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英熟语比较：关于劳动观念

李海霞

（西南大学 文献所，重庆 400715）

俗语、谚语、格言通称为熟语。本研究语料：《精选英语谚语3000句》，谢大任主编，钱啸海、陈濯堂编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86。《中华俗语源流大辞典》，李泳炎、李亚虹编著，中国工人出版社，1991。收谚语惯用语等3361条。两书数量接近。下文简称《英语谚语》和《中华俗语》。

勤劳或懒惰是人类的一项基本品性。汉语和英语熟语对于二者的看法有大致相同之处，即肯定勤劳，否定懒惰。如汉语的“种田弗离田头，读书不离案头。”（P．506)。生疏的条目注页码，通行的不注；英谚一律注页码，下同）。英语的“聪明头，勤劳手，如抱黄金天下走”（P．14）、“懒汉像死人一样无用，还占地方”（P．18）。

但稍加留心，就会发现二书熟语对劳动的实际认识存在显著的差异。

《英语谚语》中关于劳动、工作的条目非常多，约298条。分几个方面来讨论。

一、劳动的价值和动机

在劳动的物质价值中最基础的就是谋生，英谚有一句：“没有蜜蜂就没有蜜，没有劳动就没有钱。”（P．200）。较高的价值是有益于身体：“小小劳作，大益健康。”（P．20）。“劳动锻炼身体， 困难锻炼意志。”（P．69）。然而劳动的精神价值和社会价值在《英语谚语》中体现最多，也最有特色。它们已超脱个人利益。

劳动使许多以英语为母语的人感到很快乐。“完成工 作 是 一 件 乐 事 。”（P．92．Finished labours are pleasant）。“要快乐， 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忙碌。”（P．276．The surestway to be happy is to be busy）。“勤劳常为快乐之源。”（P．167．Labour is often the father of pieasrue）。快乐就减少了劳动的辛苦感，劳动态度也就好。“欢乐与好 意 使 劳 动 轻 松 。”（P．60．Cheerful and goodwill make labour light）。“自己选的担子不嫌重。”（P．3．A burden of one’s choice is not felt）。“爱挑的担子是令人愉快的。”（P．252．The burden one likes is cheerfully borne）。英美人积极主动，干劲十足，如他们自己所说，“心中永远装着做不完的事”。要是不劳动就感到痛苦：“无所事事不自在， 心灵空虚是悲哀。”（P．3．Absence of occupation is not rest，amind quite vacant is amind distressed）。“与其 闲 散 ， 不 如 忙 碌 。”（P．53．Better wear out than rust out）。“无所事事比干点活痛苦得多。”（P．158．It ismore pain to do nothing than do something）。“无事可做比有成堆的事要做更加糟糕。”（P．271）。中国人往往惧怕劳形劳心伤害身体，英谚没有这些说法，反而说：“伤人的不是劳动， 而是忧虑。”（P．159．It is notwork that kills，butworry）。相映成趣的是有人总结道，华人成功者喜欢强调他们的艰难辛苦，而西方的成功者看去轻松愉悦，似乎不在乎这码事。

劳动既是迫切的精神追求，因此功利就退居二线：“做你该做的事， 不要问结果怎样。”（P．75．Do what you ought，and come what can）。有活干就不错，不事挑三拣四：“无论如何不要认为自己是大材小用。”（P．199．Never think yourself above your business）。舍得干的人不叹“怀才不遇”，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就是在专利局做琐事的时候发表的。美国青年学子打工很积极，大学生研究生从事任何职业都不受歧视，包括体力劳动。劳动后的满足换来愉快的放松，“工作使消遣甜美，劳动使休息甜美。”（P．57．Business sweetens pleasure，and labor sweetens rest）。对劳作的迷恋让许多人打乱了工作和休闲的界限。“掉换一下工作是很好的休息。”（P．4．A change ofwork is as good as a rest）。“唯智者善于利用空闲。”（P．203）。这就是“积极休息”理论诞生的文化土壤。

另一些英谚推崇劳动的社会价值。“人类的伟大在于劳动， 文化就是劳动的成果。”（P．24．All that is great in man comes through work；and civilization is its product）。“活着对别人贡献最多的人，活得最有意义。”（P．117．Hemost liveswho livesmost for others）。“会服务才能做主人。”（P．122．He that ismastermust serve）。“户户门前都扫清， 整个城市都干净。”（P．141．If each would sweep before his own door，we should have a clean city）。劳动才能付出和博爱：“使你成为别人需要的人。”（P．184．Make yourself necessary to someone）。“做有益于社会的人最快乐。”（P．289．To be of use in the world is the only way to be happy）。“给与比接受更有福。”（P．158．It ismore blessed to give than receive）。英语谚语认为人对社会服务是最有意义的，这是劳动能力和劳动兴趣发展到相当程度才产生的观念。这和英美特别是美国拥有世界上最发达的慈善和援外组织，最多的义工、捐款和服务项目分不开。

既然用劳动实现自我，许多熟语反映了强烈的劳动愿望。“要干就干，切勿迟缓。”（P．209．Not let the grass grow under one’s feet）。“延误招灾。”（P．68．Delays are dangerous）。“拖延是偷窃时间的贼。”（P．227．Procrastination is the thief of time）。“无论做什么事，总要全力以赴。”（P．203．Nomatterwhat you try to do，at home or at your school．Always do your very best， there is no better rule）。“该自己做的事，切莫托给他人。”（P199．Never trustanotherwhat you should do yourself）。“不要气馁， 振作起来，干！”（P．199．Never say die！Up man，and try ）。“最简短的回答就是‘干’！”（P．275）。工作狂言论也进入了熟语：“明天要做的事情最好今天做。”（P．110．Have you something to do tomorrow？ Do it today）。对时间的珍重随着工作效率而来：“如果你爱惜生 命 ， 就 不 要 浪 费 时 间 。”（P．74．Dost thou love life？Then do not squander time，for that is the stuff life is made of）。“提高时间的价值，时间才提高你的价值。”（P．149．Improve your time and your time will improve you ）。“不要浪费时间，要长做有益的事。”（P．178．Lose not time；be always employed in something useful；cut off all unnecessary actions）。动听的空话没有了市场：“光说好话而不见行动，一文不值。”（P．104．Good words without deeds are rushes and reeds）。“少说话，多做事。”（P．91．Few words，many deeds）。“干得好胜过说得好。”（P．156．It is better to do well than to say well）。 对能力的信心使人的自我要求提高，廉价的沾沾自喜不屑了：“老鹰胜鸽，不足为荣。”（P．158．It is no honor for an eagle to vanquish a dove）。

劳动创造一切的信念排斥着依赖和宿命论思想。“划你自己的独木舟。”（依靠自己 P．221．）。“人的好朋友，就是两只手。”（P．29．Aman’s best friends are his ten fingers）。“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P．84．Every man is themaster of his own fortune）。“人的幸福自己创 造 。”（P．185．Man is the artificer of his own happiness）。

二、对工作困难和实绩的态度

这直接受制于劳动动机。英语谚语认为迎接挑战、克服困难是劳动者必备的素质。“平静的海洋练不出熟练 的 水 手 。”（P．38．A smooth sea never made a skillful mariner）。“烈火试真金， 困苦验壮士。”（P．257．The fire is the test of gold；adversity of strongman）。“勤劳万事易， 懒惰万事难。”（P．24．All things are easy to industry；all things difficult to sloth）。“做事乐意，万事容易。”（P．24．All things are easy that are done willingly）。“智者皆能以苦为乐。”（P．245．Take a pain for a pleasure allwise men can）。“成功地克服困难是最大的光荣。”（P．7．Adverity successfully overcome is the highestglory．）。“坚定不 移 乃 是 成 功 之 道 。” （P．223．Perseverance is vital to success）。“我们必须千百次地说明，坚忍不拔是取得胜利的唯一道路。”（P．304．Wemust repeat a thousand and one times that perseverance is the only road to success）。“只要坚忍不拔，失败19次也会在第20次成功。”（P．223．Perseverance is failing nineteen times and succeeding the twentieth）。20次言其多而已，事实更惊人。如爱迪生寻找做灯丝的材料，“失败”一千多次。又如美国妇女争取选举权的运动，“冒天下之大不韪”在42年中提了42次提案，屡败屡战，直至获得成功。挑战性的脑力劳动最难坚持，谚语道：“要奋斗，要探索，要有所发现，不要投降。”（P．293．To strive，to seek，to find，and not to yield）。“奉劝青年人几句话：工作，工作，再工作！”（P．294．To youth Ihave butwords of counsel——work， work， work）。如果怕苦怕难，就会“浅尝辄止，一事 无 成 。”（P．20．A little of everything and nothing at all）。对失败也有独特的看法：“不再努力之日，就是完全 失 败 之 时 。”（P．327．You make the failure complete when you stop trying）。

工作绩效，《英语谚语》很是较真。“质量重于数量。”（P．229．Quality is better than quantity ）。“草率从事没有好结果。”（P．283．Things rashly taken end as ill）。“事情既然值得做， 就把它做好。”（P．308．What isworth doing at all is worth doing well）。“不论做什么都要尽力；事情做得不彻底就不能算好。”（P．306．Whatever you do， do with yourmight；things done by halves are never done right）。“事情没做好， 必须重新搞。”（P．45．A work ill done must be twice done）。“玩忽事业等于丢失事业。”（P．57．Businessmay be troublesome，but idleness is pernicious）。业绩同个人的创造力有很大关系，仅仅沿袭老一套的做法评价低：“模仿不能成大器。”（P．202．Noman ever yet became great by imitation ）。这些并非大话。英语民族做事热情，精益求精，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在全世界都享有一流的声望；敷衍工作受到谴责，或被炒鱿鱼，这是众所周知的。英语民族饮食满足营养而不是色香味，对讲究吃喝颇有微词：“吃喝最好的人往往干得最差。”（P．284．Those who eat best and drink bestoften doworst）。这句得罪人的话又确实言中了一个规律。还有“成功无他法，只有好好工作而不存名利思想。”（P．276．The talent of success is nothingmore than doing wellwhatever you do with out a thought of fame）。这是深刻地认识到为名为利会使工作伪劣化，我们可以由此想到为什么欧美不发生亵渎职业道德的各色“大跃进”。

三、对懒惰的贬斥

英语谚语旗帜鲜明地反对懒惰，而且主要是从品行，不是从功利的角度来贬斥。

轻的认为懒惰使智力衰落：“懒惰使人的头脑迟钝。”（P．139．Idleness rusts themind）。“懒惰会磨去才智的锋芒。”（P．239．Sloth turneth the edge ofwit）。 更多的英谚厉贬懒惰可耻、邪恶，如：“贫穷不羞人，懒惰才可耻。”（P．225．Poverty is no shame，laziness is）。“懒汉的舌头可不懒。”（P．277．The tongue of idle persons is never idle）。“无所事事，学做坏事。”（P．57．By doing nothing we learn to do ill）。“懒汉的头脑是魔鬼的工场。”（P．32．An idle brain is the devil’s workshop）。“懒惰是罪恶的渊薮。”（P．32．An idle person is the devil’s cushion）。“懒惰是万恶之源。”（P．139．Idleness is the root （mother） of all evil）。“蛆虫在死水中孵化，邪念在懒惰中养成。”（P．41．As worms are bred in a stagnant pool， so are evil thought in idleness）。

英语谚语认为懒惰理应受穷和挨饿。“贫穷是游手好闲的报应。”（P．225．Poverty on an old man’s back is a heavy burden）。“劳动者得食， 不劳者该挨饿。”（P．285．Those who work deserve to eat； those who do not work deserve to starve）。“不劳动者不得食。”（P．126．He thatwill notwork shall not eat）。“如果不能创造财富，就无权享用财富；同样如果不能创造幸福，就无权享受幸福。”（P．303．We have nomore right to consume happinesswithout producing it than to consume wealth without producing it）。

责骂好逸恶劳的熟语，恐怕没有比这更“刮骨”的了。西方文化追求公平，认为一个人应该承受自己行为的结果。同时考虑人的多种情况，在按劳分配的基础上倾斜：“要为穷人着想。”（P．47．Be considerate to words the poor）。“只有贫困者才能不劳而获。”（P．208．Nothing to be gotwithout pains but poverty），即得到救济。

对于怕尝试和怕负责而无所作为，中国人不以为事，这已经比直接干坏事好多了。但是英语谚语说：“什么 也 不 干 就 是 干 坏 事 。”（P．71．Doing nothing is doing ill）。甚至说：“不做好事就是做了够多的坏事。”（P．128．He that does no good， does evil enough）。他们不能容忍鬼混。真爱劳动的人对人性的要求高，解析起苟且来惊心动魄。

也有几条熟语可译为“莫管闲事”，反映不想承担事情的处世技巧。这些底层意识透露出的英语民族内部发展的阶梯性，不奇怪。

《中华俗语》关于劳作和勤懒的条目就像其他领域的类别一样，分化不足，边界很模糊。该辞典总条目比《英谚》多360左右，笔者用较宽的标准收集了60条。其中积极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笨鸟先飞”。“不入虎穴，怎得虎子？”它们或提倡恒心，或劝人努力。有一例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P．365 原诗说穷达有命，功名难料），表现了罕见的良好心态。另一例很特别：“为善最乐，读书更佳。”（P．172）。其前半句是东汉东平王回答“处家何等快乐”的话，并未成为熟语；到清代给加上了后半句，对前面进行不伦不类的否定而成了熟语。这和人们尚难以体验为善之乐有深层关系。这两例笔者从未见人使用过。提到“勤”字的有3条指勤学，如：“学问勤乃有，不勤腹空虚。”（P．478 源自宋汪洙《神童诗》：“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在典型的承袭型文化里，勤学常比勤做更重要也更有利，常言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1条指勤做致富贵：“富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P．638）。中性的：“一劳永逸。”

消极的：“多能多干多劳碌，不得浮生半日闲。”（P．310）。“巧者多劳拙者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含“劳”和“勤”的条目不但很少，而且与快乐无缘，与痛苦倒有缘；没有提到有益健康；也没有提到为社会服务。

劳动不觉愉快，当然还会有成系统的价值观的不同。汉语熟语不喜欢忙碌：“有福不用忙。”（P．263）。“会家不忙， 忙家不会。”“事缓则圆。”（办得圆满。P．418）。“快行无好步。”（太急办不好事P．383）。给人钱财等于剜肉：“拿着皮肉往外人身上贴。”“贴人不富自家穷。”（P．502）。对于结果的期待是精神支柱：“皇天不负苦心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指必须经历磨难才好爬上去。以上这些内容《英谚》里没有。汉语熟语特别强调不要为没好处的事情操心：“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闲事休管，饭吃三碗。”“事无大小，关心者乱。”（引起心里烦乱。P．416）。“热心人招揽是非多。”（P．549）。不干活被认为是幸福：“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这自然对辛苦的敏感性高，会叹“十年辛苦不寻常”（P．41）了。

有些熟语表述了工作上的气短，未加褒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千里做官，为的吃穿。”（P．106）。“千里为官只为财。”（P．107）。“不要文章中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P．138）。新人由于种种原因能表现一时的积极：“新来的和尚好撞钟。”“新来媳妇三日勤。”（P．656）。

《中华俗语》对于懒惰没有明确的斥责，不过含有批评语气。“要得穷，翻毛虫。”P．492。大致是说游手好闲导致贫穷。另一条言其将败家：“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P．573）。着眼于它毁坏了当事人的利益。

汉语熟语有强烈的功利性，其依据的现实就是：考试指挥棒有效地使人“只要文章中试官”，没好处没监督的劳力和金钱付出多被“节省”，虚浮受奖，很少有人动真格地追究实际工作成效。

至今，取消对方的劳动仍然是国人“爱”的重要表现。如父母不要子女承担家务和打工，只要学习就行了；孝子就是要父母“享清福”，流行歌曲唱道：“爸爸每天都上班吗？管得不严就不要去了。”领导被照顾得最周到，连公文包都由“下人”拎。同时不愿工作的啃老族一大群。旅居美国的林语堂70余年前在《生活的艺术》中发表高见，看不惯美国人那份认真劲儿，说美国的桥梁接榫连十分之一寸的误差都没有，做事的 “情趣太高”；而中国人打洞如果从山两边开始，会打出两个洞来，这没关系。他指责美国人“不懂悠闲”，“把工作看得高于生存……老人家做了一辈子还不够吗？难道他们一定要永远做工作吗？壮年不悠闲已经是很糟糕的了，若到了老年再不优游岁月享享清福，这真是人类天性上的一种罪恶。”［1］今天在美国，七十多岁的老人继续工作的很多，并不是因为穷。一般人不能搞懂的是，“罪恶”的劳动欲才能创造先进的文明。

［1］林语堂．生活的艺术（汉译本）［Z］．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