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引用《易经》诸例释义

2010-01-17 03:42张富祥
周易研究 2010年5期
关键词:文饰吕氏春秋易经

张富祥

摘要:《吕氏春秋》引用《易经)诸例,历来校释偌家的解说多有歧义,还存在不少问题。这里统加检视,并提出个人的解释。

关键词:兑;过胜;复自道;应求;涣其群;不阳;《贲》卦

中图分类号:B221;1322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3882(2010)05—0022-06

《吕氏春秋》成书于战国末年,对《易经》的经传文字屡有引用。这种引用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明确引及《易经》原文或卦名,并附带作者或前人的解释;另一种情况则只以惯用语的形式出现,虽不明说出自《易经》,而实用《易经》文义。据笔者统计,其中属于前一种情况自寸有3例,属于后一种情况的约有4例。历来校释《吕氏春秋》诸家,对这7例的解说多有歧义,而且还存在不少问题。这里统加检视,顺便提出个人的看法,以供参考。

1.《劝学》篇:“凡说者。兑之也。非说之也。今世之说者。多弗能兑而反说之。夫弗能兑而反说。是拯溺而硾之以石也,是救病而饮之以堇也。使世益乱、不肖主重惑者从此生矣。”

这段话谈先秦私学的教学关系,重点是为师者的施教态度、宗旨和方式。凌曙云:“《易,序卦》:‘巽者入也,入而后说之,故受之以兑。《释名》:‘兑,物得备足,皆喜悦也。《文心雕龙》: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咨喜悦。据此,知为师者必先得学者之欢心,而后其说乃可行也。故《易,象》曰:·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高亨以为文中“兑”字当读作“夺”,假为“敢”,为“强取”之意,故谓原文首二句意为:“凡说教者乃强取学者以从我,非顺学者之意以喜悦之i而今世之说教者,则多弗败之,而反悦之也。”陈奇猷《校释》以为读“兑”为“夺”非,应读作“锐”,原文首二句意指“凡说教者,乃是以捷利之口才说教人,非顺学者之意而喜悦之也”;“今世之说教者,多不能以捷利之口才说教人,而反顺学者之意而喜悦之”。

按:此文与《易经》的《兑》卦有联系。文中“说者”之“说”指说教,“说之”之“说”读作“悦”,此无疑义。问题在于“兑”字是否可以脱离“说”字与“悦”字之义而另以他义作解释。“兑”为《易经》卦名之一,1993年湖北江陵王家台(今属荆州市郢城镇)出土的秦墓竹简《归藏》及传世本《归藏》均作“兑”,今本《周易》亦同,而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本《周易》作“夺”。以诸本相对照,可知此一卦名当以“兑”字为正,帛书作“夺”当只是“兑”的同音借字。考今本《周易》的《兑》卦经文:“兑:亨,利贞。”《彖传》云:“兑,说(悦)也。刚中而柔外,说(悦)以‘利贞,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此以;毛”字训“兑”,为古人常训,当即《吕氏春秋·劝学》篇所本。大约在古人的观念上,言说之“说”从“兑”,而“兑”字本义即“悦”,故以言词悦人谓之“说”,“说”用为通假字即等同于“悦”(晚起字)。严格说来,“说”、“悦”都是形声字,均以“兑”为声符,单以声符解释字义的方法(即后世所谓“右文说”)并不正确。不过仅就此例言之,亦可见古人实以为“兑”即“悦”之本字,所以吕氏《劝学》篇中的“兑”字仍当理解为“悦”,而不宜读为他字。原文首句“凡说者,兑之也,非说之也”,按文意可以改写为“凡说者,悦之也,非悦之也”,意谓“凡说教,在于使人悦心于所说的道理,而不是为了取悦于人”,上“悦”字为使动用法,下“悦”字指取悦。这种“悦之也,非悦之也”的句型,在今天看来已不大习惯,然古人常用,汉代学者的训诂尚多用此法。如是,则次句“今世之说者,多弗能兑而反说之”,亦可改写为“今世之说者,多弗能悦而反悦之”,意谓“今世之说教者,多不能使人悦心于所说的道理,而反取悦于人”。《劝学》篇所批评的是某些“往教者”,即自登贵族之门而教授其子弟的为师者。在作者看来,“为师之务,在于胜理,在于行义,理胜义立则位尊”;“往教者”则“遗理释义”,但以“自卑”取悦于人,故不能得“道之行、身之尊”。依此解释本文的“兑”字,则只须讲为“悦”字便是,更不必别作诂训。

近年新出土简帛古文献多以“兑”字为“悦”,如郭店楚简的《性自命出》篇,“兑”字凡七见,皆用作“悦”。篇中说:“同方而交,以道者也;不同方而[交,以故者也]。同兑(悦)而交,以德者也;不同兑(悦)而交,以猷者也。……凡兑(悦)人勿吝也,身必从之,言及则明举之而毋伪。”大意是:同道者交往是因为同道,不同道者交往则有某种缘故;同好者交往是因为同德,不同好者交往则有某种企图。……凡是要使人心悦诚服,就不要有隐藏,说过的话要能够身体力行,行为公开而不虚伪。——此行为准则虽不仅就师生关系而言,但强调重道与实行,适可与吕氏《劝学》篇旨意相对照。上引《劝学》篇的下几句可译为:“若不能使人悦心于所说的道理而反取悦于人,那就像欲拯救落水的人而反用石块使之沉入水底,欲治病救人而反给病人饮服毒药(堇),使世道更加混乱、无才德的人主惑上加惑的局面即由此造成。”

2.《论威》篇:“义也者。万事之纪也,君臣上下亲疏之所由起也。治乱安危过胜之所在也。过胜之勿求于他。必反于己。”

文中“过胜”一词,高诱注云:“过犹取也;胜,有所胜也。”孙锵呜云:“过犹负也、败也,过胜犹言胜负、胜败。”陶鸿庆以为高注“取”字乃“败”字之误。范耕研以为“过胜”二字恐有讹误。许维通《集释》据明刊本,改高注“取”字为“服”。陈奇猷《校释》云:…过字训取、训服,皆未闻。过亦胜也。《适威》‘以为造父不过也,高注:‘过犹胜也,是其证。……此言‘过胜之犹言胜敌耳。”

按:各家释“过胜”皆未得其解。“过胜”犹言趋变求胜,实用《易经》的《大过》、《小过》二卦以阴阳变化促成事物转化而致胜之意。“大过”、“小过”二卦名,现在所见秦简《归藏》、帛书本《周易》及今本《周易》皆无异(唯帛书作“泰过”、“少过”,“泰”、“少”实即“大”、“小”)。考今本《周易·大过》经文:“大过:栋桡。利有攸往。”《彖传》:“大过,大者过也。‘栋桡,本末弱也。刚过而中,巽而说(悦)行,‘利有攸往,乃‘亨。大过之时大矣哉!”此卦为下巽上兑,初、上二爻为阴爻,中间四爻则皆为阳爻,是谓“刚过”;而巽为顺,兑为悦,若刚爻顺而悦之,继续前行,使上九的阴爻回归于初位,则此卦即变为下艮上乾的《逐》卦。而《逦》卦《彖传》云:“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可见事物转化的时机是非常重要的,故谓“大过之时大矣哉”!今本《小过》的《彖传》也说:“小过,小者过而‘亨也。过而‘利贞,与时行也。”此卦为下艮上震,若使其上九的阴爻回归于初位,则即得

到下坤上兑的《萃》卦,而《萃》卦又是“顺以说(悦),刚中而应”、“利见大人”的。这些都表明《大过》、《小过》二卦是讲求趋变求胜的,此当即“过胜”一词之所从出。宋林栗《周易经传集解》卷14有个很好的解释:“过之为言过常,以趋变也。危而持之,颠而扶之,拨乱世而反之正,大过之事也。夫人情孰不爱其身而不忍离其亲者,然而见危而授命,临难而致身,至于汤镬糜粉若无所顾恤者,何哉?以为食人之禄,不得辞其难也。”大概战国末年,《易传》已流行,从中化出的词汇如“过胜”之类,已成当时习语,故《吕氏春秋》用之而不著其辞。如此,则原文可译为:“义是万事的纲纪,是君臣、上下、亲疏等伦理关系的法度依据,也是治乱世、安危局、趋变求胜的关键之所在。趋变求胜之道不可求之于他人,必须反求于自身的行为准则。”

3.《务本》篇:“《易》曰:‘复自道,何其咎?吉。以言本无异则动卒有喜。今处官则荒乱。临财则贪得,列近则持谏,将众则罢怯。以此厚望于主。岂不难哉?”

此引文为《小畜》卦初九爻辞。高诱注:“乾下巽上,小畜。初九:‘复自道,何其咎?吉。乾为天,天道转运为乾。初得其位,既天行周匝复始,故曰‘复自道也。复自进退,又何咎乎?动而无咎,故吉也。”又“动卒有喜”下高注:“乾动,反其本,终复始,无有易,故卒有喜也。”各家释此文均从高注,无异说。

按:《小畜》卦唯六四为阴爻,其余五爻皆为阳爻。旧说此卦初九以阳爻居阳位,得其正,但当阳爻动而上行时,会受到阴爻的节制而退回到本位,这就叫作“复自道”。高诱注但谓乾道运行周而复始,不知是不是用的这个意思。不过这个意思,与吕氏本文的“以(此)言本无异”不甚相合。我们怀疑该篇作者是将《小畜》卦与《履》卦联系起来理解的。《履》卦为下兑上乾,在《周易》中排在《小畜》卦之后,其卦爻亦以一阴对五阳,唯阴爻在六三位。也就是说,只要将《小畜》卦的阴爻下移一位,然后再将其初九的阳爻退归于上九之位,则《小畜》卦即变为《履》卦;或者也可反过来说,《履》卦上九的阳爻顺行而回归初位,则《履》卦即变为《小畜》卦。单就《小畜》卦言之,大约古人以为其初九的阳爻有退复之象,故象辞谓之“复自道”。《序卦传》云:“物畜(蓄)然后有礼,故受之以履。履者,礼也。”以卦体言,《小畜》卦象征“风行天上”,盖犹言文德成于上,故其象辞云“君子以懿文德”;《履》卦象征“泽在天下”,盖犹言恩泽布于下,故其象辞云“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所谓“辩上下,定民志”,也就是辨别和确定等级名分,故帛书本《周易》径以“礼”字为卦名,《序卦传》亦以“履”字训“礼”。二卦都以乾为本,而由《小畜》变为《履》卦,以喻君子积德而践礼,故无不吉。这大概也就是吕氏本文所说的“本无异则动卒有喜”。吕氏《务本》篇实以修身养德、大公无私为本,以为守此根本则功名可立,失此根本则功名不立。所以原文可译为:“《易经》说:‘循着畜止之道退归本位,还会有什么过失呢?如此行动即有吉利。这是说守住根本不变,则行动终会有好的结果。今世之人为官则荒废本职而处事混乱,面对财富的诱惑则贪得无厌。在人主身边为近侍则尸位素餐而不敢谏诤,为将领带兵打仗则斗志疲竭而怯懦,以这样的德行而指望人主给以高官厚禄,岂不难哉?”

4.《执一》篇:“变化应求而皆有章,因性任物而莫不宜当。”

此文上句中的“求”字,旧本皆作“来”,唯毕沅校正本作“求”。陈奇猷《校释》云:…来,毕校本作‘求,但毕氏无说。蒋维乔云:‘来,于义为长。案‘应来犹言应变化而来者,则作‘来字为是。”

按:“应求”二字实取《周易·乾卦·文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意,乃古人成语,当以作“求”字为是。后世常用意义上的“应求”是就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而言的,即相关事物各自对待的因应与求取;但按《文言》本义,“求”盖犹言聚,实指行为趋向。《吕氏春秋·召类》篇开头便说“气同则合,声比则应”,显然即“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转语,而“求”字已转译为“合”。所以“变化应求而皆有章”的字面意思,当理解为随事物变化而应和趋之,莫不皆有纹理章法。原文上下二句皆为所引齐国稷下道法家田骈之语,而这一派的学术提倡因任而治,即下旬所谓“因性任物”。“因性任物”用于养生之道,可指随性情为生养而不违于物理,有适应环境、随遇而安之意;引伸开来,则指因物、因事而制宜的一种理念和方法,故谓如此则“莫不宜当”。“变化应求”是相对于“因性任物”而言的,指主体的应对之术,若“求”字作“来”而理解为“应变化而来者”,则前后句意不相应,且有失道法家的宗旨。

5.《召类》篇:“《易》曰:‘涣其群。元吉。涣者,贤也;群者,众也;元者,吉之始也。涣其群元吉者,其佐多贤也。”

此所引《易经》之文为《涣》卦六四的爻辞。陈奇猷《校释》云:“吕氏以贤训涣,盖以声为训,‘贤属真部,‘涣属元部,真、元二部本通用(真、谆、元三部相通,详顾炎武《古音表》)。段玉裁谓顾氏此一分部係汉、魏问之古音(详《六书音韵表》),亦不误。盖吕氏近汉,音韵多人汉音之范围矣。”但何以会有此种声训,各家无说。

按:历来《易》学家解释《涣》卦,皆谓“涣”即涣散,或说“涣其群”指解散小人的朋党。《吕氏春秋》此篇的解释出于先秦,而以“贤”训“涣”,颇令人费解,值得推敲。

(1)此卦名,王家台秦简《归藏》作“涣”,与帛书本《周易》及今本《周易》同,传世本《归藏》则作“奂”。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周易》另有两种写法:首简卦名作“五”;其下卦辞以至末简,字凡六见,又皆作“质”。整理者原释云:“‘珏,爰声,下或作‘原,可读为‘涣,涣散,离散,字待考。”从字形看,“匠”、“质”之别大概只在意符的从龊或从睿,即从睿爰声者写作“原”,从瞑爰声者字形稍变而写作“噩”(变一手形的“又”为两手形的移下)。因“龊”、“睿”本为一字,故“巫”、“赝”亦为一字。疑其字初为“焕”字之别构,而不是“涣”字之或体。“睿”字义为明智、通达或圣哲,而“焕”字(古通作“奂”)亦训明、训盛。《论语·泰伯》“焕乎其有文章”集解:“焕,明也。”《广韵》:“奂,文采明貌。”又《汉书·韦玄成传》“惟懿惟奂”颜注:“奂,盛也。”是知“睿”、“焕”二字意义可通,故疑“质”、“噩”亦可读“焕”。

(2)古籍中多以“奂”、“焕”、“涣”、“换”诸字通用(可参《经籍禦诂》),但“奂”为古字(见于金文),“焕”、“涣”、“换”当都是较晚起的字。我们怀疑古本《易经》的《涣》卦之“涣”原写作“奂”,传世本《归

藏》尚保存此古字,而秦简《归藏》、帛书本《周易》及今本《周易》都已改用“涣”字。《吕氏春秋·召类》篇所引是否原作“奂”而不作“涣”,如今已不能明,但从今本“涣者贤也”的解释来看,其字很可能原作“奂”,并且在作者的理解上是读作“焕”的;或者所见《易经》抄本虽已改用“涣”字,而作者在临文时仍是作为“焕”的通假字来看待的。如果帛书本的“质”字确可读为“焕”,则正可与《吕氏春秋》的解释互相发明。古人多训“焕”字为明,用指君子之为人实相当于文质彬彬,故“焕”可转训为“贤”(或参取音训);而“贤”字亦可训明,如《吕氏春秋·尊师》篇“贤主弗内(纳)之于朝”高诱注:“贤,明。”这样理解,则只要将上引文的“涣者贤也”改读为“焕者贤也”,文意也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了。原文大意是说:《易经》谓“奂(焕)其群元吉”,“焕”指贤明,“群”指众属,“元”指吉利之始(按经文原意,“元吉”当释为“大吉”);“奂(焕)其群元吉”,表明其属佐多贤人。

(3)由上述理解使人想到,今本《周易》的《涣》卦既不用古“奂”字,其卦名可能本当写作“焕”,或虽用“涣”字而实当看作“焕”的通假字;后人皆以涣散作解,未必合乎此卦本义。此卦经文称“王假有庙(至太庙祭祀)”,自是盛事,故云“利涉大川,利贞”。其象辞云“先王以享于帝,立庙”,又云“涣其群元吉,光大也”,九五爻辞复云“涣汗其大号,涣王居,无咎”,这些语句的光明盛大之义尤为明显。其卦体为下坎上巽,古人以为表示“风行水上”,亦有清明之象。按《吕氏春秋》的解释,“涣其群”犹言“贤其众”,可能更符合卦义。原卦爻辞以“涣其躬无悔”与“涣其群元吉”对举,“涣其躬”若理解为“贤其躬”,尤觉惬当。“涣”字亦有盛义,若必以为“涣”字不误,亦当从盛大光明之义作解,而仍与多贤则众盛相通。统以涣散、离散解释此卦,总不免使人觉得牵强。

6.《达郁》篇:“三年。国人流王于彘。此郁之败也。郁者。不阳也。周鼎著鼠,令马履之,为其不阳也。不阳者,亡国之俗也。”

此文由周厉王因国人暴动而被流放之事,以论政治积弊之败,而出以“不阳”一词,又附以“周鼎著鼠”的掌故。高诱于“不阳”无注,清人梁玉绳谓“此事未闻”。许维通《集释》云:“《论衡·物势篇》云:‘子亦水也,其禽鼠也;午亦火也,其禽马也。火为水所害,故马食鼠屎而腹胀。据此,鼠属阴,马属阳。马履鼠,即以阳制阴,故曰‘为其不阳也。《(吕氏春秋)·应同》篇云:‘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据此,周以火德王。水克火,是代周者以水德王,故曰·不阳者,亡国之俗也。”陈奇猷《校释》云:“谭介甫与许说同。案:许谓鼠为阴,马为阳,马履鼠即以阳制阴,是也;然谓‘周以火德王云云则非也。考此‘阳字有二义,一为‘阴阳之阳,一为‘发扬,之扬。……是阳、扬古通。本篇名‘达郁,而篇中云‘郁者,不阳也,以不扬释郁,是‘阳之一义当读为‘发扬,之扬之明证,盖郁即不扬也。此鼎盖欲著为郁塞之象,以诫人主之治国,必使‘主德通,民欲达‘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然郁塞不可象,因著为马履鼠之图形。鼠为阴,郁而不扬;马为阳以克阴,即以阳达郁,故鼠之不阳而以马履之也。……”

按:各家所释皆由“不阳”之字面辗转生训,大概都不可从。此“不阳当是用《易经》的《否》卦之义,应读作“否阳”,实指阴阳二气闭塞不通。“否”为卦名,《归藏》与今本《周易》同;帛书本《周易》作“妇”,当亦是音借字。《否》卦为下坤上乾,与《泰卦》的下乾上坤相反。以卦体言,《泰》卦表示天气(阳气)下降,地气(阴气)上升,阴阳二气相互交合而万物亨通;《否》卦则反之,表示地气下降,天气E升,阴阳二气不相交合而天地隔绝。古人又以六十四卦与阴阳五行相比附,认为《否》卦属于“阳金,,之卦,故称“否阳”。其实,即使仅就“否阳”二字的字面意思作解,也可理解为阴气不与阳气相交接,概念内涵还是由《否》卦而来的。卦体之下、上亦犹内、外。《否》卦《彖传》云:“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此正可喻政治上的“郁”。周鼎上铸有马踏老鼠的图像,大约在《达郁》篇的作者看来,就是因为老鼠是使阴阳不通之物;而凡是阴阳不通的事象,显示的都是亡国之俗。

“鼠”字在《周易》中见于《晋》卦的九四爻辞:“晋如鼯鼠,贞厉。”《晋》卦为下坤上离,传统的解释是其卦六五以阴爻居阳位为君,九四以阳爻居阴位为臣,臣不当其位而窃据之,故称之为“鼯鼠”。宋林栗《周易经传集解》卷18说:“鼠之为物,昼藏而夜动,昼昏而夜明,贪黠而畏人,首进而尾退。今九四一爻,进而遇坎,退而遇坤,坤为黑,坎为幽,夜之象也。而其体杂震、离为明,震为动,方阴用事,群动皆息,而有眩其明、艘其捷、跳梁于其间者,非鼠而何?是故拟诸其形容,而象其物宜也。”又说:“四,人臣之谓也。明而不中,不当其位,下据三阴,上逼六五,窃君之权,以行其私,真鼯鼠之象也。跖鼠即硕鼠,林氏的描述可与《吕氏春秋》的“否阳”之说及马踏鼠的譬喻相印证。

这里还可附存另一说,即马踏鼠若比附《易经》的卦象言之,也可能是相对于《逐》卦而言的。《周易‘说卦》谓乾为马、艮为鼠,如果马踏鼠只是表示马在上、鼠在下,则转译为下艮上乾即是《逐》卦。《逐》卦的象辞谓“天下有山”,象征“君子以远小人”,与《否》卦的“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还有些联系。《逐》卦以二阴爻居下,四阳爻居上,整个“卦时”显示的是阴长阳退;如果六二的阴爻长至三位,则此卦将变为《否》卦,阳刚即无亨通之理。其九四爻辞又说:“好逐,君子吉,小人否。”也许在古人的某种解释上,《遥》卦九四的阳爻若不知退避,亦可称为“否阳”。

7.《壹行》篇:“孔子卜,得贲。孔子曰:‘不吉。子贡曰:‘夫贲亦好矣,何谓不吉乎?,孔子曰:夫白而白,黑而黑。夫贲又何好乎?故贤者所恶于物。无恶于无处。

此文托孔门故事,辩《易经》的《贲》卦之吉与不吉。高诱注:“贲,色不纯也。”李赓芸考“贲,即古“斑”字,“所谓斑驳是也”。李宝淦谓“贲白而白,黑而黑,则各自分别,不能相知,故孔子以为不吉”。陈奇猷《校释》:“考《易·贲》云:‘贲,亨,小利有攸往。象曰:贲如濡如,永贞吉。故子贡以得贲为吉也。然《序卦》云:‘贲者饰也,致饰然后亨。《说苑·反质》载此事云:‘孔子曰:贲非正色也。夫质素,白当正白,黑当正黑。夫质又何也?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斑既

非本质之正白,亦非本质之正黑,乃白黑相间而成文章,美则美矣,然本质为此文章所掩饰,其本质之美恶终不可知矣,故孔子以为不吉,正应上文‘先王所恶,无恶于不可知。……贲非本质之正色,故高以色不纯为训。”

按:“贲”用为卦名,疑实为“帻”字。《广雅·释诂》:“贲,饰也。”《诗·卫风·硕人》“朱帻”毛传:“帻,饰也。”二字同训,盖“喷”字初只作“贲”。帛书本《周易》卦名作“蘩”,古音应与“帻”字相近。此卦为下离上艮,凡三阳爻,三阴爻,而离为火、为明,艮为山、为止。旧说乾由三阳爻组成,其中间一爻变为阴爻即成离,是谓以柔文刚;坤由三阴爻组成,其上面一爻变为阳爻即成艮,是谓以刚文柔。故其彖辞云:“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话在文明史上有重要价值,很可以揭示文明发生的根源和特征。文明是个综合体,有天文,有地文,有人文,其要素皆出于天地阴阳之大化,故就天人关系言之,皆可归之于“刚柔交错”;文明的表象是礼仪,礼仪即是一种社会文饰,而其实质在等级制度,故就社会关系言之,文饰须有节制,此即“文明以止”。上述孔门故事便是通过对《贲》卦的不同理解而辩论文质关系的,但各家的注说大抵基于《说苑》的译释(《孔子家语·好生》篇所记略同),似乎并未揭示出《贲》卦所以讲文饰的意象内涵。我们怀疑所谓“责之言文”,是就古人所称的“互卦”比附五色而言的。《贲》卦的六个爻,如果从下往上推,每三个爻构成一个单卦,那么就可顺次得到离、坎、震、艮四个单卦。在古人的观念中,这四个单卦分别代表红、黑、青、黄四种颜色,都是五色中的基本色。五色中独缺白,而《贲》卦的六四爻辞说“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六五爻辞说“束帛戋戋”,上九爻辞又说“白贲无咎”,仍都与白色有关系。白色实际是无色,代表质素,故文饰各爻愈上行而愈归于质,至文质统一乃成完善的“贲道”。其上九象辞又云:“白贲无咎,上得志也。”这无异于是说文饰至极就要返回无色,亦即天然去雕饰之意;如朱熹所说:“居卦之上,在事之外,不假文饰,而有自然之文,便是优游自得也。”古人或托孔子之言,称说《贲》卦“不吉”,大约是认为它文饰太过以至斑驳不纯,又不只是色不正的问题。按《吕氏春秋》所述,其意盖喻指君子之为人当保持其质素,而不应使之被文饰所掩蔽以致不可见;同时其中也寓有反对变化无常的意思,故原文又谓“贤者所恶(憎)于物,无恶(过)于无处”,“无处”即不固定、变化无常。《易经》是讲变的,但也讲不变,文饰也是变中有不变,变之无常而失其质素,则不为君子所取。以“互卦”言,六十四卦其实都可与各种颜色对号,不过《易经》讲文质关系则集中于《贲》卦。

有学者注意到秦简《归藏》卦辞的结论多是“不吉”,因而认为孔子指《贲》卦“不吉”所依据的应即《归藏》,反映的是孔门儒者崇尚“德义”、反对“求吉”而主张“不占”的一种倾向,有如帛书本《易传,要》篇所说:“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稀)也。”此说有理,《礼记·礼运》亦曾述孔子自称“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郑玄注:“其书存者有《归藏》。”然现今所见秦简《归藏》及传世本《归藏》均未见《贲》卦,《吕氏春秋》所记孔门故事当亦出于先秦治《易》者的托撰,所谓“不吉”也不好推测必为孔子之言。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5引有郑玄对此卦的一段注释:“贲,文饰也。离为曰,天文也;艮为石,地文也。天文在下,地文在上,天地二文相饰成贲者也,犹人君以刚柔仁义之道饰成其德也。刚柔杂,仁义合,然后嘉会礼通,故亨也。卦互体坎、艮,艮止于上,坎险于下,夹震在中,故不利大行,小有所之则可矣。”此注由卦象释天文、地文,不违卦旨;又以“互卦”释经义,也是一途,但与上述孔门故事的“白黑”之论不相关。易学上的卦变互体之法可能起源很早,在《左传》中已言之,而由互体比附五色释《贲》卦,看来是最符合此卦讲求文质辩证关系之本义的。不过互体的应用随意性很大,处处用此法推导会产生许多问题,故朱熹曾谓之“推不合处多”。也许先秦易学中已有不赞成“互卦”的一派,因此才有《贲》卦“不吉”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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