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的西湖

2011-12-25 09:57沈苇
天涯 2011年5期
关键词:雷峰塔西湖杭州

沈苇

第一位女士是一条白蛇。

她在断桥下修炼了五百年,因吃了吕洞宾的汤圆(一粒仙丹)而有了化身为人的功力。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白娘子”。白娘子在清明游湖时爱上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后生,他叫许仙,从此开始了一场如泣如诉、感人肺腑的人妖恋。

白娘子的对手是乌龟的化身——一个又黑又粗的莽和尚,他叫法海。他专与白娘子做对,几次使她显出原形,最后将白娘子镇在雷峰塔下。而法海自己的结局是被关进了螃蟹肚子里。

这是西湖民间传说中的白娘子故事。历代的文人创作,使“白蛇传”在大量涌现的话本、小说和杂剧中有了多种变体,白蛇的形象也经历了一个演变和升华的过程:蛇性渐渐消失,越来越人性化、女性化,也越来越可爱生动。蛇妖变成了蛇仙——一个不留恋天上仙境而热爱人间天堂的蛇仙,她就像我们身边的姐妹。

据说法海在净慈寺镇守雷峰塔时留下四偈:“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宋、明、清,都有见证者报道,在雷峰塔和雷峰塔附近,看到了神秘的大蟒蛇。1924年9月的某一天,西湖南岸一声巨响,雷峰塔轰然倒塌。鲁迅先生深受鼓舞,两次撰文,欢呼雷峰塔的倒掉。2002年9月,一座现代化的装有电梯的雷峰塔又建起来了,如果鲁迅先生还活着,他会作何感想?

第二位女士是一名妓女。

她就是六朝时期的苏小小。一首南朝乐府民歌《钱塘苏小小歌》脍炙人口:“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人力推着走的油壁车正是她的小小香车,她乘着它,在西陵一带优哉游哉。她深情地爱过那位骑青骢马的负心郎,资助过一位名叫鲍仁的落难公子,在地方官吏的宴会上即席赋诗,展示她骄傲的才情。

苏小小有貌、有情、有才、有识,是智慧与美貌兼具于一体的化身。也许一个美人并不需要晚年,她夭折的命运正是对美的造就。苏小小香消玉殒于风华正茂,留下最美的青春底片,在时间中不会褪色。

在后世文人眼里,苏小小是不死的美人,不愿承认她“昨日树上花,今朝陌上土”的事实,觉得“芳魂不肯为黄土,犹幻胭脂半树花”。曾在杭州当太守的白居易就说:“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六百年后,到了宋代,一位名叫司马才仲的洛阳人还与苏小小发生了一段离奇的人鬼恋。司马才仲在洛阳时,一天午睡,梦见一位美人为他唱了半首词。五年后他到杭州做幕官,请朋友续了后半首。自此以后,这位美人每晚必来与之同床共眠。他觉得奇怪,与同事谈起此事。他们都说:“公廨后有苏小小墓,得无妖乎?”不到一年,司马才仲就得疾而终。

一千年后,一位江南诗人徘徊在冬日的苏小小墓前。苏堤一带已被寒冷梳理,桂花的门幽闭着,忧郁的钉子也生着锈。他如同一位恋尸癖婚礼上的新郎,举止轻狂、艳俗,置身于精雕细琢的嗅觉,像被悲剧抓住的鬼魂,与风雪对峙着。他祈愿自己有足够的福分、才华,穿透厚达千年的墓碑,用民间风俗,大红大绿地迎娶已逝的美人——把风流玉质娶进春夏秋冬。

在西泠桥畔的慕才亭,亭柱上有这样一幅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这是对苏小小的最高赞美,也被誉为洋洋大观的西湖楹联中最出色的一幅。

第三位女士已化身为蝴蝶。

她就是女扮男妆的祝英台,与梁山伯一起到杭州凤凰山上的万松书院求学。同窗数载,情同手足。在十八里相送的返乡途中,祝英台多次暗示梁山伯,自己是“女红妆”,可惜这头“呆头鹅”不开窍,直到临终时才恍然大悟。

据称,专家们现在已找到从杭州万松书院到宁波梁祝公园的“爱情之路”,找到了十八里相送的候潮门、贴沙河、双照井、观音堂和七甲渡,然后沿钱塘江进入浙东运河,就能到达梁祝的家乡。

化蝶,是爱的终极之美,是爱的凤凰涅槃。梁祝悲剧,被誉为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江南,老人们看到双飞的蝴蝶时,总会说:“哦,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

还有第四、第五、第六位……的女士:《断肠集》的作者、女诗人朱淑真、花魁女莘瑶琴、削发为尼的琴操、孤山别墅里的恋影者冯小青、李渔家班里的女乐、戴望舒笔下的丁香姑娘……有名的与无名的,共同构成了西湖人文中的女性背景。阴柔、温婉、细腻之美浸润着西湖的山水,如此,苏东坡才会把西湖比作西子,才会写下: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里是尘世许诺的天堂。

这里是马可·波罗所说的“天城”。这位伟大的旅行家说,它的庄严和秀丽,堪称世界其他城市之冠。

西湖无疑是属于女性的,是女性之美的化身。山入城,水入城,山水的灵气与城市的底气相融,构成了杭州的天生丽质和不凡气韵。西湖之美取自山水的眉目、女性的眉目。所谓点睛一笔,眉目传情,水光潋滟,等等,正可用于西湖。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西湖,杭州将是死气沉沉而不值得居住的。

西湖之美取自节气、阳光、雨水、植物、花卉,当然还有爱情、传奇、湖中的倒影与轻叹。四季登场的花卉是盛开不败的女子,堤岸、湖水、断桥与长桥,正好做她们的“T”型台。“正月梅花是新春,二月杏花叶儿红,三月桃花红飘落,四月蔷薇花儿香,五月石榴端阳跟,六月荷花伏中生,七月凤仙巧营生,八月桂花是中秋,九月菊花重阳中,十月芙蓉小阳春,十一月水仙盆里青,十二月腊梅冷清清。”(《杭州民歌》)还有白玉兰、郁金香、樱花、杜鹃……组成西湖的四季花环。真可谓“四面青山皆入画,一年无日不看花”。

西湖之美需要疏浚。不疏浚的西湖是一潭死水,疏浚后的西湖就是碧水和活水。正如女人,疏浚的女人是洁净的土地,不疏浚的女人是可怕的沼泽。

白居易和苏东坡这两任杭州太守,更多不是因为他们描写西湖的诗篇,而是对西湖疏浚作出的贡献,而被人们纪念和称道的。白堤和苏堤,既是他们个人的户外作品,又是西湖颁给他们的勋章——漂在西湖的绶带。

白居易和苏东坡之后,治理西湖第一人当属明初杭州太守杨孟英。他亲自指挥疏浚,历时152天,用了670万个工日,拆毁被占田荡3481亩,使西湖恢复了往日生机。

我见过西湖疏浚的场面。湖水抽干了,黑兮兮脏乎乎的湖底裸露出来,好像西湖的内脏暴露出来了。淤泥、垃圾、残荷、死去的水草,捡螺蛳的妇女的面孔……你会想起法海和尚的偈语:“西湖水干……白蛇出世。”没有了水,干涸的西湖是丑陋的,让人无法忍受的。——水是西湖的灵,西湖的魂。

西湖是演出人妖恋、人鬼恋的暧昧剧场。千百年来,这个湖水剧场不知上演了多少肝肠寸断、如歌如诉、感天动地的故事。它是从时光深处,从那些迷人故事的深处,升起来的一个湖泊。相对于别的湖泊,她不是一个母性的怀抱(她的确缺少一点母爱精神),更像青年女子的婚床。她保持着青春期妩媚秀丽、率性纯真的风韵,并且要永远保持下去。

——一个静止在青春期再也不愿成长的湖。

有时,西湖就像我们青春期的一场疾病。每次去杭州,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她。莫非我是在回避生命中的某种疼痛?胡适在《西湖》一诗中写过:“十七年梦想的湖,不能医我的病,反使我病的更厉害了!”忽然想起,我离开浙江移居新疆,恰好十七年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吹得人沉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西湖养育了一种女性化的享乐主义——无边的风月。

在西湖的湖心亭,有一块著名的“虫二”碑,意为“风月无边”。

南宋杭城,户二十多万,人口百万有余,俨然已是全国第一大城市。物质富饶,商业繁荣,生活奢靡,感官主义蔚然成风。到处都是瓦舍、酒楼、歌馆、茶坊,到处都是饮宴、歌舞、美妓,如同一个不会结束的狂欢节,如同国破家亡前的自暴自弃。一个“温柔乡”,一只“销金窟”,一座歌舞升平之城。“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周密在《武林纪事》中说,歌管欢笑之声通宵达旦,往往与清晨官员上朝的车马相接,即使是风雨暑雪天也不例外。柳永写杭州“市列珠矶,户盈罗绮,竞豪奢”,他本身也是一个“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的风流家伙,晚年穷困潦倒,流落街头,是好心的歌妓们集资买了棺木,为他下了葬。

元代,来自北方草原的统治者们也迷恋上了这个“温柔乡”。马可·波罗说,在湖上寻欢作乐,是这个城市君王的习惯。他造了许多游艇、画舫,它们油彩斑斓,五光十色。这是旅行者向往的城市,“他们沉湎于眠花宿柳的温柔乡中,真有乐不思蜀之感。但一回到他们自己家里,他们不说到过杭州,而说自己曾游过天堂,并且,希望有朝一日,能重返这个人间仙境。”

享乐主义是一场瘟疫,四处传播,无孔不入,它同样传播到了阴间。马可·波罗描写了那个时代的葬礼:把许多纸扎的男女仆人、马、骆驼、金线织成的绸缎以及金银货币投入火中。他们相信,死者可以在阴间享受这些物资和奴仆之利。

十七世纪,美食主义开始抬头,杭州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酒肉天堂”。那时的妓女,如果会做一手好菜,就会身价百倍。美食家们“耽耽逐逐,日为口福谋”。在《陶庵梦忆》一书中,张岱一口气列举了五十七种时常出现在杭州宴席上的土特产。它们当中有苏州带骨鲍螺、嘉兴马鲛鱼脯、塘栖蜜桔、萧山杨梅、龙游糖、台州瓦楞蚶、浦江火肉、东阳南枣、山阴河蟹等,还不包括从北方来的奇珍异味。

郁达夫对上个世纪初杭州人的评价是:“外强中干,喜撑场面;以文雅自夸,以清高自命;只解欢娱,不知振作。”

当然也有例外:李叔同在虎跑削发为僧,遁入空门。隐居孤山的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更遥远的,葛洪在葛岭上砌炉炼丹,一心求仙得道……有人说,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态度就是世界对待他的态度。那么,对待西湖的态度就是我们对待世界、对待人生的态度。有人沉湎于西湖,有人在西湖上狂奔,有人转身离去,仿佛要摆脱某种诱惑……

我总觉得西湖可以属于女人、老人和孩子,唯独不属于男人。对于女性来说,西湖是一个唯美的剧场;对于老人来说,西湖是一个归宿性的墓园;对于孩子来说,西湖则是一个新生的襁褓。而对于男人们,西湖这个感官与欲望的渊薮,会把他们的骨头变成脆骨、软骨和无骨。西湖是对他们的消磨和解构。

我想起西湖边的女性,她们在一个爱的深潭里沉浮挣扎,在一个美的祭台上赴汤蹈火。她们的泪水混合着雨水,夺眶而出。她们失败的爱情就像雨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注入西湖——一个欢笑与悲伤的容器。因此不必担心,西湖是不会干涸的——

你总在恋爱,所以要参与到雨水的哭泣中去

雨水太多了,再加上你晶亮的一滴

一种放肆的美,便溢出波光潋滟的西湖……

——沈苇《杭州,一个故园》

风月无边。杭州依然是“欲望那绚烂的豹皮所覆盖的城市”。

生活在这座城市的男人们是无边风月正统的奴仆,是人妖恋和人鬼恋的直系后裔。有时有点厌倦,有时想抽身而出,感到爱情如同快餐和报纸花边新闻,向着消费主义投降,在百无聊赖和东张西望中,已丧失经典爱情那种榜样的力量和不可重复的美感——经典爱情已淹死在西湖里了。

后现代花花公子们出没于西湖边的酒吧、茶楼、夜总会,在一种无法摆脱的轮回中绕湖驾车狂奔,朦胧目光中是一个幻觉的南宋,一个酒肉天堂里的竞技场。有时喃喃自语:斯世何世?有时睡去,有时惊醒,仿佛受了寒风的袭击,打着哆嗦,像一阵虚无,飘落到西湖这只绝世的婚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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