山歌有些不同,但是妹妹更喜欢听。

水莲哼唱了起来:“屯屯转,菊花园,阿妈带我看龙船,龙船不好看,回来看鸡崽,鸡崽大,捉去卖……”

妹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跟着水莲唱了起来:

“月光光,照地堂,

年卅晚,摘槟榔;

槟榔香,摘子姜,

子姜辣,买蒲达;

蒲达苦,买猪肚,

猪肚肥,买牛皮;

牛皮薄,买菱角,

菱角尖,买马鞭;

马鞭长,起屋梁,

屋梁高,买菜刀;

刀切菜,买箩盖,

箩盖圆……”

当夕阳的余晖隐匿到山下,如钩的新月挂上天边时,水莲才背着妹妹回到了竹林边。她放下妹妹反复叮嘱,一定不要告诉阿带她们今天去了哪里,也不准告诉阿带手上被毛辣虫蜇了。

“如果说了,下次就再也不带你了!”水莲威胁道。

妹妹飞快地点头。为了跟姐姐出门,这样的事情她早就做熟了的。比如不准告诉阿妈,姐姐带她吃了冰糕;不准告诉阿妈,姐姐带她去了江边,等等。

穿过竹林就到阿带家的堂屋前了。水莲姐妹俩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堂屋里时,把大伙儿吓了一跳。

“你三姨怎么让你们姐儿俩这么晚自己回来了?”阿带有些生气。

“阿带,不怪三姨,是我非要回来的。”水莲一边说一边喊饿,不让阿带再纠缠这个问题。

“哎哟哟,看看这只小脏猴!”舅母拉过妹妹去洗脸,一边吩咐阿昌表哥把饭菜重新热一热。

“三姨家好不好玩儿?”舅母问妹妹。

水莲一下子紧张起来。妹妹看她一眼说道:“好玩儿!”

水莲直嚷着要吃酸藠头、酸辣椒,妹妹也说要吃酸豆角。舅母忙收拾一下,就去灶间角落的酸菜缸去挖出一大碗来。

好险,差点儿被舅母问出来!水莲朝妹妹吐吐舌头,妹妹露出得意的笑。姐妹俩饿坏了,就着小菜很快就喝下了两碗粥。月上中天的时候,水莲偷偷摸出一盒万金油,领着妹妹到了晒谷坪上。她把万金油抹在妹妹红肿的手指上,又吹了吹。

“姐,我不疼了。”妹妹安慰水莲。

水莲看红肿的地方渐渐消了,才放下心来。她顺手给妹妹捉了几只飞舞着的萤火虫,装进玻璃汽水瓶里。

“喏,你今天很乖,姐奖赏你几只萤火虫。”水莲把玻璃瓶子递给妹妹,妹妹喜得不得了,和晒谷坪上跑著玩儿的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夜间,累了一天的妹妹睡得沉沉的,水莲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可能她走的方向不对,下次应该坐车去。汽车站有到紫荆的车,只要找对了地方,她就能慢慢找出真相。

水莲想,她总得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要不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屋里的八仙桌上一灯如豆,那是阿带给姐妹俩留的亮光,以防她们起夜的时候害怕。

水莲盯着明明灭灭的灯火,看着灯罩外的蚊子、飞蛾不停地朝滚烫的灯盏扑过去、落下来,再扑过去、落下来……昏昏沉沉的,她终是睡着了。

自行车

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新学期,妹妹读三年级,水莲则是城郊西山初级中学一年级的新生,阿昌表哥今年也考到了城里的三中念高中。

阿妈托阿昌表哥把水莲姐妹俩一块儿捎回城里来。

到了家,阿妈对阿昌表哥又是寒暄又是留饭,饭后阿爸亲自把阿昌表哥送到了三中。

阿昌表哥向水莲再三承诺,等学校放假的时候一定带她和妹妹回去看阿带,水莲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就该水莲入学了。阿爸阿妈给水莲买了新衣裳、新书包、新文具,用阿妈的话说,这叫“新生新气象”。妹妹和弟弟撇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姐姐全新的行头,阿妈只当看不见。水莲不忍心,私下把好看的新文具给弟弟、妹妹分了一些,她自己继续用旧的笔、旧的文具袋。

阿爸要给水莲买一辆新自行车。小城的孩子每到小学毕业,就会拥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标志着自己是中学生了。

水莲老早就在街尾的那家自行车店里看中了一辆自行车。

那是一辆小巧的飞鸽牌24英寸自行车,在一溜儿要么大红大绿,要么灰扑扑、平淡无奇的自行车中,它是最特别的——浅紫色的花纹嵌在白色打底的车身上,像一朵朵盛开的喇叭花。

水莲最喜欢喇叭花了,准确地说,水莲喜欢花儿。她从阿带家的田里、山上,还有同学家里寻来野生的喇叭花、朱顶红、兰草、玫瑰、打碗碗花,还有午夜开放的昙花……水莲细心培土,每日浇水,使得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开,把家里阳台和房前屋后的空地装点得蓬勃而热闹。路过的街坊邻居都能欣赏到花开,都能闻到花香弥漫,人人都喜欢爱种花的水莲,水莲此刻却有些怜悯自己。

她可能是个弃婴,既已蒙受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又怎么能再过多地攫取呢?

一辆自行车的花费并不少,算得上家里的大件儿了。她想起阿爸粗糙的手上布满一道道的裂纹,脚上解放鞋早就露出了脚趾头,前几天阿妈刚用军绿布给鞋打上了补丁。唯一一双半旧的黑皮鞋,被阿爸珍惜得不得了。他常常拿湿布擦拭,偶尔还会上点儿鞋油,只有去做客或者办事的时候,他才会换上。

还有,阿妈的眼神大不如前了,每日盯着一堆堆的手套,缝合加工,常常穿针引线都得水莲或者妹妹帮忙,从早做到晚,才换来一点点微薄的收入。

水莲又一次去店里看自行车。她走进店里,一点点摩挲着车把、车身、车座、车筐,甚至是车轮。它是多么优雅,像亭亭玉立的少女,喇叭花样的外套,闪亮的车把,蹬起来一点儿杂音也没有。她想象自己蹬起了车子,按着车铃“丁零零”响,穿过大街小巷,下坡、上坡,再冲下坡,自行车带起了风,吹着她十三岁花儿一样的脸庞,鼓荡起她的白裙子,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

水莲想,有自行车的夏天,才是完整的夏天。

为了学骑自行车,水莲可没少吃苦头。她常常推出阿爸的黑色28英寸带横杠的自行车,在小巷的空地上练习。从溜车到掏裆骑,到慢慢得心应手,她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有时候把自行车摔得咣咣响,铃铛掉了,车链子掉了,她以为阿爸会揍她一顿,但每次阿爸都是笑嘻嘻地把自行车捣鼓好,又交给了她。水莲想到这里就笑了,她多爱骑车啊!

这时,老板走过来,好像要跟她说什么,水莲噌地站起来跑了。她决定不要自行车了,她可以走路上学。并不是每一个中学生都能擁有一辆自行车,住在隔壁卖馒头、包子的云清就没有。

况且,每天走路上学,她还能锻炼身体。如果她的体力好一点,健步如飞,那天她就可以翻过三个山坳,走到紫荆山了呢。

晚间吃饭的时候,弟弟、妹妹兴高采烈地跟阿爸阿妈说起这一天高兴的事儿。劳累一天的爸妈,眉头都舒展了不少。阿爸看水莲吃得不多,便吩咐阿妈明天去江边等着渔船靠岸。

“小黄鱼就是这个时节吃最鲜美,莲子最爱这一口了。街上卖的鱼不如江边的鲜,明天买到鱼后你放到盆里养着,等我回家给孩子们烧鱼。”

阿爸说完,阿妈连连点头。

水莲眼眶有些热。她吃了两口白饭把嗓子眼儿的哽咽压了压,就郑重地跟阿爸阿妈说:“我不需要自行车,走路上学更能锻炼身体,况且还能跟云清做伴。”

阿妈有些惊讶地看着水莲,事实上,最近水莲真是乖得有些过了。没惹祸,没偷着骑阿爸的自行车,也没有隔三岔五地买冰棍儿解暑,连小人书也不翻了。平日里有些骄纵,又有些蛮横的姐姐,对弟弟、妹妹也耐心起来,每天带弟弟妹妹复习功课,自己也专心读书。闲下来的时候,水莲浇花儿,帮阿妈做手套,给阿妈打下手做饭炒菜。懂事是好事,就是爸妈都有些不习惯了。

又过了两日,正在屋前浇花的水莲赫然发现云清正骑着一辆精巧的自行车疾驰而过。自行车上小巧的铃铛在晨光中发出银白的光,留下一溜儿“铃铃”的声音,清脆得如同画眉鸟的歌声。

水莲心里有些闷闷的,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好了,她现在要自己走路上学了。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试图通过读书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可是云清骑车的身影和那辆喇叭花似的自行车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脑海里翻滚。她决定,最后一次去看一下那辆自行车,只看一眼。

水莲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带着弟弟和妹妹穿过小巷来到街上。在街尾的自行车店门前走过的时候,她迅速往里瞥了一眼。期待的自行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立在店里,她又驻足看了一会儿,确定自己心仪的自行车已经没有了。

“一定是被别人买走了!”水莲想象着美丽的少女正骑着喇叭花自行车穿街走巷,潇洒自在,她的眼泪就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姐,你怎么了?”四岁的弟弟问道。

“没事,沙子进眼睛了。”水莲用力忍住,还蹲下来让妹妹给她吹眼睛。

她只觉得心里难受,想见阿妈。水莲带弟弟、妹妹走过长长的骑楼街,下了一个大坡,到了阿妈上班的纺织厂。

阿妈笑眯眯地看着姐弟仨,掏出一块钱给水莲,让她带弟弟、妹妹去吃凉粉。弟弟、妹妹吃甜津津的白凉粉,水莲要了一碗龟苓膏。冰冰凉凉又带着苦味的龟苓膏入口,让她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水莲想,也许长大就像这碗龟苓膏吧,有苦有甜,才是生活的滋味儿。

开学了

吃完凉粉,水莲又带弟弟、妹妹去少年宫玩儿了一会儿秋千,还坐了大转盘。弟弟选了大公鸡,妹妹选了美猴王,等弟弟和妹妹坐稳了,水莲就使劲儿推着转盘。

推一下,转盘能转三四圈,逗得弟弟、妹妹笑个不停。等下来的时候,两个小孩儿已经昏头转向了,晕乎乎的,两个人“砰”地撞到一块儿,把水莲也逗笑了。

等到日头偏西,水莲想起要准备晚饭了。姐弟仨欢欢快快地唱着童谣,穿过长长的街、长长的巷子,一蹦一跳地跑回家。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啦啦啦啦啦啦,落雨大,啦啦啦啦啦啊水浸街……”

街边开裁缝店的三嫂探出头来笑:“莫唱咯,再唱天就要落雨喽!”

“哈哈哈哈……”沿街落下姐弟三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突然,水莲的笑声戛然而止。还没进家呢,她的目光就被门廊前停放的自行车吸引了。那辆喇叭花一样的自行车,静静地矗立在夕阳的余晖中,流光溢彩。

水莲的心如在云端,妹妹推了她一把,她才惊醒过来。

“姐,姐,阿爸给你买的新自行车!”妹妹欢呼着叫起来,一边推着水莲往前走。

此时,阿爸从堂屋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水莲。

“阿爸!”水莲哽咽了一下。

“快骑上试试!”阿爸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把车身擦拭了一遍,“以后这自行车就归你了,你可要爱惜它!”

“我也要自行车!”妹妹噘起嘴,推着阿爸。

阿爸笑呵呵地说:“好,等你长到十三岁,阿爸也给你买自行车!”

那天晚饭后,水莲在巷子里和云清就着昏暗的街灯骑了好久的自行车。晚风徐徐吹来,水莲心头的迷雾也被吹散了不少。不管她是从哪里来的,她是爸妈的孩子,永远都是。

三天后,就是学校开学的日子。

水莲穿戴一新,背着新书包,骑着新自行车到了学校。

9月初的南方还很闷热,跳下自行车的时候,水莲甩了甩额前被汗打湿的刘海儿,然后把自行车推到指定的车棚锁好,径直走向二楼的初一(3)班教室。前几天,阿妈带她到学校报到时,已经提前探查过教室的位置了。

教室里已经来了好些同学,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有的是小学时候就认识的,有的则是新同学。云清跟水莲被分在一个班,她正兴奋地招手,让水莲过来跟她一块儿坐。

水莲微微有些激动,又有些新鲜,却还保持着一点儿矜持,稳稳地端坐在座位上。云清性子活泼,圆圆的脸,笑时左脸颊会出现一个打着旋的酒窝,更给她增添了几分喜庆。她像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一会儿跟同学们打得火热,一会儿把听来的话转告给水莲。水莲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算不算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了?

第一堂就是班主任莫老师的课,她做了自我介绍后,便让同学们轮流到讲台上介绍自己。水莲想起阿昌表哥说的话,“这没什么稀奇的,只要是新生入学都是这一套”,便忍不住嘴巴翘起来。

大部分同学的自我介绍都平平无奇,只有一个女孩儿引起了水莲极大的兴趣。那是一个叫覃阿依的女同学,她说她来自紫荆山里的苗寨!同学们纷纷请她讲苗族的文化和传说,水莲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耳朵嗡嗡的。

“紫荆山,紫荆山”水莲在心里默念着这座山和寨的名字,直到下课铃儿打响了,才回过神来。

开学第一天,各科老师都做了自我介绍,甚至因为老师们的热情,同学们都做了两三回自我介绍了。这样,老师认识了同学们,同学们之间更是熟稔起来。

在随后的好几天里,水莲都有意地和阿依亲近。云清一开始有些失落,后来她又迅速和其他同学打得火热,这让水莲也放下心来。

从阿依那里,水莲知道离家不远的城中心汽车站,每周六都有一趟去往紫荆山的汽车,车程是两个小时,票价是十五块钱。在紫荆镇上的临时站点下车,汽车还要经由山路开往邻市,如果错过了这一站,那就要被带到外地去了。运气好的话,能赶上前往紫荆圩的拖拉機,坐拖拉机只需要一块钱。到了圩上下车,往东边大山方向沿盘山公路走去,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达苗族聚居地苗寨了。

阿依说她只在寒暑假时才会回到苗寨小住几天,她的阿蒙、阿雅还守在寨子里,而她的阿爸阿妈早已在城里落地生根了。

水莲心里有了数,便盘算着自己的零花钱,数来数去依然不够。她不得不把阿妈给的早餐钱又节约了一点,每次只买一个大馒头,就着凉白开就是一顿饭。

同学们普遍觉得英语太难了,那些单词里的英文字母像会跳舞一样,抓一个掉一个,总也记不住。水莲基础好,学得很快,课文读得流利,教英语的秦老师便让她当了课代表。

云清常常记不住单词,读不下来课文,也没钱买录音机听英语,就常常去水莲那儿跟她一起听英语磁带。云清的爸妈开着一家早餐铺子,养着云清姐弟三个,辛苦是真辛苦,但并不缺钱。云清却没有钱买条新裙子,连自行车她阿爸也不打算给她买,还是她姑妈看不过去送了她一辆。

“我真怀疑,我不是爸妈亲生的。”云清这么说的时候把水莲吓了一跳。水莲看着自己崭新的衣裙,这是阿妈亲手设计,并用老缝纫机一针一线缝制的。崭新的自行车也是阿爸节省了午餐的花费,攒了好久的钱才买下的。

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水莲想,我还有必要去找出一个答案吗?

弃婴

转眼就过了半个学期,南方的秋姗姗来迟。头一天晚上,细细密密的秋雨飘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停。雨虽然歇了,但寒意格外袭人,水莲在外衣外面又加了一件阿带给她新做的夹棉褂子。褂子上有花草样式的壮绣,穿上它,水莲的心情也像花儿那样灿烂。

今天是星期天,学校组织学生去龙潭公园秋游。一大早阿爸和阿妈就出门干活了,水莲给弟弟、妹妹煮了早餐,又安排好作业才骑上自行车出发。

金秋的天空澄明洁净,阳光温馨恬淡,街道两旁挺拔的香樟树映照着蓝天白云,宛若一幅绝美的油画。

水莲心情愉悦,一路哼着歌儿,时不时按响银色的铃铛,像百灵鸟一样飞驰在大街上。

到了公园门口,水莲把自行车放好,就加入了同学们中间。不一会儿,班主任莫老师也来了,她组织大家有序进入景区后,便让同学们分散活动。

水莲和云清、阿依商量着先去猴山看猴子。

三个人手挽手,嘻嘻哈哈地向前走着。快到猴山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远处人群中传来。

云清挤了过去,又顺手把水莲拽进了最里圈。等水莲站稳,阿依也挤了进来。

水莲站定后,看到人群中央有一个纸箱子,箱子里垫着一层毛巾毯,一个盖着薄毯的婴儿正呱呱地哭呢。

听先到的人说,纸箱里还有一封信、一个奶瓶和一罐奶粉。围观的人都在低声交谈,“弃婴”“狠心的父母”出现的频率最高。

这些字眼钻进水莲的耳朵里,她的脑袋一下就空白了。鬼使神差地,水莲向前一步,把婴儿抱了起来。

有人建议水莲把婴儿留在原地;有人说报警,让警察把孩子送去福利院。

水莲只是木木地看着婴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要把婴儿抱回家吗?”云清皱眉说道。

“总不能把孩子扔在这里吧?”阿依说,“要不,我把她抱回家吧?我听我阿雅说,我叔叔、婶婶没孩子,正想要收养一个呢。”

阿依逗弄着婴儿,婴儿竟抓住她的手停止了哭声。阿依呵呵地乐了起来,说:“喏,粉嘟嘟的小衫,粉嘟嘟的小脸,肯定是个小妹妹。”

“这是怎么回事?”莫老师发现了这里的异常,跑过来查看。看着水莲抱着婴儿,她赶紧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水莲她们几个七嘴八舌的,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事情说清楚。

“孩子们,你们的出发点很好,但是私自收养婴儿是违法的,我们还是先报警,让警察来处理吧。”莫老师领着她们到公园办公室说明了情况,工作人员和老师一起拨打了报警电话。

警察很快就来了,一位叔叔表扬了她们,并把婴儿抱走了。

“警察叔叔,你们会把婴儿送到哪里去?”几位警察叔叔打开车门准备上车时,水莲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急切地问道。

“按照流程,我们先把孩子送去社会福利院,再对外公告,查找线索,寻找女童父母及其他监护人。”一位警察叔叔停下来耐心地解释。

“那如果找不到她的亲生父母和监护人呢?”水莲壮着胆子问。

“如果是这样,孩子就由福利院安排依法送养。”警察叔叔安慰水莲说,“你放心,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很有经验,能把小家伙安顿好。”

“警察叔叔!”阿依急忙挤上前来,“我叔叔婶婶没有孩子,可以把这个小宝宝送给他们吗?”

“如果他们符合收养条件,可以去社会福利院登记,应该没有问题。”警察叔叔继续耐心地解答。

警车向前缓缓开去,水莲、阿依和云清都静静地看着,有些失神。

莫老师安慰她们:“婴儿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的,放心吧。”

听了老师的话,孩子们渐渐恢复了心情。她们继续在公园里玩儿,看猴子,欣赏风景。只是这样的一个小插曲,让几个孩子都有了心事。

秋游结束,同学们骑着自行车,各自回家了。骑到岔路口,阿依顺着北边去了,云清和水莲继续往前骑。

秋日的黄昏,夕阳染红了整个天穹,投下一抹金色的余晖,让一切都暖融融的,也驱散了水莲和云清心里的一丝阴霾。在巷子口,她们相约明天一起上学,便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时,热乎乎的饭菜刚刚端上桌。水莲装作不经意地说起了捡到婴儿的事,弟弟、妹妹觉得很新鲜,叽叽喳喳地吵着问婴儿长什么样。

阿爸呢,喝了一口阿妈炖的慢火老鸭汤,看着报纸装作没听见。

阿妈则忙着给大家盛汤添饭,末了她说:“你们做得对,福利院会把婴儿照顾好的。”

不知怎的,水莲提了一下午的心慢慢放下了。

半年的时间倏忽而过。从阿依那儿,水莲知道公安局已经发布对外公告,但没查到婴儿的亲生父母,便由福利院安排依法送养了。

“我叔叔、婶婶专门到福利院去看过小娃娃了,也提交了材料,符合收养的规定。”阿依高兴地抱着水莲说,“等下个月办完手续,叔叔、婶婶就会把小娃娃带回家去了。”

“小娃娃这么可爱,阿依的叔叔、婶婶肯定会喜欢的。”云清睁大了亮亮的眼睛说道,“咱们给小娃娃取个名字吧!”

“好啊,我们不能总叫她小娃娃吧?”阿依说,“是水莲第一个抱的小娃娃,水莲来取吧。”

水莲也不推脱,她想了想说:“要不叫她宝妮吧?”水莲希望以后有人能把小娃娃当作宝贝,快快活活、美美满满地过一生。

“宝妮,宝妮,好听!”阿依高兴地叫个不停。第二天,阿依告诉水莲,她阿妈说水莲取的名字好叫又好听,这孩子以后肯定有福气。

第一次给别人取名字就得到了赞扬,水莲的脸红彤彤的。

水莲和阿依约定,下个月叔叔、婶婶来接宝妮回家的时候,她们一起去送。她想好了,要把小时候戴的小银镯送给宝妮呢。

水莲殷切地数着挂历上的日期,盼着日子快点儿过。好不容易又过去了一个星期,离下个月还有几天,却发生了一件事——云清不见了。

云清失踪

水莲是第一个发现的。

过了一个周末,本来水莲留了一肚子话要跟云清说,却意外发现云清没有坐在教室里。

平常,云清要早起到铺子里帮忙捏包子,所以比其他同学到得早。今天却奇怪了,所有的同学都到齐了,还没看见她的身影。

班主任莫老师让水莲看好班级纪律,她自己推了自行车出校门就往云清家去了。

水莲忐忑地等了一上午,莫老师才回来。可带回来的消息是:云清不见了。

云清和水莲要好,莫老师让水莲仔细回忆,云清有没有说过想去哪里?水莲想破了脑袋也没头绪。

莫老师不愿多说,水莲只好放学后和阿依一起去了趟云清家。

云清爸平日里对云清没个好脸色,不是挑剔这个就是挑剔那个,如今也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云清妈更是六神无主,哭着央求水莲和阿依再想想,云清有可能去哪儿。

水莲问云清妈:“云清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原来,云清这段日子总喊乏,嚷嚷着腿疼,起先云清爸妈也不在意。自那日秋游回来后,云清着了凉有些低热,如此过了几天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到上周五晚上一下更是发起了高热。爸妈带着她到医院输液,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说高度疑似白血病,让他们赶快去省医院检查,如果耽误了病情,后果会很严重。云清大概是听到了医生和爸妈的谈话,当天下午就不见了。找了一日,也报了警,全无消息。

水莲和阿依分开后各自回了家。小城就这么大,不消半日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了云清的事。阿妈知道水莲和云清要好,看水莲蔫蔫的,她也不敢多问。

水莲却先开了口,问阿妈:“后果很严重是有多严重?”

阿妈想了想说:“大概就像阳台上的那株昙花,昙花一现就落了。”

水莲闷闷的,吃不下多少晚饭,温习半天功课也进入不了状态,索性倒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忍了好久,直到快憋不过气来,才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

死亡这件事,水莲以前只在电视上、书上看到过,这是她第一次与死亡有了直接的联系。她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这件事,面对最好的伙伴像昙花一现那样,永远凋零的局面。

事实上,她一直在抗拒生活的另一面,总想着生活就该是美好的样子——比如,她就是爸妈亲生的孩子;比如,世间永远没有病痛;比如,所有的亲人都能永远在一起……

水莲哭累了,有些犯困。半睡半醒之間,远处西山寺的梵钟响了,“咚——咚——咚——”声音自夜空传来,在静谧的秋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水莲一下清醒了,她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就冲到堂屋。阿妈和阿爸正灭了炉子里的火准备睡觉,看见水莲冲出来都吓了一跳。

“我知道云清在哪里了!”水莲对阿爸阿妈说,“去年夏天我和云清到山上玩儿,在九龙亭附近发现了一处天然石壁,能遮风能挡雨,不远处有山泉水还有不少捻子树和刺泡子。云清说,如果哪天她要离家出走就躲在那里,保准能过三四天!”

阿爸立马起身从案桌上拿起手电,出门去找云清爸。阿妈取了夹袄给水莲穿上,随后跟上了阿爸的步子。

雨后上山的石阶湿滑,云清爸急得摔了两跤,把鼻子都磕出了血。

阿爸拉着水莲,阿妈搀着云清妈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九龙亭。

水莲急忙领着众人到了石壁前,手电筒的光往里一照,没看到云清,却见石壁狭长的空地上有几个矿泉水瓶和踩烂了的刺泡子。

刺泡子鲜艳的红色直逼人眼,水莲的心腾的一下揪得很疼,像阿妈洗好的床单,被人从两头拧着的感觉!

云清妈再也忍不住,“嗷”地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地扶起她,好一阵按压人中才把她唤醒。

下山的路难行,云清妈又浑身发软,大家伙儿只好向半山的庵堂求助。

庵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小尼,领着大家去了客房。刚一进客房,大家赫然看见云清正端坐在房内的蒲团上呢。众人提着的心才倏然落下。

云清妈突然有了力气,她一把冲过去抱住云清,失而复得的心情让她又哭又笑。

蓬头垢面的云清也是满脸泪痕。

云清爸霜打了茄子似的脸绷了两日,再也绷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厢房前的台阶上,任雨水冲刷,掩盖了他脸上恣意流淌的泪水。

原来是夜雨太凉,云清熬不住了,两个小时前才敲响了庵堂的门。

了解事情经过后,住持便着人下山报信,赶巧,大家忙着上山,与报信的人堪堪错过了。

第二日,水莲照常上学,云清则留在家里养病。放学后水莲和阿依相约去看云清。卧床的云清很高兴,拉着她们的手问学校的老师,问同学。

“我阿爸决定把房子卖了。”云清突然说,“一个在外地的本家阿叔早就想在家乡买一栋楼,方便以后回来养老,知道我爸着急卖,还多给了一些钱呢。”

云清笑着笑着突然就哭了:“我一直以为阿爸不爱我,还觉得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我一定能治好病!我有阿爸阿妈,有你们。”云清缓了缓,坚定地说,“我们还说好了,长大了要一起做老师呢。”

看云清有了斗志,水莲和阿依心里也踏实了一些。

又过了一日,班主任莫老师号召大家给云清捐款。水莲把存钱罐全部掏空了,还借了弟弟和妹妹的压岁钱和零花钱,还有阿妈递过来的十块钱,一并捐了出去。

好了,现在水莲一分钱也没有,还倒欠了好多债务。去紫荆山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她只好再一分一分地攒,甚至连路上的矿泉水瓶也被她一一捡起来,攒着卖废品挣钱。

云清去了省城的医院,水莲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学习生活。

终于到了阿依的叔叔、婶婶来接宝妮的日子。这天正巧是星期六,水莲一大早就带着弟弟、妹妹来送宝妮。

弟弟、妹妹第一次看到宝妮,高兴地围着小娃娃转。

宝妮还小,阿依的叔叔、婶婶觉得坐汽车太颠簸,于是决定从北江码头先乘船到江口码头,再转山路回家。

“乘船平稳一些。”婶婶说。

才两日工夫,宝妮就和婶婶很亲昵了。她一边咿咿呀呀地说着“婴语”,一边玩儿着小手,又活泼又健康。水莲抱着宝妮,半晌才依依不舍地还给了婶婶。宝妮和阿依的叔叔、婶婶上了船。船驶出码头,渐渐地只能看到一角白帆。水莲有些怅怅的、惘惘的,鼻头酸酸的,眼眶里起了水雾。阿依表示不要紧,等放寒假了可以跟她一起回苗寨住几天,顺便看宝妮。

水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阿爸阿妈知道宝妮的事情,如果是去看宝妮,应该会同意吧。

水莲跳起来抱住阿依,哈哈笑着说:“好阿依,你真是太好了!”

阿依百般摸不着头脑,不过是去一趟苗寨,值得这么高兴吗?她顺便承诺:“到时候把弟弟、妹妹也带去!”

这句话喜得弟弟妹妹也学着姐姐的样子抱着阿依喊:“好阿依,好阿依!”

阿依被他们弄得哭笑不得。

宝妮去了苗寨,云清去了省城,阿依最近迷上了看足球赛,水莲除了学习也没其他的事。

这期间,云清寄回来一封信,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想念的话。水莲认认真真地回了信,把学校发生的事情也一一写给云清,接着她又在盼着回信。

阿昌表哥知道了总笑话水莲:“人家写了信来,你回了信,还要写上盼回信,岂不是要来来回回写个没完?”

水莲说他不懂。女孩儿的心思,他又怎么能懂呢?

寒假

云清给水莲回信了,日子就在写信和等信中倏然过去。很快,期末考试结束,莫老师宣布放寒假,同学们相约年后上学再见面。水莲考得很不错,阿爸阿妈一高兴,就同意她带着妹妹去阿带家过寒假了。弟弟年岁太小,便留在了阿爸阿妈身边。

阿昌表哥带着水莲阿妈准备的大包小包,还有水莲姐妹俩,坐上了去往三江镇的汽车。汽车摇摇晃晃的,一边跑一边揽客。

小小的车厢里洋溢着过年的热闹氛围。大人们讨论着哪天扫房梁,哪天杀鸡,哪天打糍粑,哪天祭祖。孩子们呢,则抢着分大人们刚办下的年货糖果吃。

“我们苗寨正月十六有坡会。”一个年轻的阿妈说,“到时候你们都来啊,祈福来年好运气!”

话音落下,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各自寨子、村子里的一些风俗和习惯、吃食和游戏。大家嘻嘻哈哈地说一路、笑一路,说得高兴还有人唱起来。

搖摇晃晃的,三江镇终于到了。下了车,阿昌表哥就带姐妹俩到对面铺子吃米豆腐,水莲姐妹俩最爱这一口了。吃完酸酸辣辣的米豆腐,妹妹又闹着买纸做孔明灯。

买完纸,阿昌表哥又想起春林叔家的四姐托他买做绣球的五彩丝线。等这些事情都做完,集市也差不多散了。

冬天太阳落得早,这会儿大家才觉得又冷又累。阿昌表哥带着姐妹俩赶去等阿钟叔拖拉机的地方一看,连拖拉机的影子都没有了。

阿昌表哥垂头丧气地扛着大包小包,带着灰扑扑的水莲姐妹俩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一轮满月出来了,照得土路亮堂堂的,两边的稻田里一座座大大小小的稻草垛在月色下影影绰绰。水莲的心也被月光照得亮堂堂的,她高兴起来说:“我们对歌吧!”

水莲幼时跟阿带学了一些,妹妹又跟水莲学了一些。妹妹抢先起了头:“哎,什么开花节节高哎——”

水莲帮合:“嘿撩撩啰!”

阿昌表哥回:“芝麻開花节节高哎——”

水莲又帮合:“嘿撩撩啰!”

大家笑成一团,不知不觉间就走完了这段路。等到阿昌表哥、水莲和妹妹披着月色跨进堂屋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阿带吓了一跳,赶快过去帮水莲姐妹拿行李。舅舅操起扫帚就追阿昌表哥。

“不用问,肯定是这小子舍不得花钱坐拖拉机。你多大,水莲姐妹才多大?走这么远的路,脚上都得起泡了!”舅舅一边追一边叫嚷着。

“冤枉啊,明明是妹妹要吃米豆腐,吃完米豆腐又要买纸做灯,买完纸又……”

没等阿昌表哥分辩完,舅舅一个草鞋砸了过去,还是那句话:“你多大,妹妹多大?你不会看着点时间吗?”

水莲赶快过去拦住了舅舅,阿昌表哥才能坐下来吃饭。

这时节,农村杀了年猪,正是好饭好菜的时候,尤其是阿带蒸的糯米血肠更是难得的美味,兄妹三人好一顿狼吞虎咽。结果妹妹吃得太饱了睡不着,水莲给她顺了半天小肚子。

等妹妹发出了长长短短的鼾声,水莲才有空回想着这一天,真是好一片热气蒸腾的日子。

水莲看着明明灭灭的油灯,盖着阿带新絮的棉被,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很快便沉沉地睡着了。

“腊月八,打糍粑。”头天晚上,水莲和妹妹专门去后山泉眼那里抬回来半缸山泉水,然后把糯米倒进泉水缸里浸泡一晚上。阿带说,糯米吸饱了山泉水,蒸出来才能散发出糯米的香味和泉水的甘甜。

第二天就是腊月初八,一大早,阿带就生火蒸糯米。糯米被倒入木桶,盖上盖帘放置在大铁锅里隔水蒸,蒸熟的糯米被抬进堂屋,倒入石槽内。

很快,村里的叔叔、伯伯、哥哥们就来了,一起帮忙打糍粑,大家说说笑笑,热闹极了。

水莲幼时的小伙伴也都来了,这回大家可没有东跑西窜玩儿游戏捣乱,而是站在一旁等着帮忙做糍粑呢。

力气大的帮忙舂糍粑,力气小的帮忙捏糍粑,大家第一年帮忙,脸上都是雀跃的神色,这标志着他们开始从小孩子走向了少年呢。

最好看的要数阿昌表哥这群年轻人打糍粑。一起一落,边打,边转,边吆喝,还有人唱起了山歌。

阿带说过,壮家打糍粑要选在正式的堂屋,黏黏稠稠的糍粑寓意着整个村落黏结成团,和和睦睦。

打糍粑是体力活儿,也是个技巧活儿。叔叔伯伯和伙伴们轮番上阵,几个人配合,要打得又快、又稳、又准,糍粑才能打得好。水莲也去试了一下,没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了。

阿带用手试了试舂打好的糯米,黏稠度合适后,就让阿昌表哥把糯米团从石臼中抠出来,放在台子上。

几个阿姐、婶娘围上来,一人扯出一块糍粑揉捏起造型来。水莲和伙伴们学着阿姐们的样子,把糍粑捏成筒状,放入准备好的红糖花生馅料,再将糍粑封口。

看着光滑软糯的糍粑,水莲极有成就感。她塞了一个给到处窜着玩儿的妹妹,自己也尝了一个,甜滋滋的,能甜到心里。

阿带说,糯米要高温蒸熟才能散发出香味,又经过翻转捶打才有了韧性。水莲想,她现在也经历着生活的千锤百炼吧。她要努力变得有韧性,努力嗅出生命的芬芳。

过大年

村落中,家家户户在寒冷的冬日里忙得热火朝天。打完糍粑打米饼,打完米饼包粽子,灶膛里的火终日不熄。

阿带托人给水莲爸妈捎信,要留姐妹俩在家里过年。阿妈嘱咐水莲不要带妹妹到处乱跑,他们大年初四就回来走娘家。

除夕前两天,附近村寨举办隆重的陀螺节。

阿昌表哥一大早就把水莲姐妹喊起来了,还带上他自己做的“勒江”。

壮语把陀螺叫勒江,有的大有的小,大得像柚子,小的只有鹅蛋大小。阿昌表哥的陀螺就有柚子那么大,非常圆润,他还仔细给陀螺上了黄漆。

妹妹拿了个像鹅蛋那么小的小陀螺去凑热闹。在军绿色挎包里装上一壶水和几个米饼,阿昌表哥就骑着舅舅的自行车带着水莲姐妹俩,同村里的阿哥阿姐们一起,赶往赛场上去了。

赛场设在邻村的晒谷坪上,等水莲几人到达时,晒谷坪上早就里里外外围满了人。

男女老少都可以打陀螺。打陀螺的时候先用麻绳一圈一圈往陀螺上缠,缠到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再用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捏住麻绳的尾端,然后迅速往地面上一旋,陀螺就“呼呼”地转动起来。

要把陀螺转好,得靠技术,技术高明的能让陀螺转起来经久不倒,而旋转时间最长的人就能成为“陀螺王”。

水莲姐妹和小伙伴们端坐在草垛子上看打陀螺,看到热闹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水莲正专注地看着,突然一阵切切嘈嘈的低语声传来:“就是那个山妹子吧?”“哪个?”“喏,那个……”

水莲循声望去,是两个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的婶子。这次她没有计较,坦然地对她们笑笑,两个中年女人便有些讪讪的。

坦然的感觉真好,水莲想,就像水莲花向阳而生。她把手搭在眼前,看着远山上太阳的光辉把半山染成了橘红。

“阿昌哥是今年的陀螺王!”小七喊了起来。

“哦哦哦——”一群人欢呼着把阿昌团团围住,年轻的阿哥阿姐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

陀螺节后两天,除夕如期而至。一大早,妹妹就跑去春林舅家看四姐做绣球,水莲则帮阿带把宰杀好的鸡鸭鱼放到盆里,端到村口的小溪边去清洗。今天的团圆饭家家吃白切鸡、蒸扣肉、粉蒸肉、炖猪脚。阿带嘱咐水莲多蒸一些米饭,蒸得满满的,好让来年团圆丰裕。

丰盛的年夜饭后,人人都要守岁。十二点的钟声之后,整个村子都会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大家说起吉祥话、祝福语,除旧迎新。

大年初一这一天,大家是不干活的。大人们聊天,年轻人对歌,小孩子们跑遍村子拜年拿红包。大年初二开了年,外嫁的女儿开始陆续走娘家。水莲就这么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阿爸阿妈和弟弟来。

日出日落,在期盼中,大年初四就到了。

云清的好消息

前两天还有点蒙蒙细雨,大年初四,天就放晴了。

阿爸阿妈带着弟弟赶了个大早,提了猪肉、米饼、水果,不到中午就到了阿带家。

阿妈带来了云清的信。水莲赶忙寻了个借口出去,拐了个弯,径直去了廊桥。

靠在栏杆上,有和煦的春风拂到水莲的脸上,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水莲想起去年夏天那些别扭的情绪,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迎风展信。信很短,却让水莲觉得心安。

亲爱的水莲:

见信如晤。收到你来信的时候我刚做完一期治疗,疼痛使我呕吐,吃不下饭,睡不了觉。但好在医生说我的情况还不错,如果我能好好的,不发烧、不咳嗽,就让我回家。

我会好好地配合医生的治疗,努力多吃饭,增强体质,争取早点回家。

水莲,我想早点见到你,见到阿依,还有莫老师和同学们。

祝你愉快,如果你见到阿依,代我向她问好。

云清

1.31于省城

云清的情况在好转了!水莲觉得心中装着一汪春水,荡漾着、荡漾着,像是马上就要满溢出来了。

水莲想放声唱上几句山歌,她这么想的,真的就这么做了。她唱起在学校音乐课上学的山歌:“唱山歌——哎,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哎,哪怕滩险湾又多,噢——湾又多……”

水莲的嗓音虽然不够高亢,但是胜在清清亮亮的,唱出来也别有一番韵味。歇了几息,水莲刚想继续唱就听到廊桥有脚步声,她脸皮薄,马上闭口不言了。

回头看,像是一对外乡的父子来走亲戚。阿带的村子,走亲戚很少有背竹篓的,他们却背着大大的竹篓,身上穿的是苗家的土布衫,除此之外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男孩儿好笑地看了一眼水莲,水莲的脸腾就红了。她知道自己唱得不好,真正的苗家人、壮家人都是唱歌、对歌的好手,且唱的大多是现编的山歌,充满了智慧和活力。

那对父子走远了,阿莲对着男孩儿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才觉得找回了点儿面子。

水莲做完鬼脸,又笑自己。她想,自己既可以是孩子也可以是少年,只要找好这个转换点,就可以决定什么时候是孩子,什么时候是少年。若干年后,她还可以选择暂时当青年人,暂时做中年人、老年人,或者永远当个孩子。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轻松又雀跃。她蹦蹦跳跳地跑回阿带家,像儿时那样。

阿爸阿妈待到了大年初六就赶回城里,准备继续工作了。

离下学期开学还有好长一段时间,阿带心疼女儿太忙,把弟弟和水莲姐妹俩都留了下来,让阿爸阿妈安心回城工作。

水莲借口说要去镇上同学家住几天。

“哪个同学?”阿带问道。

“喏,覃阿依。”水莲答。

阿昌表哥说他知道水莲有个女同学叫覃阿依,住在镇上,但哪个镇他不清楚。

阿带大概觉得水莲不至于胆子大到天边,敢去其他地方,沉吟了一会儿也就同意了。

这回,水莲有了压岁钱,还有阿带塞给她零花的小票。她先是坐了拖拉机到镇上,从镇上买了些玩具和零食给宝妮,之后便坐上了去往紫荆镇的车。车上坐满了返乡探亲的人们,一路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水莲无心听人闲聊,两只眼睛往车窗外看,只见一排排树往后倒退,她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到了中午时分,汽车终于到了站点,她赶紧随大家下了车,又打听到去往紫荆苗寨的拖拉机。坐上拖拉机后,不出四十分钟就到了山脚下。

放假前,阿依就把地址给她了。阿依家所在的寨子是个大寨子,分上寨和下寨,她家就住在上寨。水莲向下车的人打听了一下,找准了方向就开始爬山。

山道越走越陡,卻也不孤单。时值春节,很多人往返山里山外,虽然看不到人,但却不断听到大家对歌的声音。山里人爱唱歌,走累了唱、走乏了唱,饿了唱、渴了唱。有人唱就有人和,不管认不认识,也无须面对面。

那害怕了呢,能不能唱?当然能!水莲也学着大家的样子唱了起来。

“上界高来上界高——”她开口唱道。

没想旁边山坳那边传来一个声音回她:“上到半界摘茶泡。”

水莲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看,问道:“咦,怎么是你?”原来那人正是廊桥上见到的少年。

“我来采药。你来干什么?”少年问她。

“走亲戚!”水莲答。

“你自己走亲戚?”少年有些惊讶。

“怎么不行?”听出少年看轻的语气,水莲的口气有些冲。

“没有不行,你去哪个寨子走亲戚?”少年问。

水莲答了,两个人正好同路。少年看见草药就弯腰仔细拿药锄采,水莲也好奇地跟着辨认一二。

这一路,水莲长了不少见识。比如她知道了天冬和白芨适合秋冬采,现在这个季节正好。

不知不觉两个人就到了阿依家的寨子,恰好少年认识阿依,就把水莲领到了阿依家门前,才走了。

水莲想起还没问人家的名字,也没来得及道谢,未免觉得有些失礼。可少年已走远,没办法。水莲朝里屋喊起来:“阿依!阿依!”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哎!”

阿依出门来看,竟然是水莲!她大叫一声,立即冲了上去,两个好朋友抱到了一起。

水莲向阿依的阿爸阿妈问了好,就被阿依拉着一路往叔叔、婶婶家跑去。山林间的孩子腿脚矫健得像小鹿,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十一药師阿林

阿依的叔叔、婶婶家位于寨子中间,是一座吊脚楼。楼后是一片青青翠竹。有风吹过时,翠海竹涛,发出阵阵哗哗啦啦的声音,优美动听。

宝妮正在摇篮里玩儿,几个月过去,她又长大了许多,眉眼更舒展了,圆嘟嘟的小脸红扑扑的。除了咿咿呀呀的“婴语”以外,她还学会了新技能——“啵啵啵”地张着小嘴吹唾沫泡泡玩儿。

院子那边,叔叔正在剖篾,青青的篾条从他虎口处生出,先是两片叶芽,慢慢变长,成了两条兰草,最后成了两湾细细的翠绿的溪流。婶婶正在编竹器,青黄篾条交织着,像金丝和翠丝织出的一件件精美的器皿。

看见水莲和阿依来了,叔叔、婶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招呼水莲和阿依到屋里坐。

水莲抱起宝妮左看右看,欢喜得不得了。宝妮穿着苗家的花衣裳,戴着银项圈、银镯子,两只手拍拍掌的时候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哪里还有一丝公园里呱呱哭着的可怜模样呢。

水莲真为宝妮高兴。

“宝妮最喜欢水莲和阿依姐姐了。”婶婶说,“每次阿依来,她总要笑个不停。喏,现在又抓着水莲姐姐不放了呢。”

婶婶忙里忙外准备饭菜,非要留水莲和阿依吃饭。

晚饭有腊肉炒豌豆、腊排骨炖萝卜汤,还有炖猪蹄、炒辣椒豆皮,香喷喷的,十分开胃。

水莲心里头高兴,又赶了路,饿得慌,忍不住吃了两大碗。

山里人好客,看水莲吃得好,叔叔、婶婶的脸上笑开了花。

吃罢饭,和叔叔、婶婶道别后,两个好朋友头顶着一轮明月,手拉着手走在寨子里。四周静谧,夜凉如水,只有风吹竹林沙沙的响声。

水莲向阿依说起了云清的事,阿依也为云清感到高兴。

“说不准,开学云清就能回来了!”阿依高兴地说。

“嗯,说不准,开学就能见到云清了。”水莲赞同地说道。

回到家里,阿依和水莲一边围坐在火塘边烤糍粑,一边说着分别后的事。火塘的铁架上还热着一锅水,水开了,一些水潽了出来落到灰上发出“刺啦”的声音。

水莲突然想起来,她跟阿依说了路上遇到采药少年的事。她问阿依:“那个采药的少年是谁?”

“哦,他呀,他叫阿林,是寨子里的小药师!”阿依说。

“他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年龄,怎么会是小药师?”水莲有些不可置信。

“哦,我们苗家的药方是代代相传的。他爸是药师,自然他也是药师啊。”阿依耸耸肩,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不过,他不是他阿爸阿妈亲生的。像宝妮一样,是他阿爸阿妈在山林里捡来的。”

水莲脑袋嗡一声炸开了:“你们这里总能捡到孩子吗?你听说过哪家还丢过孩子吗?”

阿依奇怪地看水莲一眼,说:“哪里会总能捡到孩子呢?我也只见过阿林和宝妮啊。”

吃完糍粑,洗漱后,阿依和水莲相依躺在阁楼的小床上。阿依嘴巴不停地说啊说啊,心事重重的水莲只是偶尔应答一下。等到近午夜时分,阿依鼾声渐起,水莲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阿依随阿爸阿妈去另一个寨子走亲戚。水莲答应她会在寨子多待一天,等她回来。在寨子里闲逛时,水莲又碰上了阿林,阿林正背着竹篓往下寨走去。

“昨夜七公咳得有些厉害,我去看看。”阿林露出憨厚的笑容,主动跟水莲打招呼。

“我能跟你去看看吗?”水莲脱口而出后,也觉得有些唐突。

阿林愣了一下,随后就笑了起来,说:“你愿意的话就来看看吧。”

“你不是你阿爸阿妈亲生的?”走在路上,水莲忍不住问阿林,随即她又马上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

水莲很懊恼,她明白自己应该先铺垫一下,至少先熟络几分。但她有些急切,像是在沙漠中独自行走了许久,在又累又渴之际遇见了同路人。

“嗯,你听阿依说的?”阿林倒是坦然,“不要紧。寨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从小也知道。”

“会有什么不同?”水莲又急切地追问道,“我是说,和有亲生爸妈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得到阿爸阿妈的疼爱,一样是过日子。”阿林笑了,末了他又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遇到了疼爱我的阿爸阿妈。”

“你不想去找你的亲生爸妈吗?”水莲又问,“如果不知道自己的来处,能踏踏实实地走下去吗?”

“我的来处就是我的阿爸阿妈啊。不过,我想我已经见过我亲生阿妈了。”阿林继续说道,“小时候我独自去采药,总有个年轻的婶婶跟在我后面,有时候送我几个糍粑,有时候是一捧野浆果。我那时候不知道,后来长大了回想起来,那个婶婶可能就是我亲生阿妈吧。”

“后来呢?”水莲问道。

“后来有一次,她递给我一个布包,说她要走了。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很远很远,比城里还远的大城市。我打开布包,里边有几个熟鸡蛋,还有一件城里孩子穿的白衬衫。再后来就没见过她了。”阿林沉默了几秒后,又说,“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难处。”

“所以顺其自然就好了?”水莲自言自语。

“嗯,还要珍惜当下。”阿林接话说道。

“咦,你说话还挺有哲理的呢。”水莲笑道。

“那当然,我也算是读书人。”阿林笑了。

“你在哪儿读书?”水莲十分好奇。

“省城的民族医学卫生学校。”阿林回答。

“哇,那你要留在省城做医生吗?我跟阿爸去过省城,我姑妈就在省城工作,省城又大又繁华!”水莲很是佩服。

“怎么会?自然是回到苗寨来啊!”阿林坚定地回答,“省城虽然好,但这里的千户苗寨远离城市,很多慢病、急病更需要自己的医生啊。而且,苗人信赖自己的苗医,我阿爸是传统的苗医,我也会是这里开拓创新的新一代苗医。”

“嗯,你说得对,做得也对!”水莲赞道。

听完阿林的一番话,水莲心中豁然开朗。她决定不再纠缠过去,順其自然便好。这样想着,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下寨的七公咳了有些日子,问题倒是不大。阿林给他开了些温化寒痰的药,正要出门,七公把他和水莲叫住了。

“我总觉得这个细伢仔看着有些面熟。”七公看着水莲,有些犹豫地说道。

水莲的心怦怦直跳,她不敢相信,原本已经想要坦然放下的麻团,像是被人扯了线头,正条分缕析地拆解,徐徐向她铺开。

生活就是这么戏弄人!

十二真相

水莲脑袋一片空白,她没听七公再说什么,撇下阿林就冲出了屋子,一路在寨子里狂奔。

等阿林找到水莲的时候,她已经在草垛里呆愣了半日。

“你怎么了?”阿林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我怕。”水莲抬起头,看着阿林说。

“怕?怕什么?”阿林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怕我真的是个弃婴!”水莲终于忍不住了,在阿林面前痛哭起来。她一直汲汲以求的真相近在眼前,她却懦弱地选择了逃避。

等哭够了,水莲才慢慢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阿林——他们可是同路人啊。

“我该怎么办?”水莲茫然地问道。她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迫切地想要攀住一根树杈,让她稳稳地落下。

“顺其自然。既然有机会知道真相,就要勇敢面对。”阿林说,“每个人都有秘密,把它放在心底就好。”

水莲觉得阿林说得有道理,她鼓起勇气跟着阿林回到七公家。

七公沉吟许久,才颤颤巍巍地拿出了珍藏的相册。翻开第一页,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就是梳着大辫子的水莲阿妈,怀里还抱着才几个月大的水莲。

“你当然不是弃婴了,你是得到祝福生下来的孩子啊。”七公哽咽地说道。

“那年,这里下起了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雨,把学校院坝都冲塌了。你阿爸和阿妈是寨子里的小学老师,你阿妈正怀着你。有一个孩子没来得及走,多亏你阿爸推了他一把,孩子得救了,你阿爸却被大水冲下了山,等找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七公说着把相册翻到下一页,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里的年轻人说,“这个人就是你阿爸。”

水莲看着照片里的阿爸。那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穿着苗家人的服饰,笑意盈盈地站在讲台上。如今正隔着山,隔着水,隔着十几年的岁月看着她。水莲又仔细看了一下——嗯,她和阿爸一样,都是细长的眉毛、单眼皮。

水莲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手也微微颤抖。

“你阿妈受不住噩耗,结果早产了。”七公缓了几口气,慢慢地说道,“她足足疼了一天一夜才将你生下。刚生下来时,你哭声跟猫儿一样,三四天才睁开眼睛。满月后,你阿妈就抱着你回了娘家。我去送你们娘儿俩,你阿妈沿路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哎,你阿妈带着你再嫁,也没必要告诉你这里的事情,你亲生阿爸本身就是个孤儿,在这里也是无牵无挂。前几年我到城里去,碰上你阿妈,听你阿妈说你现在的阿爸待你极好。你就和他好好做父女,这是你们的缘分啊!”

半晌,水莲才从惊惶和悲痛中慢慢平静了下来,这对她已经是最好的真相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被遗弃的,却不曾想过她是被爱着生出来,被爱着长大的。

水莲没有拿走照片,她已经把亲生阿爸镌刻在心里了。

水莲和阿林走回寨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寨子笼罩在橘黄的余晖之中,一切都变得悠长而梦幻。

“七公就是当年的小学校长。而我,就是那个被你阿爸推上来的孩子。”阿林深吸一口气,沉重地说道,“那年我才五岁,阿爸用医书给我启蒙,因为识字,我破例被收到苗红班读书。那次大雨,阿爸阿妈去采药被困在了山上,雨势太大我自己不敢走,躲在教室后面半天才挪腾出来。如果不是我……”

“没有如果!”水莲打断阿林,“我们没有办法选择生活给我们什么,但却有办法选择怎么去过生活。你说过的,珍惜当下,我们要珍惜当下。”

阿林遥遥指着远山的一处,水莲便明白那是亲生阿爸的长眠之地。

“你放心,每年我都会去看,修整一下。”阿林说。

“嗯,谢谢你!”水莲微微笑道。她再次回首看向远山,早春的远山还有些青葱的绿意,天空澄净透亮,高远而肃穆。虽然还有很多头绪需要理清,但是她觉得心头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阿依回来了,看见水莲还好好地在家里,才放下心来。

“我多怕你不等我,自己回去了呢!”阿依拍着胸脯夸张地说道。

“怎么会,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水莲笑盈盈地看着她。

“是,水莲是最讲信用的人了!”阿依拉着水莲的手摇啊摇。水莲真希望云清也能在这里,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的,永远做个小孩子。

第二天,阿依和阿林把水莲送到了山下。水莲回头望了望远山,才坐上了回镇里的拖拉机。

回到三江圩的时候,水莲给弟弟妹妹买了葱油饼、花生糖和芝麻糖,还有一个红色的小陀螺。

弟弟看见二姐的陀螺后羡慕得不得了,每天眼巴巴地等着二姐给他玩儿一会儿。水莲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买东西又花了不少钱,水莲想到欠弟弟、妹妹的零花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就舍不得给自己买东西了。

她决定从今往后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帮阿妈洗衣、做饭,帮阿爸捶捶腰背,让他劳累的身躯能舒坦一会儿。好了,她现在决心要把自己变成少年人。

寒假快结束了,阿昌表哥才想起来赶几日作业。这可把舅舅气着了,若不是水莲拦着,估计没出正月十五阿昌表哥又得挨一顿骂。

阿昌表哥是真心感激水莲,悄悄地往她手心里又塞了几块从集上买来的糖。

水莲的作业早就做完了,只等着开学。这一次阿爸和阿妈亲自来把孩子们和阿昌表哥一起接回了城里。

水莲一路上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她偎依在阿妈的怀里,一只手拽着阿爸。

阿妈说她好不容易长大了一些,又回去了。阿妈说着揉了揉眼睛,水莲把手抚上阿妈的眼睛。若不是为了她月子里睁不开眼睛,哭了大半个月,阿妈也不会总是眼睛发涩,视物蒙眬了。

十三向阳而生

水莲觉得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一个“虚惊一场”。

云清回来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

她穿着崭新的衣裙出现在教室的时候,同学们都欢呼起来。

水莲和阿依簇拥着她来到座位上,又是嘘寒又是问暖。

云清胖了一些,白了一些,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她说真喜欢这样万众瞩目的感觉。

“高度疑似,骨髓穿刺检查后排除了白血病,但是有贫血等病症,所以留下来治疗了一段时间。现在只需要定期回去复查就可以了。”云清说。

三个好朋友常常一起上学、放学,但是最近阿依的阿妈有些奇怪。有一回还亲自到学校门口接阿依,待看到是水莲、云清和阿依在一起,才放下心来。

好像一夕之间所有的阿爸阿妈都紧张兮兮、奇奇怪怪起来。他们变成了安全员、检查员,每天都会问:“去哪里?和谁去的?什么时候回?信谁寄的?写的什么?”

有一回,水莲出去买作文书,路上遇到小学时的男同学。男同学见到水莲,老远就喊她:“老班长,老班长!”水莲五六年级时当过两年班长。男同学骑着自行车,说什么也要带她一程。水莲再三推脱不掉,就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自行车被男同学骑得虎虎生风,不一会儿就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好巧不巧地就碰上阿爸端着一盆洗菜水出了房门,正准备倒到前院的桂花树下。

自行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水莲跳下车叫了一声阿爸,就进了门。

三天后,阿爸郑重其事地问她:“那男孩儿是谁?”水莲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周三放学的时候,三个好朋友走在一起。水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阿依叫了起来:“哎呀,我阿妈也奇奇怪怪的,大概是因为前段时间看到邻居上中学的姐姐和男孩子去公园玩儿,我阿妈就把我看管上了!”

水莲问:“一起玩儿怎么了?”

“你这也不懂?”云清一边捂着嘴笑,一边对阿依耸耸眉毛,“家长就是太过操心了。”

“对,我看我阿妈就是多余担心。我才不喜欢我们班的那些男孩子呢!”阿依说,“要喜欢,我也喜欢像阿林哥那样的,又正直又有本事!”

水莲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空白一片。她诧异又茫然地看着阿依。

“喜欢”这个词她以前也经常说,不过都是对着弟弟妹妹。但是当这个词与阿林的名字一起出现时,对水莲竟是一种冲击。如果说万事万物都有机缘,那么就是在这一刻,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她体内的少女意识开始觉醒了。

水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晚饭后,她勉强与阿爸阿妈应答了几句,借口要写作业就把弟弟、妹妹关在了卧室外。水莲端坐在书桌前,过了好一会儿,她拉开抽屉拿出几封书信,那是阿林写给水莲的。阿林与水莲、阿依偶有书信往来,谈些各自的生活,还有相互勉励的话,像朋友一样交往。

在阿依说出“喜欢”这个字眼之前,水莲是懵懂的,像那玉兰花骨朵儿在早春略寒的天气里紧裹着芬芳。

因为阿林看过她哭,还是因为他们共同守着一个秘密呢?是因为阿林的理想,还是因为阿林的正直呢?水莲不知道。

她的头绪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索性,她把这团乱麻放到一边,把头埋到被子里,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天,水莲像心智全开了一样,后知后觉地发现班里几个同学的异样。她想起班会上莫老师说过,青春期朦胧的情感是正常的,但是要正确认识,正确处理。

水莲想,怎么样才算正确认识和处理呢?

水蓮第一次发现,她等阿林的信与等云清的信的心情是有细微不同的。她还发现有所期待、有所盼望的感觉并不糟糕。有时候心里会有一些欣欣然的,不想与人分享的喜悦,这一切使她的心变得更柔软,也更有韧性。

面对比逃避更能解决问题。

水莲决定把这一切都放在心里,默默地喜悦,悄悄地喜欢,就像喜欢万事万物那样。然后热情地、无惧地接受成长,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

等天边泛白的时候,水莲终于睡着了。

在那以后,阿妈发现水莲比以前爱美了。水莲会让阿妈把她的头发扎成很多个小辫子,等第二天早上起来,头发就会变成蓬松的、弯曲的,像烫过一样。她还会把宽宽的百褶裙改成流行的直筒裙,穿起来更有少女优美的姿态。

阿妈想通过蛛丝马迹找出些端倪来,但是她没有找到。水莲每一天都像向阳而生的向日葵,喜悦、积极、热情。她以饱满的姿态迎接扑面而来的一个又一个日子。

十四风过无痕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水莲长成了大姑娘。

她还记得,阿爸阿妈带着幼小的她和弟弟、妹妹回阿带家的情景。那时候从三江镇通往村里的土路弯弯曲曲的,没有车可以通行,只能走着回去。小孩子走不快,大家常常走到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土路却依旧没有尽头。阿爸想给孩子们提提神,有时候给大家讲民间故事,有时候也会请阿妈唱上几句山歌。

有一回,阿爸问孩子们:“你们长大了想干什么啊?”

妹妹说要当唱山歌的人,弟弟说要当警察,水莲想都没想说:“我要当老师!”

阿爸高兴得连连称赞:“咱们水莲当老师啊,一定很神气!”

水莲的思绪又回到了在紫荆山上的那个春日,还有深埋于心的远山上的那一座孤坟。

想到这里,水莲郑重地在高考志愿表上填上了省属师范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阿爸阿妈高兴坏了。最让水莲开心的是,云清和阿依也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妹妹也要上初中了,她的性格改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总爱黏着姐姐。“姐,我想你怎么办?”妹妹为姐姐高兴之余又有些伤感。

“你可以给姐姐写信啊!”弟弟也长大了许多,手上的陀螺也从鹅蛋大小的换成了苹果大小的。

阿爸为了筹集学费揽了不少活儿,头发花白了不少,背也有些佝偻。水莲除了帮阿妈做针线,送手套去纺织厂以外,每日都做好饭菜等阿爸阿妈回家。

阿林毕业后回到苗寨当苗医。他偶有信来,说苗寨里的日子,山上的草药,七公的精神又好了些,宝妮长成了小姑娘模样,已经上学了。

水莲的信回得坦坦荡荡,说理想的大学,说阳台和屋前的花儿,说弟弟的陀螺。十四五岁时朦胧的心思,像阳台上的那盆昙花,花开短暂,却也有过一瞬间的永恒。

临开学出发前一天的傍晚,水莲和阿妈给小花圃里的花花草草浇水。水莲一如既往地爱种花、爱看花,现在她还懂得花儿。不同的花,花期不同,花型也不同,但是不管是牡丹、芍药还是米兰和茉莉,不管是热闹盛开还是兀自绽放,它们都有属于自己的美丽和芬芳。

阿妈看着水莲欲言又止:“水莲,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关于你小时候问我,为什么有人叫你山妹子……”

“阿妈,我早就忘啦。”水莲正扶着一棵向日葵,她从向日葵后探出头来,笑吟吟地看着阿妈,“就像风过山岗,风过廊桥,风过去了又何必去追风呢?”

阿妈呆愣了一瞬,便释然了。

“丁零零”,有车铃声传来。水莲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阿爸骑着老自行车进了巷子,由远及近。

“阿爸,我今天炖了雪梨猪肺汤,您洗把脸,换件衣服就可以吃饭啦!”水莲快活地大声喊着。

阿爸这几天有些咳嗽,水莲早早就去买了猪肺,回家和雪梨一起炖汤。汤品清燥润肺,化痰、止咳最适合不过了。

“哎!”阿爸朗声应道,把自行车停靠在门廊上。

“丁零零!”云清的自行车也飞驰而来,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等等我!”水莲也跳上了她那輛喇叭花似的自行车向前追去。“丁零零,丁零零”一路铃铛声声,久久回响……

从什么地方传来录音机播放的歌声,悠扬又动听:

“成长是一首歌,

一首动听的歌;

成长是一阵风,

风过了无痕迹;

成长是化茧成蝶,

翩翩飞舞在春天;

谁能去探寻成长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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