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开启的暗门

2011-11-21 01:16
山西文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门帘书房媳妇

马 顿

第1夜

石达准备买房子了。他媳妇兴奋异常。石达对买什么样的房子曾经有过想象,但是真要买了,他却不在乎了,他让媳妇去挑,去选,去掂量。他知道,如果家里事无巨细统统要按自己的想法干,那这日子肯定就没法过了。

那天从学生家里回来,幽冷的夜色已经降临,小区门口卖菜的棚子外亮着持续放光的电灯,有个妇女在弯腰拣菜,有个穿着长筒靴的红衣女孩从暗影里走进灯光来。远远近近的楼上,透出了永恒明亮的光芒。石达刚生了一个女儿,六个月了,她成了石达快乐的源泉。小姑娘的母亲下周就要上班了,如今非常珍惜在家里的时间。

进屋后,照例看见厨房亮着灯。石达正在换鞋,大卧室的门无声地开了,媳妇探出头来,看见石达,一笑,朝厨房那边叫了一声“妈”,然后又转向石达,轻声说,你也快进来。

女儿肯定睡着了。石达不紧不慢地回到他和媳妇的小卧室,换了衣服,走到那边去。

岳母正扶着媳妇的椅背,头抵着头地听媳妇说话。原来媳妇正在电脑上看一篇有关居室风水的文章。石达远远地站到媳妇身后,听媳妇反复强调了一个词:门帘。媳妇说,咱们租的这个房子格局不好,厕所正对着房门,把财全跑了,应该挂个门帘。石达就笑,说,哪来的讲究。岳母说,哪来的门帘呢?媳妇说,咱有那么多床单呢。她就站起来,跑到小卧室去找床单。石达想到,有的人家里会挂着半截白色或粉色,绣花或蕾丝边的小门帘,还没见过哪个住楼房的在房门口挂门帘呢,笑一笑,走到床前去看女儿。岳母脸上挂着笑,又进了厨房。看女儿睡得正香,石达蹑手蹑脚到书架上取了本《庄子諵譁》,坐到沙发上看起来。

媳妇抱着床单过来了,一件一件地展开让石达看挂起来好不好看。石达说,你着什么急呢,明天出去买一件不就行了?媳妇说,不,不用买,反正这些床单也没有用。石达看过了,都摇头。媳妇说,那怎么办?石达说,随便挂一件吧,效果都一样。媳妇不听他的,又把床单抱过去,一件一件地举到门框上试。试到开饭了,也没有定下来。吃饭的时候,媳妇又征求岳母的意见,岳母说,你看哪件好就哪件吧。媳妇说,那我觉得那件就挺好的。于是就这样定了。媳妇让石达吃完饭去钉钉子,挂门帘,石达说,等娃醒来再说。饭吃到一半,女儿醒来了,媳妇去喂奶,喂着喂着,小姑娘又睡了。放下女儿,媳妇走过来,轻声说,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件床单挺好的,绣着一只凤凰。

哦,凤凰!那件床单一下子就进入了石达的脑中。想起那件床单,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奶奶。那一年石达刚到北京不久,单身着,有一天给家里打电话,母亲说,奶奶把锁了一辈子的两口箱子打开了,里面也没什么稀奇东西,有二百块银元,一些银首饰,一摞老式衣服,还有些绸子和粗布,绸子上还绣了花鸟鱼虫。奶奶拿出这些东西来,给孙子辈儿们分了,母亲用留给石达的绸子和粗布给他做了几条被子,还剩下一块绸子,就剪了相同大小的粗布,一个做里子一个做面儿,给石达轧了一条床单。不出一年,奶奶就去世了,她想见到石达结婚、生子,却没能如愿。母亲做的那几条被子,就是给他结婚用的,放了好几年,才真正用上。可是那条床单他一直没铺,虽然早就拿了过来。他觉得那条床单铺上怪怪的,不像床单。如今听媳妇说要把它挂起来当门帘,他仍然觉得怪怪的。

吃完饭,石达去洗碗,媳妇又去门口比划。这回我觉得挺好的,媳妇提着那条床单走过来,让石达看。石达一扭头,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起了转。那你就挂上吧,他说。媳妇又进屋去让她妈看。说了半天,出来了,说,一会儿你钉上钉子挂起来吧。石达说,好。

有时候,有人提起奶奶来,会触动石达的伤感。然而,在奶奶去世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却有种放松感。人老了,活动不便,说话的人不多,在奶奶,不知是如何忍受的,在他,却也造成了压力。奶奶活了九十多岁,然后,走了。是带着遗憾走的。可是,她也从此不用再把人世的辛酸搁在心里了。她解脱了。与失去一个人的疼爱与挂念相比,石达觉得,奶奶的解脱更有意义。

岳母正在看电视。女儿还没醒。石达擦完桌子,回到小卧室,见媳妇还在衣柜里翻找。你找什么呢?他问。媳妇说,我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那条床单挂上也不是太好。石达不说话了。这就是女人。他上了床,背靠着床头,打开笔记本电脑,修改他的教案。媳妇一边翻找,一边说着些什么,却都没有进入石达的耳朵。当女儿的哭声传来时,他抬起头来。娃哭了,他说。媳妇嘴里叫着“宝贝儿”,小跑着去了那边。

一会儿媳妇过来了,吩咐他去钉钉子。他问,挂哪件呢?你选好了没有?媳妇说,你钉好了我再试。他没有脾气,下了床,去了大卧室。女儿正躺在床上玩儿,看见他,就停了下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他走过去,把女儿抱起来亲昵。把女儿放回床上,岳母又去照看她了。石达在抽屉里翻翻找找,一只钉子也没找见,就拿了钳子去墙上拔了两个。搬了椅子去房门口钉钉子,钉完了,媳妇把用长尾夹子夹着的床单递给他,他就用夹子尾巴挂在钉子上。媳妇看了看,让他把钉子再钉宽点儿,他就屈着腰,把一边的钉子拔下来,二次寻找合适的位置。眼睛一梭巡,忽然发现门框上面的墙上钉着一根轻铁棍子,看那样子,是房东装修时跟阳台上的晾衣架一块儿装的。石达很惊奇,跟媳妇说,咱们怎么一直没有看见?媳妇说,就是啊,人家肯定就是用来挂门帘的。多亏你看见了。于是就拿来抹布把那架子给擦了擦,抹布洗了好几遍,才擦干净了。这回挂门帘就方便多了。媳妇又一件件地试,还喊来岳母做参考,选来选去,终究还是挂上了那件凤凰。

绿色的绸面,金色的凤凰,看一眼就像回到了蛮荒时代的夜晚。石达笑一笑,又回到床上去做他的教案。一会儿媳妇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开了台灯,关了顶灯,给女儿放好枕头,又跑了出去。很快她就抱着睡熟的女儿过来了,爬上床,把女儿放在俩人中间,自己也躺了下来。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就好像石达是个隐形人一样。石达觉得,他对于她,就像是森林里的一棵树一般,当她像一只母兽一样穿梭来去的时候,是注意不到他的,而他却对她提供了掩护。媳妇把脚从被子下面伸过来,脚掌对脚掌地挨住他。他感到一股暖意。然后,他把电脑侧一侧,让显示屏避开女儿,继续研究他的课程,和他的学生。

第2夜

媳妇不主张找中介,她要在网上找房源。石达觉得,还是找中介快一些,可是中介费确实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没有表示异议。石达是一对一的家教,时间不好由自己决定,看了两次房子,他都说你一个人去就行了,可是媳妇不依,趁他的时间约了房主。看过后,都不满意,一家是快20年的老楼,格局不好,一家倒是不超过10年,卫生间的墙上却已经有了裂缝。媳妇有些丧气,石达说,不着急,慢慢找。可是,已经列上日程的事情,女人往往都会比男人着急,何况,媳妇产假结束了,她也没有了充裕的时间。媳妇让石达在他的那些客户里打听打听,说不定谁家有多余的房子呢,或者他们知道谁家有房子。石达答应了。可是他也得考虑,要买的房子一定得离媳妇的单位近些,这样才好回家照顾孩子。这样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

法定工作日,石达白天在家里待着,到晚上,等别人都下班了,也吃过晚饭了,他就出现在人家家里,给人家的小孩辅导功课。周末,则是白天授课,晚上休息。他已经是年轻的资深教师了,收入还算可以,他也很享受这样不太受约束的生活。只是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些,算是一个缺憾。

这一天他依然是母女两个都睡了才进的家门。为了不惊醒女儿,他蹑手蹑脚,尽量减少活动,连洗脸刷牙都省到了第二天。岳母屋里灯还亮着,有轻微的电视声传了出来。换过鞋和衣服,轻轻推开卧室门,他摸黑躺到床上。一天的疲乏瞬间从身上滑落、消散了。睡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见女儿哭,媳妇给女儿喂奶,他转过去,面向母女两个,继续睡觉。再次醒来的时候母女俩又睡熟了,他下了床,到卫生间撒泡尿,正要关灯进屋的时候又下意识地朝那条门帘看了一眼。然后,他下意识地把它撩了起来。

刚挂上门帘的时候,石达总感觉不搭配,有天他对媳妇说,我怎么老觉得门帘后面还有一间屋子似的?媳妇笑道,要真多出来一间就好了。当时谁也没在意。不想,当轻微的强迫症让他在这天地寂然的时刻打开门帘之后,果真有一间屋子出现在了眼前。他不由得一凛,心道:坏了,这是不是幻视?神经分裂的前兆?他赶紧把门帘放了下来,朝卫生间看了一眼,又朝客厅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异样。他紧张坏了,心脏在静夜里“突突”地跳,脚心都出了汗。他在思谋该怎么办,要不要再撩开看一眼?左右权衡了半天,终于强迫症占了上风,一伸手,又把门帘撩了起来。

这次看得更清楚了,确实是一间屋子,而且摆满了家具物件。环墙是一圈黑色的架子,放着各种摆设和书籍;正对着门口有一桌一椅,都很大,桌子上也摆放着不少东西,明显是张书桌;屋子四白落地,屋顶一盏花灯,照得屋内清亮洁净。他把门帘放下,又撩开,还是一样的东西,并没有消失。海市蜃楼。这次他找到了准确的解释。海市蜃楼是可以持续较长时间的。为了验证他的判断,他伸手去碰隐藏在幻景后面的房门。然而,他的手轻易就穿透了过去,并没有到达任何东西。他不由就向前迈出腿去,径直走了几步。处于这陌生的空间,他讶异了,只觉得自己置身于空中楼阁,随时都有随屋子侧翻下去的危险,就像跳水运动员跃下跳板。然而,他跳了几跳,落下来是坚实的地板,并没有晃上一晃。宇航员在太空船上,也许就是这样的感觉了吧?心底不知道什么时候欢喜起来。他再次撩开门帘走出去,又走进来,所见依然没变。于是他就大着胆子,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浏览了一下屋里的事物。

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一间书房而已。书很繁杂,什么都有,并不能看出“主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他在木椅上坐下来,环视四周,只觉屋子空间很大,房顶很高,并不是自己所住的这座楼所能有的格局。检视一下墙上、桌下,竟然有电源插座,有网线接口,只是没有电话。他随手从桌上取过一本书来,是一本竖排版的《史记》。书上干干净净,没做任何标记。自己为什么要买二手房而不是新房呢?一是为了方便媳妇上班近些,二是不用特别装修就可以入住,女儿不用受装修气味之苦。可是,什么样的房子,能有这样宽敞的书房呢?恐怕新房、二手房都不会有吧?他开始动摇了,真想一直租下去。可惜房东并不打算卖房,不然,也不用费那么多辛苦了。

翻着书,胡思乱想了一阵,困意袭来,石达才想到该回屋睡觉了。走出来,卫生间的灯还亮着,照得门帘上的凤凰一片辉煌。他再次打开门帘看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进了卧室。

躺到床上,只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回想在书房时的情景,想了半天才想到,那么大的书房,竟然没有窗户。没有电话,没有窗户,这才合情合理,不然,你将窥视到什么地方?他的心中不由又是一凛。耳边听到女儿睡梦中匀称的呼吸声,暖意才又涌进心田,怡然睡去。

第3夜

女儿满月那天石达在自己的教学博客上写了一篇文章,回忆了一下女儿刚出生那几天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有些什么感触。学生们纷纷留言祝贺,说石哥终于生了师妹啦,等等,没有一点逻辑,有的家长还给石达送了礼物,包了红包,搞得石达很不好意思。其中有一个留言让石达甜蜜了一阵,也紧张了一阵,还踌躇了一阵。留言的人叫宋瑜,是石达以前的恋人,她也恭喜了石达,还夸赞孩子长得好看,第三句话说,方便的话,她很想看看孩子。石达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正儿八经邀请她吧,怎么跟媳妇说?媳妇是知道她的存在的,虽然互相不认识,但两人见面总是不好;开玩笑拒绝她,说媳妇是个醋坛子之类的,又好像有点调情的意味。一时拿不定主意,干脆就置之不理了。

自从发现那间书房之后,石达每天晚上都要进去待一会儿,最初是好奇,想着这房间总有一天会消失的,就想弄明白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又有些什么奥秘,于是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它一遍,连边边角角、家具后面都没有放过,然而,他一无所获,这房间就像他初次看见时那样普通。他本想把这个秘密告诉媳妇,却又怕吓着她,还想为自己保留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就强抑兴奋,三缄其口了。没几天,这间房子就在他的心里成了自己住房的一部分,并且被他充分地利用起来。某天晚上,石达在书房看了会儿书,又用笔记本电脑看了半部电影,忽然想起了宋瑜的留言,心里一动,暗道:我约她在媳妇上班时来一趟,不正好?反正岳母又不认识她,媳妇回来只告诉她是一个同学就行了。这样一想,觉得这主意真是不错,可是忽然又反问自己:你约她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体验了一下心的感觉,过去的情与爱,早已烟消云散了,只残留一点愧疚仍在心里。他和宋瑜已经多年不曾联系了,各有了各的生活,没必要为这一点愧疚再去满足她的愿望。反复思量了几番,那一点与宋瑜相见的念头就熄灭了。

然而,当这件事已经被他遗忘脑后的时候,宋瑜却给他打了个电话,以十分欢快的语调跟他聊了一个小时。在聊天儿的过程中,宋瑜多次提到想见一见石达的女儿,石达设法支吾,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就应承了下来。当年宋瑜跟石达同在一所大学上学的时候,不小心怀过一次孕,那次经历给石达刺激很大,再往后就对生命十分珍视、对男女关系十分小心了。后来两人大学毕业,各奔西东,属于自然分手,虽然命运的舛变又让两人生活在了同一座城市,他们却并没有重拾旧情。感情是受年龄影响的,只有执子之手,才能相携到老,多年不见还能心存念想甚至一生不忘的,不是情圣就是病人了。那么,宋瑜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要见自己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呢?

老天配合,宋瑜顺顺利利地来了,又正正常常地走了。就像任何一个来看孩子的人来时一样,看孩子的又祝又贺,又夸又赞,而岳母则又喜又乐,又殷又勤,最后皆大欢喜。极不正常的是,宋瑜给了小孩儿一个黄玉坠子作为礼物。当着岳母的面,宋瑜说的轻描淡写:小玩意儿,不值钱,就几百块吧。可是当她走后,石达在网上一查,竟然是个上万块钱的东西。石达心道,真是个有钱人。转念一想,不对啊,再有钱也不至于送这么贵重的东西。而且还不明说。他想给宋瑜打个电话,跟她确认一下,问她怎么回事,又怕真勾出她的什么要求来。于是就渗着,等她再跟他联系。他回忆了一下他送宋瑜时的情形,宋瑜在跟他分别之时,回头一笑,眼波生风,似乎仍有那么一丝情意。这可不能让媳妇知道。至于那块玉坠,哪天还真得还给她才行。要是媳妇知道了真价钱,那还得了?于是他的心就悬着。

终于宋瑜又跟他联络了,她发短信说,她想单独跟他见一面。什么事呢?见了再说。

见一面不是不可以。石达揣上了那个小坠子。——女儿还不到能挂坠子的年龄,那块黄玉让媳妇跟别的小玩意儿一块挂起来当做了桌上的装饰品,他偷偷拿走,打算回头再买一块假的来替上。两人约在了一座茶楼,宋瑜定了个包间。见了面,喝茶,聊天儿,还坠子——宋瑜说,这坠子是给你女儿的又不是给你的,你做不了主。石达一愣,说,那也好,我先收着,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宋瑜说,我倒是真有事儿,但这事儿跟送你女儿坠子没有关系。石达说,我知道,你钱多。不是那么回事!宋瑜笑道。又说,不说这个了,说正事吧……这事儿还真不好开口。石达说,你不说那你不是白来这一趟?宋瑜就注视着石达的眼睛,说,我也想要个孩子。想要就要呗,石达说。心里莫名其妙有些惴惴然。宋瑜瘪起了嘴,瞅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哪有那么容易!石达玩笑道,不行咱俩生一个。忽然又“嘿嘿”一笑,说,你不是想认我女儿当干女儿吧?还是想让我再生一个给你?宋瑜依然瘪着嘴,瞅着他,眼里含着一丝笑意,老半天没有表示。真想认干女儿啊?石达问。宋瑜摇摇头。那是想让我再生一个?宋瑜摇摇头,紧接着又点点头。石达紧张起来。宋瑜红着脸道,你再生一个,和我。石达吐吐舌头,把脸转向了窗外。

宋瑜说,她和丈夫去医院查过,两人都一点儿问题没有,可就是一直怀不上,在博客上看了石达女儿的照片,她就想到了可以跟石达试一下。石达愕然,说,你们可以再等一等啊。宋瑜说,我俩年纪都不小了,老人也着急,不想等。石达额头冒汗,说,不是我不愿意,可是要真跟你生了那可就是麻烦了。宋瑜说,没有麻烦,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石达犹豫半天,说,你让我再考虑考虑,过几天答复你。宋瑜说,你就别犹豫了,你要是不同意,难道让我找别人去?石达说,不至于这么着急吧?宋瑜说,不是我着急,是我老公就要出国了,我要在他走之前怀上才行,回头我也要跟着去。不回来了?石达问。十之八九吧,宋瑜说,等孩子一生下来,马上就是外国国籍了。石达沉思半天,说,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生孩子不是做爱那么简单,你想,你怀上我的孩子出了国,我心里能放得下?宋瑜皱皱眉头,说,你没见过孩子面,是不会想他的。石达说,那你不考虑你男人的感受?宋瑜干脆道,这你不用管。又道,你不是要买房子吗?我的房子便宜卖给你。石达笑了,说,我怕你男人打我。宋瑜说,没事,房子是我结婚前买的,他管不着,而且他对这些也不在乎,他不缺钱。石达有些动心,然而,他仍然说道,让我再考虑考虑。宋瑜听了,看着他,眼里渐渐泛起了嗔怨,嘴角也不由得抖动了起来。石达也不知道该怎样表示。忽然,宋瑜跳下木榻,走到门口,把房门从里面锁上,又转了回来。

你还欠我一个孩子!宋瑜站在石达面前,泪珠成串地往下掉着。石达的心忽然变得冰凉,眼睛也泛起酸来。他机械地说道,我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就不知道了,只是心里着急,舌头却动不了。他以为宋瑜会接着做些什么,然而她却只是立在那里,用泪眼看着他,一动不动。就这样僵持了不知道多久,石达终于摆脱了回忆对自己的禁锢,恢复了思想。你相信轮回报应吗?他问宋瑜。不信!宋瑜说。石达说,我相信。我不敢再犯错了,他说,那次跟你,你把孩子打掉以后,我好多年都不能摆脱负罪感,真的会有报应的!我不能再犯这种错误了,一个生命不是我们随便说让它有就有让它没就没的。就因为你欠我一个,所以你得还我一个!宋瑜倔倔地说。石达说,不是那么简单,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我不管!宋瑜说。石达无奈地低下了头。他忽然想到了那间书房。他说,我不想买房子了,我现在住的房子……怎么说呢,我现在住的房子跟别的房子不一样,它是一个无价之宝……你不能相信那是第几维的空间……

你说什么呢你?!宋瑜躁了。这么说吧,石达说,我住的是两居,你知道吧?可是现在它忽然变成了三居,多出来一间,而且里面早就布置好了,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可是它就跟真房子一样,我能在里面看书,能上网,你说这事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我想问房东把这套房子买下来,我不找房子了,就这套了。宋瑜彻底迷糊了,呆呆地望着石达,也忘了流泪。忽然,她一声断喝:你别跟我装疯卖傻、扯东扯西的,这孩子我要定了!石达平静地看着她,说,现在你这种情绪,你觉得咱俩能做那事吗?就算怀上了,孩子能健康吗?宋瑜忽然笑起来——那你同意了?只要你同意了就好办了。石达说,我没有跟你装疯卖傻,我跟你说的是真事,是一件没有办法解释的真事,不信你跟我去看一看。宋瑜的脸又沉了下来。你先别生气,石达说,今晚你去我家吧,我在家等你,你去了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就这样,瞒着媳妇的事,石达要让宋瑜知道了。他想让她知道,他真的不需要她的房子,更重要的是,他想向她证明,这世间存在着一些神秘的事,包括生命的出现和消失,是需要谨慎对待的。坐在书桌后面,他又想起了白天的情景。和宋瑜分别后,他坐地铁回家,走到半途才发现,一只手里还攥着那块黄玉,被汗水浸得晶莹剔透。他第一次爽约没有去学生家里。到家后,岳母很奇怪他回来得这么早,他编了个谎,也没心思逗孩子,钻到自己的卧室里,关上门,一个人呆了好长时间。不知不觉天黑了。媳妇回来,推开卧室门,石达正坐在床上对着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发待,看见媳妇,就顺着编给岳母的那个谎继续说道,他约在下午授课的那个学生得了重病,要去美国医治。媳妇看见他满面愁容,说,呀,这么严重?那咱是不是要有什么表示?石达说,嗯,不用了,就是跟学生相处的时间长了,心里挺难受。媳妇说,那是,不过多亏他家里有钱,要搁别人可怎么办?又问,那你不是少了一个学生?什么时候能再补一个?石达说,学生倒不缺。扣上笔记本,又说,不说他了,跟咱姑娘玩会儿吧。两人就走过来,一边聊天儿一边逗弄小孩儿。然而,石达仍然三心二意地,不时被宋瑜的事给纠缠。吃过饭,他就紧张起来,直感觉时间像风一样在“呼呼”地倒流。虽然他一直在拒绝宋瑜,但是他心里一直很矛盾,不知道到底是该补偿一下宋瑜呢,还是不要再为不可预测的未来埋下不好的伏笔。睡到床上,自然睡不着,也躺不安稳,却又不敢动,甚至不敢叹息,好不容易挨到了夜半,他小心翼翼下了床,带上卧室门,进了那间书房。

他在上床之前就已悄悄开了屋门,为宋瑜留了一条缝。在等待宋瑜的过程中,他一度十分后悔向她透露这个秘密,甚至要她来看,可是事已至此,他只能期待事情能往于大家都有益的方向发展了。而后,门帘上的凤凰抖动了一下翅膀,宋瑜真的就来了。

宋瑜满脸喜色,惊奇地环视着四周,悄声道,呀,我还以为你精神分裂了幻视呢,要不就是得了梦游症,没想到真是这样啊!她像一只蝴蝶,这里落一下,飘起来,又在那里落一下,转了许久,才坐到石达面前来,脸上红扑扑的,眼里亮闪闪的,看着他笑。

你得为我保守这个秘密,石达说。好啊,宋瑜说,不过你得跟我生个孩子。

第4—N夜

第二天晚上宋瑜又来了。石达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了拒绝她的理由。只是越往后他就越担心,唯恐媳妇和岳母发现。

那些天,石达不再去书房消磨时间,他天天晚上睡在女儿身边,女儿在睡梦中的一呼一吸,小手儿无意间在他脸上的一碰,都让他喜悦不已。小姑娘要撒尿了,或者饿了,一晚上会醒来两三次,每每这个时候,媳妇总会一边安慰着她,一边爬起来把奶头送到她的嘴里,小姑娘急急地嘬着,一会儿又会睡着。这个时候,石达也会醒来,睁开眼,在夜色中静静地看着母女两个,体味着源于亲情的幸福。只要女儿健康成长,家人和睦幸福,其他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呢?生命就应该这样静静地流淌,多余的欲望只会带来不必要的是非。想起宋瑜,他真希望那件事已经像河面上的小纸船儿,早就漂流到了无人知道的地方。

媳妇还在为找房子的事着急,不过她已经对自己找失去了信心,她的同事对她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房源全在中介的手里,剩下的百分之一还不是好房子,她的心思就乱了,跟石达商量是不是该找中介?又怕多花钱,就催促石达:你多问一问呀!石达说,我操着心呢。问媳妇,你下决心了没有?你要决定了找中介咱就找,我是觉得找中介比较快,又省心。媳妇说,那也得找个靠得住的呀!你打听打听吧。石达说,你放心,到时候你跟着去看房子就行了。

石达媳妇是石达的学生。石达大学毕业,在一家私立中学做了物理老师,教到第二年,班里有个女学生喜欢上了他。石达上高中的时候,有好几位老师的夫人都是他们的学生,他很清楚,师生恋是会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的,不是一时,而是一世,虽然心里也很美,可是他并不敢把这事当真,他希望他的爱情故事是发生在成人之间的,而不是和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然而,两个人过多的交往,还是引起了议论,连小姑娘的父母都知道了。父母劝女儿无效,就找到了校长。校长把石达找去谈话,石达也不能把责任全推到小姑娘身上去,干脆做了个快刀斩乱麻的决定,提出了辞职。校长斟酌再三,同意了。他公开跟全班同学告了别,说,他想专心考研,离开这个小地方。那时考研已经盛行,他的这个说法很站得住,而且,他也真有考研的打算。可是,他并没有经济条件可以脱产学习,就到了北京,一边做家教一边报了班学英语。考了三年,没有考上,就这样,他在北京扎下了根。当然,是草根,而不是树根。那几年,石达也谈过恋爱,但都浅浅地结束了。女学生仍然在跟他联系,他一边敷衍,一边心里却蓄积起了越来越多的爱。只是他还是不敢把这事当真,于是两人的联系就比较稀疏。他没想到,女学生一根筋,高考报了北京的学校,想要来跟他相聚。结果,事与愿违,第一志愿分数没够。石达怕耽搁她,就许了愿,说,你先去外地上吧,毕业了再来北京,我等着你。他心想,四年过去,也许痴心就归他人了。不想,女学生在上大学期间,依然不间断地与他联系,直至毕业后追随过来,两人结了婚。

媳妇一辈子的主见似乎都用在了跟石达的这段感情上,别的事情,处处都依赖石达,虽然,她也常常想要表达自己的主见,最终仍要多方征求他人意见才能给自己以信心。石达从媳妇对他的依赖中感觉到了自己的重要性,暗生豪情,就觉得,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小女人。然而,宋瑜的再次出现,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和自责。尤其对于小女儿,他可不想因为这件事对她产生任何不好的影响。

日子算得准准的,到石达感觉宋瑜该找他的时候,宋瑜的电话真的就来了。她又把他约到了茶室。

我怎么这么倒霉?宋瑜见面就说。石达心里一惊。她这样说,肯定是没有怀上。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是,她会不会食言再次提出要求呢?他就静静等着。宋瑜气鼓鼓地,也不看他,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碰上这么个保姆?还碰上这么个婆婆?石达一愣——怎么扯到她的家事上去了?宋瑜看他一眼,又是一个问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怀上吗?石达呆望着她。说出来气死人!宋瑜道,原来是那个小保姆在给我下药!石达心里又是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说气人不气人?宋瑜说。石达张大嘴愣了半天,倒乐了。嘿,我觉得这故事比咱俩的故事还传奇呀!他说,比我和我媳妇的故事也传奇!宋瑜道,传奇个屁!要不是我老公拦着,我早就把那贱女人告上法庭了!这几年我受的什么罪你知不知道?而且要是吃那药吃得我真不会生了那她不是犯了谋杀罪?更别提精神损失了!石达说,知道了就行了,你该生就生呗。宋瑜喝口茶,定了定气,说,我找你就是跟你发泄发泄,真气死我了!石达说,我还以为你是来报喜呢——那啥,咱俩没怀上吧?宋瑜斜他一眼,说,那啥,现在已经没人给我下药了,我想下个月再跟你试试能不能怀上。石达看着她的眼睛,说,那要生下来跟你老公不像怎么办?宋瑜说,没事儿,我老公又不认识你。石达说,那万一血型不合怎么办?宋瑜带着鄙夷的笑嗔骂,看把你吓得!你忘了我跟你的血型是一样的?石达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个事儿就不谈了,宋瑜说,谈点儿正事儿,你不是要买房子吗?把我那套卖给你吧。石达说,我买不起。宋瑜说,便宜卖给你。石达说,不好吧?有点吃软饭的意思。啊呸!宋瑜笑起来,我只不过是不趁火打劫而已——你说,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石达说,我要!

当晚,石达跟媳妇说,有家人出国了,把房子委托给亲戚卖,房子很便宜,因为是他学生的家长介绍的,对方已经同意卖给他了。媳妇高兴坏了,马上就想去看房子,好不容易才听了石达的话,周末再去看房。睡到床上,媳妇仍忍不住问这问那,憧憬着住进新房的日子,以至于把睡觉很轻的女儿都给吵醒了。再次把女儿哄睡着,媳妇也累了,一转身,就进入了梦乡。石达仰面躺在床上,远近前后的一幕一幕,一齐涌到了眼前。他真想写一部书,把至今为止自己所有的经历都写出来。时光太残忍了,把一切过往都消灭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能重温。他忽然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时间就像悬崖下的急风“呼呼”而过,逼迫得他不能呼吸,过去所有的人和事都来不及打个照面就全都给吹走了。忽然所有的景象又都停了,心绪静静地回到了现在。宋瑜再次浮现在眼前,他心里有点温暖,又有些后怕。在宋瑜来访的那几个晚上,自己怎么竟能那么木然,木然到真敢那样去做呢?那天在茶室,宋瑜说,我真怀念上大学时咱俩一起守岁的那个晚上啊!你能不能再陪我在你的书房待一晚上?他慌忙摇头,说,你借我俩胆我也不敢了。宋瑜就撇嘴,说,那算了,你不陪我我也不卖房子给你了。石达说,不卖就不卖,让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一个家庭那我不前功尽弃了?宋瑜笑道,逗你玩儿呢,看你那样儿!又若有所思地说,男人就是要顾家才对呀。

睡不着,他又想去书房看看。他曾经想过,那间书房到底是这套房子本身带着的呢,还是门帘带来的?或者是门帘和这房子共同作用的结果?要是主要原因在房子,那随便挂个什么门帘书房都会出现;要是主要原因在门帘,那就挂到哪里都能出现……把这门帘挂到宋瑜的房子里肯定也行吧?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秘密告诉媳妇,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守住这个秘密。宋瑜的房子仍然是个两居,只是客厅比这里大许多。那他仍然是需要有一个独立空间的。这样想着,他已经悄悄下了床,再次走到了门帘后面。

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他一边打量这灯光透亮的空间一边朝书桌走去。刚要落座,脑袋忽然偏向了侧后方的墙壁,目光很精准地射在了紧靠书架的那个球形门锁上——以前是没这个东西的。他的心“怦怦”有声。他犹犹疑疑地,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一探究竟。那后面会是什么呢?又一间屋?是封闭的还是能通向更多的空间?或者出门就是楼梯,顺着楼梯能走进现实世界?还是,在这扇门后面能找到这间书房之所以出现的原因?未知在压迫着自己,他感到无法呼吸。他不知道,是该逃到床上去,还是勇敢地打开未知世界。他感到害怕。——那分明就是个球形门锁,它就那样嵌在墙上,虽然,那扇门跟墙体几乎无法分别,但是,它分明就隐藏在那里,等待着他去开启。他把双手按在书桌上,试图朝进来的方向挪去,双脚却拖着他往门锁那边蹭。他挣扎了好久,浑身汗湿,妻子女儿一直在脑海中闪烁。猛然,他放开了胆子,一推桌子,朝门锁迈去。

抓住把手,使劲一拉,那扇隐藏的门无声无息地开启,眼前豁然开朗——天上地下,是无穷无尽深邃的蓝色空间,其中悬着无数发着光的球体——他竟然站在了宇宙的边缘。一艘巨大的飞船从不远处的星光中缓慢地穿过,就像一条修长的鲸鱼游过海底。他禁不住大笑起来,面向这浩渺无边的空间,止也止不住。然而,声音一出门就消散了,连他自己都听不太真切。他久久地为这奇景吸引,直欲扑入其中,肆意畅翔。脚下就是虚空,这间书房成了空中楼阁。那么,它就不再是什么神秘事物,而是宇宙中某种高等生物创造出来的一间实实在在的书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转身走了出来。他要告诉自己的妻子,让她也看一看这样的奇景。他撩开门帘,站到卧室门口,慢慢地去推门——就在这时,他忽然有所恍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刚刚走出梦境。于是,他站住了。如果刚才所见果然不是真的,那媳妇肯定会说自己是神经病了。犹疑再三,他决定先不告诉她,而是返回去再确认一下。——他又慢慢地把门拉上,返身站在了门帘前面。这次,他没有直接进去。卫生间的灯光照在门帘上,绸缎光滑如碧,凤凰栩栩如生,他无法想象,它们能与外面的太空有什么关系。——假若这只金凤凰在太空中展翅,那岂不也是一幅奇景?

你怎么上厕所上这么半天?他一扭头,看见媳妇站在了卧室门口,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像受惊的婴孩般瑟瑟地合了起来。媳妇睡意蒙眬地进了卫生间,在马桶上坐下来。他跟着转了过来。我拉肚子,他说,刚站起来又想上了。媳妇眯着眼看看他,关切地问,你今天吃什么不好的东西了?石达说,也没有,可能是……糖葫芦吧。媳妇垂着眼睛,说,我说么,刚才我给娃喂奶的时候你就不在,睡了一觉了你还在外面。说着话,她站起来,把脑袋靠在石达胸前,说,吓死我了。又说,要不你吃点药,赶紧睡觉吧。石达说,没事了,睡吧。开了门,俩人一先一后,小心翼翼地进去,爬到床上。

媳妇很快又睡着了。石达想着书房外面的太空奇景,不知道该不该把媳妇叫醒告诉她一声。假如这间书房是外星人造出来的,那自己是不是就成了他们的试验品?他们想在自己身上看到或得到些什么呢?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的。他觉得,这件事,迟早得让自己的孩子知道,孩子的母亲……也应该知道。可是,什么时候让她们知道呢?等孩子长大些,能听懂大人讲话了,再一块儿告诉她们吧?他觉得这样才是最合适的。——或许到那时,连自己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哄小孩的故事了。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想重做一条一模一样的门帘,把现在这条换下来,存起来。要是换上仿造的门帘那间书房还在,那就得想办法让媳妇把门帘撤掉,再也不挂了——谁知道她们发现这件事会是个什么结果呢?哪怕为了不吓着她们,也不能再挂了,除非自己想进去的时候,临时再说。

说做就做,第二天石达就量了门帘尺寸,拍了照片,找了家裁缝店让照样子做一件。裁缝店应承下来,说,这个东西不好做,你等个十天再来拿吧。石达说,行啊。接下来的日子里,心里就稍微轻松起来。

第N+1夜

宋瑜没有出面,让她弟弟带石达小两口去看了房。媳妇很满意,当即就决定要买。还用手机各房间拍了拍照片。回家的路上,媳妇兴奋地说着这里要怎么布置、那里要怎么布置,好像马上就要搬进去了一样。石达只是笑着应承,并不发表意见。他在想,宋瑜和媳妇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啊,她俩在对房子的审美上怎么会这么一致呢?想着想着,就想起了宋瑜的好,和她的温存,以至于脸上都泛起了红。忽然,媳妇推了推他,说,唉,要不咱把那房子改一下吧?改成三居,给你一个小书房。石达一愣,说,怎么改?不到九十平米的房子改三居?太挤了吧?媳妇反倒更兴奋了,说,怎么不可以改?六十以下的两居多的是,九十还改不成三居?说着就掏出手机来放刚才拍的照片,给石达讲她的想法。石达似听非听,脑子里浮现起了那间凭空而生的书房和书房外的太空景象。嘿,怎么样?媳妇问石达。石达的思绪纠缠在别处,一时无法接受现实中的书房。改格局?那得费多大的劲啊。原本连装修都不愿意,这才决定买二手房的啊。媳妇见他不爽快,就嘟起了嘴,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嘛。女儿连个儿童房都没有!石达“嘿嘿”一笑,说,女儿长大了才要儿童房,现在用不着。媳妇说,那怎么办?石达说,等她上了幼儿园你妈不就回去了么?媳妇说,不听你的。

两居改三居,也没什么,改呗!石达实在也在想象中感受到了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的惬意,可是,他还是不想放弃既有的神奇“书房”,转而把大屋折腾小整出一间普通的书房来。那么就只有等那件仿制的门帘做出来试过效果才能做决定了。要是那间“书房”是因门帘而生,他大可不必再去改什么格局,只要把门帘带过去就行了。而这话又不能对媳妇说,只好用别的理由跟她搪塞,好在房子过户、转按揭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他就等着,在房子真正属于自己之前肯定能揭开太空“书房”存在的谜底。媳妇是个俭省过日子的人,可是在改房子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了平时没有的执拗与“魄力”,拿费钱来打消她的想法竟没起到作用。

一夜,石达正睡着,媳妇着急慌张地把他摇了起来。怎么了?他问。女儿发烧了。媳妇带着哭腔说。暗夜中看不清媳妇的面孔,可她失神的表情却清晰地印入了他的眼睛。女儿生病,在她出生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因此石达也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摸摸女儿的额头,说,别慌,赶紧去医院。两个人匆忙起身,把喘着粗气、喉咙里“呼呼”有声的女儿包起来,倒了瓶水,跟岳母打声招呼,就出了门。

夜里竟然下了雪,外面一片亮白。石达和媳妇在街边等了十几分钟,才看见一辆出租车从十字路口拐过来。上了车,媳妇催促司机快点开,司机说,我也知道你孩子病了着急,可是这路我敢开快了吗?媳妇无奈,握着女儿的小手只是垂泪,坐也坐不住的样子。石达抱着女儿,安慰她,别急,别急,不是睡觉前还好好的吗?这烧来得急,去得也快,到了医院打一针就好了。媳妇“嗯”一声,一会儿盯着女儿,一会儿又探着脖子朝前方观望,好像医院马上就会出现在眼前。雪还在下,稀稀洒洒,路边景色很美。车来车往,黄色的灯光温暖着雪夜。一个不合时宜的回忆悄然在石达的脑中冒了出来。那是上大学的时候,也是一个雪夜,大家都在上自习,宋瑜忽然拉了拉石达的手,示意他一块儿出去。石达跟着她,来到教室后面的操场上。零零星星地,有人在操场上玩儿,不时有笑声溅起来。教室的灯光远远地洒下来。天空一片彤红。站在白色的大地上,宋瑜满眼柔情,笑靥如花。石达吻吻她的嘴唇,如冰一样凉,却又如糖一般甜。那时候,谁又会想到过日子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到了医院,医生说要输液,就把女儿安顿在了病房。医生说,幸亏来得及时,不然,耽搁到早上很可能转成肺炎。石达一个劲儿道谢。在扎针的时候,女儿哭了几声,后来就睡着了。医院只让一个人陪护,石达就走出来,到候诊区坐着。夜半,没什么人,楼里很安静,石达靠在椅子上,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椅子上到底不舒服,过了不久,便又醒了。他掏出手机来,想看看几点了,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好像一楼大厅里有给手机充电的,他便站起来,坐电梯到了一楼。果然,一楼候诊区有手机充电站,他把手机插上去,就在边儿上坐了下来。

偶尔有人推门进来,会放进来一股凉风。雪在蓝色的夜里扑簌簌地下。护士们来回走动着。坐了一会儿,他又困了,又挂念女儿,就想着上去。刚要站起来,门口又冲进来一股凉风,一个男人半抱着个女人,着急地却又小心地走了进来。走到护士站,男人说,保胎保胎。值班护士问了几句话,指指电梯,让他们去妇科做检查,俩人就朝这边走过来。石达看那女人,手捂小腹,眉头微蹙,分明就是宋瑜,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宋瑜也看见了石达,她也很是意外,眼里满是问询。石达看看她身边的男人,以为她就这样走过去了,不想走近了,宋瑜开口问道,你怎么也来了?石达说,我女儿发烧,在输液。他以为自己会很窘,却没有,反而还觉察到自己笑了笑。宋瑜身边的男人托着她的后腰往前走,石达不自觉地就站了起来,跟在一边,说,你怎么了?宋瑜说,肚子疼。那男人不愉快地看了石达一眼,石达知趣地站住了。这是我同学,宋瑜介绍说。赶紧赶紧。男人用不耐烦的催促覆盖了宋瑜的礼貌。石达看宋瑜勉强一笑,随男人往前走去。电梯一开一合,俩人就不见了。电梯关门一刹那,宋瑜微笑着,右手藏在腰际轻轻朝石达挥了挥,惹得石达一阵心潮涌动。

有些东西,他想确定一下,却又不好直接去问。宋瑜欺瞒了他?多年前的一幕,又展现在了他的眼前。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他正在操场上踢足球,一个女同学跑过来告诉他,宋瑜去打胎了。那年,他大二。他挂着一身的汗,跟随女同学去一家诊所看宋瑜。一路上,他的心情,就跟现在相似?……不一样了。当时,是害怕多于对宋瑜的关心,现在呢?女儿还在楼上输液。他理不清自己的心绪,决定上楼去。妇科,就在儿科下面一层。一只脚已经跨进电梯了,才想起来手机没拿,赶紧退出去,到充电站那儿拔了手机,又小跑着回来。电梯已经上行了。他继续等。等的过程中,他想,该怎样怎样吧,明天再打电话。

媳妇正偎在女儿身边睡觉。石达看了一眼,就静悄悄地出来,又坐到候诊区去等。刚坐下,媳妇出来找他,说,输完液了,医生让先回家去,明天再来。两人就抱着女儿回了家。

家里亮着灯,岳母开着电视等他们。都说,不要紧,烧降下去了,先睡吧。又让女儿喝了点水,就躺下了。

这一夜实在乏,却又睡不着,石达只觉得大脑一片空寂,仿佛魂魄已经飞了出去。女儿的呼吸还是比平时重,他关切地看着,心思不由又飞到了宋瑜那边。媳妇好像已经睡着了。明天,那件仿制的门帘就可以拿了。蓦然,他想起来,抱女儿出门去医院,正是平日他去“书房”的时间,可是今晚门帘后面并没有出现那道奇景。难道门帘失灵了?还是因为屋里开了灯?或者是人多破坏了氛围?又或者,“书房”的存在,真是为着和宋瑜的重温旧情?那么结果呢?以后会怎么样呢?他不由坐起来,下了床,轻轻把门掩上,又站到了门帘前面。

正思虑着是否要撩起门帘,岳母忽然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厉声道,你又在等那个女子哪?石达凛然一颤,猛地睁开了眼。

他仍躺在床上,夜未央,天未明。身侧,女儿正酣睡着,并没有发烧的症状。倒是自己心跳不已,虚弱而慌乱。……刚才,确乎是做了一场梦吗?是从哪里开始的呢?他蹑步下床,走到夜里刚挂起的门帘前,毫不犹豫地掀了起来。毫无异状。他笑一笑,长舒一口气,转身进了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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