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厚度

2011-11-21 01:16
山西文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亮光味道

王 进

味道

可以这样说,没有了味道,就没有了乡村。

乡村里,长年累月,处处弥漫着味道,村庄里特有的味道。

乡村人喜欢,或者说习惯,在味道中生活,每每闻着各样的味道,悠然入眠,面若桃花,露出微笑,在梦中吧咂着嘴回味着。这味道组成了乡村,随风流淌,贯穿人生,并不随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停留着,弥漫去又弥合来,一代代,一辈辈,便成了有滋有味的乡村生活。

城里人,对乡村的味道特别敏感,甚至有些过敏。同样,村里人闭上眼,也嗅得出哪些是乡村的味道,哪些是乡村以外的味道。外来的,有些也喜欢,譬如香粉、体香,喜欢归喜欢,总是敬而远之。有些太刺鼻,无法接受,但忍无可忍时,自有自己解决的方式和办法。有几个村庄,被开发,村民拿了卖土地的钱,藏起后,先是远观,等厂房建起,机器开动,一股股异样的味道,穿透村庄,经久不去,人们便有些排斥。这化学药味太浓烈了,是不属于乡村的味道,况且,时间一长,家养的母鸡先生怪蛋,后来干脆不生了,村里人由此及彼,想到女人们会不会像了母鸡,有一天也不会生娃了,成了干吃不拉的草鸡。马上风言风语笼罩了村庄,一向宁静的村庄,忽而骚动起来。

的确,没有乡村人喜欢乡村以外的味道,特别是老一麻茬的,那味道早已存在,在他们先人还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时候,便存在了,或许,当初就是嗅着这味道走来的,落脚的。祖祖辈辈,不仅仅是习惯了这味道,味道早已穿透肌体,在血液里流淌起来,从身体里每个毛骨眼散发出来,淡淡的,浓浓的,和乡村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密不可分了。

每一座村庄的味道,似乎是相同的,这只是城里人的感觉,就像村里人进了城,头晕眼花,只感觉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水泥钢筋冰凉冰凉,似乎没有一片可自由立足的地方。若问东城西城有什么区别,想了想,还是两个字:一样。但乡村却不同,在旷野上,即使盲人,一样可以寻着味道,找到自己的村庄,推开自家的院门,深深地呼吸,嗅一嗅自家独有的味道,吸水烟似的,猛吸几口,慢悠悠地吐出,烟雾味道的氤氲里,舒畅极了。

我从小生活在乡村,对村里的味道,极其敏感,生活在那里,尚不觉得,离开后,一晃几十年过去,回味时,仍能感到那扑鼻的味道,一阵一阵飘来。不管走多远,走多久,再回来,刚刚走近村口,甚至一入村外的地畔,那熟悉的味道,就从我心底油然而生起一股说不上的亲切感。被味道簇拥,热血便沸腾起来,血液中平日沉淀的原有的乡村味道,忽而被唤醒,活跃起来。

尽管,我们村的味道,像所有的乡村一样,绝不仅仅是一种味道,春夏秋冬不一样,几乎每个角落都不一样,是一种混合的味道,无法用柠檬或茉莉来定义。但我和我的乡亲们,却分辨得出,这是哪儿的味道,什么味道。虽然这味道,大多是无形的,在我们脑海却有着各自的形状。

自然,也有有形的味道,譬如炊烟。炊烟,是乡村的一道风景。最美的炊烟,是傍晚的炊烟。夕阳西下,晚霞映红,瓦蓝的村落天空一样渐渐朦胧起来,绿树、土屋、柴垛,水墨画一样,点缀在淡墨色里。这时候,原本宁静的土屋,随着袅袅的炊烟,缓缓地升腾,便生动起来。若细看,这袅袅升腾又不一样,有青里泛黄的,那是烧黄毛柴的烟缕;有黑亮的,那是烧木劈柴的大烟;还有先时浓烈,愈来愈淡,若有若无的青烟,那是烧炭的烟。不同的柴火,会从烟囱冒出不同色泽的烟缕,而升腾的形状也迥异,有粗壮的,直冲云霄,有悠然细腻的,慢慢上升。村里的人,用不着看炊烟的形状,光凭烟味,就分得出烧柴的类别,是新柴还是陈柴,甚至知道是谁家的烟囱冒出的青烟。

粪的味道,在乡村是最普遍的,像土地的味道一样,村村皆有,最是平常。牛粪,狗屎,鸡粪,羊粪,飞禽走兽本身的味道混合着粪味,不知从哪个角落弥漫而来,穿透神经,不仅仅是鼻子,浑身上下似乎都是粪味了。这粪味,村里人虽不喜欢,也不厌恶,离开村庄,长久闻不见时,便感到心底空落落的,像被悬空吊起,没有了往日的踏实感,仿佛看不到日出日落,星斗满天一样。这世界忽而大了起来,大到了想象之外,而自己愈来愈渺小,没有一点安全感、自豪感,便觉得陌生、烦躁。一踏上乡村的土地,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甚至有些刺鼻的粪味,簇拥而来,浑身便舒坦起来。

我爷爷喜欢拾粪,挎着粪筐,村里村外转悠着,羊粪蛋也拾,拢在一起,双手捧在筐里。回家后,倒在下板院粪坑,有大牛粪片子,特意拣出来,摆在东院柴火堆旁,晒干了,等冬天烧耳窑炕。冬天里,取些回来,在黄毛柴火上,放两块干牛粪片,烧成了起面发糕一样,上边满是窟窿眼睛,还不灭,一吹,红了起来。我爷爷夹一块,放在长条木烟灰槽里,点水烟抽,猛一吸,烧焦的灰牛粪块红了起来,遇上水烟,发出咝咝的声音,这时候,满窑全是牛粪味,习惯了,并不难闻,就像烤发糕饼子的味道。

孩子们喜欢捡干羊粪,画上格子,玩点羊窝,和下围棋的快乐一模一样。

我们村子的味道,和其他村庄最不同的,是一种鱼腥气,自然,和海边的渔村是两回事。夏日里,村中低洼的地方,大雨后积满了水,村里人叫蚂蟥坑,没几天,坑里生了蝌蚪、青蛙,还有一种叫泥鳅。其实是和真正的泥鳅并不一样的翻皮,长得和地窖里的土鳖一模一样,不过是生活在水里了。泥水坑散发出一股股的鱼腥味,特别浓。遇上阴雨天,或刮东南风时,从河湾吹来的风,本身就带有一种湿泥气的鱼腥味。村里村外的庄稼,似乎很喜欢这种味道,最浓烈的时候,谷物摇曳着,仿佛手舞足蹈,显得特别快乐。

而我最喜欢两种味道,走进老家土窑,随便就闻得见,一种是吸旱烟长久后,烟锅散发出的烟屎味。村子里蚊虫多,身上叮得到处都是,肿起一串串一片片的小疙瘩,红红的,痒痒的。爷爷拔下烟锅头,挑一点黑油油的烟屎,抹在红肿处,过一夜,全消散了。后来,我就喜欢上这味道,一嗅见,浑身便舒坦起来。还有一种是老腌菜的味道,每年秋天,家里要腌几大瓮咸菜,有萝卜,有白菜,瓮里的菜发酵后,便散发出浓郁的腌菜味,虽然,愈来愈淡,到后来,若不细闻,几乎嗅不到了,吃时自有香咸味。但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腌菜味,老腌菜味,我特别喜欢,一直喜欢,一闻就开胃。多少年后,已经习惯了城里人的生活,但无论在家里还是下饭店,总喜欢要一盘凉拌大腌菜丝,哪怕是不吃一口,闻一闻就香极了。

乡村的味道,虽混杂,零散,但却有一股无形的气韵,浓浓的,笼罩着乡村。这味道,日积月累,弥漫,沉淀,便形成了乡村的灵魂,仿佛每个女人的体香,每个村庄便有了自己的村香。

金属

乡村是柔软的。乡村亦是坚硬的。

在乡村,柔软的东西很多,炊烟、柳絮、溪流,俯拾即是。甚至还有许多,不胜枚举,非置身其中而无法感受到的柔软。

坚硬的东西也有,目光随意所触,就不在少数,铁砧、镰刀、烟锅,还有田埂路边闲置的锈石,更不用说许许多多,无形而有质,能感觉到的坚硬了。譬如寒风、牛劲、犟八头,诸如此类,的确不在少数。

看得见的柔软,摸不着的坚硬。

在流浪城市,或者说蜗居城市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乡村,悠然,宁静,闻的是乡间的味道,触手的时有坚硬,但却相当温暖,有种烙乎乎的感觉,像儿时家里的土炕,硬而温暖。和城市的坚硬是两回事,水泥钢筋的坚硬,硬而脆,经不起岁月的捶打,终将支离破碎,土崩瓦解,且从始至终,摸着是冰凉的,绝对远离温情,连那裂变的声音,也是坚硬的,猛然间乒乓两声,撕裂一样,之后是漫长的沉寂。

不仅仅是童年,多少年后,胡须变白了,但记忆深处铁匠铺的铁砧,依然是那么坚硬。火红的炉焰,映红二铁匠紫红的脸膛,汗水淌成数不清的小溪,那满含笑意的脸庞,依然灿烂、阳光。坚硬的铁砧上,是需要锻打的火热的铁块,忽红忽白,闪烁着,浸水后发出咝咝的脆响,冒起股股白烟,来不及弥散就消失了。伴随着风箱嗒嗒急促的呼吸的,是叮叮当当,捶打铁块铁片的声音,千百万下,渐渐变了模样,成了铁锹、镰刀,甚至马蹄上钉的铁掌,铁砧依然如故,丝毫未损,发着幽光。去捡拾掌眼钉下的小铁砣时,我曾迷惑地问过二铁匠。铁砧是不是铁做的,生铁。回答得斩钉截铁。小铁锤轻轻一碰,铁砧荡起清脆悠长的回音。生铁也是铁,但在铁匠铺里,就成了村中,起码是我印象中最坚硬的东西。连从地主家没收归公的锡壶铜勺,也没有那么坚硬,壶上雕刻的花草磨得模模糊糊,铜勺早磨成瓢嘴了。

同样,在铁匠铺里原本有些柔软的镰刀,一旦出了炉,就坚硬起来,没有一丝锻淬时的柔软。刃上的钢,闪耀着光,在田野上荡来晃去,四射着,不知落在哪里。那闪光的源头,一样闪亮,还相当锋利,哗哗哗,大片的谷黍,风吹雨打不倒的谷黍,一会儿就躺倒一片,成捆地堆积着,失去了鲜活的生命,枯萎,柔软起来,任其蹂躏,似乎再没有一丝反抗的力量。有一年,暴风雨夹着冰雹,铺天盖地袭来,绿麻东倒西歪,谷黍拦腰折断,泥浆在杂乱的田里淤积,流淌不开。太阳出来了,天穹瓦蓝瓦蓝,又高远起来,人们讶然发现,卧倒的绿麻竟慢慢爬起,站立,折断的谷黍从断处吐出新芽,茁壮成长。这就是乡村,柔软时柔软,坚硬时坚硬,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四季,我感受过河水的柔软和坚硬,山洪暴发,河水四溢,疯狂到吓人的地步,大树连根拔起,卷稻草一样卷走房屋。

那印象,永远定格在我脑海,大多时候是凝固的,金属物体一样,挥之不去。我这才知道,坚硬的不仅仅是金属。虽然,乡村的整体,似乎并不是坚硬的金属组成的,像土,像水,像树木,在我的意识里,一直是柔软的,土捏的瓦盆瓮罐,伐倒的树木做就的洋箱炕沿,比较坚硬的山枣树根,依形就势雕刻打磨的小玩意儿,更不用说砍下的柔软的山条儿,一旦编成箩筐,竟坚硬起来,像铁丝一样难以折断,断处是一道雪白的茬口。但这些东西,非金属的东西,毕竟还是柔软的,经不起岁月的磨砺,终了是一堆废柴,生火了。

自然,有时也未必尽然。但坚硬的镰刀,碰在石头上,闪着火花,发出金属的撞击的声音,刀丝毫无损。但却在众多的谷物割倒的同时,镰刀刃钝了,卷了,甚至出现了豁口。我爷爷有块祖传的磨刀石,又长又厚,不知磨过多少镰刀,给我也磨过,磨石磨弯了,中间成了一道洼,很像我们村落的地貌。我爷爷说,镰刀磨薄了,没了刃子,像月牙了,也不知换过多少茬了。金属的坚硬,加入了力的作用,其坚硬,看来也不是长久的。废镰刀片子,丢在一边,不知不觉锈了起来,锈迹斑斑,成了废铜烂铁。

在我们村,很难见到大块的石头,即便有,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是从别处搬运来的,虽然有的已久远到记不清年月了,老人们始终坚信,那不是村中的原石,是来路货,尽管来路已淹没到无可考证。村里村外,也不是没有石头,土生土长的也有,譬如锈石,锈迹斑斑的石头,褐色的,上边是黄锈,一层一层,深深浅浅,有的恐怕已锈到骨子里去了。几辈人一直叫锈石,却一直又说,那不是石,是铁,上边的黄,明显就是铁锈。这锈石,的确坚硬如铁,不像村里另外一种石头,风吹雨打,或者是河水的浸润冲磨,早没有棱角了,成了光滑圆润的卵石,取一块压在腌菜缸,浸透盐水的萝卜就不再浮起。锈石依旧是最初断裂时的模样,默默地经历了多少代,没有人知道,但那断裂处没有一丝变化,刀割一般,齐整,茬口锋利。村西沟口,有一块锈石,四四方方,并不规整。有年轻人高举八磅大铁锤,从一处薄薄的断口处猛敲,叮叮当当,抡起落下,足足二十多下,锈石纹丝不动,黑亮的铁锤,沾满黄色的铁锈。锈石和铁匠铺的砧子一样坚硬,夏日里,到黄昏时触摸,还有烫手的感觉。

坚硬的,还有我爷爷的烟锅,以及打火的火镰石。比之锈石,甚至较小一些的铁砧,烟锅和白亮的火石,简直是重孙辈了,小得可怜,可那坚硬度丝毫未减。烟锅不像是铁,是合金,但我爷爷坚持说是铁,是白铁。至于坚硬到敢和生铁硬碰硬的火石,白亮晶莹的白脑石,自然是货真价实的石头了。烧红的烟丝,咝咝地作响,连空气都仿佛燃烧着了,小小的烟锅纹丝不动,只留下淡淡的褐色的烟尘,一擦就去。

乡村的金属尽管很多,但细细归类,却发现,其实并没有多少,斧头、铁锹、镰刀,总归是铁。许多东西,还是来自于最普通的水土,像陶罐、笨碗,烧得发硬的炕板,虽然也有着金属坚硬的一面,但毕竟不是金属。像老人们说那孩子头硬,就夸为铁头。打炕时取下的炕板,烧得黑红,铁锤敲击,几下才碎成拳头大的块。村里人洒上水,冒起黑烟,浸透了,拿木榔头一敲就碎,碎成面面,做了肥料,撒到田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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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金属,多像木讷的村民,淳朴,坚实,大多时候默默无闻,静静地存在着,千年如是。一旦坚硬起来,比铁还硬。

亮光

亮光,是瞬息的,稍纵即逝的。亮光前,是沉闷悠远的黑暗;亮光后,是黑暗悠久的沉寂。亮光,是散碎的,成片的,像鱼鳞,跳跃的闪闪烁烁的光斑,闪亮到极致,便渐渐暗淡,消隐了。不经意中,又闪亮起来,在期待中,却久久沉默着,有足够的耐心,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这就是亮光,虽然并不是亮光的全部。有许多亮光,我们见识过,且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以为本来就是这样,譬如星光、灯光,甚至幽夜里磷火闪烁,鬼火飘忽,明灭光亮。但依然有许多亮光,我们从未经见,深深地,或浅浅地隐藏在我们平日并不注意的角落,或许是我们看不见却距我们很近的空间,咫尺天涯。可以说,哪里有黑暗,哪里便有亮光,即便是光亮的地方,也有更亮的亮光,只有在闪亮的瞬间,你才讶然,亮光,亮光,这就是亮光。

亮光的存在,实在久远,久远到创世纪的前夜,透过混沌的迷雾,猛然划破天穹,闪亮时,一下子照亮整个世界,心便亮了起来。但那毕竟久远了,久远到成了一个传说,或者是神话。那不是我们的亮光,还不如身边的亮光真实,切菜的钢刀,翻转时,刃上闪出一道亮光,很像老爷爷犁地时犁铧映射出的光,在湿漉漉的土地上跳跃一样,刃上的光劈在雪白的墙上,留下的只是影子,没有刀痕。况且,在又一次的翻转中,瞬息,消逝得无影无踪,来不及也无法追寻。近的如此,远的亮光一样扑朔迷离,有段日子,村南梁上的荒地,出现了一道亮光,一动不动,像一条巨型带鱼,显然不是太阳光映照的,阴雨天也出现,更为明显,像鱼遇见了水,在游动。好多回,我走近发光的坡地,什么也没有,和过去一样荒芜。但可以肯定,那亮光是存在的,后来消失了,没再出现。我们始终无法捕捉到亮光的影子,更不用说亮光本身了。一面镜子,里边有自己的影子,以及真切却并不真实的物件家什,存在于亮光的空间里,看得见,却摸不到。偶尔从里边冒出一缕亮光,同样映在墙上,比墙还要光亮。这时,你也明白,什么是亮光,却同样无法捕捉到亮光,在你伸手的时候,亮光包裹了你的手臂,手臂没有发亮,反而更暗淡了。正当你不知所云时,亮光消失了,是消失在平整无瑕的墙里边,还是退回到原先的镜子里,我想过,却想不通,没有准确的答案。

亮光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聚散离合,明灭暝合,探之愈深,愈模糊起来,难以言说。夸父逐日,是个神话,但也蕴涵了上古人类对亮光渊源的追寻,无止无境,终于渴死半途。于是,人们发挥想象力,尽情猜测,在遥远的海上,高大的扶桑树边,有一个禺谷,就是太阳的故乡,从那里起起落落,巡视天下,将光明带给世间。

然而,我们所感受到的,更迷惑不解的,并不是阴阳转换的亮光,如太阳月亮,那亘古就有,轮流值日,白天黑夜,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然,恬淡。我们所感受到的是另外的亮光,稍纵即逝,偶尔闪烁,又无法捕捉的亮光。

我曾经闭上眼,躲避太阳强烈的光芒。黑暗在瞬间弥合来,又弥散去,反反复复,淡红的,虹黄的,温柔的光斑,波光似的蜂拥着,在眼前跳跃起来,将闭上眼弥漫来的黑暗割裂了。那亮光明明灭灭,闪闪烁烁,似乎比夜空中璀璨的星光还要明亮,没有那么高远清凉,暖暖的就在身边,几乎融化了黑暗,黑暗染成了银灰色,水一样地流淌着,溢满整个空间。

那时候,我的心豁然开朗,像经过漫长的跋涉,走出绝壁峭立的大峡谷,来到一片开阔地,看不见太阳,却溢满阳光,没有光缕,只有同样均匀的亮光,软缎一样铺洒在空间。

有时在无月的夜晚,淡淡的星光阻隔在窗帘外边,我沉入黑暗里,却久久无法入睡。梦中的世界,是光亮的,但显然我并没有入睡,清澈如水,能感觉到生命像虫子一样的蠕动,气息的氤氲弥漫。睁眼,闭眼,不经意间,便有亮光闪现在眼前,虽然是刹那间的,眨眼一般。我确信,我看见了亮光,刀锋一样闪动的亮光,雪白,犀利。可以确认,不是窗外透进的闪电,也不是从窗缝间飞入的萤火虫,闪耀的亮点。这亮光,是不是心灵与黑暗撞击后擦出的火花,是不是脑海智慧的光芒穿透身体照亮空间,拒绝黑暗长久的腐蚀。我不知道,但我确信亮光的存在,真实。

那一天,陪伴着病重的父亲,在医院的病房里,我更确信了有一种亮光的存在。那亮光不是我看见的,自始至终我没有看见,但我却确信无疑,那亮光的真实。处于昏迷中的父亲,忽而清醒了,叫着,屋顶上有亮光闪烁,让我们拉住窗帘,说是这样的夜晚,该睡觉了,要那么多亮光,亮花花的,实在是浪费。他睁大眼睛,一遍遍地伸手摸着,说亮光凝固成了光柱,就在眼前立着,照得无法入眠。时间正值下午,从玻璃窗漫过的午后的阳光,柔润,温暖,几乎没有明显的光影。自然,我也看不见,找不到父亲所说的光柱,更没有屋顶上飞舞的蝴蝶,如光闪耀。

光柱消隐的瞬间,父亲彻底清醒了,重病抽丝一样退去。他还不停地喃喃,那亮光真好,温暖,不刺眼。

我常想,在我们的骨子中,隐藏着一种亮光,那亮光,在生命的内外,存在着,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几百年了。不知什么时候,就闪亮起来。再往大一点、远一点说,在通往历史和未来的空间,也有亮光,闪烁,那便是假想中真实存在的时光隧道了。

亮光,黑暗。黑暗,光亮。

主次

站在乡村的土陵上,我常常想,主次是不言而喻的,是自然界中自然有序的生存。再想,其实不然,有人的地方,主次便混乱起来,本来有序的事情,被无尽的欲望燃烧驱使着,不该发生的发生了,这就是主次之争。自古而然,如炎黄之战,蚩尤刑天之争。再往深想,在乡村,起码我生活过的儿时的乡村,主次是那么分明,又各安天命,默默无闻地生生息息着,这才有了乡村的宁静、安谧,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自然情趣。

乡村的主次,是原生态的,千年如是。譬如乡间有种草,叫车前子,就是一种很明智,活得淡然的草。其本身就普通得很,没有傲人的身姿,也没有艳丽的花朵衬托其威仪,灰绿,矮小,爬地虎一样匍匐在车前路畔,最多爬上稍高的塄畔,从不走进松软的田地。结满米粒的穗子,也平常,随风摇摆,从来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那名字,或多或少就带有藐视的意味,车前头的乖儿子,车辙一样,任车轮随意碾压,仍然蜷曲地生长着。这只是人们的思维,车前子似乎很无所谓,千百万年,就这样默默地生存着,随大自然的变化生生息息,似乎很明白,自己次要的位置,不喜,不忧,不悲,不卑,反而长久地心安理得地存在着,无数的车经过,人们在意不在意地瞅一眼,绝不会产生拔去车前子的念头。

而庄稼,似乎沾了人的光,或者说灵气,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主角的位置。占据肥沃的田野,被四方的地塄框子围住,画地为牢,无声地警告其他植物动物,可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标志是分明的,也不仅仅是警告,有无意有意闯入者,一律格杀勿论,不止一次,一直受到最惨烈的灭门教训,然而总有不屈不挠者,前仆后继,勇敢地闯入。

像有一种野草,叫毛有子,小时候,枝叶和谷物相仿,出了穗子,也有几分相似,是村里人最不喜欢的秕子,总想以假乱真,过主角的瘾。毛有子总是辩解,从本心,并没有争主角的意思,说是说,但却从来都喜欢和最茁壮的谷苗站在一起,昂首挺胸,一比高低。有时候,伪装得相当巧妙,不要说初出茅庐的年轻农人,就是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也被骗过了眼,直到秋天割谷子时才讶然了,但为时已晚,长成高高的谷草,不知道吸收了多少养分,但终究还是上不了场面,成不了主角的。

还有一种草叫老来红,长得五大三粗,霸气十足,将垄间的庄稼挤到一边,压服在腋下,不得不垂下头。尽管,从幼年时,就一次次被锄掉,但地下的根须,甚至拦腰斩断的下半身,在一场雨后,便茁壮起来,从垄背窜到垄间,庞大的身躯,将身旁的庄稼挤得七零八落。深秋,谷物割倒了,空荡荡的田野上,只剩下枝蔓高大的老来红了,愈老愈红,在白霜寒露里挺立着。终于做了主角,如愿以偿地讪笑人们的无可奈何。

对老来红,人们的确有些无可奈何。有的人,割谷子歇腰时,顺手摘一把老来红熟透的壳子,揉碎,轻轻一吹,皮毛飘去,剩下黑色的籽粒,扔进嘴里嚼着,一股油香味飘出,在弥漫的谷香中分外突出,依然像主角。

荒草地上孳生着遍野的白草,又叫青草,总喜欢无声无息地越过塄畔,窜入田间,不知不觉就窜得很远,锄地时,人们有足够的耐心,将白草锄掉,将草根,带须的草根挖断。躺在地下的白草根,除非能连续暴尸三日,不然,遇见一个阴雨天,便又一头扎入地里,从根节处冒出小芽,不久又长成了青草,一簇簇,一片片,很快就蔓乱了。尽管这孳生的白草,在大自然里,甚至沃野上,永远成不了主角,但却相当讨厌,连驴马这样的牲畜,不到万般无奈,也不会吃白草的。即便吃了,化为驴粪蛋,也还是鸟窝一样的白草节,化不成粪的。

并不是所有的窜入田地的草,都是那么讨人厌,都想争主次的。像苦菜,就很知趣,还没等谷黍吐芽,就早早从田垄上冒出了头,长出几片绿色的嫩叶。孩子女人便踏着春风,挎着篮子挑苦菜了,沾了一手的苦菜奶,初时乳汁一样的白,粘了土,很快便黑了起来。苦菜从来不喜欢干硬的地方,像芨芨草非干硬如铁的旮旯里角不长,苦菜就喜欢长在沃野,松软的田地里。等农人锄地时,地里的苦菜几乎挑光挑尽了,塄畔偶尔有几苗,也抽了苔,花期已过,花托上黄晶晶的花朵,早不知飘零到哪里去了,只剩下毛茸茸的球儿,在风中摇曳,不久也飘飞了,籽儿散落得四处都是,混在土里,看都看不见,静静地潜伏着,只待明春再发。

苦菜虽早早侵占了田园,却只是做了人们喜欢吃的野菜,甚至帮助人们度过了灾荒年份,却从来没有争主角、占地盘的意思,很懂得自如地退缩,还时不时地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伸出的锄头,有时也不忍心了,就这一念之差,弱小的苦菜竟生存下来,留下了数不清的种子,生生息息,绵绵无尽。

无论争与不争,庄稼和草的位置,在人们的意识里,永远是明朗的。再美的草,一出自人的口中,便多了个野字,野草,将野的身份彻底确定了,无法更改。但这种主次观是人为的,大自然似乎并不认可,千万年来,一直在一片蓝天下共同生存着,无序而有序,可以说,一直有序地生存着,自然,无为,恒远。

诗人白居易发现了这一现象,作了最浅显,也最生动,同样也最深刻的表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

况且,人们的观念有时是那么不可理喻,顽固,霸道,同样是谷黍,若是头年散撒在地里,第二年长出来的禾苗,就成了野种,不再是主要的了。

同是禾苗,紧紧相依着,主次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见过农人锄田时的拔苗,跟在我爷爷身后锄,讲解了多少遍,最种也没有学会,只记住了一些有趣的名称,像斑鸠跌蛋、小鸡抿嘴等等。明明紧挨着的两棵禾苗,一高一矮,按理留高去矮,是人之常态,但经验丰富的老农,在一瞥间,心意已决,有时竟留下一棵矮小的,说是有发展前途。在瞬息间,农人们似乎看到了遥远的秋意,看到了两棵禾苗秋天的身姿。这无形的身姿,却在有形的空间存在着,超越了时间的范畴。

其实,大自然一直就是那么奇妙,只不过,像我一样多年远离自然,生活在人造的城市,目之所见,手之所触,人造的东西太多了,连本属于大自然的天空,都蒙上了人造的厚纱,变得朦胧迷离起来,月隐星稀。相对而言,乡村离大自然很近,或者说,本身就沉浸在大自然中,而人,有时都被大自然同化了。

与庄稼野草打了近八十年交道的我爷爷,常对我说,田野里,有一种有用的草,就有一种和它相似的无用的草,像麦子和老鸦麦,毛有子和谷子,数都数不清。有时,一种是有毒的,另一种相似的,正是克毒的,且生长在并不远的地方。就像石头一样,看似一模一样,有的就是宝石,有的就是假宝石,真真假假,谁是主,谁是次,明白的并不是人们,恐怕只有造物主知道根根底底了。如来佛戏说真假孙悟空,揭穿六耳猕猴的渊源。

站在空旷的原野上,远山近水村落尽收眼底,忽而似乎都小了起来,相对于苍茫的大地,辽阔的天空,都成了小小的棋子。我曾玩耍过的湖泊,浩渺无垠,波光潋滟的湖泊,竟像一面小圆镜,躺在手掌中,闪着亮光。

听了爷爷的话,我久久无言,忽而疑惑起来,人,究竟是不是自然中的主角呢?胡作非为,往往不由初衷,带来无穷的祸患,祸及自身,殃及池鱼,譬如水患、干旱,甚至地震、沙漠化、虫灾、变异的自然,看似天灾,其实追根溯源,无一不是人祸。而人却从不反思,更不改悔,却一味怨天怨地,以大自然的主子自居了。

这时,空旷的天穹下,静静的火山丘,在夕阳下闪着幽蓝褐红的光,愈发深厚沉寂。田野上的庄稼野草,很难分辨了,随风轻轻摇曳,相安无事,似乎并没有多少争执。一只大雕,黑糊糊蒲扇一样的大雕,在苍天上盘旋,不时鸣叫几声,划破乡野的寂静,像水中荡漾起涟漪后,水圈弥散向远方,反而更宁静,更悠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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