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臣从政记

2012-04-29 00:44杨学文
大理文化 2012年12期

杨学文

引 子

民国十二年(公元1923年),祖籍大姚人的李慎修来剑川县任县知事。到任后,他遵从曾在剑川任营都司的祖父李宝书“在剑川多做几件好事”之命,挖水塘,植柳树,办女学,兴旅游,修城墙,治匪患,整饬吏治,淳化风俗,在百姓口传中演绎成一则则传奇故事,本篇小说即根据传说创作。

上 任

来蟥城任职之前,曾在蟥城任过职的祖父最后一次把他喊到身边,对王臣道:“臣儿啊,你想好了,蟥城是个山穷水恶的地方那没什么,民风应说也还纯正,文化底蕴也很深厚。可那儿的人官来时勾官害民,官去时勾民害官,做什么事情都会受到本地宗族势力的排挤和掣肘,一不小心不仅乌纱帽掉了,还会身陷泥潭脱不了干系,最终弄得身败名裂!”

王臣大笑:“祖父你是不相信孩儿啊?你能在蟥城把官差做得名扬四方,臣儿就一定吃不消吗?祖父曾给臣儿讲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不是说‘世之奇险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之处吗?不想挑战,哪儿来的进步嘛!看祖父说的,蟥城即便是火海刀山,孩儿也愿意跳这火海上这刀山了!”

祖父把手杖往地上一戳:“得,有志气,把你老爹给我喊来!”

王臣父子一起来到了祖父身边。

祖父问儿子王充:“家里现在能凑得出多少银两?”

王充估摸了半天,把家底告知了老人家。

祖父捋了一下胡子:“这样啊,你装上三驮银子给王臣带去了。”

王充心中纳闷着:“父亲你这是?”

祖父又用手杖往地上戳了一下:“你听我说,臣儿是个有志气的人。他到蟥城上任,那儿人穷啊,才去了是会用着一些钱的。银子是什么东西?有银子什么都才有啊。他现在正需要家里拉他一把,你就照我说的做。”

王充暗自嘀咕着:“哪有这样做官的!”毕竟老人家是要自己儿子好,最终还是依老人家说的,满满给王臣备了三驮银子。

三驮白花花的银子驮在三匹高头大马上,外加一些个人的书籍、生活等用具,王臣及随从一行人因考虑到时下因土匪猖獗,特别喜欢抢官家财物,便乔装打扮成一队做生意的马帮,从家里出发了。

走出家门,老人家把孙子喊住,最后叮嘱他道:“此次你去蟥城上任,花点银子不要求你有多大作为,能挣得一个好官声就算达到目的了。记住,如果你什么时候觉得撑不住,就赶快抽身回来,不要弄得不可收拾再想自己后路。有些事情,人力是不可违的。男子汉,能屈能伸,才是本色。好啦,你去吧。”

越往北走,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凉爽下来,山上的树叶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尖。王臣的家乡如火如荼的花季早已过去,而越往北走,有些山上的山茶、杜鹃等百花,才刚绽放,一路芬芳陪伴着他们,王臣一行人旅途之疲一扫而光。“大好山河啊!”王臣感慨着,时而站在路边的高地上敞开了胸怀,一阵阵和风吹得他很是畅快。

一行人走了三天,将近傍晚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叫黄泥铺的地方。这时,他们看到有三个人在路边的一棵硕大无朋的松树下一块空地上抱成一团,可以看得出这三人,一个是老者,一个是老者的儿子,一个是跟儿子同样大小的书童,他们个个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显然被什么事情给难住了。王臣正想上前问个究竟,却被随行给拦住了。随行对着三驮银子给他努了努嘴,出于安全起见,王臣只得听从随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又走了一段路程,王臣还是放心不下,要打发随从问个究竟。这时,他们眼前的山坳里出现了几间参差错落的房子,一行干脆继续前行,原来是一个专为马帮歇脚所开的马店。

正办着住马店的相关手续,他们后面有个人跟了进来,嘴里叹惜着,说着“可惜”、“死了”之类的话,王臣一听就听出他们是在说刚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三个人了。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一问刚进来的人,原来就是路旁那三个人中的老者正在他们经过时死了。王臣派了随从去实地看看,随从回来时,说是老者的儿子因悲伤过度,也哭死了。

王臣问:“你问清了他们是干什么的?有什么困难吗?”

随从说:“问了,不说话呢!看起来剩下的那个也不行了。”

王臣又问:“怎么回事?”

随从说:“就那么眼睁睁地坐着,脸上既无忧戚,又无表情,木头一样的,唇干舌燥,面如菜色,不出事才怪呢。”

“人命啊!”王臣急了,吩咐其他人看好货物,请店家准备晚饭,自己带上刚才的那个随从,亲自要去弄个明白。

到了那儿,正像随从说的,那个书童模样的人也死了。

王臣眼中闪着泪光,蹲下身子,解开了放在三个死者中间的包袱。一看,除了一张到蟥城近邻的蛲县任职的任命书外,包袱里什么都没有了。

王臣把包袱拎了起来,长叹一声“何苦啊!”叫随从再转回去,向店家借几把锄头,请他们弄些祭奠死者的酒菜,再转回来,他要亲手把这三个身死异地的同行给埋葬了。

在回马店的路上,王臣问随从:“你说说,怎么会是这样呢?一无所有啊!”

随从说:“也许是从远处贬来就任的,也许是被土匪抢了的。”

王臣说:“好可怜,好在碰到我王某,不然连葬身之地都没了啊!”

随从却安慰王臣道:“要我说,除了当官就没别的事做了吗?所以也是自找了。”

王臣呵斥随从道:“人生无常的事多着呢,你能担保这辈子就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我看未必!”

王臣想起了曾读过王阳明的《瘗旅文》,没想到这世间尽然会有如出一辙的事情还在重复着。

回到店里,一行人吃了晚饭,喝了会闷酒,王臣的心中块垒却不能排解,便请房东拿来纸砚,在墙壁上龙飞凤舞起来——

正德恰四年,吏自京城来。

华发散且乱,灰面已不惑。

土苗家,龙场名姓埋。

黻前有悒色,檐下独徘徊。

相随子与仆,满面蒙阴霾。

或言戴罪身,录事审判台。

不堪枷枢苦,自请放外裁。

千山行路难,万水栉风来。

披星作衣冠,戴月驱虺蛇。

天寒宿野地,路饥不择食。

贫病常相伴,疲惫堪顸颟。

身轻如落叶,苍茫飘蓬转。

前程路迢迢,身后颇荒蛮。

阳明一驿吏,心怀庙常恻。

欲往咨官事,彳亍复徘徊。

晨起使人觇,吏目已蓬转。

忽报山坡下,吏已奔泉台。

子仆相对泣,场景颇凄然。

再报山脚下,主仆俱已完。

孤儿悲欲绝,孑孓脸漠然。

复报山坡下,三尸报一团。

林深豺狼叫,嚎厉森森然。

驿丞心已碎,悲悯胸腋来。

呼号妇与子,携锄把尸埋。

把酒酹荒丘,顿足捶胸扉。

一锄一长叹,泪流青衣染。

同是一微吏,何苦官事缠。

五斗不为富,勤劳能自满。

侧身公家门,宦海多阴霾。

孤魄死异地,天地何茫然!

一首五十八行的长诗一挥而就,整个墙壁都写完了。王臣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自己觉得还算满意,哈哈大笑,回到床上,倒头便睡着了。

遭 劫

王臣一行又走了两天,来到一个叫黑林坡的地方。这里山高林深,路的两旁都是长得茂密的栗树,栗树又高又大,粗壮得都是几人合抱,树上缠挂着密密匝匝的藤萝,藤萝上悬挂着一帘或黄或红或白的长长的寄生物。

一行人正走得精疲力竭,走过一个转角,前面三女一男四个人,一眼就看得出不是赶马帮的,而是本地山民打扮。四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回头,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男的站着不动了,两掌合成喇叭状,回过头来对王臣一行喊起山来:“噢——嗬——嗬——嗬——嗬——”

王臣觉得本地人连喊山的声音都别有一番风趣的,自己也想借此来提提神,便把双手也合成了喇叭状,也学着前面的人喊起山来:“噢——嗬——嗬——嗬——嗬——”

那群陌生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女的还扯着嗓子对王臣一行喊道:“阿大哥,咱们走了路都辛苦了,不如边走路边对对山歌好吗?”

王臣哈哈大笑道:“我们不会对山歌,你们唱,我们听着。”

另外一个女的又笑道:“走这条山道没有不会对山歌的,大老爷儿们也害羞了吗?”说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也不等王臣一行人回答,另一个女的便放开嗓门唱了起来——

阿哥你从哪里来?阿哥还要去何方?

阿哥你瞧这山路,山高林子黑。

阿妹走路行路难,阿哥赶马路难行,

哥郁闷来妹寂寞,结伴踏歌行。

唱山歌的人出口成章,把调子唱得情真意切,动人心弦。只可惜王臣一行人中无人接上这朴实自然、生动清纯的山歌,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前面的人却不依不饶——

哥是跟前栗疙瘩?哥是路旁哑木头?

哥是脚下顽石头?咋不见开口?

一女只能做寡妇,一男只能做鳏夫,

男女相牵好走路,莫做假正经!

王臣一行哈哈笑着,真的没有办法了,便有随从扯开嗓门,对前面的一行人玩笑道:“噢——嗬——嗬——嗬——嗬——你们是男少女多,我们又是一窝公的,要不,等等我们,我们一道牵手同行!”

男人没卵是太监,老虎没卵不如猫,

行人无歌乌龟爬,活该行路难!

担心前路风雨急,担心半道虎豹凶,

担心绿林有好汉,悔到脚后跟……

山歌唱完了,人也突然消失了。

一只山鹰在远处的山顶上空盘旋。

远处传来了分辨不清是禽是兽的凄厉而悠远的怪叫声。

太阳钻进了一片乌云,给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王臣一行带来了片刻的凉阴。

王臣一行人在越来越崎岖的山道上艰难地行走着,前面那种阴森恐怖的怪叫声时而在莽莽山林的深处传出,钻进他们的耳朵和肌肤,听得行人心中忐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致使个个行人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一堆小山一样高高的比筛子还大的不知什么动物的粪便出现在路的中央,使打着响鼻的马匹闻到后浑身颤抖,慌忙跑开。隔此不远,一股恶臭的气味向行人袭来,又有一只死了一段时间的马匹倒在路旁,鼓胀的肚皮上爬满了蛹蛆,比核桃还大的黑压压的苍蝇嗡嗡叫着,有的围着死马盘旋,有的落到了死马的身上。

为了排解心中的不安和恐惧,他们边走边议论起来。

“怎么突然没有了?我们会不会遇到土匪的探子了?”

“我看应该是这里的山民,看那着装打扮,听那山歌,土匪应该是学不来的。”

“贼有状元之才,别小看了。”

“看你草木皆兵的,哪有那么多土匪啊!”

“你看这黑山大箐,若真有土匪,必然就在这些密林子里了啊!”

“别把自己先吓住了——杞人忧天!”

一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高一脚低一脚的攀登着;好在又走了大半天,担心的事情还是没有发生。

他们个个都已人疲马乏,又饥又饿;已钻出乌云的烈日比刚才变得更加毒辣,晒得他们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便在山谷间选定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开阔地,打算在这儿作短暂歇息,吃了午饭后继续走路。

他们正吃着午饭,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奔驰的马蹄声。

接着,就有一个骑在马背的陌生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马背上的那人只身来到他们的旁边,哈哈大笑起来:“哥们在吃饭啊?讨碗酒喝了!”

他们心里都在想着来者不善,王臣却还是热情地和这个陌生人打了招呼:“欢迎朋友,来来来,喝上一口。”

由于天气炎热,加上还要走路,中午他们一般是不喝酒的。王臣听见陌生人要讨杯酒喝,随吩咐随从打开了一瓶上品的好酒来招待客人。

陌生人喝着王臣的好酒,赞口不绝,端着酒碗在他们的驮子边溜达了一圈,边溜达边和王臣闲聊着。

陌生人道:“老哥你驮的都是好货啊!”

王臣回答:“都是些药材、沱茶、盐巴什么的,也不值几个银子了。”

陌生人道:“老哥你是谦虚了。也难怪呢,咱们才刚认识嘛,谨慎点总是应该的。”

王臣道:“朋友一看就应该看出在下是个直道人,来来来,咱们痛快喝个够!”

那陌生回到王臣一行人中间,盘着腿坐了下来:“朋友这酒实在好喝!”

王臣笑着道:“好喝你就多喝点。”

那人道:“我自己喝不了多少,倒是还有几个弟兄在林子里也想尝尝老哥的好酒呢!”

说完,那人吹了个长长的口哨,三十来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从林子里围拢过来!

王臣及随从还来不及从草坪上站起,他们已被十来个土匪团团围住,另外的二十来个土匪不容分说,就把王臣的货物七手八脚全都抬到了土匪们的马匹上。

先上来的那个头儿来到王臣的身边:“我说老弟,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们出来走江湖也都不易。只是我这么多兄弟要吃饭哪。前些年官府抓丁,一会儿护国,一会儿护法,一会儿讨袁,一会儿乱战。而我这些兄弟们,都曾经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出生入死,提着脑袋为官府效命,到头来都他们连个路费都不给就赶回来了。回到家里,连他们原来种的一小块地都被地方豪强都强占了,结果他们不仅不能养家糊口,就连自己立锥之地也没有了。老哥啊老哥,你看看你看看,我真的实在没办法了。人活着,就得先把肚子给填饱了啊。今天就算我借你的。我们把货物交割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看怎样?”

王臣大喊一声:“交割不得啊——那全都是老百姓的救命钱!”他挣脱了逮住他的几个土匪,随手夺了把手枪,把枪管顶在了站在他面前的土匪头目的太阳穴上。

头儿哈哈大笑了:“老哥你驮的莫非都是银子?”

王臣说:“我王臣驮的是蟥城百姓的性命!”

那头儿眼中突然泛出了光芒:“什么?老哥大名叫王臣?”

王臣的枪管仍还顶在头儿的太阳穴:“正是!”

那头儿又道:“你打死了我不要紧。死前还个话得问清呢!”

王臣道:“你说!”

那头儿道:“你的爷爷叫王韬?”

王臣哆嗦了一下:“好汉你怎么知道?”

那头儿还道:“我还知道老哥的父亲叫王充?”

王臣浑身抖动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头儿又吹了个口哨:“兄弟们哪,把你们手中的东西放回原地后,都给我退还林子中去。”

看到兄弟已经按照他说的退回林子中后,那头儿根本不在乎王臣的枪管还顶在自己的脑门了,再次盘腿坐了下来,一边喝着酒,若无其事道:“老哥祖上啊,那可是难得的好官。”

王臣有些半信半疑:“好汉怎么知道我的祖上?”

那头儿若有所思道“我曾经是他的传令兵。”

王臣终于把他手中的枪收起了:“朋友既是公门中的人,怎么做起这行当了?”

那人长叹了一声:“一言难尽啊?老哥不会把我刚才说的当放屁吧?”

王臣说:“我相信,可是好汉……”

那人说:“你爷爷走后,我在公门受到了排挤,待不下去了。”

王臣说:“敢问朋友尊姓大名?”

那人道:“罢了罢了,混到今天这地步,在你爷爷面前,我还有何脸面提起自己的名字啊,权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要不,你就像我上山讨生计的弟兄一样,喊我豹子也行!倒想问问老哥您,驮了这么多银子到蟥城,到底有何公干?”

王臣把去蟥城任职,临行时爷爷要他带上银子的事一五一十向那人说了。

“难得啊!”那人听了后感慨万端,沉吟道:“老哥一路带着这么多银子,过了我这关,也很难走到蟥城的……”

就 位

王臣一行的财物不仅没有被土匪抢劫,由于王臣就任蟥城县知事的路上有好多股土匪出没,那个自称是王臣祖上的传令兵的土匪头儿还派人护送他们,他们才得以一帆风顺地到达蟥城。

一路上,护送王臣一行的土匪给王臣介绍了很多关于土匪的黑话和规矩。就是他们所对唱的山歌,其实就是联络暗号。这些介绍使王臣听得瞠目结舌、眼界大开的同时,也使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忧虑。他所忧虑的不仅是匪患猖獗给地方带来不太平,更主要的是他从这些现象的背后看到了百姓是怎样的民不聊生。

与一路土匪猖獗形成极大的反差是他们所经过的一路的好山好水。王臣常常叹息不已:如果没有兵事连连,如果没有匪乱纷争,如果没有官场的腐败、倾轧和掣肘,如果没有制度的缺失和错位,如果没有天灾和人祸,这里将是怎样的一种人间天堂和大好河山啊!

而就在王臣正在为百姓生活和自己身上的担子忧心忡忡的时候,侧身公门的官吏和衙役们正在策划着以什么样的排场和方式,如何营造氛围,用什么样得体而又热情洋溢的语言,来欢迎他们即将上任的新知事:有的主张要搭彩坊,有的主张要敲锣打鼓,有的主张要舞龙舞狮,有的主张唱戏诵诗;有的主张骑马,有的主张坐轿,有的主张抬滑竿,有的主张步行;有的主张出县迎接,有的主张在县界迎接,有的主张在桥头,有的主张在城门外迎接。主张搭彩坊的说场面典雅,主张敲锣打鼓的说气氛热烈,主张舞龙舞狮的说体现地方特色,主张唱戏诵诗的说方式端庄得体;主张骑马的说威严气派,主张坐轿的说豪华舒适,主张坐滑竿的说安逸方便,主张步行的说与民同乐;主张出县迎接的说表达了对新知事寄予的厚望,主张到县界迎接的说符合了知事的身份地位,主张到桥头迎接的说依照了传统做法,主张到城门外迎接的说多事之秋体现了一个亲民节俭……个个莫衷一是,争得面红耳赤,结果也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准备。

而就在蟥城的官吏和衙役们就如何迎接知事大人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不考虑蟥城官吏的衙役们面子的王臣却已和他的随从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来到了蟥城。有人说知事正带着他的随从,骑着一匹铁青色的高头大马,正在东门街、早街、桥头街一带察看灾情。

原来,就在知事前来上任的前四天,蟥城内发生了一场罕见的大火。大火从蟥城周家楼上的佛龛引起,从正午二时烧到晚上八时,蟥城内最繁华的早街、晚街、东门街、桥头街、步行街两旁数千间房屋全被烧光。蟥城发生火灾前,蟥城街道两旁盛极一时的茶楼、酒馆、烟馆、赌场、滚龙堂及妓院,全都成了一片废墟。为了逃避自己作为蟥城的父母官对所发生的如此大难逃避责任,那位前任知事便不顾前后两任知事间应做必要的交接,当晚就悄然离开了蟥城。

眼下,没有做好迎接新知事准备的一群人又前呼后拥赶到早街,有人又说知事大人到县衙门去了。赶回县衙门,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一想到如此“怠慢”新上任知事,怪罪下来全都要栽跟头,个个吓得全身是汗。所有同僚都找累了,加上紧张过度,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作鸟兽散。

这时,一个平时从来没有被人关注的小吏回到办公室,发现一个陌生人坐在他的位子上,正翻看他还没写完的报告。心里想到这便是新来的王知事了。本要抽身把同僚喊来,却已吓得浑身瘫软,再也无法挪动半步,便顺势“卟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哆嗦着要喊知事。回头一看,一大群同僚已在身后跪成一片。这位“知事”站起来,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示意大家请起。笑声把大家都搞糊涂了,他们面面相觑互相观望着,心中充满了疑虑和忐忑,就是不肯起来。笑得捶胸跺脚泪流满面的“知事”回过神来,惴惴不安和抑制不住的好笑同时左右着他的情绪,干脆也跪了下来,边磕着头边和大家笑成一片。

排山倒海的笑声在彼此的气喘吁吁中告一段落。这位“知事”这时开金口了,说:“各位搞错了,在下不过是王知事的另一个随从,王知事这会儿正用从自己家里带来的银子救灾呢。王知事的心肠可好了,他看到灾情这么严重,心痛不住要连夜把灾款发放到百姓的手中……”

大家才知道陪他们大笑的这位神仙,不是知事本人。

为了弥补没有迎接王知事的失误,晚上,由县公署杨秘书长主持的给王知事举行的接风宴会显得特别隆重。

首先,由杨秘书长讲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话:他代表蟥城全县五万多百姓,对王知事的到来表示热忱的欢迎,对王知事的上任表示热烈的祝贺,并对王知事一就任就给蟥城灾民带来了福音,表示由衷的感谢。杨秘书长表示:县公署全体幕僚能够和王知事这样的父母官共事,是一种缘分,一种福气,一种机遇,一种恩泽,只要精诚团结、肝胆相照,就一定把蟥城的事办好;各位幕僚也会在王知事的关照和提携下,一定会鹏程万里,飞黄腾达。他请大家举起杯来,为父母官接风洗尘干杯。

杨秘书长的话字字珠玑,很有感染力,不时被热烈的掌声打断。他有如此的口才,过去从来没有表现过。

新上任的王知事此刻真的被秘书长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所感动了。他站起来,大家跟着也站起来。他示意大家坐下,听他即席演说。

“各位同仁,各位乡亲:王某受省公署指派,来蟥城就任知事之职,深感身上的担子很重,唯恐难以胜任。所幸蟥城是个人杰地灵好地方。王某虽然才疏识浅,但只要有各位同仁的鼎力相助,就不会在蟥城人面前丢脸。”

掌声打断了知事的演说。

掌声平息,王臣继续道:“王某在来蟥城前,不是对蟥城一无所知。祖父王韬就曾经来蟥城任过营都司之职……”王知事的话被同僚们的唏嘘声打断,有人开始在议论:知事原来是原先在蟥城任职后又高就原本省提督的孙子,难怪他一来就给蟥城的灾民带来了救济款……

王臣接着道:“王某来蟥城就任之前,祖父曾告诉王某,蟥城地方穷苦,要我三思而行,所以在来与不来的问题上,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后来想通了:蟥城地方穷苦,但王某不是来搜刮民财的;蟥城的官难做,但王某只要身正就不怕影子歪!所以还是来了。”演说又一次被掌声打断。

王知事这时端起了酒杯继续道:“现在要告诉各位的是,王某来蟥城,只想办几件能对得起先祖和蟥城父老的实在事。为此,早已把自己的荣辱置之度外。也希望在座的各位拉兄弟一把。现在请大家举起酒杯,为我们的合作愉快——干杯!”

游 玩

王臣到蟥城上任,没有同僚们所想象的,先要召集衙役进行一系列的大会小会,数落前任的无能与不足,畅谈自己的施政纲领,把自己就任后的三把火先烧个够。他根本不考虑自己的表率作用,竟然擅自离职,悄无声息地失踪了。有的说他去走亲戚了,有的说他去找相好了,有的说他游山玩水了,有的说他去微服私访了解民情去了。有的于是就冷眼旁观,有的于是就隔岸观火,有的于是就幸灾乐祸,有的于是就义愤填膺。有的说他是故弄玄虚的,有的说他是特立独行的,有的说他是桀骜不驯的,有的说他是三不搭五的。一致的看法是像他这样不跟同僚有个起码沟通就我行我素,怎么说也是有失体统的,是不好合作和接近的。

而就在整个蟥城人对他们新来的父母官议论纷纷、各种说法沸沸扬扬时候,骑着匹毛驴独自外出了解县情的知事王臣,所际遇的第一个百姓却是本县最有学问的老学究钱贡生。那钱贡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天上地下样样知晓。他不仅学问大得无边,德行更是无人不称颂。他曾经在××当过县知事,因为那个县发生过一场大地震,死了好多老百姓。他不顾妻小冒着生命散尽家产赈完灾后,就惩罚自己谢罪回乡了。他告别全县百姓的时候,数以万计的男女老少哭成一片苦苦挽留,他却认为之所以发生地震是因为自己无才无德做这个县的父母官,决心一下就再也无人撼动他了。

那天,才从××县卸任回来的钱贡生一改平时晚睡早起的习惯,太阳升得老高了才起床。

钱贡生的儿子串儿和儿媳双双起床做好早饭后,儿子去喊父亲起来吃饭,妻子却提醒他:“昨晚因小孩没了奶吃而哭了一夜,爹一定是因娃娃哭声而睡不着,就让他多睡一会吧。”

串儿心想妻子说的也有道理,就没有叫醒父亲。

钱贡生起床后,却表现得很是反常。他把家人热在锅里的饭端出,走向马房喂他心爱的马吃了后,一句话不说,朝门外走了。

看着爹的反常之举,儿媳妇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对丈夫道:“莫非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

串儿安慰妻子:“不会的。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怪咱爹,这样穷苦的日子,也够难为咱爹了。”

“可爹这是怎么啦?”为妻的还是不放心。

“我们昨晚所说的卖手镯的话也许被他听见了。”

“他会怪我们喂不起马的那些牢骚话吗?”

“不会的,爹可是个讲道理的书呆子。”

“我担心爹这么一走……”

“你这话说到哪儿啦,爹是个豁达的人。”

到了中午,钱贡生仍还没有赶回来,串儿夫妇俩多少有点担心起来。

将要日落西山的时候,钱贡生终于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陌生人,此人正是他们新上任的父母官王臣。

串儿和老婆到门口去迎接他,一见面,他笑嘻嘻地对他们俩说:“我把家里的马给卖了。”

串子一听,大吃一惊:“什么……你……”

钱贡生还是那么嘻笑着:“卖了好。”

儿媳妇差点哭出声来:“爹你莫非怪我们……”

钱贡生道:“哪儿的话。你们对爹都这么好,爹再怪你们还算什么读书人!”

“可爹你怎么就把马卖了?”

“卖了好,卖了好啊。”

串儿问:“你把马卖了多少钱?”

钱贡生哈哈大笑:“七十块呢。”

串儿听后吃了一惊:“这么便宜,但这匹马我不能卖!”

“那怎么行!”钱贡生的的脸沉下来:“不就是一匹马吗?我们已经讲好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臣这时开口了:“马是已经卖给我了,这位老人说得对,想要反悔是不行的。”

串儿和王臣较上劲了:“牛皮圣旨有时还会被狗拉去。乘人之危,跟抢人还有什么区别!”

王臣道:“我怎么就乘人之危了?”

串儿道:“你不仅乘人之危,还欺负老人呢!”

王臣这时沉吟着:“是有一个折衷的办法。”

串儿道:“你说!”

王臣说:“在下是个人地生疏的外乡人,要不,这位老人家若是肯陪我把蟥城各乡村逛一圈,这马就可以物归原主了。钱嘛,当然还是要还我的。”

钱贡生道:“咱们只是买卖关系。道不同,不相与谋。凭什么我要陪你去走一圈。”

串儿说:“老人家已走不动了,我陪你去。可陪你这几天的工钱要算回来。”

王臣哈哈笑起来:“行行行,咱们一言为定!别人面前就说我是你的远房亲戚!”

此后的几天里,串儿和王臣走遍了蟥城县的村村寨寨。一路上,两人因为马匹交易的事而耿耿于怀,除了必不可少的交流外,都尽量避免可有可无的交谈。但串儿是个明眼人,他看出了他所陪着的这个人表面上虽然沉迷于游山玩水之中,顺便也了解一些风土人情、物产什么的,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真正目的要比游山玩水复杂得多,他所看重的似乎更在于民情民愿、民生疾苦,所以他根本就不是等闲之辈。凭着自己的良心,串儿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良心不坏,甚至有些悲天悯人,不同凡响。所以,随着两人慢慢混熟,无需表白,他们之间的介蒂和疙瘩就已解除了一大半,甚至双方间已产生了一些好感。

七天以后,王臣和钱贡生的儿子在交流不多、各怀心思的陪伴中回到了钱家。

在钱家的中堂里,王臣无意间看到了钱贡生写的那首笔力刚劲的长诗《鬻马行》:“……家居脱粟不自饱,宁能长傍主人老?况当兵盗日相寻,爱尔如龙力难保。长须一别渺天涯,尔今此去又谁家?主人驽怯不足恋,好随壮士开沙风。”长诗一唱三叹、一气呵成,写得文情并茂,催人泪下。

串儿却没有王臣的那一番闲心,迫于生计的他一心所想的是要向王臣讨工钱。

王臣道:“你先别急,这笔买卖能算得清楚。”然后他把目光转向钱贡生:“敢问这位老者,你急用那笔钱干什么?”

钱贡生也感觉出了王臣并非无信无义的俗流,便向他坦露了自己的心迹:他之所以要卖掉自己心爱的马是想用所得之资购置些桌椅板凳,和儿子开个私塾,以此谋生。

王臣不忍心把这场戏再演下去了。他于是问钱贡生道:“老人家可否参加过省‘甲午科乡试?”

钱贡生道:“曾有此事。”

王臣又问:“老人家当年科考的文章可否被人诬为放言时务,驳而未醇,有碍于磨勘?”

钱贡生慢慢站了起来,大惊失色:“你一个陌生人,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王臣说:“那么,老人家就是钱老先生了?”

钱贡生又瘫软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奇了,奇了,老夫便是。”

王臣哈哈大笑起来:“我家祖上常夸老人家的文章意奇、句奇、格奇,能使睡者豁目,醉者洒面,还称老人家文章一扫乡试墨卷常套呢!”

钱贡生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变调了:“你家祖上是?”

王臣说得很坦然:“他是当年的主考官,可他还是扳不过那些妒贤嫉能、自以为是的庸才啊!”

钱贡生长长叹了一口:“知事大人,原来如此!”

王臣道:“晚辈前来就职,我爷爷再三叮嘱王臣,一定要找到你老人家,凡事都要向前辈讨教,只要有你老人家教诲,蟥城没有什么事情会办不成!”

开 矿

在前任留下的一大堆公文中,一件名称叫《呈继续开办西新井谷并请转运署批示文》的并不起眼的公案,因为署名为“钱贡生代拟”,便深深地吸引了王臣的眼球。公牍全文如下:

西人或言:无工不富,信其然也。西谷离蟥城三日之遥,此地盛产食盐,品优储丰,为历代当局者济民食、裕国库之良策。后因诸多原委,盐井废弃日已有焉。

复议开办西谷新井之动议,最初于何运使任内批准开放,周运使继之,如今西谷近邻诸方议之,勘界线,析产权,确审该井柴路与行盐区域,实与邻井并无妨害,始核准归蟥城县办理。明令皇皇,载在报章,并由绅民主持,公推出总理、协理诸人,呈请县衙分别加以委任。其开办费则由官民向省府申报所得赈灾济贫等诸款项统筹构成。此事若能获准,则利泽众民,善莫大焉。

县府受事后,官民协力,披荆斩棘,节节进行,随即发现最佳矿苗,含量颇高,味不盐恶。正冀部署妥贴后,呈请招商包课,或派员督煎,不料土寇纷起,扰及本井。迫不得已,该总理乃暂事结束,徐图整顿。不意祸变相寻,心怀鬼胎之辈从中作梗,一晃首尾其六七年矣,直到去冬土匪肃清,井闾始有安集之望。

即今大公集议,仍请原总理、协理赓续开办,以底于成。嘱托再三,而原总理以母老家累为词,实则鉴于前此之种种障碍、层层疑沮、重重掣肘等情,故为是知难而退之表决。

面对此境,绅民等窃见民食之如此奇昂,大功之不可中断,乃议以绅民等同负名义,共担责任,继续开办,以竟垂成之功。所有人员,概不支薪,纯尽义务,俟根基稳固,条目秩然,然后由绅民中公选一二为总、协理,呈请加委,并请派员起煎,或招商包课。不意又阻力横生,累层曲折。无端而又有税局派员干涉之举,无端而有议会要求沾福利之案,又无端而有匪党盘踞井场捕系人员之恐,大波轩然,泛溢横出。

夫一兔在野,百人逐之者,为其无主名也。今之西谷新井,已迭奉运署批准,归蟥城县大公开办矣,而眈眈者犹如此。今又有邻县某绅奉令来办西谷盐井之说,所奉者何命中?依据者何案?而县衙门及各机关,并未奉片辞只字,其中真赝,无从悬拟,亦无从交涉,致使蟥城百姓弃货于地,坐而混贫。

夫唯念蟥城夙号贫瘠,生计奇艰,以致学校实业诸大端,略不发达,所恃此西谷新井,以为将来养命之源,馈贫之粮耳。绅民等亦知矿产归诸国有,非地方所得而私,顾西谷盐井自前明以来,隶属蟥城,载在志乘,大信昭然。是故,万望知事念及蟥城地方疾苦,民食维艰,呈请衡核并转请运使批准此请求:权以绅民名义,准予继续开办西谷新井及被匪党所毁原大公所开之矿洞,并暂免征课,待矿洞恢复正常开产,即于起煎之日起征。

读完以上呈文,王知事激动不已,感慨万端。一股无名的怒火不知从何而来,他拍案而起,破口大骂:“这样的急事要事大事却视而不见,久拖不办,当官何用!责任何在!”

王臣把杨秘书长喊来,把公文丢到他的面前:“这个事情秘书长知道吗?”

秘书长没有说谎:“曾经听说。”

王臣道:“是个大好事啊!”

秘书长说:“好事多磨。”

王臣问道:“你说说这事情的关键和症结在什么地方?”

秘书长说:“首先是匪祸难敌,其次是产权争议,再次是投资困难,复次是无人承办。这四条报告上写得清楚明白,据我所知,还有故意回避的一条是新井是整个西谷的文脉所在,也是原千户土司段姓家族坟地所在,故百姓中有人不愿断了西谷文脉;而本地大户中也有人不愿毁了祖坟。”

王臣道:“这样说来,西谷盐井开产之事就只能这么放着了?”

秘书长说:“是有难度。”

王臣把手一摊:“你通知各科室同僚,咱们现在开个短会,把这事情商量商量。”

秘书长道:“我马上召集。不过,这是个大事。”

王臣问:“你的意思是?”

秘书长道:“是不是还请些绅耆也参加?”

王臣沉吟着:“哦,是个好建议。那就把会议安排在明天上午,需要请些什么人参会,你安排吧。”

第二天早上,会议开始了。

同僚们因为在王知事的会议主持中没有提出倾向性的意见和看法,所以他们虽然都作了发言,都观点基本都是模棱两可的。

倒是邀请来绅民代表都提出了各种不同的意见。

一种观点认为眼下匪患虽然有所缓解,但只是暂时的和表面的。西谷离县城足足有三天路,如果保井工作跟不上,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无力顾及,结果就会导致蛋打鸡飞。

一种观点认为西谷盐井的开办,涉及着诸多方面的利益,有县与上级部门之间的利益,有县与县之间的利益,有公家、大户与百姓之间的利益,有林牧农与工商界之间的利益,哪一方面处理得不好,都会酿成乱子,需要科学论证,慎重而行。

一种观点认为,开办西谷盐井,是个利国利民的好事。由于西谷地处与临县的交界,而以往的典籍和运使等上级部门的批示都认定盐井地界的所有权是蟥城县的。所以从保护蟥城自身利益的角度来考虑,也应该开放盐井。只有我们行动起来,问题就能在挫折中得到解决。

从以上这些意见中,王臣没有看出原先他有所担心的有人故意抬杠的现象。但他感觉心里还是有些遗憾,一则原以为通过会议,有些事情是可以定下来的,最后却什么事情都定不下来,除了了解到一些情况外,多数同僚都在打着肚皮官司;再则这个公文是由钱贡生代笔的,他很想听听老人家在这些方面的意见看法,却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见到他来,这使王臣有了一些说不清楚的隐忧。

会议结束了,他把知事办公室文书小陈喊过来。

“小陈啊,你能不能请假几天?”

“什么?”小陈感到一头水雾。

“是这么回事,我相信你能够把这件事情办得好……”

七天后,小陈从西谷回来,把王知事要他办理的事情,向王知事作了详细的汇报。

听了小陈的汇报,王知事又把小陈喊起,一道去拜访了钱老。

在钱老家里,钱老说:“在蟥城,我一直是少数派,所以我的观点在会议上是说不得的。我自己不怕,是因为王大人你才上任,怕老夫给你添了乱。”

王臣问:“请绅民开会,我没给他们划定圈子,邀请你也是他们想到的。钱老为何出此言?”

钱老笑了:“与大人无干系。咱们之间,说白了也无妨。在蟥城,大家都以侧身公门为荣,互相间不免猜疑、妒嫉、倾轧、掣肘,结果弄得人人自危。而对公益的事情,都可以心安理得撂在一边,像我这样多管闲事的人是要招人嫉恨的,你才来,他们不反对你也会反对我的。”

王臣说:“这样啊?难怪离家时祖父对我再三叮嘱。”

钱老说:“西谷那边,是否有新的情况,却是值得关注的。”

王知事点头:“西谷的情况我让小陈弄回来了。小伙子不错,工作很扎实,很有才干。民心难得啊,它就像只鸟,你违背了它,把它放飞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现在心意已决,敢向老前辈讨教,要开发西谷盐井,我应该从何着手?”

钱老说:“防患于未然是必要的,事情其实没那么吓人。要我看,当务之急,是要成立一个保井队。只要能把匪患挡住了,其他的就都迎刃而解!”

水 旱

告别钱老,王知事和小陈打道回府。

就在返回蟥城路上,他们遇到了流浪乞讨的两祖孙。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这样的事情本来习以为常,可那位拄着细长的打狗棒、口中牙齿已经全部掉落、面如菜色、瘦得一阵风吹来也会被刮走的老妇人,喘息不定、念念有词的口中低得似有若无的像游丝一样的不成腔调的歌子,吸引了王知事的注意。

王知事下马,把那一老一幼的两祖孙喊住,在身上掏了半天,却找不出一个子儿来。他转身问小陈身上有没有些零钱,小陈乖巧地把身上的钱掏光交给了王知事。王知事把钱给了他们后,请那位老妇人把刚才唱的调子,从头到尾地跟他们再唱一遍。

得了施舍的祖孙俩感激涕零,奶奶于是让孙子把自己刚才唱的调子带着打颤的童音,唱了起来——

太阳照暖捉虱子,虱蛋下满破衣领;

宰杀自由在于我,榨虱我逞能。

早饭人家替我做,晚饭菜蔬吃不赢;

路边捡上几根柴,烤吃死猪禽。

肚子吃饱又起身,破篮提在我手心;

叫街板子嘀哒响,上街叫几声。

上街走到卖米巷,卖米商人认得清。

叫声大娘生意好,给把米尝新。

我又转到卖肉行,卖肉摊子把手伸;

叫声大哥生意好,给点碎肉丁。

几步走到卖盐处,满街盐巴白生生;

叫声阿叔生意好,请你发善心。

我又转到卖菜场,女菜老板正年轻;

叫声大姐生意好,给一节莲根。

眼看太阳落山口,我从东街回家门;

我家住在城隍庙,独自苦丁零。

三个石头搭个灶,神马脚下暂栖身;

我因家贫去讨饭,想想真伤心……

调子没听完,王知事的眼泪抑制不住掉出来了。

“你别唱了!”他喊住小孩,把头转到了一边。

老妇人的眼中泛出了幽幽的微光,打着抖儿紧紧地盯住了王知事,哀求道:“这孙子!这孙子……他唱得不好,得罪大人了,我唱,我唱!”

王知事一听老人这么说,心里更难过了,对还在发抖的老人道:“老人家啊,你孙子唱得挺好的。是我们要赶路呢。”

老人叹了一口长长气:“……这样啊……”

王知事问:“家里为什么这样穷呢?没地种吗?”

老人说:“有,干旱啊。”

王知事又问:“老人家你是哪个村的?”

老人家颤悠地用手中的打狗棒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村:“那边,山脚下,旱登的!”

匆匆告别了乞讨的祖孙俩,心情沉重的王知事抬起头看了一眼小陈,说了声:“走,去旱登村!”马鞭一挥,俩人朝旱登村飞奔而去。

到了旱登村,他们看到了眼前的数百亩农田因为灌溉问题没有解决,全都变成寸草不长的荒地了,并有不断沙化的趋势。

王知事和小陈策马来到山里去寻找水源,结果他们发现只要在山麓紧靠农田的地方挖一些塘坝,把雨季的山洪和从山里流出的小股淌水集聚起来,解决灌溉应该没有问题。

他们找到了村里的里甲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们。不料村里人十有八九都已外出逃荒,靠村里的劳动力要完成开挖塘坝的浩大工程,看来已经不可行了。并且,像他们这样旱情没法解决的村子,还有南庄、牛圈场等好几村。

此刻,王臣有点后悔蟥城火灾的时候,由于自己初来乍到,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心理作祟,所以太大手大脚了。如果仅仅只旱登一村,他手中的银子也许还可以应付。可要把所剩无几的银子撒到这几个村,那无异于杯水车薪,是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而衙门支出,早已亏欠。他一上任时,有人就建议他也学学前面几个任上的办法,来一次全县清丈,但采用这种办法搜刮民脂民膏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晚上回到县衙,窝在心里的愁苦一时无法排解。

就在这时候,又一桩灾情飞报到了县衙门:黑白水、阴阳江一带有五个村庄,因暴雨水涨把河堤冲破,全都被淹。

“水深火热啊!”王知事一声大叫,急火攻心,口吐白沫,昏了过去。半个时辰后王知事醒了过来,坚持着要连夜赶往水灾现场,却被文书小陈拦住了。

王知事暴跳如雷:“老百姓需要官府,这种场合怎么能没有我呢!”

小陈带着哭腔道:“秘书长他们已经赶往水灾前线,专门安排我照护你,还说没把你拦住看护好我就失职,王知事这不是让我为难吗?再说医生也马上就到了。”

王知事一听,不想再为难小陈。他叹息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沉思。

“小陈啊,上次我们去钱老家拜访他老人家。你还记得吗?他跟我们说,当年他当县知事,那个县发生了地震,他怪自己无才无德不配做那样的父母官,才出现那样的天灾人祸!”

“王知事是个明理人,莫非你也在无端地把非人力所能阻止的这些自然现象往自己身上揽?”

“我不认这个命,才跟你说起这台事呢!”

医生来了,给王知事候了脉,开了药,要他安心休养几天,不能劳累过度,告诫他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再也不能出现这样急火攻心的事,否则下次就没办法了。

当晚,夜已过半,没法入睡的王臣一边熬药吃,一边给祖父写信:

祖父大人及父母双亲:

这是孩儿就任蟥城后给你们写的第一封家信。孩儿无能,到了蟥城才知道世事艰难,民生疾苦,才懂得蟥城比孩儿想象的要糟得多。因到任前日蟥城发生了火灾,县城平日最繁华的街道全被烧光,所以家中带来的银两,大多已作赈灾之用。就在给你们写信的当日,孩儿去考察了几个村庄,那儿的人因旱情没有缓解,几乎所有田地都被撂荒,十之八九外出去逃荒了。孩儿查看了那儿的水脉山势,发现开挖些塘坝就足以能解决灌溉问题,只是公衙支出早已亏欠,而老百姓又身无分文,故而这样忍受旱灾。而就在当晚,蟥城县十里不同天的另有五个村子,因洪水冲破河堤而全被淹了,孩儿看着痛心疾首却又苦无良策,只得写信求告爷爷了。求爷爷可否动用省府的老关系,火速给予蟥城赈灾周济,以解蟥城水深火热。另,蟥城西谷有盐井勘可开发,鉴于此地匪患猖獗,需设一支强有力的保井队,恳请爷爷帮忙索要武装保井队必要之枪弹器械。

孩儿无能,累及家人。

叩首。

致安!

第二天一早,王知事派专人火速赶往老家去送家信。

不久,蟥城全境掀起了一次轰轰烈烈的兴修水利活动,并在全县倡导所有河堤都种上了垂柳。西谷盐井也得以开发,并在盐场组建了拥有一百多杆枪的保井大队。

近百年以后,王知事那时所修的不少塘坝还被称为王公塘,并还用于生产灌溉;而王知事倡导所种的垂柳,不仅坚固了河堤,还给蟥城全境增加了一道道风景线,当地人依旧也还把柳树称为王公柳。

办 学

这一天,知事王臣怀着劳累过度后的少有的兴致,和他的文书一起来到了离城区不远的那个古刹。

离开城区,一种现象深深地吸引了王知事:他第一次发现在蟥城这个地方,无论是上山砍柴的,抑或是在田间种地的,清一色的都是女人。这种现象也许司空见惯,但由于平时忙于公务,难得像今天这样有闲散心理的,所以这种平时被视而不见的事情,眼下让他捕捉到了。

“小陈啊,你看看上山砍柴回来的,田野种地干活的,怎么都是女人啊?”

“不仅只是山上、田间的活,就是家务事,在蟥城也全都是女人干的?”

“欺负女人啊?男的呢?他妈的爷们儿全都去哪儿了?”

“蟥城这地方清苦着呢,男人们也不轻松啊。女人再苦,靠盘田种地是养不了家糊不了口的,男人们为了担当起家里重任,就只有三条路可走了。”

“你说说。”

“第一条:寒窗苦拼,读书做官。”

“难怪蟥城文化底蕴那么深厚,文人墨客和仕绅贤达那么多!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嘛:出远门,走夷方,做工从艺。”

“哦,蟥城‘匠艺之乡的美誉就这样得来!那第三条呢?”

“实在没有法了,凭着蟥城地界枢纽、林绿草深,拉些弟兄去‘爬龙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来如此!”

两人说着,已经来到了古刹。

到了古刹,这儿的香火已经没有原来的旺盛,但一些对联深深地吸引了王臣。王臣看到大庙中间厦柱的对联是:

闾罗并非阎罗,不听他神汉巫婆胡说八道;

本主即是本职,何劳你信男善女拜佛烧香。

王知事有些不解,问小陈:“怪了,本主是哪方神仙?”

小陈道:“是本地土神,就是本境福主,是地方的保护神了。”

王知赞不绝口:“哦,哦……这对联好,像是写给我看!”

转到古刹里的一个戏台前,又看到一联:

古人今人,几个无忝于人,扰扰局中棋,防他局外冷眼;

善报恶报,凡事终归有报,明明台上镜,示尔台下扪心。

王知事看了拍案叫绝:“蟥城乃边远之地,竟有这样令人惊绝的好联,王臣汗颜了啊!”

王知事和小陈在古刹中喝茶,感慨道:“这么一个好去处,这儿的香火可旺啊。”

王知事的这一感慨,无意间引出了曾发生在古刹的一个公案:一个名叫貅哥的十二岁的少年,两年前就在这个古刹杀死了一个巨蟒,惊动了全城百姓。后来城中发生了蟥灾,城里人硬说是那位少年宰杀了他们的大神招致的。那少年给城里人叩头赎罪,没有得到原谅,少年便把无人帮着掩埋的母亲埋在中堂后,放了把火把房屋家产烧掉,带着祖母逃难去了。从此,这古刹中的香火就冷淡了。

这事引起了王知事的极大兴趣,便问小陈:“貅哥呢?貅哥现在的下落呢?”

小陈说:“听说后来回来了一次,护法之役,蔡锷起事,貅哥卖了自己顶替人当兵去了。”

王知事长长舒了一口气:“当兵好啊!”

小陈不解:“大人为何这么感慨?”

王知事喃喃道:“他要不去当了兵,到头来不去爬龙背才怪呢!”接着,他向小陈坦言了自己的想法:蟥城明达之士固然多,但一些观念是要改变的。而要让貅哥这样的人成为家国的有用之才,而不至于成为愚昧无知的牺牲品,就必须重视教育。

不久,蟥城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子学校建起来了。学校是用上一次王知事向省城争取到的赈灾余款建盖的。学校建立后,聘用女子学校校长及生源等问题,曾使王知事吃了不少苦头,由于有钱贡生那样有识之士的力顶,女子学校很快就开学了。学校举行开校庆典那天,由钱贡生撰写的两副对联后来成了这个学校的校训,一副是:

此乾坤何等时,男儿感慨欷歔,我原震旦伤心士;

当国家多事日,女子切磋砥砺,莫作支那熟睡人。

眼下一切都已步入正轨,并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了蟥城百姓的面前。

这天晚上,蟥城第一女子小学校的新任王芳校长突然来访,说女小的学生想要组织一次运动会,但苦于没有经费,她只得来叩知事大人的门。

王知事一听,突然从位子上击掌而起,“这笔经费全由我王某负责。我现在问你,把全县所有的学校召集起来,组织一次大型运动会,你看行不行?”

王校长面有喜色:“只要有知事大人做这个东,当然能行。”

民国十四年重阳节,一场史无前例的蟥城第一次学生运动会在县城北面的驯马场上举行了,全县各区乡的小学校都来参加。会场上搭了一个高大的台子,旗帜飘扬;由钱贡生撰写的对联使蟥城百姓精神振奋,耳目一新,道是:

铸万剑以横磨,振起尚武精神,慎勿再为碧眼虬髯笑;

聚百川而东注,养成合群根性,是所望于青年豪气人。

运动会说是体育比赛,实际却有篮球、赛马、跑步、体操、跳高、跳远、爬杆、单杠、双杠、击剑、射箭、摔跤、下棋等科目,针对女学生的还有踢毽、跳绳、刺绣等内容,所有学生步调一致,统一着装,飒爽英姿,雄姿勃发,在体育场内摔打、拼搏,奔跑,跳跃、呼喊、欢叫。

为了增加运动会的气氛和内涵,运动会组织者还破天荒地每个小学校各自表演一个节目,第一小学演的是中法战争《安南段》,有法国洋兵跪降的场面,最后是统帅杨玉科中炮阵亡;蟥城南门李廷贵扮演杨玉科,骑的马是由县知事王臣直接提供。第二小学演的军阵变化,把学生分为甲乙两队,都“骑”上纸篾扎制的马,系上小铃,一队“骑”红马,一队“骑”白马,听锣鼓指挥,冲锋交战,前进后退,整齐利落,别开生面。第三小学演的是《花舞》,歌声高昂,花枝随歌声而起伏,队形组成两个十字,象征国庆双十节。其它各区乡小学校,都有自己的节目演出。比赛结果,第二小学获第一名,第一小学获第二名,第三小学天马小学获第三名。

参观的人扶老携幼、络绎不绝、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都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

许多年过后,当时由知事王臣在蟥城首创的第一女子学校,有不少考进了省城女子中学和后来的西南联大,有的还跨出了国门,成为世界知名的女革命家、女科学家、女作家、女学科带头人,为世人证明了勤劳善良的蟥城女子除了砍柴、种地、做家务活外,在其他领域能照样做出好的成绩。

兴 旅

蟥城第一女子学校的校长是经在省城的老同学推荐,由县知事王臣直接从省城聘来的。一个破天荒的女子学校,一个成功的全县体育运动会,不仅让蟥城人认识了他们的县知事,也让王知事认识了一个学识、才干、组织能力都一点儿不让给须眉的杰出女性。

运动会结束后不久,王知事前来拜访蟥城女子学校的校长王芳。到了王校长住处,王芳给知事大人端来了一杯茶:“知事大人来访寒舍,问题肯定不会小!”

“怎么了,没事就不能拜访吗?”

“可以啊,可官老爷们吆五喝六排场惯了的,单独行动时就会显得有点儿滑稽了。”

“哦,这样啊……”

“说吧,王知事有什么事要安排我。”

“我是来向你道谢的,这次运动会,你让蟥城人开了眼界,也为我争了面子。”

“原来是……小女我应该感谢你的。”

“蟥城这地方离省城远了。”

“那是了,王知事。”

“蟥城这地方寒苦了。”

“那是了,王知事。”

“蟥城这地方,人可聪明了。”

“那是了,王知事。”

“蟥城文化积淀……”

“那是了……”

“王校长怎么老是那是了啊?”

“嘻嘻……王知事……”

“人地生疏的,一个女的来这地方不容易,你就没有感觉不方便的地方吗?”

“哪能啊,有感觉。”

“说说吧,看我能帮你做什么。”

“第一不方便,没有方便的地方;第二不方便,没有洗澡的地方;第三不方便……”

“你怎么一套一套的,可不像你前次拜访我那样,胆子小得连话都不敢说的小姑娘。”

“你怎么不说我……咯咯咯……就是因为前次嘛,觉得跟知事大人好说话。”

“你一件一件好好说。”

王校长给王知事添了水:“没有了。”

走回县衙门的路上,王知事觉得王校长好像变了个人。可仔细一想,王校长所说没有方便的地方和洗澡的地方,没有一句不实在。蟥城人民居方面文明程度,好多民族都赶不上,尊重自然、保护生态方面也有好多好的习惯,但室内没有洗澡的地方等一些习惯,虽说是长期以来就形成了,却是不好的。他要是个称职的县知事,他就应该不仅守株待兔理理公案,还要移风易俗,引领风尚。他甚至还想,若要在这些方面有所作为,比做几件好事还难,因此也更重要。

礼拜天,知事王臣约文书小陈到老虎关去观看温泉。

温泉在虎关村的最北面,水量充沛而略显黄浊,温度颇高,旁边恰好有从山上流下的一股泉水,可供随意调控水的温度。一群妇女,有的在旁边洗衣服,有的则在光天化日之下,呈露着胴体,自由而坦然地泡着温泉澡,恰如一幅史前时期的天然画卷。没法走近,却有一股浓浓的硫磺味迎面扑来。

逛了温泉附近的一个古寺,问了几个路上遇到的村民:这温泉的确有医治风湿病的疗效。知事大人喜出望外。

回家的路上,知事对小陈说:“我要在温泉处搞点名堂。”不说清楚,小陈也知道知事要搞什么名堂了。因为他知道自从茶马古镇的那次遭遇,知事就落下了不可救药的风湿病。

正当王知事积极筹建虎关温泉的时候,一天傍晚,在县衙内的公堂上,随着一声声催人泪下的喊冤,鼓声敲得人肝胆欲裂。

王知事放下手中的碗筷,召集司法科的人和法警匆匆赶到了公堂上。

王知事在公堂上正襟危坐,随着法警的一声“威武——”也忘记了平时对喊冤人使用的杀威棒,高声叫道:

“喊冤者是谁?”

“下民杨素叶有血海冤情。”

“是哪村的?”

“家住虎门关。”

“有何冤案如实招来。”

原来是县城里的一伙流氓恶棍在西门外的蟒蝎坡吃地羊(狗肉),这告状的母女俩身背苞谷,沿西山脚来水磨房磨面。看到母女俩姿色不错,这伙流氓陡起淫心,相邀着闯入磨房,把母女俩轮奸了。

王知事拍案而起,破口大骂:“在老子的眼皮底下竟然有这等事,马上把那群流氓全都给我抓来!”

为了煞住蟥城人的流氓恶习,第二天,王知事派人贴出布告,当天下午开庭审理罪犯。

开庭的时辰到了,前来观看的百姓在公堂内外人山人海。都知道这群流氓中的主犯是当今省府张大人检察厅长的亲外甥,要看看刚直不阿的王知事如何审理这个案件。

在公堂上,王知事叫法警把那群流氓都脱得赤条精光,让他们拱着一大片雪白丰肥的屁股,在每人的屁股上打了几十大板,打得他们哭天喊娘皮开肉绽,还给主犯钉上大脚钉,打入地牢,重处罚金,判刑了结。

老虎关温泉山庄建成了。王知事筹建老虎关温泉山庄,先沿县城到虎关村北小路两旁种植垂柳,加铺石板修筑路面,在小路和大路交叉处竖立石坊,刻书“虎关温泉”。温泉山庄除了保持为数不少的露天浴池外,在温泉喷口处兴建坐西向东的三间平房,南间为女浴室,中间为男浴室,北间为休息室;浴室厦柱上城里乡绅撰写木刻楹联:“太极阴阳,离坎会参羲易内;咏归风雨,雩沂景拟蟥城南。”。浴池四周砌有石磴,石磴中间分别留有温泉与冷泉的进水口,用木塞供浴者自由调节水温;池底铺大理石板,底部开一个排水出口;墙壁三面钉有挂衣钩架。浴室前空地正中偏西建盖大厅一座,三面装木靠栏,地面铺有青砖;正西面檐下立一块大横匾,楷书“浴日”两个大字。厅内设有茶座,厅外空地广种花木;大厅外东、南、北三面砌土基墙粉刷,书绘字画;东墙大门上镶有四块大理石板,上刻王臣自己书写的“华清之亚”四个大字,意思是王知事开发建盖的这个“虎门温泉”,仅次于大唐当年的华清池罢了,至于县知事王臣“贵妃之妹”陪着,却不足道。

温泉浴室与大厅建成后,王知事邀请当时的蟥城名流参加了竣工仪式,其中也有当然少不了被蟥城人所关注的女子学校的校长王芳女士;他还组织了当地的文人墨客以温泉为题,开办诗会,把收集到的诗词歌赋和绘画作品陈列于内供人观赏;同时,他还从外地请来了戏班子,在大厅里演戏多日;并在老虎关古寺大做斋事,近至全县各村各寨百姓都来参加,热闹之至,堪称盛极。

自此以后,虎关温泉作为公共场所向全社会开放,不仅解决了女子学校王芳校长所说的无数个蟥城人没有洗澡之地的不便,把洗澡纳入了一代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让他们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开了一代风尚;更由于温泉确有去风除湿、祛病保健的功效,尤其对皮肤病有特效,平时都有络绎不绝的人自背行李,住下沐浴,使虎关温泉成了名噪八方的休闲胜地。

最让蟥城百姓高兴的是随着虎关温泉名气的日盛,许多慕名来这儿泡澡的外地人带来的人气和外界的信息,不仅让他们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还给他们撒下了不少吃喝游玩购的银子,使蟥城的生气也充盈了。

正 风

一年一度的蟥城狮子山朝山会到了。这对于本地的蟥城人来说,这节日是观光对歌、谈情说爱的节日,是他们生命的舞台,是他们心灵的家园,是他们人生的归宿,是他们的习俗和理念,也是他们的创造和激情。因此,无论怎样兵荒马乱,无论怎样盗匪猖獗,千百年来没有冷清过。

而对于外地来蟥城的人来说,朝山会无疑更具有朦胧而神奇的魅力。他们听说过狮子山朝山会,知道狮子山朝山会有许多有别于其他民族的新鲜事儿,也知道那是蟥城人的狂欢节;在那样的狂欢节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什么奇遇都可能存在。狮子山朝山会是他们的梦幻,是他们的向往,是他们朝思梦想的期待。一提起朝山会,就会让他们心跳,让他们不安,让他们热血沸腾,让他们浮想联翩,不能自禁。这对于知事大人王臣和一直受到他关注和呵护的女子学校校长王芳来说,无不都是如此。

狮子山朝山会前,女子学校的校长王芳就曾表示过想和王知事一道去狮子山朝山会的愿望。王知事为了不想惹事生非,就开始对被好奇心所吸引和支配的王芳灌输了本地的一种说法:“好人不上狮山会,狮山会上无好人!”继而又一再跟她强调:眼下,各地正匪患四起,今年的狮子山朝山会是万万去不得的。可他越是这样强调,越就勾起王芳今年的朝山会非去不可的愿望。而王知事为人处事,本来就没有什么章法可言,很多时候是个激情多于理智的人。在校长王芳的再三恳求下,他最终还是答应去狮子山朝山会了。

这天一大早,知事王臣和女校长王芳,还有警卫和文书小陈便上山了。小陈和警卫骑马在前,知事和王校长坐滑竿走在中间,还有一些朋友、王芳的学生及必要的服务人员跟在后面,一行人经西乡,入南乡,走桃源,过梨溪,爬松岗,穿竹涧,朝狮子山进发。

一路走着,王校长和王知事一路闲聊。不知不觉间,茶马古镇已近在眼前,时间也已日薄西山。

一行人打算在狮子山所在的茶马镇休息一个晚上后,第二天经栗树坪,过杜鹃箐,再到狮山。

事前,知事大人已经吩咐,到了茶马古镇,不准暴露知事身份,以免骚扰当地百姓,也省得惹是生非。

一路上景色宜人,日丽风和,不时传出笑语欢歌。

到了茶马古镇,一群人找了一家干净的客店住下,吃了一餐十足的本地风味的晚饭。先安顿王芳和其他女人休息,吩咐警卫把守好客店。这一切都安排好后,知事约了小陈领他去逛茶马古镇夜景。

茶马古镇人口虽不足两千,因是历史上博南古道的一个要冲,曾经一度成为蟥城经济、社会、文化的中心。今已非昔,却古风犹在,满街都是清一色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那青砖绿瓦,那雕梁画栋,那深宅大院,那气派典雅,无不令知事大人大发感慨。最让他折服的有两处民族建筑,一为镇中心的古戏台,二是古戏台对面的三圣寺。

逛了一个多时辰,知事大人兴犹未足。毕竟茶马古镇只是个小镇,逛完了只得折回客店。

照后来小陈的说法,知事王臣到了茶马古镇,命中就已注定了他在茶马古镇不该无所作为。于是就在他回到客店的路上,从临街的一个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以及那院门前的几个诡魅的身影,撞在了他的耳膜,摄进了他的眼中。

小陈始终坚信这样一种看法:在他所接触的官场人物或者说所碰到的眉须硬汉之中,知事王臣其实是最重义气、重感情的人,以至于只要他一听到女人的哭泣,心中总有一种压抑和憋闷,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发泄出来,以至使他常常显得非常被动尴尬和滑稽可笑。

眼下,他一听到那女人的哭声,就沉不住气非要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好在小陈把女校长王芳抬出来,告诉他如果回去太晚了,他们一定会怀疑和担心,好歹得把他劝住。

不想一回到客店,知事大人又挂念起那个女人来。他把店主喊来,问他道:“你知道古戏台朝北拐弯处的那家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朝东拐还是朝西拐?”

“朝东。”

“是他们家吗?就是为了抢亲呗!”

“抢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客官不是本地人,这事说起就长啦。谁都说不清蟥城县的这种抢亲习俗已经存在了数千百年,有不少年轻美貌的寡妇被人看中后娶作人家小老婆的。按我们本地的习俗,谁要是看中了人家寡妇,就可请人到寡妇的夫家事先协商,议定礼钱。过礼交钱后,由娶亲的男方家在某一天请亲友多人,把寡妇拉拉扯扯,强行抢回家中。寡妇夫家闻讯后要装模作样到抢了自家寡妇的男方家门口大骂,气势汹汹要破大门。样子做够了经人劝阻后,双方就心照不宣地结束这场闹剧。”

王知事听了感慨万千:“在蟥城还有这样的风俗?那么,哭泣的就是将要被抢的寡妇了?”

“那还不是!说起这门抢亲,真还有些说法呢……虽然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可这样的终身大事,照理是该跟寡妇的娘家有所交待,备份薄礼吧?可寡妇的夫家依仗抢亲的这家衙中有人,家大势大,根本没有把寡妇娘家放在眼里。偏就有好事的人从中挑拨,那寡妇就是死活不从。想到衙门告发,又明知自己告不过人家,就这么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呀,哭……”

王知事眼里泛着青光:“你知道抢亲那家在县衙有什么人?”

“听人说,好像是在蛲城县任职正回来探亲的一个秘书长什么的官员。”

知事大人再也坐不住了,破口大骂:“败类啊!蟥城一个响当当的地方,怎么还有这种怪事!”他不听家人劝告,坚持一个人去微服私访,非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不可。结果,知事大人被仗势欺人的寡妇夫家不问青红皂白地打断了两根肋巴骨、腰椎骨错位不算,还在脖子上拴一根铁链,被关进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直到第二天清晨警卫把宪兵队连夜搬来才救了驾。

出了这事后,王知事要小陈继续陪同王校长一行去狮子山逛朝山会,可王芳看到王知事被打成了残废人一般,她哭红了眼睛,再也没有了兴致,陪着王知事转回了县城。

回蟥城县城不久,王芳便辞去了女子学校的校长职务,返回省城了。王校长离开蟥城的那天,王知事便悄悄安排了女子学校会唱本地山歌的同学,用唱山歌给王校长送行,一直把她送到了十里开外。后面的事情有多种说法,有的说王芳经受不住王知事用这样的方式给她送行,激动得哭了一场后转回蟥城了。有的说虽然没有转回来,但她咬破了手指在随身携带的手绢上给王臣写了一封信,说她现在虽然和他暂别了,可她会永远在省城等他回来。各种说法莫衷一是,有个女同学给他们校长唱的送别歌却流传了下来——

太阳刚刚出东山,我送老师到山湾;

心中想陪恩人去,又得守家乡。

一送送到香水井,再送送到龙潭边;

说不完的心里话,中路肩并肩。

眼看就要师生离,难舍老师教诲恩;

越走步子越放慢,脚步重千斤。

前程迢迢路难行,难免路滑风雨携,

老师此去多保重,一路祝平安……

王芳校长回省城后,据说后来对蟥城女子学校众多女学生考上省府女子中学和西南联大起了不少作用。至于县知事王臣在茶马古镇的那件事,据文书小陈说:“数月后,知事大人的肋骨和腰椎虽然好了,却留下了一身的风湿病;每当下雨天阴,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都会疼得大叫。”

有人问小陈:“难道知事大人就轻易饶恕了那寡妇的夫家和抢亲的那家富豪不成?”

小陈说:“哪儿呐。那两家不仅家产全部被没收,寡妇夫家的主犯还被打入水牢,过了一秋一冬,熬不住被活活地冻死了。而那个抢亲的豪绅也被关押了一段时间。听说后来蛲县有个名叫老申的县知事,老家也是蟥城的,帮他求了多少情,王知事就是不买账,拉出去打了八十大棍,放了。回蛲县不久,因全身溃烂,结果也一命呜呼了。”

后来,王知事在蟥城所有的村寨都张贴出《安民告示》:蟥城百姓中如果今后还出现抢亲现象,一律严惩不贷。

从此,抢亲恶习在蟥城杜绝!

万民伞

校长王芳回省城后,对由谁来接替王芳校长职务的问题上,王知事和县衙门内的杨秘书长等本地官吏有不同看法。他们联名推荐了在邻近的蛲县任知事的老申的妹妹何静任校长。事实上,老申的妹妹何静确实也是名扬一方的女才子,但由于何女士更多接触和所受的教育是旧学。考虑到蟥城女子学校的办学宗旨,王知事没有成全本地官吏的这个“顺水人情”,而是让县衙当时的劝学长张超兼任了。

蟥城女子学校的教学工作照常进行。蟥城人关于王知事和女子学校王校长的各种说法也已偃旗息鼓了。

礼拜天,王知事把文书小陈喊来,约他一起去蟥城附近的紫云阁去散心。

据地方史志记载,“紫云阁在蟥城县府西五里,悬崖峭壁,巨石为门,旁镇金刚,中有古刹,香积僧房,构于悬崖之上。”这里的景点有迎仙桥、通灵窍、延青塔、睡佛龛、竞翠屏、采兰径、锄药圃、神人登天、仙客对弈、长剑倚天、佛柏比高、龙湫胜境、大雄宝殿、千狮壁、五云楼、雷祖殿、天子台、观音岩、飞来石等十多处。

王知事就任蟥城知事前,从他的祖父口中对蟥城的名山胜水就已仰慕之至,早就有来紫云阁一游的打算,却因苦于政务,脱不开身。眼下,王知事只因心中想着一个女人,那心头的苦闷无法排遣,反而遂了这个心愿。

小陈领着王知事走过迎仙桥,只见前面一堵巨崖挡住了去路,上刻“一窍通幽”的大字格外醒目。巨崖顶峰,有一石塔巍然屹立,俨然画图,为延青塔。石崖下方,有一天然石门,石门那头的空罅间,飞瀑流溅,空中灵雨,为通灵窍。

两人钻过凉气袭人的通灵窍,眼前忽然一片开朗。箐的南边林木茂密,火一样燃烧的枫叶争奇斗艳;在一抹抹黄灿灿的桦树和火红的枫林之间,一道裸露的石崖如巨蟒长卧;石崖之间,瀑布垂挂,溪流淙淙,与箐北的景色迥然相异。箐的北面,山崖悬削,峭壁千寻,亭台楼阁,依山而建,虚悬半空,势欲飞坠。

面对这样的洞天仙府,王知事在小陈面前竟忘了平时的拘谨、矜持和含蓄,指点着,跳跃着,在不尽的惊讶和赞叹中,禁不住大呼小叫起来。特别是当他看到北面悬崖上题刻的“龙津胜域”四个大字时,浑身颤抖地指给小陈看,问小陈:“知不知道那是谁题的字?”

小陈说:“据说好像是清末来蟥城做官的一个名叫王充的举人题写的。”

王知事问:“你知道王充是谁?”

这可把小陈问懵了,好在不等小陈开口,王知事已按捺不住告诉小陈:“你一定想不到正是我家父。我父亲当年跟着祖父王韬来蟥城求学,就在那时题下的。家父求学时要是在文化底蕴没有蟥城这样深厚的老家,还真不一定考上举人呢!”

小陈慨叹:“原来如此!”

王知事说:“我祖父说,他也曾经在此处题过诗呢,其中有一首我至今还记得,其中有几句写的好像是:‘危楼千燕垒,游客一鸿毛。当境安知险,旁观始觉高。茶烟袅岚翠,人语乱松涛。歌尽桂丛曲,诗翁不可招。你听听,多有气势,和老爷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合上拍呢。想这诗写的意境,应该题在紫云阁内,爬啊小陈,我们去找找看!”

两人正朝着万丈危崖上的紫云阁爬去,这时,衙内公差跑得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说是一群来路不明的百姓涌到县衙,要求要直接见到王知事大人。

一群人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穿过蟥城,因是街天,步行街上拥挤不堪。面对眼前的热闹场面和人潮,加之王知事一行还听说蟥城县还有许许多多乡下的百姓在不断地涌入县城,前去衙门找他知事大人,王知事一时心急,怕耽误了时光,涌到县衙的百姓会闹出什么不测之事来,便让前来报信的衙吏打头开路,推攘着街上的行人让出一条路来。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到县衙,原来是旱登、南庄、牛圈场等村的村民,今年因旱灾问题得到了解决,秋收全都获得了丰收。村民为了感激王知事给他们修建的王公塘,相约着给王知事送“万民伞”来了。结果,一场虚惊变成了一台好事。

此后不久,蟥城县周边因匪患猖獗,王知事于是重罚了城墙周围偷拆城砖的居民,对城墙进行了大手笔修建。此事得罪了城中的名士老申,便有一封千人签名的弹劾蟥城县知事王臣的上诉状告到了省府。王臣得知此事后,请假离开了蟥城。不久,蟥城县城也被土匪攻破。

责任编辑 杨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