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短简

2011-11-21 01:16康亦庄
山西文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串串村人

康亦庄

1

为了所谓的“名山事业”,我回到了老家。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里,像一只结网的蜘蛛。累了,就步出户外看看花鸟,抑或仰靠椅背翻翻闲书。院子里,有一株花,叫不上名儿,秆修直而叶硕大,开花犹似小儿手掌,粉粉的,羞羞欲语。我问父亲,他亦不能说出名字。数日前,这花还开得当令,鼓着气一个劲儿地炫艳人目,谁知,一场夜雨,它们就蔫了,萎了。乡下的雨,总有些夸张,无论怎样的飞针游丝,都会被屋瓦骤然放大,叮叮当当的,就像一个盲乐师的忘情弹奏。我睡至三更,常被这种“乐声”怵然惊醒,醒来,就听它们淅沥断魂。

2

老家院子近日飞来一种鸟儿,为我少时所未见,红喙彩羽,落在瓦脊,也不怕人,只一味地叫,叫声是三曲四折的婉转:“滴溜溜——滴,滴溜溜——滴”,凝神静听,犹似乡下某妇雨里呼儿。我少时,领一帮孩子在外玩耍,常听广阔他妈在暮色里唤他回家:“甲甲娃,快回来喝豆豆米汤了。”三十年恍然一过,鸟的叫声竟与广阔他妈何其乃似。

3

老屋后面有两株树。东边的,是皂荚,西边的,是笨槐。皂荚树端直顺溜,笨槐却有点弯曲。这树,已有百年了,百年,树把整个屋顶罩得严实。昨日来个买树的,是我们村的老女婿,黑豆豆眼,一骨碌一骨碌地转动黑光,一张薄扇扇嘴能说会道,他说:“嗯,我给树寻个好地方,把它移到四川去,树去了,还会活,活着,就会想念你们。”我说:不卖。

树是我老爷栽的。略略推算,当是1911年。小村的辛亥革命就是剪辫子,老爷哭了一通,“咔嚓”就被人剪成“二倒毛”。那一年,他栽了两棵树。

百年悠悠一过。小村人说,树有了神气。“不敢动,不敢动。”抗娃爷叼个烟袋说。但树贩子却不以为然,撇撇嘴说:不怕啥,不怕啥。给树上上三股香,写个“树神远离,吾即伐之”则可。我说:不卖。

树贩子的黑豆豆眼左右一骨碌,问:为甚?我说:树长了眼睛,我爷我婆看着我们。树贩子就变脸失色。

下午,助社对我说:“树贩子骂你呢,骂你‘不知是书把人念傻了,还是人把书念傻了。’”

我一听,就笑了笑。

4

培银死了。一大早,村里敲锣,当——当——,乡下埋人还延续着一种古风。我扛了锨去,随同一村老少,听他们三七二八地谝。乡人对于生死是达观的。他们说:人死如灯灭。因此,一路上,无论孝子怎样哀哀恸恸,他们都不管不顾地打趣骂仗。见见是忙忙的娃,长得像个生姜疙瘩,村人一见面就骂他:“土行孙”,黑蛋则骂他:“碎疙瘙”。对此乡骂,见见先是低头脸红,再就是喜眉带笑地还口:“把他娘的,谁家的母鸡下了个黑蛋。”大家就轰然大笑,见见立时得意,正如阿Q占了小尼姑的便宜。黑蛋自然不甘示弱,他扑扇了好大一会儿眼睛,终于憋出个“黑蛋”:“忙得很,忙得很,忙忙。见了面,见了面,见见。”大家又轰然大笑。甲甲娃也笑,他眼一圪挤,就给人“上汤”:“见见,黑蛋这狗日咋就骂你‘大人’呢?黑蛋,见见这狗日咋就骂你‘母鸡’呢?”结果,黑蛋见见一齐去骂甲甲娃。大家就愤怒声讨甲甲娃这人一贯“帽翅胡摇”煽风点火没有自己坚定的立场。乐人不管这些,只闭着眼儿自顾自地吹,吹得喉结呼噜,眉眼乱动,吹得“丝竹合哀而善哀,金鼓鸣乐则不乐”。其实,虚应其事而已,大家并不悲哀。眼软的,只是一些妇人,每见孝子恸哭,就跟着汪汪垂泪。

中午,吃了“暖墓饭”,大家一边吃,一边慨叹:“唉,说是埋人呢,其实就是自己埋自己呢,今天我埋人,明天人埋我,就这样,一代埋了又一代。”我一听他们慨叹,就立时想起《葬花词》。乡下人饭量惊人,喝酒不惟数杯不醉,且吃鸡鸭鱼肉全然不讲礼法,“轰”,一双双筷子争先恐后,七国战乱似的扯头扯腿,解放哥情急之下,忽然伸手抓拿,然后大啖大嚼一通,嚼得满嘴流油,他看我目光惊异,就歉歉地点头微笑:“山野俗人,不讲客套,兄弟,入乡随俗,动手撕腿。”一院人大笑不止。“礼笔先生”是我曾写过《乡间异人》中的田仓,他戴个石头眼镜,先前有些傻呆,现在,却忽然灵醒,按照乡人的说法,物一老,为妖,人一老,成精。现在,他正号召一群孝子跪在我们脚下,三谢致礼。然后,对我的入席,表现得十分惊异,随即又号召孝男孝女:“再向干部同志致礼。”弄得我于众目之下十分不好意思。仔细想想,这是我平日向他发烟的缘故。

5

培银死后不久,村里又死了个女人。这女人叫曹桂花,是串串她妈。串串她妈瘫了几年,一把屎一把尿的,因而,床前就少了孝子。几日前,她一口痰上不来,就“驾鹤西游”了。串串曾背着她妈问过上旦村的顶神,顶神是个老妪,据说是“狐仙”的代言人,眼睛眯眯的,一脸麻子窝窝,这人能断卜休咎,谈人吉凶往往奇中。她拿一张黄表,“噗”地吹上一口,就能于虚空中见万有,竟然“西游记”似的神通广大。她眼皮一阵眨闪,就说串串她妈吃不上新麦,果然,串串她妈就没能吃上。死前,很饥饿,在空中一把一把地抓挖,更说些鬼气拂拂的话。这话,就把儿女们吓出一身冷汗。村人对串串说:死了好,死了好,你妈再不受阳世的罪了。但尻子一拧,却在背后言三语四:可怜是个饿死鬼。

葬埋之日,上旦村的狐仙也来了,吃了一顿酒席,就说她神事繁忙,已到叫号营业的程度,遂坐一辆小汽车,噗噗乱放一阵气,才一溜烟地开走了。开车的,是他的儿子。狐仙一走,村人便面对一溜烟尘,胡乱扑闪眼睛,扑闪完了,才悄悄感叹:唉,把他家的,连神仙也现代化了。

6

精壮劳力都到外打工去了,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

三婆背个蛇皮袋子,每日都去挖药,她一路哼唱《梁秋燕》:“阳春嗳——嗳——三月天秋燕啊去呀么去田间嗳——嗳——”她七十二了,神明至今不衰,其实,她挖药一天,只挣三块钱。

旭印拄个双拐,每一跃动,即像蚂蚱蹦跶,他头发长得就像太平天国的天兄天父,白眼看人,常有一种幽厉黑光。他八十岁了,不爱说话,只在村子自由蹦跶。每见公鸡斗架,就闲观良久,一遇游狗咬仗,即发愚儿痴子之朗笑,村人说:旭印神经了。但布全说:老汉怎能神经?老汉是在怀恋过去。也许,他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于是,村人就“嗯”地一声,说:下一个指标定是他。

小村原有传说,说死人必偶数,现在,一月死三个,大家就胡乱猜测下一个。叫叫他婆说话已到人鬼共世的程度,她反复哼唱儿时歌谣:呱呱牛,犁地来,你婆叫娃看戏来,啥戏?眉户戏,咚咚,两个屁。然后,惹得自己一阵傻笑。怪怪他爷老得口里没牙,一穗灯苗似的忽忽悠悠,一见人即张冠李戴乱叫名字。村人屡屡以他为阴间候补。谁知他却争气地活过了一春又一春,且口生一齿,面含乳色,他一度气象勃勃地叫阵儿女:定要活到九十三。他孙子是教师,粗通文墨,当面赞他:寿比南山不老松。背后却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村人说:不敢活了,再活,就没人见得了。佩善也跟着帮腔:老爷,您是要结到世上吗?啥时才让娃吃你的“暖墓饭”呢?老汉就骂:碎崽娃子,你还盼爷死呢。谁知,几天后,佩善忽死,一村大惊。他得了一种怪病,一时三刻就抛别一双儿女。其死之惨切,实让一村善人扑簌下泪。发丧之日,叫叫他婆依然人鬼共世,乱哼歌谣,怪怪他爷依然一穗灯苗,忽忽悠悠。村人说:天不长眼啊。旭印悲痛之余,也拄着双拐前去送埋,他一边蹦达,一边慨叹:唉,日他娘的钝钝脚,老的不死少的亡。唉,日他娘的钝钝脚。他是湖南人。

7

牛是我的邻居,近日得子,取名栓羊,村人一见面,就嘻哈打趣:哎呀,我的爷,牛一家伙给咱下了个羊娃子。众笑,牛亦笑,他怀里的羊娃子,像个鸟雀,扑棱张翅。

8

村南二三里便是小河村。小河村顾名思义有一条小河,不知是先人的懒散抑或无文,反正,冲口一叫,就把一个原生态的名字叫到而今。小河村,村形如葫芦,村小如鳖盖,因此,数十户人家就缩缩躲躲藏于沟壑树影里,驯良而谦卑,团结而友爱。鸡叫桑树巅,兔多狗不烹。这村子,从他老爷手里,人人皆知惜生爱生。村里确有桑树,也有一棵老槐,桑树数十年荫荫成林,老槐却数人不能合抱,且心空成洞,于是,就常引得人家鸡狗自由出入,一代代娃娃也在这里唧唧喳喳钻大了童年。村祖姓杨,声朗朗而神蔼然,一说话,好眨闪眼皮,他腰弯如弓,背驼如鼓。他说:此树约有八百年,一村气脉系于此。清代出过文武举,双手能写梅花字,举刀拉弓气犹雄也。到现在,就一拨一拨地出产大学生,一个个眼镜坨坨厚如瓶底。走路安安雅雅,说话斯斯文文。一见狗,就怪声怪气叫“刀割”(dog),一见女娃娃却舌头一绾一绾乱叫“狗”(girl)。

外村人把这村子叫“小台湾”。倘有谁家女子

嫁到此地,大家就笑着说她:嗯,又一个无产阶级叛逃“宝岛”,说话的口气,异常轻蔑,脸上常露出地球中心的倨傲自大。响石潭的著名板人燕虎老汉曾就此事作歌为记,歌曰:小河,小河,水浅王八大,山小恶虫多。有女不敢嫁,怕入“蒋匪”窝。

其实,河以小名,却并不小。水深三丈三,河长数十里,有锦鳞细鲤翔泳其中,亦有草盆大的乌龟,缓缓上岸晒盖。二十年前,我曾于此处眼见一鱼,粗壮竟如三蛮家的老母猪,后,村有好事者设网捕得,熬了一大锅鱼汤,吃饱了一个村子的胃囊。以至有人吃着吃着忽然失色,说此乃鱼精鱼怪。一时,就令吃者心神惶惧。河里常有拇指长的银银小鱼,一个劲儿地乱摆尾巴,一小群,一小群,忽聚忽散。仿佛有谁叫着“一二一”。村人皆会游泳,有闭着气,一个猛子游出数十米的小妇人,亦有沉在水底把脸憋成猪肝色的小老头。有人抽烟过河,烟且不湿,有人乱翻筋斗,白白的屁股露出水面,大家说:羞先人呢,把自家“宝贝”露完了。有如蛙者,有如蝶者,有站在河岸与对岸娃娃骂仗者:嗨!对岸娃,尻子大,你大你妈生不下。于是,唇枪舌剑,一来一往,越骂越野。最后,必然惊动双方家长,各自提着二斤半重的布鞋把他们撵得如一窝没王游蜂,随后,就抓住他们小小的衣领,搧打他们小小的屁股。

9

村北建了一座“诸神庙”。倡其事者叫歌霞。歌霞是博寿的媳妇,以性情泼辣闻名乡里,以古怪精灵落人话把。男人说:这人是个“精气”。女人说:这人是个善人。歌霞好歌舞,一腔破锣嗓子常唱得一街乡邻龇牙咧嘴。

数月前,她家死了一窝鸡,随后,又死了一条狗,孩子正读书,突然昏谵妄语了,丈夫蹲在檐下,偏偏被屋瓦砸烂头皮。于是,一连串的异常,就让歌霞惶恐不安,她眼睛一咯吧,就一个劲儿地非非乱想。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一个怪梦:一个黑衣人,长着弯弯眉,线线眼,武林高手似的飘忽如飞。这人对她说“我是娘娘婆,我没房子住”。她一梦惊醒,就双手一拍,失腔怪叫:“哟,我的娘娘婆,怪不得鸡娃死得光光净净,怪不得屋瓦砸了博寿头皮,原来,是娘娘婆没庙住了。”

几天后,歌霞就武训似的沿村凑钱,人不分老幼,钱不论多寡,无论是基督教徒还是无神论者,不管是政府官员,还是村民委员,凡人都要出资出力。于是,在歌霞的不懈努力下,村北很快就有了庙宇一座。庙成之日,人问歌霞:庙取何名?歌霞说:娘娘婆庙。村人说:娘娘婆只管生育,怎能保我一村平安?歌霞就大方地说:那就让一切神神都住进来!于是,村有读书人,就为它取名:“诸神庙”。

“诸神庙”悬挂着“诸神图”,有歪鼻子的关公夜读春秋,有斜眼的龙君布云行雨。娘娘婆是个瘦脸老妪,批发粽子一样批发着大胖小子……这图出自花圈匠寿林之手,村人就当面笑他:画了一辈子人物,眼睛总是斜斜。

“诸神庙”的西墙挂着毛主席像,歌霞说:伟大领袖也是神。于是,“老式善人”就念《十盘山》,新式善人就唱“东方红”,歌霞不时还要双手叉腰,朗诵几句“红军不怕远征难”。我有时转到那里,发现她们既诵经又歌唱,诵唱之不足,还要慷慨吟诗,就禁不住哈哈大笑,我一笑,她们就拿白眼翻我,末了,还要以咒语的力量严加训斥:小心烂了你的嘴。

数日后,我的嘴完好无事,歌霞的嘴角却燎起火泡。

小河湾建了个“农家乐”,少时同伴四五人,相约同去,我们围坐一桌,斗酒闲话,甲甲娃喝醉了,躺在河滩呼噜大睡。我坐在旁边看着他,这里有台电脑,我就随手写了几段。

猜你喜欢
串串村人
毛春山:让韶山村人过上更美好生活
风铃椒
岳流波
红歌串串烧
串串红
串串良言蹦蹦跳
听来的故事
英雄的三世际遇
称谓的变迁
虚静则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