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W.H.奥登诗歌实践中的非人称代词

2024-05-11 14:25杨娅雯
美与时代·下 2024年3期
关键词:奥登

摘  要:在现代主义语言审美框架下,W.H.奥登诗歌实践中非人称代词的理论和实际应用,特别是在其《美术馆》一诗中对人称代词与其所指代之词汇的距离处理,显示了如何巧妙地在语言结构上构建断裂感,从而影响和塑造整个诗歌的语境连续性。从形式主义视角出发,代词在奥登的诗歌创作中不仅是语言的工具,更是与其主题、形式之间复杂互动的载体。进一步的对比分析显示,奥登的非人称代词概念在诗歌实践中并非孤立现象,而是它对现代主义语言审美思想的有意识追求和深化表达。此研究不仅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来重新解读和欣赏奥登的诗歌文学,更为现代主义文学的语言审美研究注入了新的理论活力。

关键词:W.H.奥登;现代主义语言审美;非人称代词

在语言学研究领域,人称代词是英语语法的核心要素,同时也在文学创作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它在诗歌中的应用,不仅满足句法需求,更触及语义和情感的细微层面。例如,中世纪英国宗教诗歌中人称代词的运用,超越了单纯的叙述,而是微妙地描绘了叙述者与听众的关系[1]。新批评理论试图区分诗歌的声音和诗人的真实个性,从而更加突出了人称代词在定义叙述者角色中的关键作用。在奥登与斯坦利·库尼茨的对话[2]中,他们讨论了诗歌的本质和它与其他语言形式的差异,特别强调了非人称代词的特殊性,揭示了它在动物通讯和人类语言之间的显著差异。因此,《美术馆》(Musée des Beaux Arts)[3]这首以非人称代词为特色的诗歌,成为了研究非人称代词在诗歌中的应用和含义的重要实例。

一、断裂与碎片化:打断语境连续性

在现代主义文学中,断裂、碎片化的强调为文学作品带来了一种特殊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在语言的使用上尤为明显,如意识流叙述、不连续的句子结构和意象。W.H.奥登的《美术馆》则是通过使用大量的非人称代词来完成这种非连续性文本。

在《美术馆》这首诗中,第三人称代词的运用颇为独特。统计上,它们以四组十二次的数量展示出在结构和意义上的均衡性,具体来说,该诗涵盖了四组第三人称代词,即三个“they”、三个“its”、三个“it”,以及各出现一次的“someone”“somewhere”和“something”。这些词汇在诗歌文本中并非随意分布,而是经过奥登深思熟虑地配置,达到了一种均衡的语言韵律。

从奥登对动物的语码和人类言语的区分中,可以进一步深化对使用第三人称代词的理解。语码,作为大部分生物的沟通方式,注重在个体间传达生存关键信息,如动物交流食物获取、交配权力或潜在威胁。相对之下,言语则显得更为复杂、多维。它不仅是信息的传递,更是人与人之间情感、认知和社会互动的载体。与此相对,第三人称代词,奥登赋予其“非人称代词”的概念,与我们日常的使用方式有些许差异。奥登认为“他”和“她”并不真正涉及对方的个体性,而更多地是将对方对象化或概念化。这种人称的使用方式不仅仅揭示了叙述者与被叙述对象之间的距离,还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叙述者的主观性和观点。

在《美术馆》中,非人称代词“they”在诗的初段出现两次,描述了古代艺术大师对于痛苦的理解。然而,当奥登在诗中的第九行再度使用“They”来表达“They never forgot”时,这个代词打断了语境的连贯性。一方面,代词与其先行词之间有过长或过于复杂的文本内容,奥登在“They”之前引出了多个主语,如“某个人”“老人”和“孩子们”,这使读者遗忘了原来的参照物,进而影响了理解。因此在这首诗的中文翻译上,不同的译者出现了不同的处理方式。例如,卞之琳和余光中将“they”翻译为“大师们”,而其他译者则更倾向于模糊翻译为“他们”。另一方面,冒号的反常使用。在第三个“they”的前面有一个冒号,它在文中常常用于表示“逻辑”和“解释”的作用,而紧挨着冒号的主语是“Children(孩子们)”。因此中文译者给出不同的处理方法,有的将其置于“they”之前,作为对溜冰孩子们的状态延续;而有的则与原文保持一致,置于“they never forgot”之后。

在W.H.奥登的早期诗歌中经常出现压缩句法的技巧。这种技巧要求读者自行填充诗中省略的部分,从而形成一个完整的意象或情境。例如在诗歌《the letter》中,虽然第一行“Nor speech is close nor fingers numb”至第六行形成了一个看似封闭的语境,但在第六行的“nor”实际上否定了一个省略的代词“he”,意味着“(he doesnt)question overmuch the nod”。同样,在《夜邮》中,冒号的使用也没有确保前后句子在意义上的完全连续性。可见,冒号在奥登的诗歌里不能保证前后句子在意义上是完全连续的,主语的统一性不跟随冒号的位置。

奥登的诗歌创作风格经常将读者的理解和感知引向多重方向,而非人称代词的使用正是这种策略的核心组成部分。他通过这种代词的运用,不仅中断了诗歌的连续性,还提供了更多的空间供读者进行解读和联想。在《1939年9月1日》中,“孩子们”作为隐喻的使用“迷失于有鬼的树林,害怕黑夜的孩子们从未有过幸福或欢愉”,清晰地显示了他对二战前夕欧洲民众的同情和担忧。这使得“孩子们”这个词不仅仅指童年的无辜,更是指代了整个民族或是一整代人的经历。而在《美术馆》中,奥登的双关手法表现得更为细腻。这首诗中的两幅画,一幅描述了伊卡洛斯在自然背景下的神话,两幅画的描绘之间建立了一个时代的对比,从神话到大屠杀,这种时间的跨越和文化的变迁在他的笔下被成功地桥接起来。因此,第三个They并不是神化画中的孩子,卞之琳和余光中对“they”的中译不跟随冒号,而是重回了开头建构的以“大师们”为主语的语境,是极为准确的翻译。

奧登通过使用“they”这一代词,巧妙地展现了他对断裂和碎片化的独特思考,这不仅挑战了读者对于诗歌连续性的预设期望,更迫使读者重新审视文本,深度体验代词的指代复杂性。

二、形式与主题:多视角叙事中的非人称代词

在诗歌的结构和韵律中,奥登对非人称代词的运用,虽然中断了叙述的连续性,但却为叙事注入了丰富的多视角维度,引导读者进行更加深入、开放式的解读。这种独特的技巧与罗兰·巴特在其经典作品《死的作者》中提到的理念相呼应,即文本的多重含义并非仅由作者单一地赋予,而是由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地解构和重构。

奥登在诗歌的开篇便展现了这种叙述策略的妙用:“关于苦难,他们从未看错,那些古代的大师:他们多么了解。”这种独特的句式构造,不仅唤起了读者对“他们”身份的强烈好奇,同时也为整首诗构建了一种戏剧性的开篇氛围。如同舞台上的开场,预示着即将登场的主题,而主角则似乎隐约却又充满期待地等待着出现。这种叙述方式,被伊格尔顿所描述的“低调戏剧”准确捕捉,它意味着一个从内向外、逐渐揭示的叙述技巧,使得诗歌“向主题逐渐靠近,而非轰然开篇”[4]。

奥登通过独特的非人称代词策略精确捕获了读者的注意力,这赋予了句子一种感叹的氛围,实现了情感传达和避免过多的语言主观性之间的巧妙平衡。他巧妙地运用模糊代词“they”,创造出亚里士多德所描述的戏剧性悬念,驱使读者深究“从未看错苦难”的主体是谁,这种非典型的“主谓宾”结构使人称代词成为创造独特节奏的工具,加深了读者对“大师们”身份的期待和好奇。

奥登的诗歌审美展现了非人称代词与诗歌形式及主题之间的复杂互动。1938年的比利时皇家美术馆鉴赏经验为他的诗学创作提供了基础。当关于创作起源的问题被投射向他时,他的回答进一步显现了对于人称代词的复杂词汇叙事:“我会被两个维度所吸引:首先是我所沉浸的主题,接着是包括动词形态、节奏模式、措辞选择等在内的形式之网。主题在寻找与之共振的形式;而形式则在探寻与之匹配的主题。当这两者汇流交融,我的写作便悄然起航。”[5]奥登的创作探索了主题与形式之间的相互关系,如何让它们相互映射,创造一种复杂的审美体验。而诗题“美术馆”虽指向艺术空间,实则更深入探讨了画作内容与背后的意义,并在指称“大师们”时刻意保持模糊性,综合了时间和空间的碎片,展现了开放、多元的解读范式,这与佩索阿利用不同笔名构建文本中多重声音的策略有异曲同工之妙。

波鲁盖尔和奥登的艺术对话展现了非人称代词在构建多视角叙事中的核心作用。奥登的诗歌像拼贴画一般,巧妙地将不同元素融合,以多重、跳跃的叙述技巧展现了一个动态而富有深度的诗歌体验。诸如《当我黄昏时外出散步》中,至少融入了三种不同的视角,每个视角都通过独特的代词来定义。首先,诗歌从情侣的视角开始,告诉读者要永远爱她;接着是时钟和时间的视角,提供了对先前言论的纠正;最后是一种叙述体的视角。通过这种方法,奥登不仅在形式上进行了创新,更在主题与形式的交织中探索了诗歌与画作之间的内在联系,以及它们如何共同构建更为丰富和多层次的意义。

现代主义文学的核心特质在于其对传统形式和意义的深度探索和革新,这一点在奥登的《美术馆》中得到了生动体现。在此诗中,奥登运用了“某人(someone)”“某事(something)”和“某地(somewhere)”这三个人称代词来捕捉人类情感的广泛性和多样性。“某人”可以是正在吃饭、开窗,甚至溜冰的任何人。“某事”既可以指向失败的情绪,也可强调震撼的新鲜事物。“某地”则代表人们可能会无意识地选择前往的地方。这些看似简单的代词实际上使艺术品超越了对外部世界的简单反映,转而成为了展现内在感受、认知和想象的深层媒介。同时,奥登的诗歌更注重展现个体的主观性和多样性。他并没有仅仅集中在史诗性的事件伊卡洛斯的坠落上,而是通过描述一艘见证了这一事件但继续航行的船来暗示其冷漠和坚决。这种方法和非人称代词的运用,引入了一种不确定性,鼓励读者将个人的生活经验和文化背景融入对诗歌的理解中,使得每一位读者都能在与文本的互动中获得一种更为开放和个性化的解读体验。

最终,在《摇篮曲》等作品中,奥登展现了非人称代词的诗歌表达已经超越了他早期作品对使用晦涩字词的批评[6]。在奥登的诗歌中,非人称代词展现出一种独特的概念特性,为文本塑造了丰富多维的视角,推动了对奥登作品形式和主题的解读,使之变成了一种更为多元和丰富的审视过程。

三、非再现性:对现代主义语言审美的探索

传统艺术形式,如诗歌和绘画,通常致力于模仿或描述现实,其目标是为观众呈现一种再现性。在现代主义文学领域内,非再现性成为一种探索诗歌真实性与表达性的独特途径。奥登在此背景下,以其非人称代词的诗学机制,构筑了一种既隐晦又内省的现代主义审美空间。

首先是非人称代词与异化表征。詹姆森深入分析了现代主义的这种审美,他指出现代主义作品中的断裂时间感、非连续性和断裂的叙事往往是为了呈现个体在工业化、都市化的社会背景下所感受到的异化与孤立[7]。庞德和其他现代主义诗人如艾略特在作品中也使用人称代词,但他们的方法与奥登有所不同。庞德在其《康托斯》中多次改变叙述者的角度,而艾略特在《荒原》中则通过不同的人称代词来探索现代人的孤独。奥登对非人称代词的运用,不仅仅是为了描述某一客观现象,更多地是关注其内在的情感和意义,将读者从传统的观察者角色中解放出来,使其成为参与者,与诗歌共同构建意义。在布鲁盖尔的《冬季风景与溺水的伊卡洛斯》这幅画中,伊卡洛斯的悲剧成为背景,被农民、渔夫和船只的日常生活所掩盖。奥登对这一主题进行了再创作,点明现代社会对个体痛苦的冷漠态度,更强调了这种冷漠中所隐藏的社会批判。

借鉴布鲁盖尔的作品,奥登进一步探讨了诗歌与绘画的界限,试图在“动与静”的对比中,揭示诗歌中的时间美学与绘画中的空间美学之间的张力。莱辛认为“动作”是诗所特有的题材,造型艺术模仿的是空间中静止的,并列的物体;而诗歌艺术模仿的是时间上动态的、承续的动作。布鲁盖尔的画作是静态的,《美术馆》中“run its course”不是静止的、完结的意思,而是“走完该走的”,一切都将按照常规发展,耶稣殉难,暴君却还在;即使有悲惨的殉道,愚昧依旧繁衍。下文与之对应的是“sailed calmly on”,奥登通过动态的词汇和短语创造了一种细腻而又深邃的诗歌动態。奥登的利用非人称代词的“it”或“its”,看似中立和客观,实则携带了诗人对冷漠社会的哀悼。他的叙事策略不仅挑战了莱辛的古典区分,更深化了非人称代词对现代主义绘画美学与诗歌叙事策略的探索。

此外,奥登在非人称代词的诗学结构中采纳了一种反高潮的策略,将非再现性与西方古典主义审美融合。这种结合为现代主义语言审美提供了一种新的解读路径。诗人说“天色已晚/夜正深沉/恋人们已走远/时钟停止了它们的奏鸣/而深澈的河水奔涌向前”,河流是一个出口,静静地航行是一种状态,船驶向一种方向,驶出了画框,驶出文本,有学者称之为反高潮(bathos)[8]。非人称代词让奥登写诗的风格同时具备了西方古典主义的特点,用一种看似散漫、说明性的方式说明思想。

新西兰诗人坎贝尔对奥登在《美术馆》中的人称代词和意象运用提出了另一审美解读[9],认为其描述似乎冷漠而假定,由此质疑奥登的审美局限性,并通过模仿其结构和语言创作了《给奥登先生的备忘录》以强调这一点。然而,这亦揭示了奥登与现代主义审美的紧张关系。即便《美术馆》中体现了现代主义的某些特征,简单将奥登视为一个冷漠的现代主义诗人或许低估了他对人类命运的深厚关切。奥登亲历了西班牙内战的动荡,同时也目睹了中国抗战中的巨大苦难,包括他在冰岛所见鲸鱼被残忍对待的场面[10],通过诗歌《难民布鲁斯》和《战争时期》等作品中的人称代词,传达了他对人类遭遇的共情和对社会问题的关切。

奥登的诗歌将人们的日常行为与苦难平行呈现,这种并列加强了大悲剧在日常生活中被忽视的主题。这种从再现到经验的转变不仅在艺术上有所体现,还反映了20世纪初现代主义时期人们对认知、意义和真实性的深刻哲学思考。因此,奥登的《美术馆》不仅仅是对艺术和审美的探索,更是对现代主义非再现性理念的完美诠释。奥登的人称代词呈现出的非再现性,就像为读者提供了第二双眼睛,借助這双眼睛,读者能够在诗歌中“再现”《美术馆》这幅“画作”。

四、结语

W.H.奥登的诗歌《美术馆》为现代文学审美研究呈现了非人称代词在结构化的语言符号运用中的独特实证。奥登熟练地运用其非人称代词概念,以此强调形式与内容在审美构建中的紧密联系,以及如何通过这些代词深入揭示日常中的痛苦细节与其隐晦性。这些非人称代词不仅为文本提供了叙事结构,更深入地展现了日常中巨大悲剧与琐事的共生,从而为现代美学打开了一扇深入人心的窗口。奥登通过对非人称代词的实验,从断裂和碎片化的角度到形式与主题的实践策略,再到非再现性的探索,彰显了语言符号在文学审美过程中的核心地位。通过对奥登在《美术馆》中非人称代词概念的研究,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它在现代文学审美中的关键角色和价值,并为未来研究文学语言、形式与内容之间的互动关系提供有益方向。

参考文献:

[1]Tu M S H. Sonic Virtuality:Imagining Voices in Late Medieval English Lyric[D].City of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2023.

[2] Stanley Kunitz.Auden on Poetry:A Conversation With Stanley Kunitz[J].Atlantic Monthly,1966:94.

[3]Auden W H,Mendelson E. Musee des beaux arts[J].Southern Review,2000(1):134.

[4]Eagleton T. How to read a poem[M].State of New York:John Wiley & Sons,2007.

[5]Newman M. WH Auden,The Art of Poetry No.17[J].Paris Review, 1974:5.

[6]Smith A M C. What WH Auden Can Do for You[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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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Sutherland K. What is Bathos?[J].On bathos:Literature,art,music,2010:7-26.

[9]Campbell A T A. From Island to Island:Extracts from an Unpublished Autobiography[J].The Journal of New Zealand Studies,1999(1).

[10]Smith,Stan,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H Auden[M].Cambridg: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作者简介:杨娅雯,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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