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火

2012-04-29 00:44马瑞翎
大理文化 2012年10期
关键词:古道古镇

马瑞翎

杨泽文,云南省云龙县人,长期从事期刊编辑工作,副编审职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理州作家协会主席。曾当过中学教师和广播电台新闻采编。1984年7月参加工作并开始业余文学创作。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至今在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600余(首)篇,其中部分作品先后被《散文选刊》、《读者》、《中外期刊文萃》、《青年文摘》、《青年博览》等期刊转载。诗集《回望》1999年获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单篇散文多次获省部级奖。2001年4月曾作为云南青年作家代表出席由中国作家协会和共青团中央召开的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另出版有散文集《卑微者最先醒来》。

第一次乘车临近杉阳古镇,那是初春一个阳光特别明媚的下午。也许是快要抵达已经被我想象了一些日子的陌生古镇,司机便在一个连续下坡路段有意放慢了车速,让我有机会透过打开的车窗阅读博南山下一片越来越大的老集镇,直至最后车入古镇而只能浏览街道上的散漫行人,同时感觉到自己似乎正被某种陌生的气场在慢慢吞噬与消解。

由于要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工作任务,我不仅需要离开一座城市来到百公里之外的杉阳古镇,而且还要用一年的时间常驻于此。我也将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慢慢感受时光里的杉阳古镇和古镇里的宁静时光,甚至由此进入一种难得的“慢生活”状态,即“从慢开始,并且越来越慢”。

杉阳,古称“杉木和”。它是西南丝绸之路(博南古道路段)上的一个重要驿站,也是博南古道上曾经商贸云集的一大重镇。

因为有博南古道,也因为有来往的马帮,杉阳镇才得以在群山合围的边远之地日渐繁华起来,乃至成为“中原化”城镇的一个缩影。据《永平县志》载:“杉阳街位居县城西南九十里,地接保山,物产丰富,为永平著名重镇。每值天干丙辛日街期,保山、云龙及各乡镇之货物,悉驮载往售。主要营业略同县城,而尤以食盐、蔗糖、草鞋、马掌称为大宗。赶街人数,不让(县城)老街。” 从简略的文字介绍中,让人不难想象杉阳古镇曾经有过的生机与活力。

然而,一切都随着七十年前的滇缅公路弃离杉阳、绕行云龙而发生了改变。随着滇西的货物运输由汽车逐渐替代马帮,博南古道自然被慢慢废弃,杉阳便从昔日“通衢大道”的繁华城镇,逐渐变成了一个被外人遗忘的古镇。

如今的博南路是当年博南古道穿过杉阳镇的主要路段,其长度近两千米,当地人叫老街子。老街子的街头在古镇的东北角,与从博南山上盘旋而下的古道相连;街尾在古镇西南角的过街楼(西翠楼),古道从此向西延伸,经过凤鸣桥,过湾子村,越过江顶寺遗址,然后通过澜沧江上的霁虹桥(已毁)与永昌古道对接。博南古道最后的终点成了永昌古道的起点,永昌古道为“蜀身毒道”在中国境内的最西路段。

杉阳老街的街道宽不及五六米,大都以弹石铺就。街道正中心用青石板不断拼接伸延,让人感觉街道中还有一条十分显眼的小路。街道两旁都是拥挤不堪的陈年老屋,仿佛对人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荣光和今日的寂寞。从房屋建筑上看,有不少四合五天井的深宅大院;房檐雕饰精美,进出大门设计考究,墙壁上甚至还题留有诗文;面街的房楼上,走廊过道串通院落楼层的各个房间,属中原发达地区的典型建筑风格。在杉阳古镇,像博南路这样的老街子,能够保存至今实属不易。而之所以能够保存下来,也许是古镇人为了那难以磨灭的集体记忆,或许是地方执政者对于历史和文化的自觉尊重,也许还有其他更多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在杉阳古镇,任何外来人只要到博南路上走一走、看一看,就会感受和领略到杉阳古镇的历史魅力,毕竟一切还未全部消失,或者说一切还有迹可寻。而随处可见的历史遗迹,都还在无声地讲述着许多陈年旧事。也正是这条博南路,让杉阳古镇至今仍然保持着往昔的许多风貌,使杉阳古镇之“古”名不虚传。

然而令人担忧的事并非没有。如果有时间在杉阳古镇多驻留些时日,并且多去博南路走走看看,你就会很难过地发现:这是一条已经被古镇人遗弃了的老街道,也是一条正在被古镇人有意无意间破坏着的老街道。

古镇人对于老街道的逐渐遗弃其实由来已久。先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滇缅公路开通之后,博南古道的“国道”地位自然被取代,曾经频繁往来于古道的官员商贾再也不见了踪影。随着博南古道的日渐沉寂,杉阳古镇的老街也逐渐被古道马帮和商贾所遗弃;最直接的表现是古镇上出现的陌生面孔越来越少,而互相打招呼的熟人则越来越多。接下来的许多年间,随着时势的变化,老街上以经商为生的人越来越少,直至基本消失。相当一部分曾经以街市小买卖为生计者,要么远走他乡异域另谋出路,要么就地改变身份以盘田种地为生。于是生活在老街里的人们,渐渐少了衣着的光鲜,慢慢多了泥土的气息。日子开始不清不楚地苦熬着,岁月也开始不明不白地流逝着。曾经流光溢彩的老街道就这么日渐清冷下来,就这么愈来愈暗淡下去。等到一切繁华与光耀随风飘散之后,满眼都是平民的朴素。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照理说杉阳古镇的老街子应该有恢复往日生机的机会。可当地政府考虑到为了更好地“保存古镇风韵”,因而在古镇东面重新规划兴建了集镇新区和综合集贸市场。至此,杉阳古镇的老街可谓被彻底遗弃了。毕竟没有人气支撑和买卖兴旺的街道,是很难被人惦记也很难让人爱惜的,接下来所出现的就是一些让人惋惜、令人痛心而又使人难以回避的有意无意的破坏。

来到杉阳古镇之后,我所看到的博南路这条老街子其实已经被破坏得让人触目惊心了。十多年前曾经被修复过一次路面的一条老街道,到处是动物排泄物和污水横流。鸡鸭和猫狗在街道上随意觅食和游荡,牛屎马粪随意堆积在街道两旁,任其发酵而散发着一阵阵难以忍受的恶臭。

如果说放养动物和排泄粪便可以管理清理,进而可以还街道以干净整洁,故而谈不上破坏的话,那么在街道边成排的老房子中,正在冒出一栋又一栋刺眼的水泥楼房,进而影响老街道的整体观感,那就是很难纠正的真正破坏了。鉴于缺少经济实力,也限于缺少睿智的眼光,杉阳古镇自然还缺少一个可行性的古镇保护规划与古镇保护细则,或者说即便有,但因为不具有权威性而难以实行或很难开展。

对于杉阳古镇而言,未来的发展肯定是无限的,但保护却是有限的。在有限的保护之中,最值得保护的是杉阳古镇的博南路及其周旁的民居建筑。而要真正保护好这条老街道的原貌,就必须坚决抑制街道两旁的违章新建筑。对于濒临倒塌的老房子,则有必要对房主给予指导性的修缮意见或提供重建方案,并且做到“修旧如旧”。如果杉阳古镇因缺少保护意识而最终失去了一条不可多得的老街道和一片特色民居,那么博南古道上曾经著名的古驿站——杉阳古镇,最终只有书本上的文字记载,而在现实中将再也无迹可寻。

让人欣慰的是,对于杉阳古镇的有关保护方案相关部门已在拟定之中,资金初步安排了30万元。在杉阳镇年轻女镇长陈思的办公桌抽屉里,甚至还藏放着一张很特别的图纸,上面用铅笔画着一座消失了的“鹿鸣桥”。桥是单孔石拱桥,西桥头还有很大的亭阁,非常漂亮,曰“魁星阁”。陈镇长说,这桥是杉阳镇一个年迈老人凭个人记忆画下的,他童年时曾熟悉这座鹿鸣桥。鹿鸣桥原先就在杉阳镇老街头的街子房河上。从博南山上下来的商客和马帮只有经过鹿鸣桥才能进入杉阳街,可惜此桥后来毁坏了,现在被一座简易的水泥桥来替代。要是能修复这座鹿鸣桥就好了,我们正在努力。好在杉阳镇里,见过这座古桥的老人有一些还健在,他们的真实记忆可以让我们还有“迹”可寻,复桥有望。

在杉阳古镇,傍晚休闲时,我总少不了要到行人稀少的博南路散散步,似乎只有如此才心安理得。而对于一个很像经历过高潮之后不得不归于寂静的古镇,不论是街道两旁人去室空、门锁锈蚀的老房子,还是早已坍塌成的大小废墟,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岁月的沉重与时间的无情。而若没有这些老房子和这些废墟,就无所谓昨天,没有昨天也就无所谓今天和明天。因此,不论是修缮也好,不管是重建也罢,对于愈来愈破旧的老房子和对于越来越增多的废墟来说,要义就在于保存,故而并非所有的修缮和重建都属于荒唐。像杉阳古镇里博南路这样的老街道,许多民居建筑的确只有不断地修缮与重建,才能谈得上传承与保护。而眼下,我没有见到一点修缮与重建的迹象,只见到废弃和遗弃,感觉一切似乎要被抛弃。

如今的杉阳古镇,只有住在老街道附近,才会感觉得到它的宁静与古典。很巧的是,我的住处就被安排在博南路边的一栋楼房上,推开三楼的那一扇西北窗,就可以俯看一段古街道。每天早晨,我几乎都要被一群说笑上学的孩子吵醒,然后起身透过玻璃窗,目送他们走过异常静谧的一段老街;而每天傍晚,西北窗下的五六根电线上,则栖息着成串的燕子和麻雀,在它们没完没了的异常吵嚷声中,让人感到沉寂的街道有了难得的短暂热闹气氛。

常年生活在杉阳古镇里的人们,都说着一口“小京腔”的本地汉语。让人听着特别,感觉舒服。用永平县知名学者张继强的话说,杉阳人的语言当中存在着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儿化”音特别多,咬得也特别准。杉阳人说“钱”、“梨”、“碗”、“豆米”、“萝卜丝”等词汇的时候都要“儿化”,舌头卷起来连续读,发出的清晰口音是:“钱儿”、“梨儿”、“碗儿”、“豆米儿”、“萝卜丝儿”。所以杉阳人学说普通话,最不费事的就是卷舌音。

杉阳汉话显然是内地汉语在杉阳古镇落地生根的结果,它与西南丝绸之路有着密切的关系。据相关资料记载,杉阳最早的土著居民是“摆夷”,也就是如今居住在德宏、保山、怒江一带的傣族。还有一种说法是,杉阳的最早土著还有“蒲蛮”。但这个“蒲蛮”部落作为一个群体,他们究竟迁移到了何处,或者衍变成今天的何种民族,都不得而知,成了一个谜团。而导致这一切变化的直接起因,就是以四川成都为起点,不断向西南延伸,最后抵达印度的这条“西南丝绸之路”。正是这一条从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开始就北连四川、南接印度和东南亚的驿道,将汉语言和汉民族文化一路传播到了滇西,乃至被古道穿越过的永平、保山、腾冲因此成了今天民族学家眼中所谓的“汉(朝)文化飞地”。

博南山下的杉阳,地处低热河谷地带,属典型的亚热带河谷气候,光热充足,年平均气温17.7℃,全年无霜期;加上土地肥沃,适合各种农作物生长,自然成了内地移民首选的“屯居边地”,乃至最终将杉阳“夷多汉少”的局面改成了“汉多夷少”的新格局。这一新格局的形成,其实就是土著文化面对强势的汉文化时进行对抗、妥协乃至最终融合的渐进过程。因此杉阳本土的“摆夷”也好,“蒲蛮”也罢,面对随古道而来的汉文化的侵入与传播,要么选择迁移到一个更为封闭、更为蛮荒的地方,以地理的因素来抵抗“异族文化”的渗入,要么被“汉化”而融入到汉民族之中。从表面上看,这将是悲剧性地失去“自我”,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痛苦的蜕变与艰难的再生。事实是,从明朝开始之后,汉人逐渐成了杉阳人的主体。今天的杉阳人,大都认为自己的祖籍是南京应天府柳树湾高石坎,一些现存的家谱上都有如此清楚的记载。

因为一条西南丝绸之路的存在,因为有内地移民的大量向西迁移,西南少数民族不断遭遇“汉化”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作为西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路段博南古道,被誉为“民族迁徙的大走廊”,民族的迁徙也为民族的融合与和睦共处提供了良好的机会。在杉阳的绝大部分村寨,如今虽然汉民族居多,但还有白、彝、苗、傈僳、回等众多少数民族与之和睦相处,乃至保持自身独有的民族文化特色。即便是在杉阳古镇的居民区里,也同样存在着多民族混居共存的现象。

杉阳古镇大龙井45号是一个旧作坊式的铁匠铺,我是在某一天下午从旁经过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才发现的。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铁匠铺时,看到一位老人正靠在竹椅上一边喝茶,一边静看着两个中年男子在打铁。一问才知老人叫和跃昌,今年71岁,两个打铁的中年男子是自己的儿子。和跃昌老人告诉我,他的祖籍在滇西北的丽江,是纳西族。祖父那一辈从丽江迁来杉阳之后,一直靠打铁谋生,至今打铁已经打了四代人了,自己是第三代。不过,现在能否将打铁这一祖传手艺传到第五代似乎出现了问题,原因是如今的孙子辈已对打铁完全没有了兴趣。大孙子现在不想学打铁,而是到了镇供电所当合同工。二孙子现在读初中,估计将来上大学不成问题,自然不可能再学打铁。

丽江的纳西族,明清时有“官姓木,民姓和”之说。可见和跃昌老人的祖先也是平民。打铁本来就是苦累活计,为了生存只好背井离乡,最后将他乡当作故乡,于是在杉阳镇里,多了一个世代相传的铁匠铺。在上百年的时间里,这个铁匠铺与博南古道和杉阳古镇发生了紧密关联。据和跃昌老人讲,上辈人在铁匠铺里打得最多的是铁马掌,还有许多与马帮有关的铁具。那时候,博南古道上来往的马帮很多,杉阳老街两边有许多提供留宿的马店。后来随着博南古道来往马帮的减少,铁马掌也就打得越来越少了。到自己打铁时,更多的是为杉阳盘田种地的农民打制铁农具,当中打得最多的是斧子、砍刀、镰刀和锄头。

铁匠铺曾经是杉阳镇里最兴盛的行业,可如今,年逾古稀的和跃昌老人开始为铁匠铺的生存前景担忧了。可以想见,如果有一天杉阳古镇的最后一个铁匠铺消失掉了,那么杉阳的许多耕作者将只好选择不易上手的铁农具。因为现在许多农户到和氏铁匠铺所打制的农具都是定制的,可选择可大可小,可选择是右手使用还是左手使用,所以铁匠铺打制的每一种铁农具,其分量都不一样,甚至外观也会有所差异,农具与使用农具者之间,也因此充满了亲和力,劳动效率自然要高一些。而在农用商店里所出售的铁农具,仿佛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分量和外形都无差别。这些没有差别的农具,所面对的却是充满差别的使用者,其结果是人与农具之间时常难以达成最佳的匹配。比方说,左撇子的耕作者天生习惯于用左手使用农具,可商店里所出售的所有农具都是为右手使用者设计的,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办法就是到铁匠铺里定制适合于左撇子的农具。遗憾的是,在现代工业标准化时代里,铁匠铺越来越没有了生存空间。

在杉阳古镇,同样靠传统手工艺谋生的翟师傅也日益感觉到了谋生的不易。翟师傅今年60岁,保山市金鸡村人,世代靠弹棉花手艺为生。在其记忆中,自己十来岁就开始跟父亲学弹棉花了。学会弹棉花之后,就跟着大人走村串寨地吆喝“弹棉花”,艰难地做着上门生意。后来自己长大一点成了一个合格的“弹棉郎”了,父亲就送了一套弹棉花的工具:一张弹弓、一个弹花槌、两个磨盘。于是自己就开始带人外出吆喝“弹棉花”了,直到吆喝到杉阳古镇时才真正落脚下来,从此就在杉阳古镇为杉阳人“弹棉花”,不知不觉就弹到了现在。

翟师傅在杉阳古镇弹棉花已经30多年了,因为手艺好,所做的棉被质量过硬,因此一直有稳定的客户。早年间他曾给杉阳供销社专做棉被,不愁销路。后来供销社解体后,只得自己生产和自己找销路。十多年前,在杉阳古镇弹棉花做棉被的有五六家,如今却只剩下两家了。另一家是他的妻弟杨树才一家。两家都在振阳路租房,是近邻,可以相互帮忙。翟师傅一家租住的是县工商局杉阳分局的房子,租金每年4000元。翟师傅有一对儿女,从小在杉阳镇长大。女儿现在回保山金鸡村做跑车生意,儿子也不做弹棉花的活计,而是在杉阳镇新街开了铺子做其它生意了。

翟师傅说,弹棉花做棉被生意,季节性很强。每年深秋到春节前,生意最好,有时也会忙不过来。他做棉被用的棉花全是从新疆进来的,每年要用二三十吨。

翟师傅名叫翟品,他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传承他的弹棉技艺。他和妻弟杨树才很有可能成为杉阳古镇里最后的“弹棉郎”。毕竟在机械弹棉的年代里,手工弹棉只会与我们渐行渐远……

翟师傅所在的振阳路不足两百米,是连通老街和集镇新区最宽的一条横巷。除了逢一与逢六的街天之外,振阳路也显得很寂静。路两边虽然开有一些店铺,但时开时关,让人感觉是在过一种率性自然的慢生活。有一家服装店,所卖的服装样式传统老旧,顾客也很少。常见守店的是一个老妇人。她时常坐在店铺前的草墩上,似乎是在守着店面,又似乎在浏览着店前往来的零星行人。有一天,我看见她面前多了一个浅底小篾筐,里面放了成捆的祭祀用的冥纸钱,旁边还摆放着打冥纸钱的古老工具,来往的行人看看或摸摸打冥纸钱的工具,然后买一叠冥纸钱。我一想才突然明白过来:清明节快到了。是这位老妇人,以自己打冥纸钱的工具和所打出待售的冥纸钱,在提醒古镇里忙碌或不忙碌的人们:清明节到了,该上坟祭祀祖先了。

在振阳路边的一间破旧小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剃头匠,生意清淡,很少见他在理发。只有在街天,才见他的店里有乡村来的老人在理发或等待着理发。说是理发,其实老剃头匠很少给人修剪头发,而是常用老剃头刀给人剃光头,五块钱一个。曾见有人跟他讲价钱,他爽快接过三块钱之后还是给人家剃了一个光头。这个老剃头匠,操一口外地口音,我曾与他交谈想了解一下他的情况,但他语焉不详,似乎在有意回避你的问题。镇政府里有人对我说,杉阳古镇有时会突然碰到外地来的年迈老人,在古镇里长时间逗留,甚至住下来做点小生意,仿佛要寻找什么,等待什么,期待着什么。有一个70多岁的操四川口音的老人,靠街天给人占卦为生,到杉阳已经两三年了还不走,除了告诉人们他小时候随父亲在古道上赶马帮来过杉阳之外,其他什么都不说。听别人这么一说,我也不能不猜想:一个街头老剃头匠的人生经历里,也许珍藏着与博南古道相关的许多滇西往事……

杉阳人对于花草树木的喜爱与珍惜,那是远近闻名的。杉阳古镇本来就处在山水围绕的低热河谷地带,日照时间长,大自然的花草树木,只要一出街巷甚至一跨出大门就随处可见,因此花草树木在杉阳并不算稀奇物而是平常物,照理说也就没必要在宅院里栽花种草。但杉阳人就是特别喜欢在庭院里栽养花木,说是看着养眼,见着舒服,心情自然愉悦。事实是,在杉阳古镇你只要走进任何一户人家,在或大或小的院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肯定是花草树木。鲜花在院子里常开不败,树木在宅子里常绿不枯,这是杉阳居民宅院里四时常见的一大景致。即便是在今天杉阳古镇里的破败老街,我们放眼所见的废墟之上,总有一些花草树木在艰难守望,其情景也让人特别动容。

仲夏的某一天,我走进老朋友杨晓忠在杉阳古镇的老宅院时,立即就被眼前的情景给镇住了:一个宽大的院子里,到处是争奇斗艳的花卉和生长别致的树木,几乎让人无处下脚走进一片非常耀眼的花木世界。只有认真打量仔细看看,才发现原来花木世界中安排有曲弯的人行通道。杨晓忠与我同在一座城市工作,几乎每隔三四个星期,他都要驾车回杉阳看看年迈的母亲,以及被母亲精心养育着的一片庭院花卉树木。

在杉阳古镇的庭院花木种植中,有一种既是“花”又是“树”的植物,几乎被每家每户种植,它就是缅桂花。相传最初是从缅甸引进杉阳,因为有“加冕富贵”的寓意而被广为种植。缅桂花是木本植物,可以生长得很高大,树龄甚至可长达上百年,所开的花常见有白色和黄色两种,均有着沁人心脾的独特芬芳,因此很受女孩子们的喜爱而常被摘之藏香。在杉阳,如今人们不仅能成功对缅桂花进行“缩龙成寸”的矮化培育,甚至还培植出了“四季开花月月芬芳”的缅桂花新品种。由于缅桂花在杉阳被人们广泛种植于大小庭院、房前屋后以及道路两旁,因此到处都能见到缅桂花树,随处都能闻到缅桂花香,杉阳也因此有了“缅桂之乡”的美誉。

晏华蔚是我在杉阳古镇里新结识的年轻朋友,四川乐山市人。他的父亲曾当兵到滇南边境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转业回乡十余年后不幸病逝。父亲在世时,小晏经常听他说起许多云南往事,以至让小晏从小就对云南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后来大学毕业后干脆报考了云南永平县的公务员。小晏说自己来杉阳镇政府工作之后,发现这里的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跟家乡并无多大差别,杉阳的汉话也容易听懂,工作起来无语言障碍。小晏还特别告诉我,杉阳人喜欢在庭院里栽种花草树木,特别有情调,用现在流行的话语讲就是“特小资”。其实,小晏只要多了解一点西南丝绸之路(以及博南古道)的历史,就不难找到一个答案:杉阳人之所以特别注重追求生活品质,是因为早早就受到了文明生活方式的影响。其中汉文化的进入是主因,只不过民族交融与文化融合的许多场景与细节,早已被冗长岁月精心掩饰掉了。

除了缅桂花的芬芳四溢,杉阳还是美食的荟萃之地。当年为博南古道上的赶马人和赶路商客所做的许多“快速美食”,一直都在杉阳人的传统美食中占有一席之地,有的甚至还成为了名震四方的特色美食。现在不少人都知道永平黄焖鸡早已名扬滇西,但却未必知道它最先是在杉阳古镇里“开发”出来的。如今在杉阳街头的美食宣传招牌中,有一块书有“滇西一只鸡”,乍看起来似乎不大明白,可若知道点永平黄焖鸡的背景来历,就让人不禁为这意味深长的广告词莞尔一笑。传说南明永历帝朱由榔当年败逃缅甸时,在杉阳古驿站吃过永平黄焖鸡之后,大为赞赏,并脱口称之为“滇中第一佳肴”。其实,传言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败逃皇帝在亡命途中,麻木的舌尖突然被一道地方菜所激活,可见这道菜的味道可不一般。

但凡正宗地道的黄焖鸡,都是非常讲究选料的。鸡要选用自然放养而吃过谷粒麦粒草籽虫子的土鸡。公鸡要刚开叫,母鸡要刚下蛋,且要现捉现杀,烹炒时注意花椒、草果、大蒜、干辣椒、生姜等配料的下料顺序以及准确的火候拿捏。这样做出来的黄焖鸡才会色泽鲜亮、油而不腻,肉质紧实,鲜嫩香软。据说手艺好的厨师,从杀鸡到鸡肉炒熟上桌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最快能达到15分钟。

除了黄焖鸡之外,杉阳还有在马帮菜肴上不断发扬光大的许多美食,如腌菜炖猪脚、猪肝鲊蒸豆腐、油炸毛豆腐、酸笋煮鱼、凉菜大烧、豌豆粉蒸、泡菜拼盘、蒸火腿等等。这些美食,一般在结婚宴、生日宴等重大宴席上均能全部品尝得到。

如果说饮食是一种文化,它能体现一个地方的文明程度与幸福指数,那么重视对饮食的开发与制作,重视对美食的享用与感受,显然是提高生命质量的一种直接表现。在杉阳古镇代代相传而又生生不息的民间美食,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博南古道是美食流转的大通道,也是多元文化的输送带。在古道沿途上,文明的种子更容易生根、发芽、生长乃至开花结果。故而古道上的许多大小集镇,都有尊重文化、接纳文化人的良好传统。

才华横溢而又少年得志的明代状元郎杨慎(杨升庵),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议大礼”而被“廷杖”,进而贬废流放到云南以西“永不赦归”,更想不到有一天会在千里之外的博南山上与文僧“诗酒唱和”,且自封为“博南山人”。

杨慎(公元1488——1559年)字用修,号升庵,新都(今属四川)人。从他的曾祖起,一门五世为官;从他的祖父起,四代出了六个进士和一个状元。杨慎自幼生活在仕途显达、文化氛围浓厚的家庭里,据说11岁即能作诗,12岁作《拟吊古战场文》、《拟过秦论》,人皆惊为异才。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得殿试第一,赐进士及第,授翰林修撰。明世宗以“兄终弟及”的形式继承王位后就下诏礼部,令议其生父兴献王的封号及祭祀典礼,这就是所谓的“议大礼”。杨慎出于对朝廷的忠心而竭力维护皇统,坚决反对嘉靖皇帝为了提高父母、本家宗族利益,尊称没有做过皇帝的生父为兴献皇帝的决定,并且参与左顺门集体请愿活动,使嘉靖皇帝对杨慎产生了深深的怨恨,由此也决定了他后半生被流放滇西的命运。

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中秋前两天,杨慎离开京城,第二年正月才走到云南永昌卫贬所。在翻越前往永昌的最后一道高山屏障博南山时,长时间的远途劳累以及精神的压力,使他不得不在博南山上的宁西禅寺(永国寺)休养几天,一则可以饱览博南山的自然美景,二则可以与寺里的文僧一道饮酒赋诗,以此来消解内心的痛苦与压抑。然而,当他听到博南古道上的商旅生活也苦不堪言时,感同身受而悲从心起,进而独自跑到离杉阳古驿不远的一座小山岗上,俯身喊地,仰头叫天,并吟诗《博南谣》:

博南行商丛怨歌,黄金失手泪滂沱;

为客从来辛苦多,嗟我行商奈若何。

杉阳人后来把杨升庵叫天吟诗的小山岗称作“叫天山”,并一直延用到现在。如今,曾经荒草萋萋的叫天山已被杉阳镇政府开发成了环境优美的行政办公区和居民休闲活动区。

杉阳人一直传扬着杨慎在滇西山水间的众多奇闻轶事,就足以说明了杉阳大地对一个文化人的真正尊重与完全接纳。事实是,杨慎来到滇西流放地之后就很快广交到了一些旧友新朋,他们当中像李元阳、杨士云、王廷表、胡廷禄、唐锜等人甚至与杨慎有着或多或少的相似经历和共同命运。通过与这些人的深度交往,杨慎得以告别了流放者中惯有的那种“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的不良病态,进而获得了彻底的新生,乃至开始自觉地去寻求生命的底蕴。在访古寻胜和以文会友的同时,博览群书,埋头著述。其著述涉及经学、哲学、史学、考古学、音韵学、文献学、文学等多个学科,成为明代学识广博的文学家。其平生著述多达四百余种,仅留存于世的诗词就达两千三百多首。

久居云南的杨慎,其交游与学术活动从未间断,不仅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而且为云南文化的繁荣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七月,老弱病衰、满腹乡愁的一代才子杨慎卒于永昌戍所,年七十有二。杉阳人为了永远感念杨慎,曾在博南山上的宁西禅寺附近修建过一座升庵祠,将杨慎的塑像供奉在其中。

在杉阳古镇,说到现代教育的历史,杨自培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人物。他不仅与现代绘画大师徐悲鸿有过短暂的接触交往,而且还亲自在杉阳创办了兰津中学。多年之后的今天,当我走进杨自培存留给后代的古老宅院时,他的第四代嫡孙杨兆龙老人,滔滔不绝地将尘封的家史一五一十地倒将出来,仿佛自己是一个见证者。

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并曾在省司法厅供职过的杨自培归隐杉阳之后,哪里想到绘画大师徐悲鸿有一天会经过杉阳并住进家中休养,从而有机会当面向这位43岁就已蜚声海内外的著名画家请教书画艺术,了解国内和国际时势。

1938年的秋天,突然出现在杉阳的徐悲鸿,是应亚洲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印度国际大学校长泰戈尔的邀请前去讲学,接着要去南洋各地举办画展募集抗日资金。由于中国的抗战已进入了战略相持阶段,日军特别加强了对中国的海上军事封锁,徐悲鸿只能选择从重庆出发前往云南大理,再沿着博南古道一路往西,然后准备从缅甸进入印度。也就是在艰难行走于博南古道与滇缅公路时常重合路段的几天里,徐悲鸿有幸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劳工抢修滇缅公路的令人震撼的各种场景,这为他积累了许多难得的绘画创作素材,不久便创作出了震动美术界的巨幅国画《愚公移山》。画家意在以形象生动的艺术语言表达抗日民众的决心和毅力,鼓舞人民大众去争取最后的胜利。

一路走着并一路感动着的徐悲鸿,在翻越过博南山之后就累倒在了杉阳,于是也就有了与杉阳乡绅杨自培之间的相见与相识。而通过艺术与思想的交流,年近花甲的杨自培感到如醍醐灌顶。徐悲鸿还告诉他,要宣传抗日思想和提升本土青年的素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兴办学校。

半个月后,徐悲鸿离开了杉阳湾子村的杨自培家,告别了杉阳,跨过了霁虹桥继续西行,继续完成他的印度之行与南洋之旅。乡绅杨自培则开始在杉阳努力筹措资金,不久成功创办了永平县第一所私立中学——兰津中学。杨自培还聘请了时任云贵监察使的老朋友李根源兼任兰津中学的名誉校长,并要他题写了校名。从此,杉阳的本土学子可以就近入学,不必再翻山越岭到保山或大理等地上中学。

杨自培虽然归隐田园,但在研习书法绘画之余,还努力关注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他甚至支持儿子和两个孙子先后走出杉阳,为民族分忧和为国家出力。杨自培的儿子杨天泉,曾是黄埔7期的学员,与国军高级将领李弥(黄埔四期)熟识。杨天泉在国军中官至团长,后解甲归田安居,他的大儿子杨从武(参加革命后改名“杨阳”并沿用至今)就读西南联大期间秘密参加了学生地下党组织,后来成了建国后新华社的记者,长期在新华社青岛分社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退休后安居青岛。杨天泉的二儿子杨从文则随国民党军队退守台湾,先在基隆市任警备司令多年,最后在台“国防部”退休,少将军衔。两兄弟相互隔绝了30多年之后,随着两岸关系的和缓才得以见面。

今年70岁的杨兆龙是杨阳(杨从武)的独子,他并没有跟随父亲在城市学习和工作,让人还真有些费解。杨兆龙便道出了事情的原委:父亲参加革命前就与在杉阳的母亲成婚。1957年父亲在“反右运动”中受到严重冲击,没法将他和母亲接到城里居住。直至1979年父亲被平反和完全恢复工作之后,才回到杉阳把母亲接走,同时还接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让他们到城里更好地读书。如今杨兆龙的儿女都在外面工作并已成家了,只有自己和老妻在杉阳湾子村守着一所古老的大宅院。

杉阳乡绅杨自培土改时被划为官僚地主,一所大房子被没收后分给三家农户居住,其本人1959年病逝,一年之后儿子杨天泉也病逝。

多年之后,杨兆龙在父亲和叔叔杨从文的资助下,将自家的老宅重新购回居住。然而,这所大四合院的老宅因长年缺少维护而开始到处破败,为此杨兆龙开始着急起来。

在杨兆龙家,至今还可以见到其曾祖父杨自培留下的两块兰花石刻画石碑。乡绅杨自培除了喜欢书画诗词之外,还是一个兰花爱好者。他将自己最喜爱的两盆兰花画到大理石碑上,然后再细心凿刻出来,并刻有题款诗词。有一块石碑上现在还能清楚地看到富有深意的诗词:

岩谷闲居何所求,月临日照自清幽;

吐芳时被清风泄,王者香名遍九州。

在杨兆龙抄写的其曾祖父留存的诗词中,有一首《古树吟》真实形象地自我描写了杨自培晚年的隐居生活状态:

门前古树七八株,株株皆是千年物;

或为老干或孙枝,棵棵参天直不曲;

下有山人宅其间,十二时中相追攀;

云拖树梢月筛地,手抚提弦意自闲;

树高风静巢鸦稳,雏鸟母哺晨至晚;

我与古木时相亲,屈指已有六十春。

据杨兆龙讲,当年徐悲鸿曾在大院里的照壁上画过奔马图,也给曾祖父杨自培留下过几幅画,遗憾的是后人并没有留存至今。

只有读过小学的杨兆龙,务农大半生,握笔的时间很少,但他的字写得很漂亮。看到他写的字,你只能感叹:毕竟是乡村望族的后代。

在相当长的一些年月里,翻越博南山,穿过杉阳镇的博南古道,实际上承担着人流、物流、信息流、资金流的多重重任。杉阳镇作为博南古道上的重要古驿站,自然有着得风气之先的特殊地位。也正因如此,当我们审视杉阳的历史文化背景时便不难明白,对于生活方式的追求、对于饮食文化的在意以及对于知识教育的重视程度,为何在杉阳人身上显得特别突出。

设立在杉阳镇仁寿村的永平县第二中学是一所县级完中,几十年来,杉阳的许多学生在这所学校完成高中学业之后,直接考到了省内外的许多大学。近年来,女学生的高考升学率呈不断上升趋势。我在岩洞村所资助的4个在读大学贫困生,都是从永平二中考出去的农村女孩。与前面考出去的大学生一样,她们大学毕业之后也会首先选择留在城里工作。

今天,任何一个来到杉阳古镇的外地人,都不难感受到一种熟悉的速度与前进的方式。政府工作报告里常见的“开发”、“打造”、“亮点”、“整体推进”、“跨越式发展”之类的许多新词汇,在杉阳古镇也同样有着很高的使用频率。

不可否认,杉阳古镇已经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快速扩张和不断变化的新时期。集镇新区建设,一直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征地和被征地,拆迁和被拆迁,成了干部、居民和农民时常谈论的一个话题。

在杉阳古镇,若以穿流而过的街子房河为界,西北面的老居民区是偌大一片土墙瓦屋的古村落;东南面的集镇新区则是好大一片用钢筋混凝土修建的白色楼房。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里难见水流的街子房河,成了杉阳古镇“旧”与“新”的鲜明分界线。走过这条分界线上的大小水泥桥,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两种不同的生活节奏,以至让人产生“缓慢”与“快速”、“落后”与“先进”的对比错觉。而盲目从众与一味效仿的结果,正在使古镇人的生活方式日益趋同化和同质化,以至于应该选择什么,该如何选择,还未成为人们需要关注和认真考虑的生活课题。

在老居民区,富裕起来而有条件建盖新房的人家,都相互效仿着把老房子拆毁,然后再建盖出洋气十足或不土不洋的新房。这些高大的新房子,在一片青瓦土墙的老房子中显得鹤立鸡群而又极不协调。对此情景,许多人不是选择了沉默就是选择了视而不见,而公开表示有意见的,我相信只有那些守护古镇的燕子和麻雀。因为它们在古镇上空成群飞翔穿梭的时候,不得不需要时常改变飞行的高度、速度以及方向。而在集镇新区,一片白色的楼房之上,却绝少看到成群飞翔的麻雀与燕子。显然,鸟儿与人儿不一样,它们更喜欢恋旧,更乐意坚守熟悉的生活环境。好在古镇里还有十几棵被称作“沙滩国树”(学名叫“滇朴”)的高大古树,在今后面对越来越陌生的高大新屋宇时,燕儿们和麻雀们还可以栖息到高枝,向地上的人们时不时地诉说一下作为鸟儿的尴尬处境。

出于职业的关系,在过去的十多年间,我先后结识了从杉阳古镇里走出来的一批写作者,像杨晓忠、方尔明、张继强、吴安臣、段成仁、张会军等等。其中,方尔明如今又返回家乡担任镇党委书记。在一次职工活动中,他曾亲自带领镇里的干部职工,从古镇的老街头出发,向东徒步走上盘旋而上的博南古道,去翻越森林密布的博南山,让大家体验一种“走回历史”的感觉。虽然把许多职工都“走伤”了,但也因此让他们牢牢地记住了身边这条不应该忘记的博南古道,进而自觉保护越来越少的古道遗迹。

在杉阳,不论你行走到哪里,总少不了有一种被历史包围的感觉。只要你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到处充满了历史文明的碎片。因而有必要使人们提高对文物古迹的自觉保护意识,毕竟现在的“仅存”并不能确定明天的“存在”。

曾在博南古道上的凤鸣桥头居住了几十年的农民万仕亮,早些年在建房开挖地基时意外地挖出了凤鸣桥的残存石碑,县文化局曾将碑文拓印了去,但最为重要的石碑却反而被遗弃了,以至于今天再也找不到了那块曾经重见天日的珍贵石碑。而缺少了历史实物的“讲述”,凤鸣桥的历史只能呈现不应有的空白点。说得严重点,也许有一天,我们只能从《徐霞客游记》当中阅读有关凤鸣桥的一点文字记载,然后面对着一座面目全非的古老石拱桥,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70多年前,滇缅公路的开通,直接导致了博南古道和杉阳古镇的长久沉寂。然而杉阳古镇又是幸运的,因为后来穿境而过的320国道开始向南靠近了杉阳古镇。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之后,穿境而过的大保高速公路则尽可能地向南靠近了杉阳古镇,使杉阳古镇落后的交通面貌得到了很大的改观。如果说,公路都是因为绕行博南山而与杉阳古镇始终有着一定的距离,那么正在建设中的大瑞铁路和滇缅油气输送管道,又像当年的博南古道一样,与杉阳古镇进行了零距离的亲密接触。所不同的是,博南古道是以盘旋的方式翻越博南山,而铁路和油气管道则是以隧道的形式直接穿越博南山。

用不了几年,杉阳古镇将会出现一个火车站点,来来往往的火车都会在这个站点作短暂停留,然后送下来一些人,再带走一些人,杉阳将因此进入一个崭新时代,而一度曾经失去的繁华与光耀,也有望失而复得。

可以预见的是,将来的杉阳古镇,随着火车汽车而来的陌生人只会越来越多,其中不少人会很在意曾经见证过历史的那些老街老屋、古桥古井、古寺古碑以及古树古道。因此现在的杉阳人,在不断“告别古旧”而“求新向前”的同时,不妨回头望望和静心想想,以便在杉阳这片阳光充足的大地上,尽可能地守护住还没有被时间之手完全抹去的历史遗迹。

其实,“回望”与“守护”,有时反而是一种真正的“先进”与“前进”。

编辑手记:

近年来,很多学者、艺术家都倾心于文化地理散文,比如云南著名诗人于坚的《众神之河》和海男的《世界的庆典》,洋洋洒洒、汪洋恣肆,不仅需要写作者驾驭文字的能力,更需要深厚的学养和广博的涉猎面。这篇节奏很慢的散文凝聚了作者太多的心血,首先要把身心都“驻扎”到这个古镇上,才能把这个小地方像翻一本线装书般徐徐展开。文章行笔稳健、语言老到,诚挚的写作态度更难能可贵。

责任编辑 杨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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