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西人事

2011-12-25 09:57江子
天涯 2011年5期
关键词:货郎天宝大水

江子

赣西人事

江子

水手

有必要说出的是,住在村子中央井边的,王天宝和王大水父子俩,是和我们村大多数人不一样的人。我们村的大多数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王天宝和王大水两父子,是水上跑货运的水手。我们村的大多数人,一年到头几乎足不出村,活动半径不出百里,而王天宝和王大水父子,整天跨江过海,往返于南昌、九江、南京、上海甚至大海港口之间,是村里真正的江湖客。每隔一段时间,王天宝和王大水父子就要告别村庄,从赣江出发,乘着他们的大货轮,载着各种各样的货物,在江湖河海中飘荡。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三四个月,他们才回到村里,醉醺醺地出现在村里人的面前。他们的生活,工作,他们看到的沿途的风光,各个港口的习气,是村里人所不知的。他们偶尔谈到南京夫子庙的小吃,鄱阳湖暗藏的漩涡,南昌滕王阁的琉璃瓦,天津狗不理包子的味道,村里人没有见过,也就似懂非懂。他们的身体,会散发出一种可疑的海腥味,或者说,是一种水的腥甜的气息。他们的脸,是一种比古铜色还要黝黑的黑,一种沉着的、经年历久的发光的黑色,他们的眼神,有一种与村里人不同的迷离、飘忽和魂不守舍的质数。他们的鼻子,类似于后来在电视里看到的西方小丑的扮相,总是呈现出鲜红的色泽,人们称之为“酒糟鼻”,那是长期喝酒的缘故。的确,即使是回到村里井台边的家,他们一天到晚也是醉醺醺的。不过,王天宝喝了酒会更沉默,王大水喝了酒爱说话。远远地两父子都脸色酡红地走来,王天宝的脚步要沉稳得多,王大水却高一脚低一脚,好像他脚下的不是大地,而是动荡不安的水域,或者是天上的云朵。喝了酒的王天宝八成是回家睡觉,王大水却偏要在家门口的井边,和打水的人逗笑,借着酒劲远一句近一句地说话。他会说起某某码头妓女的行情,前次出航的见闻(1998年长江决堤,他们正在九江。目睹了洪水的肆虐,汹涌),说到后来,就完全是信口开河,语调里充满了戏谑和顽劣孩童般的胡搅蛮缠,根本不像一个几十岁的成年男子。王大水因此有了一个外号,叫作“癫子”。村里人都说,王大水在船上怕是憋坏啦!而只过了短短几天,他们就要离开,去他们应该去的地方。他们更像是村里的客人,他们在井台边的家,就像是他们经常经过的码头的一个平常的旅馆。更多的时候,他们的家中,就只有女人和孩子,说得具体点,就是王天宝的老婆和儿媳,以及王大水的儿子。全村人都知道,王天宝的老婆和她的儿媳,也就是王大水的老婆,长期失和,相互之间基本上没什么好脸色。很小的时候,我们去村里的小学读书,在上学和放学都必须经过的井边,经常看到她们婆媳俩吵架。王天宝老婆一副义正言辞的表情,口里喋喋不休,好像她是一名法官,正面对着十恶不赦的坏人。而王大水的媳妇,就像戏台上冤屈的窦娥,一边哭泣一边申诉。“我左掐右算过了,日子就是不对,鬼知道是谁的野种!”王大水的娘愤愤不平,把被子晾在竹篙上,手打得被子砰砰响。“日子怎个不对了?你是不是看到他脸上写了谁的名?”王大水的媳妇涕泪四流,据理力争。“我也是撑船人的老婆,这些年我熬得过去,你就熬不住!”王大水的娘横加指责。每当这时,井边的人就会突然增多,人们佯装去井边打水,而其实每个人都支起耳朵听她们之间的争吵。即使她们每次吵架,翻来覆去都是这么几句话,人们都依然听得津津有味。而我们孩子就会肆无忌惮,围在她们身边,听她们吵架。久而久之我们自然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她们的争吵,为的是王大水三岁的儿子。王大水的娘总是以为王子杰不是王大水的种,而王大水的媳妇认为她的婆婆在毫无理由地诬陷她。她们争论的焦点是“日子”。王大水的娘想抓住这个问题不放,而王大水的媳妇虚与委蛇,在这个问题上迂回躲闪。王大水的娘所说的“日子”指的是什么呢?所谓日子,难道还会有更加深刻的含义?我们向大人问起,大人们不是斥责就是缄口不言,这多少让我们疑惑,直到长大了才暗暗释然,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赣江,沙浮水浅,已经不可能再乘得了数百吨的大船了。王天宝和王大水,我已经是多年不见。据说王天宝年岁已大已经不再撑船,而王大水还在做老本行。不过,因为赣江水浅船行不便,回家艰难,他们已经把家搬到了上海。去过上海的人说,王天宝的老婆和他的儿媳,已经不再争吵,一家人过上了貌似其乐融融的日子。只是王大水的儿子王子杰,就是曾经被他祖母怀疑是野种的孩子,命运发生过戏剧性的变化。早在几年前,我们村的人认为,全村最有钱的人,是在上海做生意的王子杰。人们传说,他每年的收入,有数百万元之多。村里去上海找过王子杰的人说,王子杰用来招待同村人的酒席,一桌就有两三千元,内容包括海鲜和洋酒。说到王子杰做的生意,有说是做水产海鲜的,有说参与了房地产开发,也有说是做进出口生意的。而不管怎样,人们说起王子杰,都是啧啧的赞叹,为本村出了这样的人物,感到荣耀之至。而现在,人们说到王子杰,言语中竟有了今不胜昔的叹息。现在的王子杰,远不是过去的那个喝洋酒、一掷千金的富豪王子杰了。他成了丧家之犬,一个人从上海偷偷跑到广东,在同村曾经受过他的恩惠的人之间躲藏,今晚在东莞大朗,明晚可能就在博罗的某个小镇上。他隐姓埋名,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而他曾经拥有的财富,早已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有人从上海、广东传来消息,王子杰过去的每年数百万收益,完全来自于他的胆大妄为。他参与了境外走私。几年来,他都没有出过问题。可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拿我们村的话说,走多了夜路总会遇上鬼。王子杰终有一日东窗事发,他的家产被抄没,而他得以侥幸逃过。害怕坐牢的他,并没有自首的打算。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何处是个尽头,只有天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个水手,他的血脉里天生有了四海为家亡命天涯的基因所致?人们不免想起当年他的祖母和娘之间的吵架。如果拥有这样人生的一个人,不是王大水的儿子,那他真正的父亲,又该是谁?

货郎

大人们都告诫说,如果没有大人在场,千万不要与货郎接近,因为他们都是一些歹命的江湖客,他们身上,有太多不被我们把握的东西。大人的告诫让我们害怕,可货郎摇动的货鼓声,以及货担琳琅满目造型别致的商品,有强烈的致幻效果,让我们眩晕。大人又说,那些好看的商品和好听的货鼓声,正是货郎用来迷惑人们隐藏他的别有用心的念头的道具。他会让少不更事的孩子,掏空自己家的钱物——我们隔壁名叫前头的村庄,小名细得的男子,做了两年走村串寨的货郎,原本家徒四壁的他,竟然有一天做起了一幢雕梁画栋的大房子,据说他用少量的便宜商品,换到了几百里外的某个村庄不懂事的孩子从家里拿出的一块金子。得到金子的他立即生意不做,急急往家里赶,原本挨挨等等要半个月的旅程,他只用了三天。这种事情不知真假,不过细仔从此洗手不干,有人别有用心地问起这行怎么不做了,他总是闪烁其词地说当然是因为这行太辛苦啦。也有人说,他趁别人家里无人,干起了偷盗的勾当,偷偷藏之于货担,才迅速积攒了钱财。……不过在故乡赣江以西,做货郎的倒是不多,多的是河南、温州和本省丰城人氏。他们的确是与我们村里的大人不一样的人。他们一般穿深色衣服,那其实是图出门在外耐脏和遮挡阳光的方便,但这正加重了他们的沉重。他们的目光,往往冰冷,充满了戒备。不知是否风餐露宿所致,他们的脸都显得瘦削,颧骨一般要高一些,相貌就有了几分煞气。他们的身上会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好像他们是带了暗器的人。他们的脚步,不紧不慢,又带着一丝歹命人的怨恨,仿佛他们脚下的,不仅是一条无穷无尽的路,还是捆绑他们的绳索。他们的异乡口音,来路不正,让人既心怀疑惧又想入非非。他们是谁?村里的狗,会围着他们转悠,翕动着鼻子,满脸狐疑地望着,而他们身上混杂交错的气息会让它们的鼻子失灵。他们是谁?这些故乡赣江以西的局外人,这些走村串巷的亡命客,会有怎样的悲欢?——如果没有大人在场,千万不要与货郎接近。大人这样的告诫渐渐让我们觉得是吹毛求疵,那些表面上让人疑窦顿生的货郎,并没有一个在我们村里犯下恶行。我们完全放下了对他们的警惕,在货鼓声的召唤下扑向对我们构成诱惑的、货物五彩缤纷的货担,藉此培养我们最初的美学。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

事情的主角是一名货郎和一个孩子。时间正是一个大人不在场的下午。货郎是哪里的,没有人说得清楚,在现场的几个孩子提供的线索极其有限,他们口中的货郎与平日来到村里的并无二致:深色衣服,紧抿的嘴唇,货鼓,五彩缤纷的货担。孩子们在惊慌之中甚至连货郎的轮廓都来不及看清楚,他们嘟嘟囔囔,事件的发生让他们措手不及从而惊恐万状,仿佛一瞬间他们就从孩子变成了记忆模糊的老人。那个和货郎一起处在事件中心的孩子是住村子南边的润根家的水生。那是一个有着无限精力的皮孩子,一个七八岁却已有了“斑斑劣迹”的调皮鬼。当下午货郎摇着货鼓走在空空荡荡的巷子里,躲在一旁的水生用石头砸破了他货担上的玻璃。那类似于童话般斑斓的货担,顿时丑陋不堪——听孩子们讲,被激怒的货郎丢下货担拼命追赶企图逃跑的水生。货郎有一双好脚板,他要逮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并不需要花多少力气——被抓住的水生嬉皮笑脸,动作夸张的挣扎类似于表演,远处的孩子们笑得都要煞不过气来。对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个外乡来的货郎会怎样呢?孩子们都这么认为。果然,货郎松开了水生,然后离开了村子。没有人在意,他脚步的仓促和急切。

水生到了晚上忽然就不行了。这个平日里没皮没脸的孩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让整个村子都非常不安的叫喊。他喊疼。他紧握拳头,表情一反平日里的没皮没脸,五官扭曲变形。他的小小身子,在润根的怀里急遽地翻腾,扭动。润根,这个全村最老实的男人,抱着他的儿子,就像抱着一个点燃了引线的炸弹,一个火焰熊熊的火盆——他因无措和绝望全身颤抖不已。闻讯赶来的老座(赣江以西对拳师的称谓)老四用酒精推拿孩子的胸口,赫然看见一个黑色的掌印。老四摇摇头说,孩子是中了五把钳了!根据孩子们的描述,大人们把凶手锁定在货郎身上。大家都说,那该死的货郎真是心如毒蝎——听到“五把钳”这三个字,在场的所有人无不色变。五把钳,是赣江以西民间相传的封闭人的穴道夺人性命的邪门武功。这种武功在江湖上早已消失多年,有年岁已高的老人说起只在民国时期有人使过。由于这种功夫过于毒辣,掌握者对传人的品行要求十分严酷,哪怕有失传之虞也在所不惜。可是今天,五把钳重出江湖,竟然应在一个孩子身上!

如果没有大人在场,千万不要与货郎接近,否则很可能会带来厄运。大人们的告诫最终得到了验证。中了五把钳的水生没有熬过当晚,他眼睛爆裂,牙关紧闭,七窍流血,样子无比恐怖。老实人润根呼天抢地,口里恶毒地诅咒凶手货郎。村里早有人根据孩子们提供的线索向货郎消失的方向追赶,可是,赣江两岸岔道横行,码头众多,渡口密布,一个人存心要藏起来,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他可以把货担丢入赣江,让河水熄灭货鼓的声响。他可以把自己外面的衣服脱下。他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简单路过或者回家的人,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最后,追赶的人们一无所获地返回,在河堤上,他们无奈地望着流水急速的赣江发呆。有人报告了公安同志。可对这种几乎毫无线索的案子,公安同志又能怎样呢?何况江湖上的邪恶功夫五把钳,法律上从来就没有认同过。可是这个心如毒蝎的恶棍,这个伪装成货郎的魔鬼,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去了哪里?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冤有头债有主,真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到了最后,谁会对他的恶行进行审判?几十年后,当我想起这事,依然怀着当年的疑问。

江子,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在谶语中练习击球》、《入世者手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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