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

2012-04-29 00:44隆林刚
大理文化 2012年11期
关键词:老李老张画画

隆林刚

奇了怪了,偌大的一幅《洱海渔民》,昨天明明就放在墙角,怎么今天就不见了?老张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屋前屋后也转了一圈,都一身汗了,可还是连画的影子都没见着。画不会自己长腿跑掉,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死老婆子搞了鬼。这个女人,平日爱怎么折腾也就算了。现在还这样乱搞,不是要人的命么。

老张从小就喜欢画画,也没有人教,无师自通,画个花鸟鱼虫什么的还有模有样。村里谁家盖新房,都会请他去画照壁画檐墙。白族民居讲究照壁和檐墙的装饰,老张这一画,“四合五天井”、“三坊一照壁”就锦上添花了。主人家的满意成就了老张的小名声,见面了,大家都亲切地叫他一声“张师傅”。

不是谁都可以当“师傅”的,“师傅”是活在村民的敬仰之中的,没有点绝活绝对不行。一声“张师傅”就是一颗甜蜜的水果糖,老张十分受用,甜蜜之中连心都会生出翅膀,呼啦啦就飞上了天空。这就是成就感,这就是老张的幸福时刻。于是,只要村里有人请画画,老张逢请必到。钱不钱的也无所谓,管包烟管顿饭就行。重要的是画画的过程,那种激情与智慧燃烧的过程,以及被人叫几声“师傅”的得意。

日子如果就这样照葫芦画瓢,老张会相信自己就戴着“师傅”的帽子,挺满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是,生活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棋局,谁也料不到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波澜。老张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去了一次大理学院,自己的生活就来了一个大转弯。

三十五岁的时候,做为民间艺人,老张被邀请到大理学院的美术系参加一个座谈会。期间他观看了一个画展,也就是普通的一个画展,可就是这个普通的画展点亮了老张的眼睛,为老张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每一幅画虽然是渺小的,可每一幅画却都是一滴晶莹的水珠,折射着太阳的光芒。这是画家的心灵,是画家的思考,是画家的世界,是画家与这个世界的碰撞。这些画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它们像船一样漂流进了生活,漂流进了更多人的眼里和心里,带给人美感带给人思考。老张忍不住啧啧称赞,又不由得一声长叹,叹息自己的渺小,遗憾自己的局限。是啊,自己那些画,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松柏仙鹤,它们千篇一律,毫无个性,一出生就被钉在墙上,直到有一天悄悄死在岁月的风尘中。画壁说到底也只是个小鱼塘,自己再怎么折腾也翻不起漂亮的浪花。这些洁白的画纸和画布才是广阔草原,驾一匹骏马在上面奔腾,那样的艺术人生才叫精彩。

老张豁然开朗,只有做一个画家,去用心思考生活用画笔去描绘生活,自己的艺术生命才能得到升华。换句话说,每个人都能画壁画,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画家。老张心生激情,一个伟大的决定诞生了:我要做画家!也要让自己的画像船一样漂流进更多人的世界里,漂流进更远的地方,漂流进遥远的未来。

伟大的决定已经在老张心中发了芽,他要悉心照顾好这棵芽,尽其所能地让它长大,长成一棵高高的大树。这以后除了帮人画照壁画檐墙外,老张还开始在画纸上画各式各样的人物。三十五岁才有要当画家的理想,谁听了都要给他泼一瓢冷水。老婆段丽本来就不喜欢老张画画,你说你一个渔民,靠海吃海才是安生立命的根本,拿支画笔画画墙壁娱乐娱乐也就算了,居然还想当画家,不是痴人说梦就是脑袋进水了。段丽不屑地对老张说,你撒泡尿照照镜子,你要是能当上画家,母猪都能上树了。

不好好打鱼的渔民不是好渔民,老张知道自己身负不务正业的罪名,面对老婆的怒气,注定只有当缩头乌龟的份。还生怕老婆的声音高了,惹笑了隔壁邻居,便一脸的苦笑,一脸的讨好,希望老婆消了怒气。段丽最看不得老张这副孬样,恨不得兜屁股给他一脚,本来要去厨房煮猪食的,也不想去了,瞪给老张一眼,去去去,煮猪食去。

面对老婆的指示,老张的字典里从来不敢有“不”字。他本来想告诉老婆,三十五岁的理想和二十岁的理想从本质上来说是没有区别的,都同样让人激动让人为伊消得人憔悴。怕老婆听不懂,就简单地说成,如果做人没有理想,那和猪又有什么区别?段丽一听,还没灭的火气又燃了起来,她大声告诉老张,喂猪的时候你睁大你的狗眼去看看,我的猪一头要卖一千多呢,把你拖出去,十块钱都卖不到。话硬得像石头,一下就把老张砸成哑巴,低着头去煮猪食了。

为了这个实现画家的梦想,老张在画画之路上不停奔跑,一跑就是十二年。这十二年里,老张留起了长长的头发。以前老张是小平头,配上他黝黑的皮肤,那就是地道的洱海渔民的模样。可是,现在老张留了长长的头发,还把它们扎成一条长辫子,高兴或者失落的时候,把长辫子轻轻地甩上一甩,就已经是画家才有的气质。可是,这样的气质村民欣赏不来,一个小渔民,留顶长头发干嘛啊?还真以为你成了画家了?男不男女不女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村民的质疑不会动摇老张的决心,可是老张糟糕地发现,村民宁愿舍近求远去请别村的画匠,也不愿意再请自己画画了。老张纳闷,才在艺术的道路上走了几小步,怎么就和大伙的关系远了一大步呢?虽然大家也都还叫着他“张师傅”,可是话音里尊敬明显变了质,夹杂着丝丝的嘲笑,吹进心里就是冷飕飕的。老张也搞不懂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段丽告诉老张,你真的是连猪都不如,连这样的问题都想不通。段丽说,你一个小画匠还装画家的样子,谁还敢劳你的驾?你这是严重的脱离群众。你也真好笑,一个渔民,还真把自己搞得跟画家一样。少来吧,头发再长,你还是那个打了半辈子鱼的张德明,还是那个身上散发着鱼腥臭的张德明。

老张若有所悟,马上去村口的理发店把长头发剪掉,看看镜子里自己的小平头,老张长舒一口气,总算又走回了群众的怀抱,走回了生养自己的土地。可是,村子里走上一圈,大家对他的笑容还是生得跟姜一样辣。还都不叫他“师傅”了,都改叫“画家”了。那种尖着嗓子的叫法,傻子都听得出是在嘲笑,嘲笑一个想当画家的渔民。一声声“画家”便叫得老张越来越心疼,最后,嘴张开了,却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只得茫然地看着人家嘴角那一抹轻轻的笑容。人家也不在乎你答应不答应,自顾自地走自己的路,只留一个冰冷的背影给老张看去。

还有更让老张心疼的,村里有人盖了新房,居然不再上门请他出马了。这是什么情况?让我情何以堪啊?好吧好吧,你们要摆出架子来,我就成全你们的架子,你们不请我,我就主动送上门。再有人家盖了新房,老张就成天在人家门口转悠,看到主人家,就主动上去搭讪。话题都围绕着房子说,花了多少料啊,请了多少人啊,绕来绕去,最后终于是绕到画壁上了。可是,说来说去人家也没有邀请老张的意思,含含糊糊地就把话题绕过去了,然后就急着和老张说再见。别急着走啊,话都还没有说完呢,老张半天晃不过神来,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站得像棵秋天的树,失去了树叶,只剩一树的失落和沮丧。

老张知道,要不多久邻村的谢师傅就会跟在他们身后,昂头挺胸地走进村里。谢师傅是隔壁村里的画匠,画技普通得让人过目就忘。想当年附近村子的人都是请自己去画画,就是自己生病了画不动了,别人也是不会去请谢师傅的。哎,老张失落地咂砸嘴,摸了摸自己的小平头,哎,没有了辫子的小平头他们都没有看上一眼。

一下就成了舞台上的独巴黑,老张难受啊,难道一身鱼腥臭的渔民想当个画家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无法改变别人的眼光,老张就又把头发留长了,扎成个辫子,头一甩,辫子就在身后跳。就让你们笑吧,等到有天你们看到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你们就会知道一个渔民的力量。

老张的世界里除了画画还是画画,也不知道用了多少颜料,也不知道用了多少画纸多少画布。终于有一天,大理学院美术系的老师通知老张他的两幅作品可以参加全国的一个画展。这个喜讯老张等了太久太久,高兴得小跑到洱海边,大吼了几声,当声音被海风吹远的时候,老张一头扎进洱海,兴奋地游上几圈,起身时,眼睛一红两行热泪就下来了,忙伸手一抹,就连同洱海水一同擦去。

就在昨天,老张还花了很长的时间又看了看那幅画——《洱海渔民》。画布上的那个渔民就是千千万万洱海渔民的缩影。画面上那些丝丝缕缕的色彩都是温暖的幸福的,老张就那样微笑着看,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像是看自己的孩子。老张想高呼几声,还想和别人拥抱一下,想把快乐分享,想把兴奋放大。儿子不在家,只有段丽在锅台上忙着。老张才把兴奋的目光投向段丽,巧了,段丽就迎着老张的目光走了过来。老张想说,等画展结束了,我要把画送给村委会,让他们挂在会议室里,让大家都知道,一个渔民也可以成为画家。话都到嘴边了,只见段丽把煮好的一碗面条重重地放在桌上,热汤都溅到了自己脸上,还没来得及擦,段丽早已又转到了锅台边,忙着弄她自己的那碗面条。段丽将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边嚼边对发呆的老张说,快吃啊,再不吃,你就等着吃面糊吧。话语冷得像冰,老张的兴奋瞬间人间蒸发,端起碗看看那些扭曲的面条,又放下。段丽瞅了他一眼,说花那么多时间在这块布上纯属发神经,就你这些狗屁画,还指望着能当饭吃啊?

这么多年了,段丽还是一谈起老张的画就来气。老张本还指望着近朱者赤,希望段丽也能渐渐受些艺术的熏陶。谁想熏陶了几年,她全身上下还是没有一个细胞能闪一丝艺术的光芒。什么艺术,在她那里全是狗屁。这样一想老张很生气,走到天井里转圈圈,脚步重得像打鼓,才转了几圈,就走得一肚子都是气。气不住了,朝地上吐口痰,狠狠的样子像是射出一颗子弹。痰黄黄的又伤到了眼睛,老张便抬起一只脚重重地踩上去,边碾边咬着牙齿地骂,死婆娘!

只要段丽招惹了老张,老张都管她叫“死婆娘”。纯粹的气话,也只敢在背地里骂骂,当面是不敢骂的,要知道段丽是家里的红太阳,每次两个人吵架,真理的向日葵从来都是朝向段丽一边开放。有时候,老张都觉得自己是理直气壮的,可是到了最后却又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屡战屡败实在是一种痛苦的滋味。

比如说,在儿子学吉他的问题上,老张就觉得爱好音乐是件好事,挺赞成儿子去学。可是一听段丽的大嗓门,学什么学,学习都没有学好还学什么吉他,老张的理直气壮就萎缩成了低声下气,也劝说儿子要以学业为重,学吉他嘛等以后又说。都已经妥协了,可事后段丽还大着嗓门教训老张,说他当爹没有当爹的样,自己不务正业也就算了,还要把歪风邪气传染给儿子,是不是要让全家人都去喝西北风?段丽不仅对老张本人的良心提出了质疑,甚至还对老张的爷爷辈父亲辈的良心都提出了质疑。段丽说,龙生龙凤生凤,我看你们张家就是一窝猪,对下一代的理想也是做一只猪。一只永远没有出息的猪!就会拿着一支破笔,整天乱搞!话说得很难听,而且还把矛头直指老张的画。画画是艺术,怎么能说是乱搞?老张不服气,可又不敢反驳,还得把耳朵竖直了好好听。没有办法啊,段丽一骂人,老张就脚抖手抖的。害怕是一点,但更多的是心虚,是内疚。颜料和画笔吞噬了自己大把大把的时间,却一分钱也没有吐出来过。一个大男人不能赚钱让老婆和儿子过上好日子,能不心虚和内疚么?

渐渐地,老张连低声下气的附和都没有了,只剩沉默,不管段丽说什么,他都土豆一样的沉默。本以为段丽对着一个土豆话会少一点,可是没有想到,段丽的嘴就是一池春水,哪怕只有一丝微风她也会借题发挥荡起层层波澜。老张在家里的地位就被这层层的波澜越荡越低,低到最后连儿子跟老张说话的语气都也越来越像段丽,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

儿子以前要买个东西都会对老张说,后来也不说了,直接找段丽。反正找老张提最后也要报到段丽那里做最终审批。很显然老张作为父亲的高大形象在儿子的眼里变小了。窝囊啊,一个大男人在家里连话语权都没有了,你说这家还有什么乐趣?

你怎么耀武扬威我都可以忍,可是,你不能动我的画啊。老张想好了,如果段丽不说出画的下落,他就一定会和她吵上一架。愤怒地吵上一架。沉默了这么多年,这一次绝不能再沉默。如果这一次不在沉默中爆发,真的就只能在沉默中灭亡了。灭亡了,就彻底没有尊严。没有尊严,那和一只猪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是猪,我是画家,我的作品就是画家的生命。老张铁了心了,这一次,画在人在,画亡人亡。

主意才定,老张又有了新的问题。要是这样的愤怒对段丽没有杀伤力咋整呢?这个问题太是问题了。要知道,段丽不怕风吹日晒早出晚归,练就一副又黑又壮实的身材,可老张呢,瘦得肚皮上的肋巴都根根可见。从结婚那天起,无论比体力还是斗嘴劲,老张都还没有战胜过段丽的纪录。

段丽说老张就是根豆芽菜。老张说,豆芽菜好啊,你不是最爱吃豆芽菜么?段丽说,都怪我当初瞎了眼,还以为这根豆芽会长成一棵可以让我乘凉的大树呢,谁知道,千挑万挑挑了你这样一根烂豆芽。段丽还说老张是洱海渔民里的败类,只比吸毒的好一点,吸毒的干瘪得像个死人,而你老张呢就比死人多着那么一口气。老张嘿嘿笑笑,一口气少是少了点,不过,看看大理的山水和金花,一口气还是够了。段丽说,看吧看吧,看看人家的金花都站在自家的小洋楼里用高级的化妆品在梳妆打扮呢,而你老婆我呢,还呆在这破房子里,尽用些便宜货。你搞什么不好,非要搞艺术,整个家都被你搞死了。“搞艺术”三个字被段丽用怪腔调一修饰,老张就觉得它成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在段丽看来,正是这个勾当,阻止了自己住小洋楼的梦想。这个勾当,成了一根刺进段丽肉里的刺,不把它拔出来的话,她誓不罢休。

还真的跟做贼一样了,每天饭后,老张就偷偷摸进房间里做见不得人的勾当——画画。段丽名堂多,一会穿针要让老张帮她引线,一会吹箫要让老张帮她捏眼,都是尖着嗓子叫,老张要是慢了一点,难看的脸色就晃得一屋子都是火药味。所以,老张画画的时候都得竖直耳朵,要是屋外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要立马做好抗战准备。在段丽睡觉之前,老张就没有哪天安心画过画。老张知道段丽这么折腾无非是想让自己打消画画的念头,好好赚钱养家。可是,眼里只有汽车洋房的段丽又怎么会了解老张的渴望呢?她不知道,那渴望像块巨大的磁石一样,吸引着老张奋不顾身地大步奔向前。

所以,老张的害怕是有道理的,要是理论不过段丽反被她再骂上一顿,那就是自找没趣了。老张就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不要怕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才见纸老虎段丽提着几棵青菜走进天井,老张就屏住气,酝酿一腔怒火。段丽才一只脚跨进屋,老张就跳到了她面前,你把我的画弄到哪里去了?嗓门很大,吓得天井里的鸡乱窜。段丽被唬住了,不过,也就短短的两秒钟。什么叫宠辱不惊、临危不惧?全在段丽一张淡然的脸上。段丽瞪了老张一眼说,干什么,干什么,装成老虎要吃人啊?老张说,你不把我的画拿出来,我就真吃了你!吃人,是多么仇恨的子弹啊,可是打到段丽身上却没有一点杀伤力。她居然还笑出了声,笑声冷冰冰的,全是不屑。段丽说,你吃啊,我倒是要看看猪怎么吃人。

老张瞪大了眼睛,你拿不拿出来?段丽说,拿个屁,老娘没有拿,拿了也不会还给你。老张说,强盗,无耻的强盗!段丽说,我就是强盗,不想让我当强盗,你就把你这些破玩意给我统统丢出去。段丽随手拿起一个颜料瓶摔在地上。颜料瓶很硬,在地上跳了几跳也没有碎。老张的心没有颜料瓶那么硬,这么一震,早裂了几道缝。老张说,我画个画有什么错?你要这样为难我。段丽说,还好意思说没有错,去村子里看看,家家盖楼的盖楼,买车的买车,我们呢,还住着这烂房子。现在大理是个摇钱树呢,你不去摇,莫非脑袋进水了?家家都忙着经营自家的小游船,赚得是盆满钵满。我们家呢,就靠我一个人,你一个大男人倒是拿着这些破玩意整天倒腾,你说,你能倒腾出什么啊?我只恨自己心太软,不早点把你这些破玩意丢进垃圾桶。

悲哀啊,把画画的工具说成是破玩意,还把我的画丢进了垃圾桶!老张一个悲愤,指着段丽说,最该丢进垃圾堆的是你!

谁说青菜只是菜,到了段丽手里,它还能是武器,唰唰唰几青菜甩过去,就把老张的头打到裤裆里去了。青菜是自家地里种的,段丽不心疼,叶子打掉了,索性把青菜杆都塞进老张的脖子里。塞的动作大了点,像在往咸菜罐里塞最后一把菜,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段丽咬着牙齿说,你今天吃了豹子胆了?你给信我把你丢进垃圾桶?老娘苦死苦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是段丽又怎么会相信老张的眼泪。这么多年来,段丽眼里有房子有车子有票子,就从来没有过老张的样子,不,连老张的影子都不曾有。段丽鄙视地说,动不动就流猫尿,你是不是男人?听到这句伤自尊的话,老张袖子一抹,擦掉了眼泪。是的,男人是不流猫尿的。老张把青菜从脖子里慢慢地抽出来,然后慢慢地举起来,有些英雄末路的样子让段丽担心老张会把青菜砸过来。不过只是几根青菜,老张悲壮的样子倒像举着一个炸药包。是的,这些烂了的青菜就是一个炸药包,老张要用它炸出一条血路来。青菜被老张狠狠抛出去的时候,段丽本能地用手护住了头,等了等,没有动静,睁开眼,才看见老张一张铁青的脸和跌落在自己脚下的青菜。老张咬着牙齿说,我要和你离婚。

洱海风光的小相册成了苍蝇拍,被老张一下一下地拍打在自己的屁股上。相册是老张“钓鱼”的工具,“钓鱼”就是找生意,你说,心情都失落成这样了,哪里还有心思把相册拿到游客手里,问人家想不想去洱海看风景。

本来老张是背起画夹摔门而走的。门狠狠一摔,就把那个死婆娘也摔在了里面。你恶去吧,从此以后再不要受你这窝囊气。

出了门,老张先跑向村里的垃圾桶,垃圾桶里只有垃圾啊,哪里有画的影子。在臭熏熏的气味中,老张突然觉得自己筋疲力尽。我的画,你去了哪里?去了哪里啊?

村子到古城不到一公里,老张一步三摇,走了却快有一个小时。到了古城,老张才发现手里还拿着这本小相册。天啊,什么时候拿的老张也不知道。反正老张每天只有两件事可做,要么画画要么“钓鱼”,不画画了就必须要去“钓鱼”,不然,段丽的眼睛会狠得在老张身上剜出几个窟窿来。所以,只要一出门老张就会去拿小相册,都成条件反射了。沮丧啊,这些年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啊。老张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提心吊胆地生活在段丽的声音中。她的声音代表了她荣华富贵的愿望。都在为愿望而争斗,老张不知道,那是谁错了?

但是,虚归虚,内疚归内疚,你总不能把人往急里逼啊,狗急了还跳墙呢。老张就搞不懂,人人都住漂亮的小楼房怎么就刺伤了段丽的眼睛?要是不快乐,住小楼房涂高级化妆品又有什么意思呢?大理再是摇钱树,你也摇不完所有的钱啊。天天算计着要和谁谁谁比比生活质量,该多累啊。把自己变成一台挣钱机器也就算了,还想让家人也和她一样狂奔在“钓鱼”的路上,太自私了,都不管不顾了,都把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了。老张细点一下婚姻生活,是叹息声接着叹息声。唉!离吧离吧。以前听过没有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现在看来,只有钱的婚姻也是不道德的婚姻。

画你爱藏就藏,爱丢就丢吧,如果你以为藏起画就能断了我画画的念头,段丽你就太小看人了,我老张认定要做的事是不会放弃的。老张想,大不了自己再重新画上一幅,距离画展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只要没有段丽的干扰,三个月的工作一个月就能完成。这样一算,才发现,离婚了居然可以找出许多好处来。多的不说,单心情就要好起很多。原来生活中段丽的声音不是必需品,没有她的声音,老张的地球照样转,还必将转得更滋润更畅快。老张轻松了,仿佛都看见未来的灿烂阳光和着未来的鸟语花香全都迎面扑来。一定要离婚。早该离了。

老张渐渐轻松起来,没线的风筝照样可以飞,还要飞得更好呢。现在,先飞到文化馆转转吧,得先找个模特,把画重新画下。文化馆就在古城复兴路中段,老张几乎每天都去。

比起其他“钓鱼”的,老张显得相当不专业。主要是口笨,“钓鱼”的如果不会做广告,不会夸自家的小游船如何如何好,能够载着你看山看水听风,那可就是致命伤。老被游客把价钱杀到底线,你说你还什么搞头?段丽曾经苦口婆心地教过他怎么做广告怎么和游客欲擒故纵地讨价还价,说这也是一门学问呢,鼓励他好好学。可是,老张也不知道怎么了,本来好好的一张嘴,可是一按段丽教的那样去说,嘴好像就不是自己的了,前言不搭后语。教到最后段丽只好放弃,说,教猪教牛都教会了,就教你教不会。其次是老张知足,别人“钓鱼”都是多多益善,而老张呢,要是一天钓着两三个,就觉得一天的收入有了着落。反正“鱼”是钓不完的,而手呢,要是不画上几笔却会发痒,那种痒不是一般的难受,像是有毛毛虫爬在了手上,而手却被捆着不能动。画画还不能回家画,这是“钓鱼”时间,让段丽看见了那还了得,只能跑到古城的文化馆去画。文化馆里都是些闲人,喝茶下棋遛鸟打扑克,老张喜欢看他们的悠闲样。看着他们的悠闲样,自己也仿佛成了蓝天上一朵悠闲的白云。老张翻开随身带的小画本,就往上面画文化馆里的这些闲人。

有一次,老张画了一个下棋的老头,一个游客看了很喜欢,愿意出一百块买下这幅画。也就一两个小时的工夫,这可是划算的买卖。可是想了想,老张不卖,而是把画送给这个游客。老张的理由很简单:街边是不能证明自己作为画家的价值的,如果自己的作品真有价值的话,那么这个价值也应该体现在艺术的殿堂里,比如一次像样的画展。那样,自己的作品连同自己才算得到尊重和认可。

大家都说老张笨死了,不好好的“钓鱼”也就算了,现在自己的画有人来买还不卖,简直憨到家了。段丽知道这事,一点都不奇怪,还奇怪什么呢?他就一头猪,一头笨猪,不憨才奇怪呢。

本来段丽还指望着靠两人的劳动积攒点钱把家里的平房翻成楼房。看看整个洱海小渔村,家家都是两三层的楼房,一幢赛一幢漂亮,都伸长了脖子去抢夺明媚的阳光,而自家的小平房还在哼着古老的歌谣,蜷缩在这些楼房的身影里,寒酸死了。要是自家男人有点能耐,谁乐意天天板着个脸去骂他啊,你以为骂骂他自己的怨气就烟消云散了?不会,怨气一点都消不了,只会越来越像个炸弹,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轰的一声,炸个两败俱伤。

老张的画的确就是被段丽拿走的,也没有丢垃圾桶,藏到别处去了。段丽再能干也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赚钱,遗憾之中就只能生老张的气。段丽想好了,怎么也不能把画还给老张,除非他死了画画的心。段丽算了一笔账,要是老张都把心思花在经营自己家的小游船上,要不了几年,家里就可以盖楼房。楼房才应该是生活的阳光,把脸照得红彤彤的,多有面子。

才进文化馆,老张就看见了同村的老李,老李正在转悠。老张一看老李那东张西望的表情就知道他正在“钓鱼”呢。老李也看见了老张,笑着上来打招呼,画家你也来“钓鱼”?老张说,不行啊?这么大的古城,只准你老李一个“钓鱼”?老李说,哪里哪里,我只是觉得“钓鱼”这样的活计怎么轮也轮上画家干啊,画家可都是搞艺术的,高雅人呢。老李嘲笑的语气让老张心堵,挥起手里的相册就给老李的肩上一下。老李跳开了,说艺术家哪能和“钓鱼”的生气啊?老张说,我懒得跟你生气。老李突然发现了什么,笑着说,怎么脖子上有血痕啊?老张说,你真心烦,钓你的鱼去。老李说,不是被老婆修理了吧?老张说,被老婆修理了又怎么样?我乐意。奚落挖苦的话没有什么幽默的效果,老李觉得没意思,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老张这才想起自己来文化馆的目的,忙喊住老李。老张对老李说自己要画一幅《洱海渔民》的画,让老李给自己当模特。老李听见让自己当模特,笑成个八爪鱼。模特都是些漂亮女人,你让我当模特,别笑死人了。老张说,你不懂,你看看你这张沧桑的脸,苍山洱海全在里面了,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是真正的艺术。老李说,去你的艺术,我的脸上只有皱纹,没有苍山和洱海。老张说,我给你误工费还不行么?老李说,我一天能“钓”两百块呢。老张说,那我给你两百块。

大理古城城墙下,老李斜靠着长满青苔的城墙,手里拿着一本洱海风光照片的册子,眺望着洱海,眼睛里有希望也有彷徨。多好的一个造型啊。别动,别动,就这样站好喽。虽然要从头开始画,但是老张还是挺有信心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幅作品。

见老张画了半天还没完,模特老李有些心焦,说还要站多少时间啊?老张说,这是艺术呢,你以为在“钓鱼”啊。老李就跑过去看,都两小时了,就出来个大体的轮廓。老李不干,说还不如去照相呢,咔嚓一下就完了,画什么画啊,半天就搞出来这么一点。我还是去“钓鱼”吧,要是等你画完,我胡子说不定都等白了。老张说,我不是答应给你误工费了么。老李说,你要是三天画不完,那我还不亏大了。老张说,你就当为艺术献身了。老李说,看你都献身成这模样了,还要拉人下水啊。老张忙说如果耽误三天就给你六百块。老李说,你敢给我也不敢要,六百块钱,我看你要苦上一个星期。我看你也别画了,也去“钓鱼”吧,你画画还要贴给别人钱,多不划算啊。老张说,我求你,好好呆着别动。老李说,我尿急呢,要去上厕所。老李咧着嘴跑开了,一副急不住的样子。一去就是半小时,天知道多大的一泡尿啊。城墙下,只有老张和他的画还在。画上的人还没有表情,就一张空空的脸,木然地看着老张。

不就当个模特么,有那么难么?两百块一天还不干,钓你的“鱼”去吧,眼里除了“鱼”就再装不进去别的东西,没一点觉悟,没一点艺术修养,整一个钓鱼机器。想当年,大理学院美术系要招聘人体模特,老张一听就立刻去报名了,这是多么好的接近艺术熏陶的机会啊。本以为报名的人海多了呢,结果报名现场除了几个主考官,就没有什么报名的人。原来当人体模特是要把遮羞的内裤都要脱去的,还要摆出造型,让人看让人画。太具挑战性了,就连报名的老师都说,虽然你的骨架很有特点,是个不错的人体模特,但是你一定要考虑清楚,心里如果有什么负担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干,还有这个工作的报酬实在算不上高。老张想都没有想就说,干。

勇气可嘉,可是到了画室老张还是觉得这事不好干。学生有好几个呢,还有女生,怎么好意思脱呢。虽然学生的脸上都挂着笑容,眼里含满真诚。但是老张还是觉得背上有刺,脸上生火。难啊,太难了。可是,再怎么难,老张不也过来了。套用句广告词,就叫“如果你知道要去哪里,全世界都会给你让路”。

当模特的事是瞒着段丽的。可是,这样多少有些刺激的事注定会长了翅膀从一个人的嘴里飞到更多人的嘴里,段丽到底还是知道了。告诉给她的人先是欲言又止,急得段丽跺脚,你到底是说啊还是不说?那人才遮遮掩掩地把事情说了,说完了,还露出为难的样子。也是,虽然在村里是穷了点,但也不至于去脱衣服给别人看吧,都成家丑了。段丽恨得把牙都要咬碎了,在别人面前又不好发作,只摆出一副早已知道的样子,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人家大惊小怪,这是搞艺术,不同于那些操皮肉生意的鸡和鸭。

段丽很鄙视老张千人看万人画的身体,靠近了就露出恶心的样子来,就连晚上也不让老张碰她。无论老张的热情多么似火也唤不醒段丽冰冷的冬天。折腾几次,老张也累了。两口子连床上的意思都没有了,你说这家还有什么意思啊?

于是,争吵接着争吵,依然是段丽的声音占据上风,而老张低着头像个沉默的土豆。段丽说,都说你老实诚恳,都说谁嫁你谁的福气,屁,现在看来全都是屁话。光着屁股给人看,你说,我的脸是不是被你丢完了?老张说,那是艺术,要丢脸也是丢我的脸。艺术?艺术也不能不要脸!段丽气极了,挥开了手就照着老张打,老张两手护着脑袋,只有躲的份。

有时候段丽脾气上来,就躲不过去了,操起笤帚追着老张打。老张在院子里跑来跳去,一不小心就要吃一笤帚。儿子见爸爸可怜,就劝妈妈,可妈妈不根本不理会,只喊着,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儿子便只去拉妈妈,儿子力气小,拉不住,被妈妈拽得东倒西歪。老张就觉得做爸爸的颜面扫地,门一开,干脆就跑了出去。段丽在后面笤帚一挥,你有本事就给老娘别回来,永远别回来!

太阳都快落山了,老张才动手收画夹,谁知小小的画夹一下就沉得滑出了手。老张叹口气,重新拾起画夹时,已觉两眼一热,忙用袖子一抹,眼里就只剩一点点红。

以前,摔门而走的老张要等太阳下山才会摇回家。买些吃食,回家对段丽笑笑,算是求和的意思。段丽虽几百眼地鄙视他,倒也还是端出热的饭菜给他吃。段丽说,不是让你别回来了么。老张只呵呵地笑,然后,端起碗,自顾自地唏哩哗啦地吃,等吃完了,事情也就算过去了。

今天老张原不想再去买什么吃食,都到这份上了,买什么都没有意义。想了想,还是绕到大理一中门口的小巷里买了点现做的小糕点。好聚好散吧,就当做是最后的晚餐。

其实,老张只是放不下儿子,儿子和自己感情很好。前面那会还来了好几个电话,问自己去哪里了,让自己快点回去。儿子初三了,成绩好得很。本来在自己的熏陶下,儿子也想学画画,可是,这样的想法最后还是被段丽扼杀在摇篮里。段丽说,自我报废就算了,别再把下一代给毁了。段丽期望儿子考个像样的大学,以后到城里去坐办公室。老张说,画画也可以考大学啊。段丽说,那是什么档次的大学啊?你看老刘家的儿子当上了州上的公务员,他们全家那得意的样子,要是有根尾巴的话早翘到天上了。我们家的儿子比他家的儿子聪明,以后要当省上的公务员,比他们强一百倍。段丽说得很陶醉,这样的陶醉如酒精一样地弥漫开来,连老张也被感染了。两口子一起在甜甜的微醉中,真看见儿子当上了省公务员,开着小轿车来村里,要接老两口到昆明去玩呢。

要是离了婚,儿子该怎么办呢?会不会影响他的学习?这些问题一来的时候,老张就觉得离婚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不希望儿子成为离婚的牺牲品。可是,和段丽的日子是没法过了,生命力再强也没有办法再撑下去。怎么撑啊,在她眼里自己画画就是一个钉子,不把它拔掉她会疼死。而老张又不能失去这根钉子,如果没有这根钉子把他钉在五彩斑斓的画稿上,老张还不成了一片随风飘落的黄叶?所以老张想,有些话还得跟儿子说清楚。要让他明白,充满战争的家庭对孩子也是一种伤害。从这个意义上讲,离婚对三个人都有好处。至于儿子的学习,老张都想好了,请几个大理学院的高才生帮他开下小灶。现在的学生,都流行补课,成绩越好越要补课,说是为了确保在中考高考中万无一失。那几个高才生老张都认识,他们对当人体模特的老张都很尊敬,都喊他张老师呢。真的,只要远离了段丽,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开了大门,刚进天井,老张就看见儿子跳了出来。儿子对着老张一笑,算是把对爸爸的担心放下了,又对老张使了使眼色,轻声告诉他,妈在哭呢,快去安慰安慰她吧。一个专门砸碎别人梦想的恶婆娘还需要安慰?那谁又来安慰我呢?儿子说,我啊。老张心头一暖,摸了摸儿子的头,把手里的小糕点拿给儿子,回自己屋吃去,我和你妈说几句话。

段丽一定哭了很长时间,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哭泣中,她想到结婚前,自己金花一朵,而老张呢,两手空空,穷光蛋一个。家人反对,众人也说鲜花插到了牛粪上。但段丽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是短浅的,只能看到外表的光鲜。他们不知道老张对自己无条件的好才是爱情中最美好最值得留恋的东西,这种好才是生活中的细水长流,是看不厌的人生风景。可现在看来,细水也会枯竭,风景也会凋落,是牛粪的男人装扮得再好也终归会化为牛粪一堆。自己辛辛苦苦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好了,到头来,被牛屎臭了一身。想想哭哭,用尽了力气,眼见着哭泣快近了尾声,老张出现,又让哭声高了声贝。段丽抬一张满是泪水的脸,瞪着老张说,张德明,你是不是真想离婚?

段丽的声音第一次没有让老张感到畏惧,相反他像英雄一样,睁大眼睛,勇敢坦荡地迎接着段丽刀子一样的眼神看过去。然后,他子弹一样地射出一个字,离!

死婆娘你以为你狠起心来,就会让我再次举手投降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硬了的心肠不会在乎你的眼泪,就像你不在乎我的画一样,你爱哭就哭吧,就算你的泪水流成了河也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你不是喜欢钱么,那所有的财产你都拿去好了,不要不好意思,这是我亏欠你的,也是你应该得到的。不过是净身出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还有儿子还有画笔,我的心就是火热的。火热的心,你懂不懂?我看你是永远不懂的,春天的花怎么可能明白冬天的雪呢?说到底,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散了也好,散了就不会有争吵了。风平浪静的,多好。不过,我要擦亮眼睛看着,看着你抱着存折是不是能够睡得更加香甜。

段丽没有想到老张一向笨拙的嘴巴一下变成了刀子,哪里肯吃亏,马上予以还击。你以为有一颗火热的心就可以逞能了?你那些烂画笔又不是马良的神笔,能画出一座金山来。你喜欢逞能,我就让你逞,看你的心够火热,还是现实够冰冷。净身出门?好,我成全你。我也要擦亮眼睛看着,看着你的屁股什么时候被海风吹。

财产的事算是有个交代,剩下的问题就是儿子的抚养权了。儿子是两个人都稀罕的宝贝,谁都希望儿子在身边。儿子在身边,牵挂也就在身边,人生算了有了寄托,生活也才能安定。可是,儿子只有一个,给谁呢?老张说,丢硬币吧,让老天来决定。段丽说,猪就是猪,只会用猪的办法。老张说,那就打官司吧,让法院判。段丽说,儿子大了,让儿子自己决定吧。段丽说这番话,是心里有底气的。在她看来,儿子这棵小树一直就在她的呵护下成长,儿子对自己的依恋一定很深很深。这么多年来,他们母子早已情深似海,不可分离。于是,段丽大叫了一声,张良,进来。

张良没有回自己的屋子,一直就躲在堂屋外偷听父母的讲话。说真的,张良也早已厌倦父母的争吵,争吵耗尽了这个家太多的温暖,只留下一地的冰凉,让他伤心,又让他无奈。他也想过,也许真的只有离婚才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当父母真的要离婚时,他又忍不住伤心。父母谈到关于张良的抚养权的问题时,他也在心里问自己,跟谁呢?如果真要选一个的话,张良其实更愿意选择跟父亲。不是他不爱妈妈,而是他觉得这么多年来,爸爸太不容易了。为了画画,受了那么多苦,还得不到妈妈的理解。妈妈太过于强势了。张良记得老师说过,没有梦想的人跟咸鱼没有两样。从这个意义来说,爸爸其实是伟大的。张良愿意陪爸爸去实现他当画家的梦想。至于妈妈嘛,自己即便跟了爸爸,她也还是自己的妈妈啊。妈妈你放心吧,儿子不会离开你的,儿子会照顾你的。主意一下就有了,可听到妈妈大声叫自己的名字,张良又觉得刚才定下的主意一下又飘忽起来。张良走进堂屋,又不想让父母看见自己脸上的泪水,就把头低得低低的。段丽说,张良,我和你爸要离婚了,你要跟我,还是跟他?见儿子耷拉着个脑袋沉默不语,段丽说,抬起头来,我问你话呢。

张良慢慢地抬起头,没有哭声却一脸泪水。老张觉得儿子可怜,又看到儿子手上还有块没有吃完的小糕点,心一下就碎了。对儿子来说是一个多么残忍的选择题啊。老张知道,无论儿子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们三个都不会是赢家。既然如此,那还是让我一个人来承受这多余的伤痛吧,谁让自己不安心当一个渔民呢。

张良看看段丽又看看老张,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柳暗花明的希望,张良失望极了。当他再次把眼睛转到老张身上时,老张向儿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老张知道,聪明的儿子会理解自己摇头的意思。果然,儿子的眼泪哗哗哗流了下来,说了好半天才把一句简单的话说清楚。张良说,妈,我跟你。段丽长舒一口气,胜利了!赢得了儿子她便赢得了这场战役。段丽擦了擦眼泪,止住了哭声,然后瞅了一眼老张,冷冷地说,姓张的,你可以滚了。

老张背起背包,一脚踏出家门,便迈开大步噔噔噔走进夜色。他以为有些东西已经放下已经被甩在身后,可是,当脚步渐渐沉重,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你说放下就放得下的。老张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老屋,多么亲切的老屋啊,一屋子的酸甜苦辣叫人怎么能忘记。

门嘎吱开了,是儿子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洱海渔民》。儿子告诉老张,他看见妈妈把画藏在阁楼上,现在把画偷偷拿出来给他。老张喜出望外,忙接过画,看了又看,还好还好,一点都没有损坏。老张摸了摸儿子的头说,你妈知道了怎么办?儿子说,我就假装不知道。老张让儿子快点回去。儿子走了两步,又回头问,爸,你今晚去哪里?

是啊,今夜去哪里呢?村里的朋友家是可以去凑合下的,可是,这不就等于告诉全村人自己不但和老婆离婚了,而且还被老婆撵出了家门么。丢脸的事老张不会做,又不能让儿子牵挂着,便说,我先去你张叔家挤一晚上又说。

老张去了本主庙,本主庙就在村后头的小山上。本主庙里没有电灯,只有两盏油灯供奉着本主。本主庙是本村的庇护神,老张闭上眼睛拜了拜本主,本主本主,你要是真能庇护你的子民,就赐予老张我一张床吧。嘴里念念有词,睁开眼,还是油灯两盏,四周空空。

老张有些困了,便把背包打开,把里面装的几件衣服拿出来,铺在地上。然后躺下,临时搭出的床没有舒适,只有水泥地的冰冷和硬梆梆。老张看着放在墙角的《洱海渔民》便又开始东想西想,睡意仿佛一只蝴蝶,近了又远去了。老张便披件衣服走出本主庙。

夜色很好,天上一个明晃晃的月亮,洱海中也有一个明晃晃的月亮。老张无心看风景,只觉得一阵海风吹来,苍茫夜色中,自己一下便老了。

大理学院的画室成了老张暂时的住所。

老张是到了画室去做模特的时候才有这个主意的,反正画室晚上又没有人,自己随便打个地铺就可以睡了。老张便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系主任,系主任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系主任还告诉老张,张老师你有困难尽管说,我们能帮你的一定帮。

画室的条件虽然简陋,但是老张觉得一切还好。除了每天给人当下人体模特,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心无旁骛地画画。画笔一握,颜料一挤,所有的烦恼都被抛之脑后,真的是一切都还好。还有更好的,就是自己在这里能够得到尊重,不仅学生会叫他一声张老师,就连学院的老师也会尊称他一声张老师。

学生们也知道了老张的事,都觉得这不是老张该有的结局。他们叽里咕噜地商量了一阵,便决定要为张老师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

他们相约起来,去了老张家。是带着礼物去的,水果啊牛奶啊,买了两大袋。一伙年轻人浩浩荡荡地走进村,吸引了不少人,是谁家来了这么多客人啊?真有面子。

段丽也被突如其来的年轻人吓到了。不过,上门的都是客,忙热情地邀请同学们进屋子坐,还把自家树上结的苹果摘下来让同学吃。同学们告诉段丽,他们都是张老师的学生。段丽哼了一声,说你们别骗我了,他的能耐我还不知道,他哪里有水平去给你们这些大学生当老师?你们莫非是那个死老头请来的群众演员?同学们哈哈大笑,阿姨,我们这里哪有群众演员啊?段丽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天龙八部影视城的群众演员可多了,一百块一个,要几个有几个。那阿姨,你数数我们这里有几个群众演员。段丽果真数了数,哎哟,十六个呢,一个一百,十个一千,十六个就是一千六,这个死老头果真是头猪,钱多得咬包包了么?你以为请这么多群众演员就可以让我开心,让我原谅你么?你还是去做你的白日青天梦吧,在梦里好好地当你的画家。醒来就不要再玩欺骗了,老老实实把离婚协议签了,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见段丽不信,同学们就拿出数码相机给她看。都是一些视频,有老张独自专心画画的,有老张在给学生做指导的,还有老张和同学们在交流画画心得的。最后的画面是同学和老师对老张的评价。同学们轮流出场,一人一句话,从不同角度赞美了老张。最后出场的是系主任,他先对镜头鞠了个躬,然后笑着说,我必须要对嫂子说一句大实话,张德明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视频是些小石头,一颗一颗的,全丢进了段丽的心里,泛起层层涟漪,最后荡漾成百般滋味。有高兴,有怒气,又有些心疼。高兴是因为看到老张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和尊敬。有怒气是因为离婚手续还没办,自己都还在伤心中没晃过神来,他居然就能若无其事地去画画。有些心疼是因为看到视频里的老张又瘦了一圈。

百般滋味交织成了段丽嘴角的笑容和眼里闪耀的泪花。同学们首战告捷,便决定趁热打铁,阿姨,你知道么,张老师的画已经送去参加全国画展了,他画得那么好,得奖是必须的。段丽的老毛病又犯了,板起脸说,得个奖又不能当饭吃。同学说,谁说得奖不能当饭吃,要是得了奖,张老师就不是一般的老师了,我们系主任说要把他请到学院里当客座老师。还有,州里的文化局一定会派人把奖杯奖状送到村里来。那场面,一定是红旗飘飘,锣鼓喧天。就是就是,村里出了名人,那是全村人的骄傲。还有还有,还是我们的骄傲,他可是我们尊敬的老师啊……

段丽被乌云遮蔽的天空,被同学们这些春风一般的话语吹开了一个洞。透过这个洞,她看到了老张的世界,原来那个世界的阳光也可以照耀到自己的土地上,那个世界的花香,也可以飘进自己的梦里。

离开的时候,同学们都站在门口和段丽说再见。同学的代表还拿出一个大红包双手交给段丽。阿姨,我们知道你们要盖房子,这里是老师和同学们的一点点心意,请你收下。段丽哪里肯要学生们的钱。两个人就推来推去的。同学们说,阿姨你收下吧,你不收下我们会难过的。段丽拒绝不过,只好千谢万谢。

同学们还没有走远,一些村民就围了过来,问这问那。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张师傅了,他去哪里了?张师傅是不是真成画家了?张师傅是不是获奖了,来了这么多粉丝?

在村民的好奇中,段丽有些高兴,又有些前所未有的高傲。她笑了笑,平淡地说,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然后进屋,关门,把一地的羡慕也轻轻关在门外。

同学们把整个会面的经过告诉了老张,老张听了摇摇头说,不信,不信。怎么能够相信呢,段丽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段丽会同意自己画画?太阳又没有从西边出来!

同学们便拿出数码相机,把与段丽会面的经过在老张面前重播一遍。画面的最后,是段丽对老张说的话。段丽说,儿子马上要中考,家里也要盖房子,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如果你心里还真有儿子,还真的想在新房子里有一间你自己的画室的话,那你就快点回来吧。这个时候,有同学的画外音,阿姨,给个期限,给个期限啊。段丽笑着点了点头说,那就以一个星期为限吧,我也不想拴你太紧。但是你必须要明确一点,没有了你,地球照样转啊。视频里就有同学们哈哈的笑声。

这个死婆娘,什么时候嘴都那么硬。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最软的地方却被触动了,还想在同学们的面前忍住泪水,泪珠却一个一个地跑出了眼眶。同学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张老师,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大家哈哈一笑,老张也跟着哈哈一笑。一笑泪水就化在了眼里,成了晶莹的目光。

这一夜,睡在画室的老张辗转反侧,透过窗子,他能看到窗外婆娑的树影和天上的繁星点点。今夜难眠,只因心中郁闷的块垒都被熨帖得平整了,像一块被整理过的土地,播了种,又孕育了新的希望。是的,有希望就有一切。老张要谢谢那些同学,是他们把自己又交给了段丽,交给了生活。段丽是过分了点,可是谁的生活里只有温情脉脉,没有风吹雨打。老张算是明白了,生活是水,画笔是鱼,鱼只有在水里才能游得更好游得更远。而段丽这个恶婆娘则是鱼食,没有鱼食鱼儿就休想游得更好游得更远!

这一夜,老张睁着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幸福,他看到自己拿着奖杯,在同学和老师的簇拥下回到村里。村民们都放下手中的活,跑到门口看热闹,当他们看到是老张时,都瞪大了眼睛。惊奇是吧?惊奇就对了,一个老渔民还真成了一个画家不惊奇才怪呢。而段丽和儿子呢,他们就站在家门口,因为幸福和骄傲即将敲响家门,所以他们和自己一样,一脸笑意灿若桃花。

责任编辑 杨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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