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比履离泰四卦爻辞零释

2010-01-17 03:42廖名春
周易研究 2010年5期
关键词:敬之易经周易

廖名春

摘要:《周易》比卦初六爻辞“有孚盈缶”之“缶”当读为“饱”,“盈缶”即“盈饱”。履卦初九爻辞“素履”之“紊”帛书《易--经)本作“错”,当读为“躇”。“躇履”,就是敬慎地行走。离卦初九爻辞“履错然”之“错”帛书《易经>本作“昔”,阜阳汉简《周易)作“菩”,本字亦当作“躇”,义为敬慎。泰卦六四爻辞“不戒,以孚”之“戒”字通“革”,当训为改、除去。“不戒。以孚”即。不革,以孚”,也就是“不改,以孚”。关键词:《周易》;盈缶;素履;履错然;不戒中图分类号:B2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3882[2010)05—0016—06

《周易》成书年代早,其卦爻辞多有晦涩难懂之处。前贤今人的注释,往往不得其要领。如果强不知以为知,以为这些流行的诠释就是《周易》的本义,只会徒添笑柄。下面,就《周易》比卦、履卦、离卦、泰卦四条爻辞里的一些问题,作一讨论。

一、“有孚盈缶”

今本《周易》比卦初六的爻辞是:“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终来有它,吉。”其中的“缶”字,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本、马王堆帛书《易经》本皆同。

《后汉书·鲁恭传》载:“鲁恭上疏曰:“夫人道义于下,则阴阳和于上,祥风时雨,覆被远方,夷狄重译而至矣。《易》曰:‘有孚盈缶,终来有它,吉。言甘雨满我之缶,诚来有我而吉已。”

唐陆德明(约550-630)《经典释文》曰:“缶,方有反,瓦器也。郑云:汲器也。《尔雅》云:盎渭之缶。”

虞翻(164-233)曰:“坤器为缶。坎水流坤,初动成屯。屯者,盈也,故‘盈缶。”

王弼(226-249)注:“著信立诚,盈溢乎质素之器,则物终来无衰竭也。亲乎天下,著信盈缶,应者岂一道而来?”

孔颖达(574—648)疏:“有此孚信盈溢质素之缶,以此待物,物皆归向,从始至终,寻常恒来,非唯一人而已,更有他人并来而得吉。”

从东汉鲁恭(32一113)、郑玄(127-200)至唐孔颖达,人们皆以“缶”为本字。自此一千多年来,哪怕马王堆帛书《易经》本、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本《周易》出,学人们也并无异议。

“孚”,人们多释为信或诚。“有孚”,就是有诚信。从上下文来看,应无问题。但有诚信与作为大肚小口的“瓦器”又有什么关系?“孚信”是道德的范畴,不是液体,不是物品,怎么会从实物的“缶”中“盈溢”而出呢?千百年来,尽管大家都这么说,其实很值得探讨。

笔者颇疑这里的“缶”字当读为“饱”。两字古音都属于幽部帮母,理论上可以通假。《说文,言部》:“壕,或作谨。”文献中从“缶”之字与从“保”之字通用,而从“保”之字又与从“包”之字通用。如《大戴礼记·保傅》:“成王处襁抱之中。”《贾子新书·胎教》“抱”作“褓”。《吕氏春秋·直谏》“葆申”,《淮南子·说山》作“鲍申”。《庄子·齐物论》:“此之谓葆光。”《淮南子·本经》“葆”作“缶”。@都是证明。

出土文献中,从“包”之字与从“缶”之字也有通用。如今本《周易·姤》卦九二爻辞“包有鱼”之“包”,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本作“褒”。《说文·囊部》:“囊,囊张大完,从囊省,缶声。”《石鼓文‘淠殴》:“其鱼隹(惟)可(何)?隹(惟)旗隹(惟)鲤。可(何)以褒之?隹(惟)杨及柳。”《说文》“壤”字下段玉裁注:“读如苞苴之苞。”承培元《广说文答问疏证》:“壤即‘包有鱼之包……包鱼《_小籀》作壤鱼。”《齐革随镩》:“齐辟辆叔之孙。”“叔有成,劳于齐邦。”又《齐鞲氏钟》:“隹正月初吉,齐挈瑶l氏孙口择其吉金,自乍稣钟。”容庚《金文编》引杨笃曰:“阜璃当为袍,通鲍。《考工记》:‘攻皮之工鲍。注云:‘鲍或书袍。鞲叔即鲍叔。”又引杨树达曰:“《说文》耗从包声,铭文之燕乃从陶声,陶与包古音无异也。经传假用鲍鱼之鲍为鞴叔之鞴,犹《周礼》假鲍鱼之鲍为柔革工之袍也。”郭店楚简《穷达以时》篙十三有“燕茗董愈鞲山石”句,裘锡圭指出:“‘鞴似乎不如读为‘包更直截了当。”因此,“盈缶”是有读为“盈饱”的可能的。

《广雅·释诂一》:“饱,满也。”《说文·皿部》:“盈,满器也。”《广雅·释诂四》:“盈,充也。…‘盈”、“饱”义近,故能并举。《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我曲楚直,其众素饱。”杜预(222—284)注:“直气盈饱。”“盈饱”犹如“盈满”、“盈溢”。

爻辞“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饱),终来有它,吉”是说:有诚信,就能亲比人,没有咎害;诚信充盈饱满,其它人终究会前来归附,吉利。

这里的“有孚,比之,无咎”是一条件复句。“有孚”,“比之”,就能“无咎”,说明“比”要以“有孚“为条件,“孚”至关重要。“有孚盈缶(饱),终来有它,吉”也是一条件复句。“有孚盈缶(饱)”,“终来有它”,终于招徕了不宁之邦。“有孚盈缶(饱)”是条件,而“终来有它,吉”则是结果。“盈缶(饱)”是对“有孚”程度的强调,说明一般之“有孚”还不足以“终来有它”,非得“盈缶(饱)”不可。

充满诚信,“有它”“终来”,这也是孔子所谓“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的思想。由此爻辞对“孚”,突出强调看,否认《周易》的卦爻辞有哲学思想,实在不足为训。

二、“素履”与“履错然”

今本《周易》履卦初九的爻辞是:“素履,往,无咎。”《小象传》:…素履之‘往,独行愿也。”似是以“独”释“素”。

苟爽(128—190)曰:“‘素履者,谓布衣之士,未得居位,‘独行礼义,不失其正,故‘无咎也。”

虞翻曰:“应在巽,为白,故‘素。履四失位,变往得正,故‘往,无咎。初已得正,使四独变,在外称‘往。”

王弼注:“处履之初,为履之始,履道恶华,故‘素乃‘无咎。处履以‘素,何往不从?必独行其愿,物无犯也。”

孔颖达疏:“处履之始,而用质素,故‘往而‘无咎。若不以质素,则有咎也。”唐末陆希声《易传》:“礼以文为主,在礼之初,为离于质,非礼之隆。”

这些解释,或以“素”为“白”,或以“素”为“质”,或引申为“布衣之士”,引申为“在下者”。以后的学者,亦大多如此,鲜有异议。

但帛书《易经》本“素履”却作“错礼”。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的释文以“错”为“素”之借字。张立文注:“‘错假借为‘素……‘错、‘素韵同,音近相通。”并将“错礼”译为“以质朴的态度去做事”。邓球柏《校释》却说:“错礼:设案礼神。错:置也……错、素,旁纽、迭韵。这条爻辞的意思是:设案礼神[而后行动],无有灾咎。”

《周易》六十四卦不但卦形是“二二相耦”、“非覆即变”,而且卦义也是“二二相耦”、相反为义的。履义为行,其覆卦小畜之畜即为止。卦辞所谓“密云不雨”,正是止步不前。由此看,邓球柏以帛书《易经》本的“礼”为本字,以今本的“履”为借字,对《周易》阴阳哲学、孔子哲学的本质缺乏了解,不足为训。既然“履”是本字,再将“错”训为“置”、“设案”也就不可通了。因此,邓氏的新说是不能成立的。

不过传统的解释也有问题。履为行走,行走而言“素”,不管是“素白”也好,还是“质朴”也好,都颇为不辞。

倒是元人陈应润的说解值得注意:“素、愫通,诚也。人之有素行诚实者,不畏强御,徒步而往,略无所畏。初九变坎,有刚健之才,故能‘素履而‘往。若伯夷者,特立独行,不可仰望。如郭子仪单骑见回纥,段秀实以跛卒人郭营,‘素履而‘往,亦不可企及。此君子独行之志也。”

这是训“素”为“诚”,以“素履”为以诚而行。《战国策·秦策三》:“夫公孙鞅事孝公……竭智能,示情素。”吴师道补注也说:“素、愫通,诚也。”《汉书·邹阳传》:“披心腹,见情素。”颜师古注:显示之也。素谓心所向也。”所谓“心所向”与“诚”,词异而义同。

由此看《小象传》的…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可见“独行”并非独立而行、孤独而行,而是以诚而行。《苟子。不苟篇》载:“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这里的“诚心守仁”、“诚心行义”相当于“素履”。说“夫此有”“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之“常”,是“以至其诚者也”,是其诚达到极致而造成的;而“君子至德”以致“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百姓如此“顺”其“命”,则是“以慎其独者也”,是因为“慎其独”所致。此“慎其独”与“至其诚”相对为文,“独与“诚”应义近。程颐(1033一1107)《易传》将“独”训为“专”,与以“独”为“诚”也是相通的。专心一意就是诚。所以《小象传》的“独行愿也”,是说履卦初九爻辞的“素履”,表现出的是以诚而行的意愿。

帛书《易经》本的异文也能给我们以启发。

“素”,帛书《易经》本作“错”,笔者认为当读为“躇”。“错礼”即“躇履”,也就是敬慎地行走。《说文‘足部》:“躇,跛躇。”《广韵·昔韵》:“躇,届投躇,敬凫。”又《屋韵》:“躇,跛躇,行而谨敬。”《论语,乡党》:“君在,跛躇如也。”何晏《集解》:“跛躇,恭敬之貌。”《诗·小雅·楚茨》:“执爨躇躇,为俎孔硕。”孔颖达疏:“躇躇然,敬慎于事而有容仪矣。”因此,“躇”是“敬慎”、“恭敬”,“躇履”,就是敬慎地行走。与训为以诚而行的“素履”,应该是音近而义同。“素(躇)履”,突出的是敬、诚。能以敬而行、以诚而行。“往”就能“无咎”。这与需卦上六爻辞“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一样,强调的是敬、诚的重要作用。

这一意思,我们看看离卦初九爻辞就更加清楚了。

离卦初九爻辞说:“履错然,敬之,无咎。”《小象传》的解释是:一履错之‘敬,以辟咎也。”

王弼注:“‘错然者,警慎之貌也。处离之始,将进而盛,未在既济,故宜慎其所履,以敬为务,辟其咎也。”孔颖达疏进一步解释:“‘履错然者,身处离初,将欲前进,其道未济,故其所履践,恒错然敬慎不敢自宁,故云‘履错然,敬之,无咎。若能如此恭敬,则得避其祸而‘无咎,故《象》云:‘履错之敬,以避咎也。”都是将“错”训为“敬慎”。

但陆希声《易传》却云:“错,交杂之貌。初与三俱欲履二,其履交至。火性炎上,二必从三,三既得二,己不敢争,‘敬之乃‘无咎。”程颐《易传》也说:“其‘履错然谓交错也。”则是将“错”训为“交错”。

闻一多(1899—1946)说:“错读为蜡,《说文》曰:‘蜡,惊貌。履九四‘履虎尾想想,终吉,《子夏传》曰:‘想想,恐惧貌。翯、想音义近,站然犹想想也。敬读为惊。”

帛书《易经》本“错”作“昔”。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的释文以“昔”为“错”之借字。②张立文注:“‘昔假借为‘错。《说文》:‘错,金涂也。从金,昔声。、“昔、‘错同声系,古相通。《周礼·考工记·弓人》:‘老牛之角胗而昔。郑众注:‘昔读为交错之错。郑玄注:‘昔读为履错然之错。”并将爻辞译为:“初九,步履敬慎不苟,而又有所警惕,则没有灾患。”邓球柏《校释》却以“昔”为本字,说:“昔,始也……这条爻辞的意思是:礼始通用施行而然后天下爱敬之心生、无咎之乐行。”

阜阳汉简《周易》“错”作“甚”,但爻辞后还附有卜辞:“卜临官立众……敬其下乃吉。”赵建伟依《释名·释言语》“敬,警也”之训,解“敬”为警觉。

笔者认为,“错”、“昔”、“甚”都从“昔”得声,故可通用。此三字皆为借字,本字当作“躇”,义为敬慎。闻一多将“错”读为“瘄”,训为“惊”。其实“蜡”也有敬义,《集韵·昔韵》就说:“蜡,敬也。”不过这个意义上的“瘄”,实质就是“躇”。

爻辞“敬之”之“敬”,既不能象闻一多那样读为“惊”,也不能象张立文、赵建伟那样读为“警”。需卦上六爻辞云:“人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敬之”是以“敬”待之,不能说“惊之”或“警之”。此处亦当如此。阜阳汉简《周易》卜辞的解释是“敬其下乃吉”,“下”是民众,“临官立(莅)众”,慎重地对待百姓才能得吉。所以,这里的“敬”还是敬慎的意思。《玉篇·苟部》:“敬,慎也。”《书·康诰》:“敬明乃罚。”孔传:“凡行刑罚,汝必敬明之,欲其重慎。”《论语·子路》:“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邢爵疏:“居处恭谨,执事敬慎,忠以与人也。”都是以慎重、敬慎释“敬”。《小象传》:“‘履错之‘敬,以辟咎也。”是说爻辞“履错然”而“敬之”,是为了避免灾咎。为什么?因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为国本”,不能不敬慎。

由此可知,离卦初九爻辞“履错然,敬之,无咎”,是说行走敬慎,慎重待人,必无咎害。其“履错(躇)然”与履卦初九爻辞“素履”义同,都是说要敬慎地行走,做事要敬慎。

三、“不戒以孚”

今本《周易》泰卦六四的爻辞是:“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小象传》:一翩翩不富,皆失实也。‘不戒以孚,中心愿也。”

王弼注:“莫不与已同其志愿,故不待戒而自孚也。”孔颖达疏:“‘不戒以孚者,邻皆从已。共同志愿,不待戒告而自孚信以从已也。”陆希声《易传》:“能不富而用其邻,必其德义素著,故不得戒约其信。”这是以“戒”为告知、约定。“不戒以孚”即“不戒而孚”,也就是“不告而孚”,不待事先告知就信任了。

虞翻曰:“邑人不戒,故使二升五,信来孚邑,故‘不戒以孚。二上体坎中正。《象》曰:‘中心愿也。与比‘邑人不诫同义也。”胡瑗(993—1059)也说:“不须戒备而自孚信也,故曰‘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则是以“戒”为戒备、防备了。今人高亨(1900—1986)、李镜池(1902—1975)皆取此说,只不过将“孚”读为“俘虏”之“俘”而已。

爻辞“翩翩”是指来往交通。“不富以其邻”,是说因其邻而不富,因为支持了邻国,自己的经济受到了影响。如依王弼注、孔颖达疏,此“戒”义为告知、约定,则与上述文意衔接不上。如依虞翻、胡瑗说,“戒”义为戒备、防备,也同样显得突如其来。因此,传统的两种解释都有问题。

笔者认为,此“戒”字通“革”,当训为改、除去。今本《周易·小过》九四爻辞:“往,厉,必戒。”马王堆帛书《易经》本“戒”作“革”。@清华大学最近收藏的战国易筮简中,《革》卦的卦名被写作“悈”,上为“戒”,下从“心”。《淮南子·精神》:“且人有戒形而无损于心,有缀宅而无牦精。”高诱注:…戒,或作‘革。革,改也。言人形骸有改更而作化也。”“戒”与“革”古音都属职部见母,而“戒”有戒除、改去义,与“革”义有相通处。音相同而义相近,自然可通用。

由此可推知,泰卦六四爻辞“不戒,以孚”之“戒”也可通“革”。“不戒,以孚”即“不革,以孚”,也就是“不改,以孚;”。自己因“其邻”而“不富”,但仍“不戒”,坚持不改,继续“翩翩”,来往交通。为什么?就是“以孚”,就是因为要讲诚信,要守信用。这样,泰卦六四爻辞上下文的逻辑关系就非常清楚了。

懂得爻辞“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是说即使“不富”,经济上作出牺牲,也要对“其邻”守信,也要不改诚信。再来看高亨、李镜池以“孚”为“俘”的新说,应该说较之古注,是治丝愈棼。其易学史上的价值,我们决不能高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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