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伴随我》对家庭叙事的颠覆与改写

2010-04-04 04:34梁本彬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贝内特种族隔离维拉

梁本彬

(重庆教育学院 外语系,重庆 400067)

一、引言

《无人伴随我》是戈迪默的第十一部小说,发表于1994年,是戈迪默的第一部后种族隔离时期的小说。无论从小说形成的时间还是内容来看,这部小说都可以看作是一部描写南非 “过渡时期的小说”(a novel of transition)。[1](P46)这一年,是旧南非最后的一年,正如戈迪默指出的那样:“正是这一年,旧的生活方式结束了”。[2](P12-13)1994 年以黑人为主体的非国大在大选中赢得执政权。①这标志着种族隔离制度结束了对南非的统治。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南非从此就进入了崭新的太平时代。在这种旧制度消亡,而新制度尚未建立起来的真空状态(interregnum)里,个人和社会都需要努力探索,寻找新的出路。在这探索的过程中,尤其需要摒弃的正是由于长期的种族隔离政策而迫使人们养成的一种生活习惯,因为种族隔离制度本身就是 “一种生活习惯”,[3](P79)《无人伴随我》所描述的就是人们打破种族隔离这一习惯,这一深入影响到南非各个层面的宏大叙事。在《无人伴随我》中,吸引读者的已经不再是国家的“故事”,主人公维拉的内心旅程成了全书的重点。维拉在自我发现(self-discovery)的过程中,打破原有的生活方式的同时,也把种族隔离制度长期以来强加给她的习惯打破。在这新旧政权、新旧生活方式更替的间隙里,所有的人都在改变着生活方式,都在寻找全新的生活方式,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社会宏大叙事的颠覆与重构。在《无人伴随我》中,诸人物以各自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姿态改写了种族隔离制度宏大叙事的核心成分,即空间叙事、谱系叙事以及家庭叙事。本文将从家庭叙事方面探讨《无人伴随我》的颠覆主题。

二、家庭叙事的颠覆

在《无人伴随我》中,戈迪默塑造了突破传统的家庭模式的新型家庭,从而颠覆了南非传统的家庭叙事,即异性恋为核心的家庭模式。此处探讨的家庭,不仅仅指夫妻或伴侣组成的家庭,更指广阔意义上的社会大家庭,所有肤色和性别共同生活的社会整体。在小说中,斯塔克夫妇可以看作整个白人群体的代表,而他们的家庭亦可以看作是整个白人家庭的缩影。维拉通过自己的行为,解构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小家庭,而是整个白人大家庭。

维拉的丈夫贝内特象征着传统家庭的价值观念。他对妻子维拉忠贞体贴,把家庭放在第一位置。为了给维拉提供资金来源,贝内特放弃了当艺术家的梦想,从大学里辞职出来,开始做箱包生意。爱维拉成了贝内特终生的职业,并据此为生。他在任何时候都支持维拉,“见到光芒在她身上闪耀并对此感到自豪”。[4](P274)他明知道维拉在外面和其他男人有染,他依旧固执地相信维拉是他的全部,“对他来说,这种爱没有冷却过,她没有转变成别的东西”。贝内特美化维拉,一直都将维拉美化到理想的状态。他对维拉的感觉就是他们第一次在山区做爱的感觉,拒绝接受现实中不完美的维拉。在贝内特眼中,维拉就是他的全部,脱离了维拉,他“无法生活”。贝内特的最终结局尤其具有象征意义。贝内特的生意最终以破产告终,在悔恨中离开了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孤苦伶仃地去了伦敦,和已经离婚的儿子住在一起。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伊凡是维拉与第一任丈夫私通的产物。贝内特的不幸结局,正是维拉在颠覆南非白人传统家庭叙事的一个缩影。

和她的丈夫贝内特相反,维拉以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以性背叛为手段,让贝内特这个传统家庭叙事的代表,梦想破灭,这也就预示着传统家庭叙事的解体。在这一过程中,性是她最主要的工具。这一特殊工具帮助维拉从传统家庭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并将传统的家庭叙事颠覆。

第一,性是维拉摆脱传统家庭模式的表达方式和宣言。在传统的婚姻中,“夫妻双方彼此属于——完全属于!”这是一种“所有关系”。[5](P574)在这种所有关系的基础之上,产生了亲情,并且处于亲情中的家庭成员在情感上相互依赖。而维拉却要用性打破这种所属关系,因为她发现她“无法属于别的人”,“一个自我,不像一张床,是无法分享的”。在她看来,婚姻和性并不带有彼此属于的“契约”。而实际上,贝内特吸引维拉的地方也仅仅是因为他的“那种能力”。这一发现为维拉带来了全新的自由。她背着丈夫在外面与奥托(一个比她小15岁的记者)在舍伍德的一二零一室偷情长达几年。这几年里她对家庭不理不问,把所有闲暇都花在偷情上面。与此同时,维拉也拒绝亲情的依附。维拉内心里反复出现的一个问题就是:“对这种爱,我该怎么办呢?”无论对丈夫、子女,还是孙子,维拉都在避免过多地接触,从而保持自己的秘密和私人空间。维拉将儿子伊凡比作她的“入侵者”,把孙子亚当的到来也同样看作是一种“敲诈”,对女儿阿尼克也同样如此,害怕有丝毫的情感纠葛。而这种亲情正是个体家庭和社会大家庭联系的纽带。维拉拒绝建立这种家庭的联系,剪断了家庭的纽带,从而将这传统的家庭叙事颠覆得四分五裂。

第二,性是维拉的自我发现,并最终实现自我的方式。性让维拉从传统的家庭模式中解脱出来,并赋予维拉全新的自由。维拉因而能随着自己的意愿去寻找她自己的“真理”。《无人伴随我》中随处可见维拉涌现的意识流片段。这些意识片段里充斥着她对自我及其存在的不断的思考。正是她内心的这种追问,驱使维拉不断地以性的方式去寻找答案。晚年的维拉孤独地一个人生活,但是面对自己失败的婚姻,维拉并不懊悔。在宁静的夜晚里,维拉和着音乐,踏着内心的节拍,独自轻歌慢舞。这表明了维拉的一种姿态,一种自己给自己的庆贺。因为她最终发现了真理:每个人的结局都是朝着自我独自行走。性使得维拉背叛家庭,并最终使晚年的维拉陷入孤独的境界。然而这种孤独,正是维拉终其一生追求的生命本质和存在的答案。

维拉身体力行地颠覆了传统家庭叙事,她的行为方式又在无形中培养了另外两个颠覆者:伊凡和阿尼克。受维拉的影响,维拉的子女伊凡和阿尼克都无法接受传统的家庭模式,无法在传统的家庭模式里寻找到爱情,正如伊凡在写给维拉的信中所承认的那样:“虽然你没有确切地告诉过阿尼和我,但我们不知何故从你那里学习到了情感——你无法伪造爱情”。伊凡和阿尼克都继承了维拉对婚姻家庭的态度。伊凡无法正常地恋爱,婚姻上也不成功,离婚后和另外一个女人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起。而阿尼克则成了女同性恋。阿尼克以前天真地认为,“父母是彼此相爱的,那就是……关于性的目的。对父母们来说,孩子比所有事情和所有其他的人都重要”。维拉那时候却把所有的闲暇时间和大量的钱财都花在了她的小情人奥托身上。维拉花钱给奥托买丝绸衬衣和黄金砝码,而她的女儿阿尼克却一直没有足够的衣服,甚至在学校买牙膏的钱都没有,只好用其它女孩的。维拉的行为让阿尼克纯真的梦想破灭了,阿尼克于是拒绝接受这种异性恋行为,认为这是在“创造两个背叛的野兽”。

作为对这种传统的异性恋家庭的反抗,阿尼克变成了女同性恋者,并与她的伙伴露组建了她们自己的同性恋家庭。不仅如此,她们还收养了一个黑人女婴,组建了一个特别的同性别杂色家庭,这无疑是对种族隔离时代的传统家庭模式的绝好颠覆。她们突破种族隔离时期的传统的以两性关系和血缘以及肤色为纽带而建立的家,将她们新型的家建立在爱情和同情的基础之上。南非的种族法律曾明文规定不同肤色的人种禁止通婚,而阿尼克却直接让黑人进入自己的家庭,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彻底将种族隔离时代的传统家庭叙事解构得体无完肤。尤其具有启示意义的是,阿尼克的同性别杂色家庭是整个小说中最温馨,“最完整”的家庭[3]。为了这个黑人婴儿,她们在上班的时候“一直不停地互相发疯似的打电话”。这样的爱恋,我们在小说中的其他家庭成员间是无法寻觅踪影的。

戈迪默在颠覆传统的家庭叙事的时候,设置了一个非常有象征意义的小细节,那就是阿尼克将维拉的躯干雕塑搬到自己家里。而这尊雕塑,是维拉的丈夫贝内特为维拉雕塑的。贝内特为了维拉而放弃了雕塑的追求,一种学术的生涯。他为维拉雕塑了躯干,而用自己的一生在心中雕塑着维拉的头,并赋予整个雕塑以意义,这尊雕塑透露出的是贝内特对传统的家庭婚姻的执着,将理想放弃而终其一生而经营的家庭观念。因而,这尊躯干雕塑可以看作是贝内特所钟爱的传统家庭模式的化身。在阿尼克的家里,这尊躯干雕塑却“被转化为一种女人与女人之间欲望的表达”,并被阿尼克她们奉为“家庭的神灵”。这一细节的重心在于它标志着“一种旧的社会单位向一种新型的社会单位过渡”[6](P55)。 贝内特终其一生守护的传统家庭叙事,最终被阿尼克所构筑的新家庭模式所颠覆和取代。维拉也成了这种新型而宁静的家庭生活的“旁观者”,她和阿尼克已经交换了位置,维拉离开了家,而“阿尼正在构筑一个完全新型的家”。

维拉颠覆这种传统家庭叙事的同时,她也在积极地探寻并建立一种全新的家庭关系。晚年的维拉彻底厌倦了传统的家庭生活,已经无法与丈夫继续生活下去,因为她“无法与某个没有我就不能生活的人生活在一起”。她卖掉房子,搬进黑人领袖泽夫·拉皮尤拉纳的房子里,和泽夫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此时的维拉,经过大半生的实践与探索,已经摆脱了性的束缚。将维拉和泽夫如此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的是“政治上的恐惧和兴奋”以及“一股强烈的现时之流猛烈地推动着他们:这是旧生活终结的那一年”。他们这样住在一起,“正是由于他们真实的自我,他们没有感到谁在闯入另一个人的隐私地盘”。吸引维拉的正是因为他们的共同之处。戈迪默在谈到维拉和泽夫的关系时,认为“维拉与泽夫的共同之处就是他们都在朝着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前进,也许,这能使他们建立一种不同的关系”[5](P576)。泽夫也在这旧生活终结的时期里,改变着传统的家庭叙事模式。泽夫从遥远的山区来到城市,老婆和孩子都留在遥远的家里。泽夫成为了黑人的领袖之一,住进了曾经属于白人的房子里,和其他女人享受着云雨之欢。维拉和泽夫的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正是顺应时代变化的产物,是他们在颠覆原有家庭模式之基础上的一种新尝试。这突破了白人与黑人的界限,建立了一种既不是夫妻亦不是情人的,没有性联系的特殊关系。这是一种全新的关系,一种未曾有过的关系。我们甚至都无法对这种关系作出定义和命名,正如我们无法定义当时的社会一样。

三、结语

通过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下的空间叙事、谱系叙事以及家庭叙事的全面颠覆和改写,戈迪默再次体现出她作为“南非的良心”所具有的对该体制下的芸芸众生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她对这种罪恶体制的强烈批判立场。她所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如维拉、贝内特、伊凡、阿尼克和泽夫等,分别从各个方面体现着戈迪默的意志。从这一点上讲,戈迪默对南非种族隔离这一宏大叙事的颠覆是彻底而坚决的。但是,在考虑到未来的南非社会将如何走这一问题时,戈迪默却表现出几许犹豫不决。

阿尼克的家庭尽管完整而温馨,适应了时代的变化和需要,但是她们的同性恋家庭依旧无法延续到下一代,难以复制,因而只能是一种短暂的过渡的家庭形态。女主人公维拉可以看作是小说中最前卫、最能把握时代脉搏的新女性,也是用理性积极追求生存目地和意义的女性。但是在面对阿尼克的顺应时代要求的新型家庭时,维拉还是无法彻底抛弃传统的男女观念,去接受阿尼克那同性别杂色家庭。从这点来看,维拉显得落伍了。戈迪默的犹豫同时体现在对维拉的评价上。戈迪默在小说叙述上的一贯做法是,将自己的评述语以第三人称自由间接引语的方式渗透进小说人物的意识中。戈迪默在维拉的意识中加入了自己的评述语,同时却避免了讽刺性的评价(ironic commentary)。这种做法恰当地体现了她“对维拉的含混态度”。[7](P27)对于维拉这样一个处于过渡时期的、前卫又顺应时代的人物,戈迪默无法评价,这恰如其分地体现出作者戈迪默对新形势下的南非到底会怎么走,表现出不确定的态度。

当然,这不是小说家的责任所在,因为小说家不是预言家。戈迪默谈到自己作为小说家的责任时指出,“小说家是不给答案的,他们只提问题”。[8](P582)然而在探索南非未来这一问题时,戈迪默的态度可以用《无人伴随我》的题记来概括:“我们决不能惧怕走的太远”,“在这条小路上无人伴随我”(题记)。将这样的诗句作为题记和小说题目,明显体现了戈迪默在颠覆种族隔离的宏大叙述之后,对南非社会新的宏大叙事的大胆探索,继续去揭示“生命的奥秘”。[9](P138)

注释:

① 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 (简称非国大,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 of South Africa-ANC)是南非最大的黑人民族主义政党,是主要执政党。它反对种族隔离制度,主张建立统一、民主和种族平等的南非。

[1][6]Head, Dominic.Gordimer’s None to Accompany me:Revisionism and Interregnum [J].Research in African Literatures, Vol.26, No.4 (Winter, 1995).

[2]Wood, Michael.Free of the Bad Old World [J].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41.20 (Dec.1, 1994).

[3]Kaye/Kantrowitz, Melanie.None to Accompany Me [J].Tikkun.10.3 (May-June 1995).

[4]纳丁·戈迪默.无人伴随我[Z].金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此后小说原文均出自该作品,不再标明出处).

[5][8]Bazin, Nancy Topping.An Interview with Nadine Gordimer [J].Contemporary Literature, Vol.36, No.4(Winter, 1995), (4).

[7]Dimitriu, Lleana.The civil imaginary (1) in Gordimer’s firstnovels [J].English in Africa, 29.1(May 2002).

[9]Clingman, Stephen.The Future is Another Country [J].Transition, No.56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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