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的耳朵

2012-04-29 00:44和晓梅
大理文化 2012年3期
关键词:耳朵

和晓梅,现供职于丽江市文联,任丽江市作协主席。父亲曾是军人,任职于某炮团,母亲随军在大理州洱源县医院工作,童年时代在军营和洱源县城里度过。曾荣获“春天文学奖”,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新人奖”,获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称号,作品入围“21世纪文学之星”系列丛书。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

最先发现连长耳朵出了问题的不是传令兵,尽管那时他正在和连长通话,可以确定,他已经准确无误地把目标的坐标数据传达给连长。然后,他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重新集中到眼前的两台步话机上,它们正轮番发出刺耳的铃声,来自前线指挥部的数据几乎是一涌而上,他不可以有任何理由的掉以轻心。

最先发现连长的耳朵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一号炮瞄准手,准确地说是他最先感觉到这一点。那一天,当连长叫出“坐标”两个字的时候,如往常一样,瞄准手其实已经基本调整好方位,只需要做一点极其微小的调整,他知道后面的一发炮弹将在纵轴上向前延伸,呈现层进式翻滚的爆炸。短短几秒钟内,目标会在翻滚式的爆炸中成为平地。

每次他都是这样提前做好准备的。

因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瞄准手。

连长的声音好像在破裂的玻璃中穿梭,早在几天以前,瞄准手就觉得连长的咽喉堆放着玻璃,当他挥动着旗子叫“开炮——”的时候,声音是从玻璃的空隙中挤出来的,挤得非常的艰辛,同时他的身体里也在发生一次爆炸,那些堆放在咽喉的玻璃更大地破碎,变成了碎片,变成了粉末,变成了火药的气息,弥散在他身体里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

那天是开战以后的第九天,一号炮瞄准手清楚地记得,也是开战以后第一次激烈的炮火轰击,在此之前,他们没有真正进入战争,几次时间不长的交锋更像是在演练。

再在此之前,他们甚至连前线在哪里都不知道。当部队在一片没有边际的荒地上行走时,他们的方向和目标都是模糊不清的。

那一天,他记不清连长发出多少声“开炮”的命令,也就是说,他已经记不清连长身体内发生了多少次这样的爆炸,直到后来他感觉到连长的耳朵聋了。

连长的耳朵一定经受不了来自他体内的爆炸和炮弹爆炸时互相对击的冲撞力,这一点,炮兵们都有相当的经验。

瞄准手的眼睛离开了瞄准仪,他看见连长握着小旗的手停顿在空中,仅仅只是一秒钟,但在密集的炮火里,这样的停顿显得突兀而漫长。然后,连长的脸上露出一丝犹疑的神色,他的脸上覆盖着黑色的火药和灰尘,但不能遮盖住这样一丝游走的犹疑,它们令人担忧地停留在他的眼中,并混合着一股细细的鲜血缓慢流出。

还有一股同样细小的鲜血从连长的耳朵里流出,但瞄准手没有看见,他已经来不及去看,因为仅仅只是一秒后,连长的小旗挥下来了,那一声穿破玻璃的指令也发下来了,只是这一次,瞄准手没有感觉到他身体里的爆炸,他好像已经失去了爆炸的力量,身体里只有奄奄一息的火星。

那是那天他们发出的最后一排炮弹,瞄准手可以断定,连长给出的坐标是他自己做出的判断,而且没有出错。这样的经验瞄准手也具备,我们说过了,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瞄准手。

有时候,在转动瞄准仪的时候,他会随着手指轻微的转动产生幻觉,他的目光在精微到毫米以下的距离间扩散,于是他看见了灰白的尘土裹挟着灼热的火光,像海啸时浓烈的波浪,翻滚着向前席卷。

过一会,待到一切都平息下来的时候,大地就会留下一些触目惊心的坑,犹如那些在夜里也会睁大眼睛的黑色墓穴。

那天的炮火攻击很猛烈,指导员的战地日记为此做了记载。

有一个高地被敌军布满了强硬的军事堡垒,步兵部队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但还是久攻不破,据说军事堡垒采用的是很原始的方式,但对于不熟知这种方式的部队来说,是完全新式的。

他们发起过好几次冲锋,但都没有成功。

消息不是从前线指挥部传来的,对于炮兵阵营而言,来自前线指挥部的消息通常只有两种:命中目标,或者,没有命中目标。

消息是炮团的士兵自己看到的。

那一天,在炮兵阵营旁边一条通往后方的黄土路上,运送伤员的车络绎不绝地驶过,它们不像是载着人,倒像是载了满满一车高低起伏的呻吟,悲惨的叫唤在汽车离去很长时间之后都还在逐渐消散的灰尘中回荡。

这中间肯定有正在死去的人,因为有些人能听到越来越短促的呼吸,或者鲜血在纱布上缓慢扩散的声音。

总之,在那些超负荷的汽车驶过之后,有一些东西遗留在炮兵阵营,使那一天的空气充溢着血腥的疼痛。

整个炮兵团好像有一根重要的神经被刺激得发起抖来,大部分的人都觉得那一天大地发生了剧烈的抖动,每一门大炮都在灼热的高温中呼啸,每个人都感觉这猛烈的呼啸会让人随之粉身碎骨,阵地陷入到烈火中。

连长就是在燃烧着的气焰中失去他的听力的,当然,他看到了火光,但他并没有看到火焰,燃烧着的不过是气焰,蔓延在整个阵地。

在一次猛烈的爆炸之后,连长忽然觉得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碰撞,响在他的耳朵里,他不明白,世界上有什么东西的碰撞能产生这样的声音,清脆得可以折断,温婉得可以化掉。后来他想,那应该是某个妇人耳垂上的两枚玉坠,在她回首与顾盼之际轻轻相撞。

连长不是浪漫的人,他这么想是因为他把手停顿在空中的那一秒钟内,确实想了一下他的妻子。

她在食品公司的屠宰车间上班,总是在凌晨四点钟就起床,穿着胶质雨靴,罩着厚实的防水围裙,在一间阳光无法到达的房间里长时间地操作事情。

即使是最干燥的季节,那间屋里都要充溢阴冷的潮湿,地上永远都流淌着污水、血水和泥泞,空气里永远都散发着恶毒的臭味,散发着黑暗。

而她,就像活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里,带着脸上缺乏睡眠的蜡黄,带着冷峻的厌恶表情。她的耳垂跟任何有光泽的,会叮咚作响的东西无关。

所以,连长关于耳垂的任何记忆都是来源蹊跷的,连长的世界突然清静下来,清静得令人怀疑,清静同时还带来了寒冷,在他周围蔓延着的燃烧悄然熄灭,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热浪开始像冰一样凝结。

连长茫然地向四周望去,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失去声音之后的困顿。

这天夜里,每一个战士都发到一双钢板鞋,这是用来防止跌入陷阱之后受伤的。丛林里或者荒地上都密布着敌人布下的陷阱,里面插着带剧毒的尖利竹标和铁签,摔落的人无疑都要被刺伤,几分钟内,甚至几秒钟内,人的意识就会散失,这是因为剧毒会引起并发症,很难救治,即便有救也必须高位截肢。

这种在鞋底缝进钢板的胶鞋就是为了防止跌入陷阱之后受伤,但它好像来得迟了些,今天下午的冲锋,步兵部队就严重受到这种陷阱的干扰。

“跑着跑着就不见人了!”许多年以后,在一家部队疗养院,退休的瞄准手在牌桌上对他的麻友说,“你根本就不知道哪里可以踩,哪里不能踩,看上去都是一样的,本来跑得好好的,突然就不见了……”

其实当年他并没有看见步兵的冲锋,他和其他炮团的战友一样,只是看见了拉伤员的军车向后方驶去,他只是这么想而已。当然,对于战争,他是有足够的发言权的。

瞄准手的心里掠过了那些在他的眼里突然消失了的年轻的身影,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像有一块暗哑的云浮过,遮住了那天原本明媚的阳光,他摸了一张牌,用这张他正需要的牌驱散了愈来愈浓的云。

“后来才晓得,冲啥子冲啊,整座山都被挖空了,高地是被陷阱包围着的,要是没有陷阱,那就一定埋着地雷……碰碰碰,光顾讲了。”

瞄准手恢复了宁静,心绪回到了他历经风雨的年迈躯体,他悠悠地说:“好在那天我们炮兵很要得,硬是把高地轰得稀巴烂,让步兵退了十公里,要不然,嘿嘿……”

“要不然啥子?反正我们也不会三缺一,你又不是步兵!”麻友们说。

他们都很高兴他能主动结束这个话题,尽管有时候,对于战争中的死亡,他们多少都还有些好奇,但现在他们老了,死亡越来越像某天清晨的日出,静静地等候在漫长的黑夜的尽头。所以他们爆发了一连串老年人的笑声取代了这个话题。

笑声像是冬末开封的冻河,流淌得很细。

没有人知道连长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个事情,连同他耳朵里和眼睛里流出的细细鲜血,都被忽略了。在炮兵阵营里,这样的情形是正常的,所以忽略也是正常的,接下来,他们需要片刻的宁静,来修复被狂轰滥炸的耳朵和神经。

炮兵阵地陷入到死一般的沉寂中,浓烈的硝烟正在缓慢地消散,在这缓慢扩散的烟雾中,忽然传来连长的声音:

“离开这里!危险!”

那些耳朵里还在狂响着炮火声的战士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因为它太大了。

发生什么事情,很多人在询问。

在猫耳洞里写战地日记的指导员也被这声嘶力竭的叫喊唬得一怔,他停下笔,探起身来向外望去,透过逐渐变淡的烟雾,他看见连长奔跑的背影,远处站着几个误入阵地的山民,连长边跑边挥舞手臂让他们离开。

瞄准手想连长是真的聋了,只有真正的聋子才会在寂静的时候用尽全力去讲话。

对了,连长其实是副连长,因为他姓付,正连长就对全连战士说,大家以后就不要喊他付副连长了,这样喊,他猴年马月才当得上连长呢?于是后来,大家就只喊他连长了。

关于那一天的战役,指导员的日记为它做了记载,那是进入战争以后的第九天,也是炮兵阵营第一次剧烈的炮火轰击,在此之前也有过几次进攻,但规模并不大,就像平日里的演练。

所以这一次,所有人都为之惊心动魄,在那篇日记里,详细地记有那一天的天气,负责人,战况以及战士们的表现,然后,指导员还提到炮火轰击结束后阵地陷入到死一般的寂静中。

在那篇日记里我们可以发现指导员是一个非常爱好文艺的人,接下来的文字极其优美。阵地陷入到死一般的寂静中,他说硝烟像清晨的薄雾在周边的树木丛林间缭绕,慢慢被风吹淡,可以看清楚周围的山和树,还有远处红彤彤的落日。

假如不是在战场,这样的文字会被认为是一篇文辞华丽的游记。

“几个老百姓突然出现在阵地上,他们是出来干活的,不知道为什么迷了路,他们站在那里非常危险,连长叫他们迅速离开。”

关于这几个突然出现的老百姓,这是唯一的记载,当时他们没有引起过多的怀疑,因为炮兵阵营的周围时常出没有这样的山民。

炮火一停息,即使留在大地上的热浪都还没有消散,他们就会陆陆续续地出来,在残留着零星火星的树林里,在留有弹壳和钢铁碎片的土地里,砍柴、打猎、拾蘑菇,收取苞谷。

这种时候他们会让人觉得,战争对于某些人来说远没有地里剩下的苞谷重要,哪怕那些苞谷长得错落稀疏,豁着难看的嘴,发育不良的籽粒就像虫蛀的牙。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是连长最先看到那几个山民,他们穿着当地人的服饰,有着当地人的肤色和表情,出现在阵地上使他们有点害怕也有点愧疚,看得出来他们只想尽快离开。

但是假如不是连长最先发现他们并朝着他们跑去,事情也许不是后来那样的结局,这是许多人后来的说法,当然这样的说法只能当作马后炮来处理。起码他们说话的口音会暴露身份,至少会引起相应的怀疑,只可惜,在那时,连长是唯一向他们跑去的人。

“离开这里,危险!”他的声音大得惊人,像是没有从激烈的战火中回过神来。

他们中的某一个人为他们之所以站在这里做了一点很无力的申辩,当然,连长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也为了快速为他们指出退出阵地的路,他朝他们跑去。

于是很多人看到了连长朝他们跑去时的背影,包括指导员。但大部分人不再关注这件事情,因为这不算是个新情况。

跑近了,连长才发现那个试图解释点什么的是个女子,她单薄得就像一个孩子,叫人难以分辨性格,能暴露她的只有耳垂上悬挂着的一对玉坠,或许还有她被浓密睫毛覆盖着的黑眼睛。

但连长当时根本无法注意她的眼睛,因为他的目光被那一对玉坠截住了,那是一块碧绿的玉,拥有两粒水滴状的珠子,错落着轻轻碰撞,像要从一片巨大的叶子上滚落下来。

珠子的绿就像一只蜻蜓的翅膀,在雨后正对着阳光展开,光泽从一片纱幔中透过来。

那时候连长的耳朵里还响着细微的碰撞声,清脆得可以折断,温婉得可以化掉。在此之前,这种声音出现在他的耳朵里让他觉得来源蹊跷,但现在,他的眼前突然出现这样一对玉坠,炮弹发射时的巨响刚刚结束,大地好不容易停止发抖,在四处弥散的浓烈的火药味中,它们就这样地突然出现了。

这像是为某种机缘而诞生的巧合,连长本来一直在努力控制他的耳鸣,这样的声音让人发狂,但现在,他的努力显得无济于事。

“离开这里!”他只能再次重复。

戴玉坠的女子在连长朝他们跑来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在她的眼睛里。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他们不再开口说话,顺从地沿着连长指出的道路,迅速离开了阵地,很快就消失在密密的树林中。

对于炮火停息以后的耳鸣,炮兵们有千奇百怪的感受,细小的蚕啃食桑叶,水滴落在光滑的青石上,风吹过干瘪的树叶,闹钟在深夜里行走,诸如此类的声音会将静谧无限地扩大,并且粗暴地折磨他们的神经。

而大部分的士兵会听到炮火的轰响,从远处翻滚向前,又翻滚着离去。由于老是听到炮火的轰响,他们的脑神经严重地衰弱,尤其在寂静的时候。

所以,当一发炮弹真的穿过硝烟落在阵地前方的时候,那些总是听到炮火轰响的士兵都以为这只是一次耳鸣,发生在他们的幻觉里。

这是第二次激烈的炮火攻击之后,也就是战斗进行到第十一天之后发生的事情,距离第一次激战不过短短的两天,指导员的战地日记依然为此做了详细的记录。

那一天,猛烈的发射刚刚结束,士兵们退离炙热的炮车还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敌军的一发炮弹就呼啸着降临了。

但是直到第二发炮弹降临,火光裹挟在浓黑的硝烟里,像一朵盛开的红云,在彼此的瞳仁里越来越饱满地绽放,士兵们才突然意识到:阵地正在遭受敌方的炮火袭击。

这是始料未及的,阵地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但这样的情形很快就被制止。

很快,前线指挥部下达了转移阵地的命令。

这是一次毫无准备的大转移,所有牵引型“大奔”只能停留在阵地以外等候,被轰炸过的土地留下巨大的坑洞阻碍了机车的行驶,士兵们必须用人力完成这场突如其来的大转移。

瞄准手突然感觉到一种漫无边际的重量,超出他体能千万倍的重量落到了他的身上,落到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上,他的肺,他的心脏,他的胃,他的血管,同时发出了轻微的吼叫。

瞄准手同时还闻到了皮肉焦糊的味道,他们当中一定有一个粗心大意的人来不及脱去衣服,垫在散发出灼热温度的炮架上,发射过炮弹的炮架,温度高得惊人,瞄准手曾经幻想过用它来烤一块涂着花椒油的牛肉,他一直这么想。

他不知道是谁的手,接触着这可以用来烤牛肉的钢管。

一号炮的一侧轮子陷入到一个巨大的弹坑里,它严重地歪斜着,高傲的炮管不再指向天空,它像一头庞大的犀牛,或是一头大象,掉进猎人的陷阱,越挣扎就越衰弱。

全团有好几门大炮都在仓促的转移中翻进坑洞,几乎是所有的士兵都赤裸着上身,看过去阵地好像刚刚换过服装,衣服全被垫在大炮上,一层又一层,用来隔绝钢铁的高温。

敌方虽然没有采用层进式的攻击,但依然可以感觉到灼热的气浪越来越近。

如果他们使用的是同一种炮型,具有同样的射程和速度,如果他们中也有这样的瞄准手,在命令下来之前就能调试好仪器,并且能估算出下一排炮弹的大体位置,瞄准手想,这样的大转移根本来不及进行。

他想他会在某个地方,和他的大炮一起,随着一声巨响飞升上空中,他身体的碎片会和钢铁的碎片一起,缓缓下坠,在这个过程中,他不能确定他的心是否还能和他同在。

哪怕再坚持一秒钟,瞄准手觉得他的内脏都要破裂了,他的眼睛里流进粘稠的液体,不知道是汗还是血,它们阻挡了他的视线,能看到的景物,都在不真实的摇晃中剧烈地颠簸。

连长跳下来了,连长在瞄准手就要放弃的时候稳稳地站在他的身边,他和大家一样赤裸着上身,手里拿着衣服,他分担了瞄准手的一部分重量,给了所有人信心。瞄准手的视线不再摇晃,他看见那些青色的血管,在连长的额头上、脖颈上、手臂上凸露出来,他感觉到它们的愤怒和不安,他让自己的力量和这些正在挣扎的血管一起膨胀,一起呐喊,一起发生血沫飞溅的爆炸。

终于,大炮被推出弹坑,那个骇人的坑洞,在瞄准手回头看它的时候,犹如地狱的眼睛,不甘地与他对视。

那一天,虽然阵地最终没有成为核心轰炸区,敌方的炮火攻击擦肩而过,但还是有许多门大炮来不及撤离,留在硝烟弥散的阵地,带着孤零零的被遗弃的感觉。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转移让瞄准手和他的战友们侧身让过死神,非但如此,它还掩盖了连长的耳朵,虽然直到最后,瞄准手也没有明白,连长为什么要对他受伤的耳朵加以如此执着的掩盖。

那一天作战的时候,指挥口令是由正连长来发出的,连长说他的嗓子坏了,发不出声音,但瞄准手知道,他坏的并不是嗓子。

阵地为什么会暴露。

每个连队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这个事情,一个临时的特务调查组迅速地组建起来,深刻的反省与检查将会成为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

失去听力的连长变得尤为敏感,在别人的怀疑还没有降临之前他就已经感觉到它们,他越是试图证明点什么,就越显得力不从心,唯一的结果就是让他的言行和情绪都变得更加古怪。

有时候他能准确无误地回答对他的质疑,反应快捷,回答精准到无懈可击;有时候对一切的提问他都保持令人尴尬的沉默,像是在最大限度地忍耐;有时候他答非所问,倒更像是一种逆反情绪使然。

更多的时候,他会惊奇地看着对方的嘴唇,他的惊奇会让说话的人感到不安,忍不住想去摸自己的嘴,因为在他的眼睛里,语言就是些看得见的小动物,说不定这会正在嘴角边轻快地跳舞。

瞄准手担忧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这一切,他自己也被叫去问询过,同样的问题,他会想象连长会怎样回答。他的耳朵聋了,别人会以为他在装。

怀疑的焦点在于那个分辨不出性别的女子——从连长口中大家知道这一点,还有和她在一起的两个山民,为什么给他们指路的是连长而不是别人,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对话,争论一直围绕着这个问题。

我问你们是什么人。

她说我们是山下的农民,山里有我们的苞谷地。

我让他们离开,这里危险。

她说我们知道危险,但不知道怎么走,路被炸坏了。

我说平直向西走,树林里有小路。

她说好,我们马上走。

我就立马回来了。

连长编造了这段对话,说的次数多了,他自己也忘了当时的情况,如果说还记得点什么的话,那就是那个女子耳垂上的玉坠,当时它们正轻轻相撞,发出奇异的声音,和发生在连长耳朵里的声音相互应和。

这样的应和让连长觉得耳朵里的声音不再来源蹊跷,他拥有了暂时的平静。

也许他还隐约记得那个女子眼里的惊恐,但它们稍纵即逝,没有给他留下更多的印象。

实际上,这种声音一直居住在连长的耳朵里,再也没有离开。

许多年过去以后,连长坐在一棵高大的楸木树下,等待那一年的夏天随着坠落的楸木花一起结束的时候,他的耳朵里依然有规律地响着两枚玉珠相撞的声音。

其实他是希望它们停止相撞的,为此一直等待了很多年,清醒的时候,他已经遗忘了来自自然的很多声音,比如打雷,比如鸟鸣,比如花开,如果他要想听到它们,就必须进入梦境。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同时还遗忘了寂静,尽管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但还是满心希望在这不多的时间里,在他保持着清醒的时候,世界是寂静的。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连长出卖了阵地,但是怀疑伤害了他。

连长的行为显得更加怪异,他长时间地默不作声,或者在夜里起来,穿着钢板鞋,在阵地周围行走,好几次他惊动了值夜岗的哨兵。

“连长,连长!”他们低声叫他,但他毫无知觉。

指导员认为这是压力太大导致的,他看得到这样下去的危险性,所以在有足够的证据让事件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许再说三道四,他下达了严峻的封口令。

指挥部一直没有下达任何命令,新阵地在平静中度过了为数不多的几天。

“这样下去,再过两天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瞄准手对连长说。为了让他听见,他的声音就像在吼叫。

他真的很想家,也想部队的营地,想他刚刚在营房后面种下的葡萄,想周六晚上篮球场上的露天电影。

那时候他痛恨坐在队伍后面的部队家属们,在电影开始之前,她们发出足以掩盖一切的喧嚣,孩子们在铺满了瓜子壳的地上蹿来蹿去,在人群中打闹,直到电影开演,她们的注意力得到吸引,这样混乱的场面才会结束。

但此刻,在寂静的炮兵阵营,在显得有些漫长的等待中,他却加倍地怀念那电影开演前无比混乱的场景,他还怀念大片的绿油油的菜地,怀念清晨的起床号,怀念独自站岗的宁静时刻,他惊讶地发现,只有那些曾经无比痛恨的,才能在这种时候进入到他的怀念中来。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让她还我清白。”连长这样回答瞄准手。

那个有雾的清晨,他的话是灰白的,他说话时候的表情也是灰白的,他整个人就像雾一样游走在阵地上。

“不是,连长。”瞄准手急于解释。

“我是说,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话题,有可能动摇军心,还有可能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的声音像那些弥散的雾,低低地急于离开。

“怎么可能,战斗才刚刚开始,世界上有这么短的战争吗?”连长接下来用一个粗俗的玩笑嘲笑瞄准手,并很快离开了他。

瞄准手受到震动,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许真相不是他感觉的那样,一切的感觉都是不可靠的。

连长真的开始了寻找,尽管在别人看来,这样的寻找艰难且不切实际。

连长唯一能利用的机会是外出巡逻的时候,其余时间,他和所有人一样不能离开阵地,于是,他所带领的分队是走得最远,也是巡逻最仔细的分队,他们穿过荒地,在丛林中行走,穿过浓厚的雾障,小心翼翼地绕过积水的沼泽地,他们细心地盘问遇到的每一个山民,有时候一条猎狗跑过或是一只山鸡扑腾翅膀都会引起他们半天的猜疑。

每一回收队,连长都会把不甘心的目光放置在望远镜里,渴望它们能到达更远的地方,最好能穿越丛林,翻过悬挂着白云的山峦,来到某个人口密集的小镇,在那里,它们会细细搜寻一个戴绿色玉坠的女子,她说不定就站在某个屋檐下,或者水井边,等待着与他的目光相遇。

对此连长深信不疑。

这样地持续了几天,其间只有一次接到命令,所发的炮弹不过寥寥数发,就像只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提醒,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指导员的战地日记无可记载,大部分内容他用来描述周围的景致和自己的心情。

由于无事可做,他们加大了阵地巡逻的力度,只不过每一回出门,瞄准手都会接受一次私下的交代:

“跟紧连长,不要让他单独行动。”

这句话有时候是指导员跟他说,有时候是正连长跟他说,不管是谁来说,这句话都会让人变得猥琐。

后来的有一天,准备战斗的命令是在黎明时分就传达到了的,但开炮的命令却迟迟不下,整个炮兵阵营都处在高度紧张的待命状态。

一直到中午时分,天边出现一块绯红的云霞,突然就变成乌黑的云,气势汹汹地朝着阵地方向移动,整个世界黯淡下来,就像夜晚突然降临,那些还来不及消失的光,惶恐地收缩着身子,呈现一缕骇人的玫瑰色艰难地从乌云的边缘透射出来。

十多里外的前线指挥部却晴朗依旧,他们在这时候发出了炮轰敌军某高地的命令。

这回发号命令的是正连长本人,连长始终无法集中的注意力让大家担忧,此时他在连部指挥所里负责全盘协调与监管,这原本是正连长的工作。

连长的注意力受到关注,而他的耳朵再次被忽略,我们说过了,在炮兵阵营里,忽略是正常的。

乌云越压越低,沉闷的雷像是来自大山的深处,打着滚,慢慢地升到空中,在阵地上空爆炸。

正连长抬头看天,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闪电和雷同时炸响,把天拉开了一道口子。他把开炮的命令紧紧咬在牙齿里,这两个字一出口,后果不是他能控制的。

没有人知道,此时身处犹豫中的正连长是否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想拖延一点时间,至少等雷电稍弱一些。

但是传令兵很快带回了前线指挥部的命令,同时也带来了指挥部的语气和情绪,他的声音在雷电中颤颤巍巍:

连长,快开炮,前线要求支援,指挥部问为什么不开炮。

指挥部再次命令,必须马上开炮!

可以想象,一场艰苦的厮杀正在进行,前线需要炮兵的支援。

连长的那一声“不——”和正连长“开炮”的命令几乎是同时响起的,稍后一点还紧跟着指导员的一声“卧倒”,时间只发生在零点零一秒之内,可以确定,在事情发生之时,他们都做出了相应的反应。

连长本来想说“不要开炮——”但后面的话在这样的时间内已然失去了意义。

一发炮弹在很近的地方与闪电相遇,引发了爆炸,连长目睹了它们的相遇。

那时候,由于对传令兵与正连长之间的对话一无所知,突然出现的状况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所以他一直密切地注意着天气,他看见有一发炮弹刚刚离开炮管就遇见了闪电,它来不及升上更高的天空就发出了强烈的光,紧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但连长能看到的只是光,他相信自己一定在这强烈的光下眨过眼,因为他不知道弹片是怎样从天而降,击中正连长的。但他知道,当这种炮弹在地面爆炸的时候,弹片就像放射的蘑菇往四面飞溅,如果在空中爆炸,方向会发生改变,卧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总之,正连长的头被弹片击中,另一块弹片穿过了他的肋骨,但他还活着,他倒下的时候看见连长朝他跑来,边跑边叫喊什么,可惜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的耳朵上还罩着通讯耳机,剧痛分散了声音。

正连长仰面倒下时,看见的是天空中另一个炸开的响雷。

传令兵发着呆,对着一道接一道下发的命令,他没有任何回应,直到指导员在他的耳边大吼“接命令——”他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传令兵很快发现连队的通讯系统中断,也就是说,指挥部的命令收到后,他没有办法把计算兵计算出的坐标数据传达给发命令的人。

这时候连长已经站在刚才正连长站的位置,那里遗留着一滩鲜血,正连长戴过的耳机凌乱地躺在鲜血里,悄无声息,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会从里面发出。

连长从地上拾起耳机,但他没有带上,他挥舞着双手朝指挥所大声喊叫:让我看见坐标数据。

连长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指导员和传令兵的眼睛里,但他们听不见他的叫喊。

“他说什么?”指导员大声地询问旁边的人,电闪雷鸣和其他连队发炮的声音掩盖了一切。

一个年轻的计算兵突然站起来,他说他听见连长说让他看见数据,指导员还没说出快去,这个反应灵敏的计算兵已经揣着写有数据结果的纸条冲出指挥所,向连长跑去。

连长拿到了数据,他的眼睛让他平静得一如秋阳下的麦田,他的耳朵里还响着我们熟悉的声音,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影响到他。

“听我命令——”连长的身体再次发生爆炸,在他咽喉处堆放着的玻璃划破了他的声音,使得他喊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这是一次猛烈的爆炸,压过了狂暴的电闪雷鸣。

连长的专注发挥到极致,在报出坐标数据后,他仰视着天,跟闪电毫无畏惧地对视,片刻之后,终于响起他“开炮”的命令,炮弹在电闪雷鸣的间隙发射,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

“击中目标!”

“击中目标!”

“好的!”

传令兵听到了前线指挥部发回的消息。

大雨倾盆,瞄准仪的指针变得模糊不清,瞄准手在努力捕捉连长的声音,凭借感觉做到百分之百准确。

尽管此时他又一次感受到身体里的躁动不安,那些器官在看到正连长被击中的那一刻就疯狂地活跃起来,愤怒地冲撞他的身体,想来到外面,做点什么。

尽管他像是无法控制它们的情绪,但此刻,他必须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保持着对这个并不伟岸的人,这个在身体里堆放着玻璃的人,绝对的信任。

他想非但他自己如此,发射手、填弹手、通信兵、计算兵以及其他所有的士兵都必将如此。

你没有权利选择把信任交给谁。

战争,就是这样的。

“开炮——”

“开炮——”

“开炮——”

连长让自己发生一次又一次的爆炸,好像他的周围布满了他的仇敌,那些看不见的空气是他的仇敌,那场突然降临的雨是他的仇敌,他的耳朵也是他的仇敌。正连长的鲜血还在他的脚下,混合着雨水,四处流溢。

雨太大,通信班放弃了对通讯系统的修复,防水系统启动,炮弹在风雨中呼啸,通信班的战士替换了传递信号的计算兵,他们在风雨中奔跑,临时的指挥所暴露在了风雨中,在指导员被雨水浸湿的眼睛里,那些劈开稠密的雨点前行的身影,和闪电没有区别,和吹乱了雨的风也没有区别。

骤雨很快过去,这场蔚为壮观的激战却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出现在指导员的日记里只有寥寥数行。

这个亲历炮火的人终于感受到文字的空泛,用六个圆点省略了所有刻骨的回忆。

在某个短暂而沉闷的梦魇里,连长能看到那一天的景象,来不及升上更高的天空就跟闪电相撞的炮弹,会让他的梦魇结束在一团裹挟着火光的赤红云雾中,他能听到爆炸的声音,雷鸣的声音,还有红云像一朵蘑菇向外扩散的声音,只有在这样的梦里,他的耳朵才没有欺骗。

但这样的梦总是很短。

连队受到史无前例的嘉奖,受到重伤的正连长连同其余几个受伤的士兵被转移到后方医院接受治疗,连长代理正连长的职务,瞄准手升任班长,并在阵地火线入党。炮兵阵营将往前线方向推进十公里。

那个戴绿色玉坠的女子遭到遗忘,发生在她和连长之间一度被猜疑的对话,同样也被遗忘。

连长带领巡逻小分队穿过一片密集的树林,炮兵阵营要向前线推进十公里,各个连队都派出侦察分队勘探路线,几天前的暴雨冲洗了硝烟和火药的气息,它们曾经沉积在树叶上,弥散在空气里,夹杂在小鸟的鸣叫中,现在,它们随着雨水汇集成的小溪流散了。

每个人的心情都因此而变得愉悦。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连长知道他们的愉悦,因为他的心也是轻的,如同这个明快的清晨。

昨夜的梦,连长看见了自己在屠宰车间上班的妻子,其实他很少梦见她,甚至很少想到她,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她缺少笑容的缘故。是的,她缺少笑容,也缺少眼泪,她的肤色和她的心情一样黯淡,就算是最明媚的天气也无法为她的黯淡增添光线,假如她在梦里出现,那只会让这个梦更加沉闷和冗长。

那一天,连长对她说,过两个月我就要上战场了。

她在做饭,锅里的油遇到水正在噼里啪啦的响,她说听说了。

连长说这回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她说没有关系,反正你平时也不在家。

连长的心里很堵,他想是不是太冷落她了,让她变成这样。

他把家里打扫了一遍,有许多该男人做的体力活,她已经做了,家里是满的,好像没有他的空隙,他在打扫房间的时候就感受到这一点。

夜幕降临,连长要归队了,从家到部队驻地有20公里的车程,现在他能赶上的,只有最后一班车。

连长在渐渐浓郁起来的夜色中匆匆行走,他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浅浅的脚步声是他熟悉的。他想控制着自己不回头,但最后他控制不住了,同时控制不住的还有一滴悄然流下的泪。连长抹去泪才回头,他看见了她黯淡的脸,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

她一言不发,跟了很长时间,一直到车站,到了非得说点什么来结束这段漫长的路程时,她说那我回去了,明天要早起上班。

连长的心在这段无声的路程中翻滚得几近失去知觉,这时候才突然清醒过来,好好好,他忙不迭地说好,说了好多个好,连他自己都觉得说多了。

早点回去休息,他本来还想说一句“保重身体”的,但说不出来了。

那时候是春天,连长的每一句话都会带上那个季节的枯燥,同时还有逐渐来临的暖和。

班车很快驰离,连长来不及看清楚夜色中她的背影。

现在,这个梦为他延续了那一天的情景。他看见她在春日的某个夜晚中行走,油腻的头发,黯淡的表情,使她看上去显得臃肿的不合身衣服,是他曾经熟悉的,但她的耳朵上多了一副叮咚作响的绿色玉坠,它们改变了她为他而设的熟悉,她的笑容是他认不出来的。

除此之外,连长还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吃惊地发现耳朵在梦里会发生改变。

那天清晨,带领巡逻小分队穿过一片树林的时候,连长有着和年轻士兵们一样的轻快心情,他不能确定,这是否源于昨夜的那个梦,以及和那个梦有关的一切。

树林变得非常密集,小分队在一个岔道口停止了行进,他们面前出现了两条路,通向不同的方向,不能断定这两条路能否在终点会合,他们手中的地图无法提供准确的信息。

“现在我们必须兵分两路。”连长对瞄准手说。

瞄准手本来想跟着连长,他的耳朵不行,虽然不能断定,但他需要一个知道这一点的人。

连长说一班长,你带领四名兄弟,其余两名跟我,如果两条路不能会合,我们三小时后返回原地。

连长不再反问别人,在他意识到发问只会给他增添麻烦的时候,他的讲话方式就发生了改变,他不需要你的回答,如果你一定要给他的话,他会用专注的目光来听取。

瞄准手本来想说点什么,但他把它们咽回去了。

于是瞄准手挺直身体说是,对于命令,他的身体总是先于思想做出反应。

那一天,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瞄准手开始质疑自己的身体,要是他的身体做了其他的反应,是否还有其他的结局等待在这两条小路的尽头。无论是任何一种结局,瞄准手认为都比他即将看到的景象要好得多。

一小时四十分钟以后,瞄准手和他带领的士兵同时认定他们正在行走的这条小路通往丛林深处,也就是说距离炮车通过的大道更远,失去了设伏的价值,他们决定原路返回在计划的时间内与连长会合。

枪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在他们刚刚做出返回的决定的时候。来自丛林的另一个方向,在这个只有鹧鸪和年幼的斑鸠在鸣叫的早晨,枪声显得格外尖利和萧索,呼啸着的余音震落了一只松鼠,它连滚带爬地从树梢的顶端向下逃窜,还没有到地上就又蹿上另一棵树丛,牙齿咯咯作响。

瞄准手的身体再一次先于他的思想做出反应,他们一起朝着枪响的方向飞奔而去,在此之前,他们只来得及仓促地对望一眼。实际上,通往枪响的方向没有一条可以行走的路,他们在密集的树丛间穿梭,跨过一些低矮的灌木丛,钢板鞋在柔软的腐质土上留下一个半天不能愈合的脚印。

有一瞬间他们失去了方向,刚才枪响过的地方变得依稀难辨,他们只好停下来努力地回忆和辨认,而这时,好像是在给他们引路,又传来一声枪响,虽然只有一声,虽然还是响在遥远的地方,但听上去就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催促。

片刻之后,他们赶到枪响的地方,那里笼罩着森林的寂静,受过惊吓的树叶在枝头停滞不动,一只被惊醒的猫头鹰停留在树枝的高处,蜷缩着身子,警觉地睁大它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下面这群忙碌的人们。

他们四处寻找,很快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连长,还有连长身边一个完全赤裸的女性身体,也许他们先看见的是她,显然她已经死去,但她的身体还活着,每一寸肌肤都还有鲜艳的力量,散发着叫人心惊肉跳的气息。

这样的局面是这些没有经验的年轻士兵所不能掌控的,瞄准手清楚地记得,在急剧的奔跑之后空白突然占据了他的大脑,也许奔跑只是一个本能的反应,但他确信在奔跑中,哪怕是最急速的时候,他都没有丧失思考,只是当平生第一次面对一个女性的身体时,空白才突然降临的。

后来,当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固执地占据了他记忆中一个重要的领地时,瞄准手不能肯定,自己的选择是否跟那时的空白有关。

在他最有可能选择婚姻的时候,他选择了孤独。

其实他选择了逃避。

在后来的很多时间里,瞄准手学会了面对所有的猜测和非议,也学会了忍受孤独,他丧失了一切倾诉的欲望,每当一个人度过冬日寒冷的夜晚,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许多年以前的这一幕。

这时候,假如不是另一支巡逻队伍及时赶到,瞄准手不知道如何结束与这个场面的僵硬对峙。

他们是其他连队派出的巡逻兵,由一个有经验的指导员带队,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蹲下来检查连长的伤口,由于连长是脸朝下趴在地上的,必须把他翻过来,于是他们发现连长的身体还有温度,他的胸口中了枪,但心脏还在跳动。

然后他们还发现连长手里握着那个死去女子的裤子,这个发现并不惊人,只是让人无语,这个看上去一目了然的场面已然无需这样的佐证,它阻止了一切猜测,让事情变得毋庸置疑。

指导员立即下令制做一副简易的担架,在担架做好之前,他砍下巨大的树枝,用浓密的树叶覆盖了那个触目惊心的身体。

接下来,他们对周围进行了仔细的勘察,在稍远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两名已经牺牲的战士,还有两个被击毙的男性山民,除了一把粗制的枪以外,他们的身份得不到证实。

“仔细察看现场,做好记录,我们的所见关乎你们连长的未来——不管他死没死。”指导员严肃地说。

“是!”瞄准手的回答让他自己听见一声来自胸腔又在喉咙里翻滚的哽咽。

他们再次回到现场,这一回,他们发现有一条模糊的血路,在连长躺过的地方,沿着血路认真寻找,可以找到一棵树,在那里有连长坐过的痕迹。

更大的疑团在那棵树的附近,有一个不大的陷阱,有人曾跌落其间,陷阱被破坏,情况变得难以捉摸,如果连长不能醒来,这个事件的真相,也许将被巨大的树枝永远地覆盖在密林深处。

离去之时,瞄准手尽量控制了自己的眼睛,那片巨大的树枝,它应该回到树上,继续着饱胀汁液的生长,就算枯萎和腐烂,也应该在树上。现在它覆盖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它的每一片树叶都是干净的,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干净,如同就要滴下绿色的水珠,可惜这样的干净,只会让底下它所覆盖的那个躯体,散发出更加诡异的气息。

连长彻底醒来是在三个月之后,他错过了那场战争,时间到了另一个季节的末尾,他能看到裹挟着尘土与枯叶的风在窗前驻留。

当然,这期间他也曾经醒过来几次,有两次是在夜里。

他记得有一次他甚至走到了门口,把门推开,因为他听到了门外有震耳欲聋的炮火声,门外就是他熟悉的炮兵阵营,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他看见自己在红色的光线中行走,身上交替着出现明亮和黑暗的影子。

但连长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床上,胸前有一个巨大的缝合的伤口。

他记得有一颗子弹曾经穿过他的心脏,把他的心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遗落在丛林的深处。

现在,他只能感觉一半的心跳。

连长尽可能详尽地描述了这剩下一半的心跳,很多人听到了他的描述,听得最多的是部队医院的医护人员,他没有病友,鉴于他的特殊情况,一直是独住一室,受到特殊的监管。

他的记忆始终开始于他在担架上醒过来,慢慢地醒过来,他先看见在树的顶端,一朵白云紧紧地尾随着他的目光。然后他看见两旁的树木,像是都在急匆匆地赶路,朝着与他们的行走相反的方向,树木的空隙处透出无数白亮的耀眼的光,交替着晃动,使他有一种漂浮在半空中的感觉。

接下来他突然想起他的心,只剩下一半,一颗子弹将它一分为二,其中的一半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留在丛林的某个角落。

返回去返回去,他开口说话,但由于剩下的心急于找到丢失的另一半,他的嘴里只能发出一连串谁也无法听懂的怪异声音。

这个短短的情节被他无数次重复,有无限多新奇的版本,每一回都在增添新的内容,就像从一棵树的根部长出粗壮的枝条,很快就会变成一棵新的大树,原来的那些枝条,已经枯死。

至于说在此之前发生过的事情,连长会用他的耳朵告诉你——那是一片空旷的空白。

关于他的耳朵,只有唯一的说法,响在他耳朵里的声响是我们多次重复过的,连长对此没有做其他的描述。

他看着问话的人,眼神安静而有所期待,仿佛你也能听到他耳朵里的响声,你和他一样,适应了这种声音的陪伴。假如在一个短暂的梦魇里他能听到来自这个世界的真实声响,连长会急于醒来寻找耳朵,直到他能确定那些轻微的碰撞重现。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着,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他认为这个世界应该是寂静的。

那已是许多年之后。

于是所有的问话都在连长安静而有所期待的眼神中终止,再也无法进行。连长在努力地回忆,需要他回答的问题都写在纸上,他能看懂它们,但回答不了它们,在许多问题的下面,他只能写上不知道。最后他被要求写一个情况说明。

这是一份相当详尽的情况说明,花费了很多纸张,但这上面没有他们需要的结果,写到和瞄准手兵分两路以后,连长花费好几个夜晚来回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一无所获,最后,他只好从躺在担架上开始接着往下写。

他的一部分神经遭受破坏,医生说,不但影响了听力,还影响到某些回忆,那部分神经掌控的思维将永远是空白。

医生尽可能精准的结论让部队领导面面相觑,这意味着真相将无从知晓,这个事件的处理也将难以进行。指导员的手里还拿着那份详尽的情况说明,他一直想对别人倾诉,原来纸的分量是让人无法承受的。

连长终于能和他的妻子团聚,那时候他已经是完全没有身份的人,经历了漫长的治疗、询问和等待,始终如一的安静与沉默,他,连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精神包袱,他的存在,让这场已经结束的战争变得无休无止。争论每天都在进行,战争遗留下来的疼痛,不得不因为这样的争论而扩散。

这件头疼的事情到了必须结束的时候,这个沉重的精神包袱必须被解开,里面的任何一个物件都必须被清理,被遗弃,最好被遗忘。

于是,到了那个冬天的尽头,连长出现在他妻子工作的屠宰车间。

他选择这样一个时间离开部队是有道理的,那时候星星还没有西坠,通往车站的小路还没有扬起灰尘,除了站岗的哨兵整个部队都停留在浓烈的梦中。

路过停放大炮的营房时,连长停了一会,在稀薄的星光下,每一门大炮都泛着黑森森的光,炮口停在一溜线上,朝着天空,一个未知的目标,保持着整装待发的阵容。

他回到了几个月前部队就要出发开往前线的那一天,他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空气里有能感觉到的温暖。坐在高大的牵引型“大奔”中,他的视线是广阔的,可以到达田野与远山交接的边缘,到达天的边缘。

那条黄土路上,炮车的行进不紧不慢,在飞扬的尘土中,队伍首尾都没有尽头。那一刻连长的心是完整的,前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是山地,也许是戈壁,也许是草原。战争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就算朝着它们行进,他的心也还是完整的。

现在,在稀薄的星光下,连长看到的大炮们,已是从战场归来,受过战火的洗礼,在他的眼里,就如那些长大的年轻士兵,而他的心,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连长不能在那里停留太长时间,哨兵已经向他行过礼,他目光疑惑但严谨地沉默着。连长没有在那里继续停留的理由,他能做的是让那些排列在他的视线以外,在夜的边缘模糊不清的大炮,消失在他的身后。

见到他的妻子时连长耳朵里的碰撞发生得异常猛烈,他确定整个世界都处在这种声音中。

在一盏只会延长黑暗的灯光下,在几个难以辨认性别的人中间,连长找到自己的妻子,她在一个案板上熟练地操作,和别人一样,围着巨大的防水围裙,穿着雨靴;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她脸色蜡黄,表情严峻,像是所有的生活都让她厌倦。

案板上白花花的板油,猩红的内脏,流动的大肠在她的手中得到梳理。污水从她的鞋底流过,流到连长站立的地方,使他也站立在血污与恶臭之上。

顺着流淌的污水,她终于看到了他。

在此之前,她曾经到部队驻地寻找过他,因为战争结束了,消息是确切的。部队领导一致认为她有权利知道暂时不能与丈夫团聚的理由,于是在一间逼仄的办公室里,她听瞄准手讲述了当时所见的全部情况。

对于瞄准手来说,在他无数次的讲述中这是最艰难的一次。

当他一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靠墙的地方端坐着一个令人不安的女人时,艰难就开始了。

她的不洁净,她的怀疑,她的焦躁和漠不关心,偶尔的厌恶,都会使他带上情绪,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老是试图证明点什么。有好几次,负责处理此案的参谋长不得不提醒他回到主题。

“不要说得太远,捡最重要的说。”他用手指点着桌子,发出一种警觉的咚咚声。

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拿着那一叠连长写的情况说明,由于多次的翻阅,那些纸张都要碎了。

在参谋长的眼神下,瞄准手的讲述变得更加混乱,但他没有忘记重申一个观点,他认为连长遭到了陷害,这一点他一直都在坚持。

尽管混乱,连长的妻子还是听懂了所有的内容,她的脸色因此而变得更加黯淡,身后那面灰色的墙,因为漏过雨而长着各种形状的霉斑,那时在瞄准手的眼里,都比那个女人鲜亮而生动。

“他不会做那种事情。”最后她对参谋长说。

“我们都希望如此,但一切要等他醒过来之后才能下结论。”参谋长很高兴她能开口说话。

在此之前她一直一言不发,她的沉默让他不安,因为不知道她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后来在处理事件的时候,参谋长发现连长比他的妻子还要沉默。他们仿佛在私下里有一种约定,对于解释不了的事情,沉默是最好的应对。

他们彼此相像的沉默令参谋长异常愤怒。

连长的妻子被允许隔着玻璃窗探望他,窗子其实很小,勉强够装她的脸,怎么看都像一幅被挤压之后变形的肖像画,她匆匆的目光横空掠过,来不及落在他静止不动的躯体上,然后就转身离去了。

她在这么做的时候,就像在走过场。

连长的眼睛在他妻子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睁开过一次,就是在那天夜里,他听到激烈的战斗之声,就响在病房的门外。那块小小的玻璃,映红了炮弹爆炸之后的火光。

瞄准手尽量不去想连长的未来,如同他尽量遗忘在一片树枝下蜷缩着腐朽的躯体,这种绝望的努力贯穿了他孑然的一生。如果她的身体在翠绿的叶子下悄然融化,变成水,变成泥,渗到土地的深处,她的眼睛,瞄准手不能确定,是否还会朝着天空,或许是她故乡的方向,不甘心地闪烁着深黑色的光。

连长曾经住过的宿舍,连同宿舍外的草坪都陷入了深深的空落中,这种空落一直持续到新的连长上任才得到填补。

路过连长的宿舍,瞄准手能看到一扇咯吱作响的门虚掩着,离去之后的空阔与凌乱在这扇门的里面时隐时现。风吹过时开启的玻璃窗户也会噼啪作响,偶尔有一只萧索的麻雀停驻在草坪中央的双杠上,半天也不挪动脚步。

这一切在他的眼里就像为了维持住某种悄然离去的现状。

指导员的日记并不完整,他喜欢描述自己的心情,连长的事件未曾出现在他的日记里,也许他预感到这是一件最好不要去涉及的事情,于是在处理这件事情的过程中他尽量沉默。只是有一次当争论进行得非常激烈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话:连长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他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指导员发现他其实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连长来自农村,有妻子但没有孩子,他的妻子是城里人,很少到部队上探亲,所以他没有见过她。

他还知道连长非常勤奋,是那种所有人都能看得到的勤奋。

部队到达前线的第一天,发防毒面具,发完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副,是连长自己没有要,他自己缝了一个口罩,好几层的,里面放着土。这个口罩一直放在他的背包里。

除此之外,他发现他真的不了解他。

很多年以后,在指导员老迈得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的时候,他想到这个不知下落的连长,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活得怎么样。

于是在他们家阔大豪华的书房里,某个抽屉的最底处,指导员找到了他的战地日记。

也许那段被有意遗弃的空白一直都在等待,他一翻就翻到撕过的那一页,一溜窄窄的纸的边缘把时间的前后都隔断。

他的手缓慢地滑过那道不明显的印迹,纸张里藏着的硝烟味道,随着他滑动的手悄悄散发。

没有人知道那张被撕去的纸曾经记载过什么。

没有人知道那张纸被他遗弃在哪里。

连长曾经有过很多设想,立功、升职、给他的妻子调动一个工作,也许离开屠宰车间会让她变得明亮。但现在,他能做的只是这样,迎接着她的目光,知道她在说话,耳朵里却响着其他的声音。

也许他的目光应该是猥琐的,至少也要有含糊的躲闪,但是没有,连长的目光始终是安静而有所期待的,就像那些属于他的灿烂日子,从来不曾变老。

他在起床号吹响之前就起床,跑在队伍的前列,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口号;他赤着上身在操场上做俯卧撑,故意卖弄身上结实的肌肉,赢取周围士兵兴高采烈的喝彩;他挥舞着有力的双手指挥士兵们唱歌;他全副戎装在拉练的途中接过体弱士兵的装备。

但老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的妻子,每天清晨,吃力地蹬着一辆装满猪肉的三轮车,他习惯于在那段上坡的路上等待她,帮她骑过最难走的一段,然后看着她消失在通往菜市场的路上,他觉得她就是在这段路上变老的。

还有他的军装,老旧得不能再去触动,好像一动就会变成枯死的蝴蝶翅膀,碎成粉末,化成尘埃,而一直以来他都坚信,这些褪去颜色的军服能承载所有的记忆。

然后是他的白发,他剩下一半的心,他一部分的记忆,连长甚至都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老去的。

他穿着最后一件军服,那是一件橄榄绿的绒衣,磨破的地方被妻子细心地缝好了,衣服老旧但依然干净,没有让他显得衰颓与破落。

连长到了在夏天也会感到寒冷的年龄,他穿着那件使他觉得温暖的绒衣,注视着门前一棵高大的楸木树,那些肥美的花正在坠落,假如最后一朵离开树梢,那一年的夏天便结束了。

每一年的夏天都会结束,不同的是,这一年,他的妻子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用一个简单的手势喊他回去吃饭。他送走了她,就在这个夏季。

比之以前,连长更加适应了耳朵里的碰撞,但他还是觉得他已经老了,在不多的时间里,世界应该是寂静的。他在等一朵最后的花,它贪恋树上的鸟鸣,迟迟不肯落下。

但夏天总是要过去的,就算它不肯落下,停留在枝头,它也会枯萎和干瘪,或者被一只远飞的小鸟带走,或者融化在某一场持续的小雨中,连长老迈的眼里涌出一层白色的雾障,杂七杂八的念头裹在突然袭来的瞌睡里,整个地笼罩了他。连长老了,这样的瞌睡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

那朵花终于落下来了,隔着白色的雾障,隔着沉重的眼睑,连长看见它轻飘飘地离开了树的顶端,在树枝的缝隙里,穿过重叠着的叶片那些有光亮的地方,慢悠悠地下坠。

连长听到了它坠地的无声。

然后,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站住,不要跑”,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也是他那时候唯一能讲的话。

连长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因为许多年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声音。

“再跑就开枪了!”连长用了足够快的反应朝那个女子追去,她已经跑出好几米开外,隐在了密密的丛林中,白色的身影偶尔才会出现,就像猎人眼眸中时隐时现的白狐。

这是一个属于山林的女人,她轻易地穿过那些高大的缠绕着藤条的树木,或者低矮的长着青苔的灌木丛,她就像一棵奔跑的树,一片流动的树叶,要不然就是穿过树林的一束晨曦,让连长觉得眩晕。

必须抓到她。

连长除此之外没有其余的想法,这一系列突然发生的事件必须经由她的口来得到证实。在看见她意外地出现在眼前时,连长就被这个意识牢牢攫住,那时候他们正行走在另一条羊肠小道上,与瞄准手带领的小分队相去甚远。

准确地说,他们是在毫不设防的情况下突然相撞的,连长一眼认出了那副叮咚作响的绿色玉坠,他不记得什么时候眼睛突然变得敏捷。

这一回,连长看清了她浓密的黑眼睛,同时还看清了她脸上来不及更换的惊恐表情,这样的表情同样还停留在另外两个同她在一起的男性山民脸上。

僵持着的时间里,空气不再流动,惊讶地停滞在他们周围。

“你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连长的语气本就充满了怀疑。

“我们,是山下的农民。”她的声音是被剪过的线,细细碎碎,理不出头绪的一堆,不回答还好,蹩脚的口音只会暴露身份。

“连长,他们口音不对。”稍后站着的侦察兵大声对连长说。

连长听不见,连长的耳朵里只有翠玉相碰之音,但危险在停滞不动的空气里,他能嗅到。

“你们到过炮兵阵地,为什么要到阵地?”这样的发问已经不再有太多的空间,那个女子不再懂连长的话,沉默着,不知如何是好。

“快说,否则我们有理由开枪。”

枪在手里变得焦灼不安,枪管里滚动着火焰,犹如那些嗅到血腥气息的凶恶军犬,只想挣脱绳索投入到昏天黑地的厮杀中。

控制自己就是控制局面,这一点大家都是懂的,连长在他们的沉默前有些焦躁,他以为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他没有听见,虽然如此,他依然控制着自己。

最终是那个小个子的山民突然去掏枪的,在连长眼里他看上去像一个孩子。他一定失去了所有等待的信心,恐惧攫住了他,让他不相信会出现任何的转机。

其实一开始当他看见他们的时候,所有意识便被恐惧占据了,现在,他仿佛听到了有人拉动枪栓的声音,于是一股反抗的力量扭结在一起突然地爆发出来,他掏枪的动作快得惊人。

但是有比他更快的人,那个长得强壮的山民,发出了一声威猛的大吼,他像是感觉到他的身后,那个孩子正在掏枪,那把拙劣的短枪没有多大的杀伤力,是用来壮胆的,它改变不了问题,只会让事情无可挽回,可那个孩子并不知道这一点。

“连长,他们有枪。”侦察兵的叫喊隐在了那一声大吼之中。

那个强壮的山民,使用了毕生积攒的蛮力,扑上去,抱住了侦察兵的两支长枪,把枪管对准自己,他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没有松手,他让那两支长枪再也没有办法离开自己的身体。

侦察兵的子弹全部射中那个不要命的男人,他们一直无法抽回自己的枪,即使在子弹射穿了他的身体,一个个圆形的洞透出他身后的亮光以后,也办不到。

最后他突然变得稀薄,像射击场千疮百孔的靶子,或者像一只失去线的破烂风筝,轻飘飘地落在草地上。

在不可挽回的结局到来之前,他曾经回过头对那个惊呆了的女子叫“快跑!”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连长没有听到,但他知道他在说快跑。

连长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子弹才击毙了那个掏枪射击的小个子山民,他的动作并不慢,所以听上去枪声是同时响起来的,而且,他清楚地记得,每一枪都射中了他的要害部位,但是他却死不了。

那个小个子的身体在那一刻发生了严重的错位,他的肉体不再存在,躯体只是一种表象,动作也只是表象,他像是一团迅速聚集起来的烟雾,一团有强烈欲望的烟雾,他让连长产生了虚无的错乱感,自己只是在跟一团看不见的烟雾作战。

连长一边射击一边发出了绝望的叫声,他的叫声从枪声里隔离出来,是另一种尖锐的子弹,同样穿过了那个小个子男人的身躯。

但是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欲望,他那么强烈地想解救那个强壮但后来变得稀薄的男人,为此宁愿把自己变成一团烟雾,变成看不见的敌人。

那是一把无比粗劣的短枪,但他让它发挥了巨大的力量,在他开枪的时候,连长就知道已经失去了士兵,不是枪的原因,是那个还是个孩子的小男人,他变成了烟雾,全部的魂魄却附着在飞出的子弹上,于是所有的子弹都有了灵魂。

尽管如此,连长还是猛烈地射击,他不再有任何可能存在的选择。除此之外,他必须活捉那个穿白衣的女子。

“站住!”他向她追去,她有时从浓密的树丛中现出身来,白色的身影让人觉得那是太阳落在树丛上的一道光线。

奔跑中连长忘记了自己的耳朵,他的前面,那正在飞速逃离的仿佛是他的声音,离开了很久,有着接近透明的绿色。

声音是绿色的,后来连长一直这样认为。

最后,他们的奔跑结束在一个伪装得并不细致的陷阱里,假如不是过快的速度,他们不会同时掉进这个就连制作者都不怎么有信心的陷阱里,尽管如此,阱底依然插有浸过剧毒液的尖利竹签。

连长的钢板鞋救了他,感觉触到竹签的时候,他同时找到了重心和平衡,他的身高,刚好够返身趴在陷阱的边缘,抓住一株细嫩的车前草。

连长费了很大的劲才爬出陷阱,那时候,瞄准手和他带领着的小分队正在飞速奔跑,朝着枪响的方向。

瞄准手记不得他们五个人的奔跑持续了多长时间,他能记住的是当他们出现在现场时,仿佛只经历过一次眨眼,或是一次不经意的回头,在他们跑过的地方,一丛灌木的边缘,留着一窝被踩碎的鸟蛋,一条被惊醒的毒蛇,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惊恐而茫然地竖着头。

连长费了更大的劲才把白衣女子拖出陷阱,她负了伤,在大腿的内侧,伤口小得看不出来,但是致命伤。

“你到底是什么人?快说!”连长没有忘记使命,在挣扎中他丢失了枪,只能用手指对着她的头。

“我只是一名志愿者,还有那两个死去的,我们都是志愿者。”她开始平静,看着他的眼睛,用的是自己的语言。

“为什么开枪?”连长的声音和手指都在发抖,耳朵里的声音响得疯狂。

“我原来是老师,我丈夫是军人,他在运送伤员的时候踩到了地雷。”

“要是不开枪,大家都可以活着,全死了才高兴吗?”

“他连一块完整的肉都没有留下。”

“他们那么年轻,只有18岁你知道吗?”

“他说等仗打完了,他要陪我回学校去,要我接着教书。”

“他们家里的老父亲老母亲还等着他们回家过年,现在你让我还给他们什么,空气啊?”连长开始咆哮。

“他还说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就生一个孩子。”她持续平静,耳垂上绿色玉坠纹丝不动。

“你必须跟我回去,我们优待俘虏。”连长努力褪去眼睛里的潮湿,动手想将她拉扯起来,他知道她负了伤,回到连队才能保住她的性命。

死亡,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的。

但是,她的手里却突然多了一把枪,那是连长失落的枪,她在陷阱里发现了它,在和连长进行那番毫无意义的彼此都不明白的对话时,她一直把它坐在屁股底下。

连长的手快要靠近她的时候,暴露出了大部分的胸部,她毫不犹豫地朝着他的心脏开枪。

这是连长预料不及的,他吃惊地看见她扣动扳机,那双有着浓密睫毛的眼睛不曾眨动,耳垂上绿色玉坠也保持着惊人的静止。

然后,连长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分成了两半,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在后背上留下了一个洞,其中一半的心从这个洞里飞出,落在身后不远处一蓬低矮的灌木中,那时候连长疑心自己深陷梦境,因为他确信听到了那小部分的心离开身体时发出的噗嗤声响。

连长急于找到自己的心,往后退了许多步,不得不靠着一棵大树缓缓坐下。

她再次扣动扳机,但枪里不再有子弹,大部分的子弹都进入了小个子男人的身体,这最后的一颗像是遵从了魔鬼的旨意,为连长自己留着。

他们在距离不远的地方默然对视,他们都能感觉到生命幻化成涓涓的河流,在地底深处,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缓缓地流淌。

他的血在流,她大腿内侧的毒性也正在往心脏蔓延,她看见他靠在树上短促但均匀地呼吸,知道自己的时间会少于这个只剩下半颗心的男人。

于是,从贴近身体的地方,她找到一卷小小的地图,那上面详细地绘有炮兵阵营的地形,他们本是为这张地图而来。她把它撕成破碎的纸条,放进嘴里咀嚼,她看起来饿极了,实在不像是在吞咽一张地图。

然后她做出了异常的举动,开始脱裤子,并顺势检查了自己的伤情,整条腿都有些发暗,乌云一样的青灰色还在扩散,缓慢但无从阻拦。

她集中精力,努力控制住和那些青灰的毒气一同扩散的意识,加快了速度,把脱下来的裤子扔到连长的身上。

一股淡淡的女人的异味扑面而来,连长离开了梦境,她的举动让剩下的半颗心剧烈地跳动,仿佛就要脱离他的身体,然而,连长真的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个剧烈的动作消耗了她剩下的体力,她不得不倒下,朝着天空的方向,没有人知道那时她看见了什么,她还活着,起伏的胸脯在延续艰难的呼吸。

然后,她开始脱上衣,实际上是在撕扯上衣,这个过程显得极其艰难,虽然看不见连长吃惊的目光,但她能感觉到,为此她甚至羞涩地浅笑过一下。

这个笑容,只有那只停留在树枝顶端的猫头鹰才能看到,可惜在白天,它是瞎的。

其实从一开始,在她开始脱裤子的时候,连长就隐约预感到其间的用意,他不明白的是,在那个小小的身体里埋藏了多么强大的仇恨,语言阻止不了,行动阻止不了,神也阻止不了。

除非死亡,那种不留余地的同归于尽,是她想要的公平。

在她忘记所有的疼痛,所有的耻辱,把自己的身体呈现在一个陌生男人眼前的时候,连长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只有一半的心了,所以这种想哭的感觉来临的时候,他没有泪水。

他任她艰难地呼吸,艰难地伪造现场,然后艰难地死去,朝着天空的方向,睁着她始终不甘心的眼睛。

连长自己的生命也正在汩汩流淌,朝着远离他的方向,他没有办法让它停止流淌的脚步,但是他在等待,等待她做完这一切,然后朝她爬去,抓牢那条还残留着女性体温的裤子,替她穿上,整理好,还有周围被她弄得凌乱的景象也要恢复,最好不要有任何可疑的踪迹,他是清白的,她也是。

这时候他的耳朵里还在响着玉石相撞的声音,但他知道,这里面还有瞄准手带领他的士兵奔跑的声音,他们也许就要到达了。

连长坚持着爬到她身边的时候,耳朵里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还是陷入梦境,因为,他听到了森林里无边无际的寂静。

在清醒的时候,这种寂静是不会来临的。

在那一年的夏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年迈的连长听到最后一朵楸木花悄然无声地坠地,他吃惊地睁开瞌睡的眼睛,粘稠的泪液使他的眼睛就算睁开也只能看到漂浮的白雾,如果这是梦境,他希望能早一点离开。

遗憾的是连长不能分辨这是不是梦境,一如那天,在茫茫无尽的森林中,他挪动着负伤的身躯,爬到那个睁大眼睛望着天空死去的女子身边时,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在梦中。

现在,他再次听到了来自森林的寂静,它们停留在他的耳朵里,取代了两枚玉坠的轻微碰撞。

对了,它们是绿色的,对于连长来说,声音都是这个颜色。

编辑手记:

和晓梅的小说,总是让人进入扑朔迷离的氛围中。她游刃有余地驾驭着汉语,掌控着语言的力度和深度,你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个纳西族女性的文字。作为女性作者,写军旅题材的作品,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但和晓梅不同,她从小就在军营和洱源生活,熟悉炮兵的一切,写这样的小说,对她来说是自然的。同时我们看到,军营的粗犷和女子的细腻有效地融合,让我们想起一个词:侠骨柔肠。

责任编辑 杨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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